摘要:李军最终还是带着孩子搬了出去,搬回了那间挂着婉清照片的屋子。我女儿悦悦没有拦,只是站在阳台上,看着那辆小小的搬家货车消失在巷子口,像一块被抽走了魂的望夫石。
李军最终还是带着孩子搬了出去,搬回了那间挂着婉清照片的屋子。我女儿悦悦没有拦,只是站在阳台上,看着那辆小小的搬家货车消失在巷子口,像一块被抽走了魂的望夫石。
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我那个曾经眼里有光的女儿,告别一个家本该有的温度,也告别了我对一个年轻人最后的善意。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下午,在我那间堆满刨花和木料香气的工作室里,李军搓着手,一脸郑重地对我,也对悦悦说出那句话。他说:“叔,悦悦,我对婉清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让她有个后代。医院里还存着我们的胚胎。我的意思是,咱们结婚可以,但第一个孩子,必须是婉清的。如果你们不同意,这婚……就别结了。”
我手里的刻刀顿了一下,一小撮松木的碎屑掉在地上。
悦悦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而我,只是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这个试图用执念感动自己的年轻人,缓缓点了点头。
他当时如释重负,以为我这个老木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可他不知道,我点的那个头,不是同意,而是看着我女儿,看着她为爱奋不顾身的傻气,我替她点了头。我知道,拦不住的。有些跟头,是命里注定要摔的,别人扶不住,只能等她自己疼醒了,再伸手拉一把。
后来,李军常常在深夜里给我打电话,声音嘶哑,说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
青了又有什么用呢?有些木头,一旦刻错了第一刀,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第一章 一块不开窍的木头
我叫林涛,干了一辈子木匠活。
街坊邻里都说我这人,像块不开窍的老木头,闷,话少,脾气还犟。他们说得对,我这辈子,就认一个死理:木头有木头的纹路,人有人的活法,都不能拧着来。
李军第一次上门,提着两瓶好酒,一盒茶叶,人看着精神、体面,说话也客气。悦悦跟在他身边,一脸的甜蜜,那是我许久没在她脸上见过的光彩。
我没多热情,也没多冷淡,请他进屋坐,泡了茶,就坐在我的老位置上,继续打磨手里的一块小叶紫檀。那是要给悦悦做嫁妆的梳子,图样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喜鹊登梅。
李军有些局促,几次想开口,都被我手里“沙沙”的打磨声给堵了回去。
还是悦悦沉不住气,捅了捅他,又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爸,你倒是说句话呀,李军跟您打招呼呢。”
我放下砂纸,吹了吹木梳上的粉尘,这才抬眼看他,问:“小伙子,做什么工作的?”
“叔,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李军答得很快,腰板挺得笔直。
“哦,在网上卖东西的。”我点点头,算是理解了。
悦悦赶紧补充:“爸,不是卖东西,是设计软件,很厉害的。”
我没接话,又问:“家里几口人?”
李军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些:“父母都退休了,在老家。我……我之前结过一次婚。”
这事悦悦跟我提过。说他前妻叫婉清,人特别好,可惜两年前生病走了。悦悦说起这事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心疼,心疼李军年纪轻轻就没了伴。
我“嗯”了一声,拿起刻刀,准备在梳子柄上刻上悦悦的小名。
“叔,”李军鼓足了勇气,“我跟悦悦是真心相爱的,我想娶她,会对她一辈子好的。”
我手里的刀没停,只是淡淡地说:“一辈子太长了,你连明天都保证不了。”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悦悦急得直跺脚:“爸!”
李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但还是坚持着说:“叔,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承认,我忘不了婉清,她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爱悦悦,我也是真心的,这两者不冲突。”
我停下手里的活,把那把初具雏形的木梳放在桌上,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不冲突?那你的意思是,让我的女儿,活在你前妻的影子里?”
“不是的!”李军急切地辩解,“我会把她们分得很开。”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这世上,最骗人的话,就是“我能分得清”。人心不是柜子,可以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人心是碗汤,什么料下去了,就都混在一起,再也择不干净了。
那天的谈话,就在这种尴尬里结束了。
我以为李军会知难而退,或者,至少会好好想想我的话。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他带着悦悦,直接进了我的工作室。
那间工作室,是我待得最久的地方,比在家里还久。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里永远飘着松木、樟木、花梨木混合的香气。那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是我的规矩所在。
李军那天,就是要来我的地盘,跟我立他的规矩。
他把那个关于“给婉清留个孩子”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得那么坦然,那么理直气壮,仿佛那不是一个荒唐的要求,而是一份深情的承诺。
他说:“叔,婉清走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有个孩子。我们做过试管,胚胎还冻在医院。我答应过她,一定要让我们的孩子来看看这个世界。悦悦如果愿意嫁给我,就必须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孩子生下来,户口可以落在悦悦名下,但我们心里都得清楚,这孩子,是婉清的。”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块朽木。
朽木不可雕也。不是因为它烂,而是因为它的芯子已经坏了,纹路也乱了。你怎么下刀,都是错的。
我没看李军,我转头看着我的女儿。
悦悦的脸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她看着我,眼神里是祈求,是挣扎,也是一丝丝的哀怨。她好像在怪我,为什么要把场面弄得这么僵,为什么不能像个普通父亲一样,高高兴兴地祝福她。
那一刻,我忽然就泄了气。
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我手把手教她认榫卯,教她辨木纹,教她做人要像黄花梨,质地坚硬,纹理清晰。可我忘了教她,人心比木头复杂多了,有些人心,看着光滑,内里却全是虫眼。
我拿起那把还没完工的喜鹊登梅梳,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喜鹊的眼睛还没点上,显得有些呆滞。
“悦悦,这是你的婚事,你自己定。”我把决定权交给了她。
我知道,我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把她往火坑里推了一把。
可我更知道,此刻我若是强行把她拉回来,她会恨我一辈子。她会觉得,是我这个不开窍的老木头,毁了她的旷世奇缘。
悦悦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了看李军,又看了看我,最后,她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对我说:“爸,我愿意。”
李军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般的笑容,他紧紧握住悦悦的手,感激地看着我。
我没理他,只是拿起桌上的刻刀,对着那块木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行吧。
就让你这块不开窍的木头,去撞一撞南墙。
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爹再来给你收拾。
第二章 看不见的第三个人
婚礼办得很热闹。
李军那边来了不少亲戚朋友,把他父母也从老家接了过来。他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着我这个亲家,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的话,说悦悦是个好姑娘,肯嫁给李军,是他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看着那两位老人眼角的皱纹和手上的老茧,心里堵得慌。
他们大概还不知道,这桩婚事背后,藏着一个怎样荒唐的交易。
婚房是李军早就买好的,装修得很漂亮。只是,我一进门,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照片上的女孩笑靥如花,依偎在李军身边。那个女孩,不是悦悦。
是婉清。
悦悦跟在我身后,小声解释:“爸,这是……这是婉清姐的。李军说,不想把她的东西都收起来,显得太刻意了。”
我没说话,换了鞋,走到客厅中央。
茶几上,摆着一个水晶相框,里面还是婉清的照片。电视柜上,放着一对情侣马克杯,一个印着李军的名字,另一个,印着婉清。
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婉清的痕迹。她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女主人,审视着我们这些闯入者。
悦悦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快,赶紧拉着我去看她的房间,也就是他们的新房。
新房里倒是没有婉清的照片了。但是,衣柜里,李军那一侧的衣服,明显比悦悦这边要多,也更旧。我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女式睡衣,款式和料子,都不是悦悦会穿的风格。
悦悦“砰”地一下关上抽屉,脸涨得通红。
“我……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悦悦,过日子,不是收拾几件衣服那么简单。”
她低着头,不说话了。
那天,李军的父母拉着我,说了许多婉清的好。说那个孩子多孝顺,多懂事,要不是命不好,现在他们早该抱上孙子了。说着说着,李军的母亲就抹起了眼泪。
李军在一旁安慰着他母亲,眼神里满是悲伤和怀念。
悦悦站在他们身边,像个局外人。她想去安慰,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想去拉李军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正紧紧握着他母亲的手。
那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我临走的时候,把悦悦拉到一边,塞给她一张卡。
“爸给你的压箱底钱,自己收好,别让李军知道。”我说。
悦悦红着眼圈,摇着头:“爸,我不要。李军对我很好,他工资卡都交给我了。”
我把卡硬塞进她口袋里,声音压得很低:“傻孩子,男人给你的钱,和他口袋里的钱,是两码事。他给你的,随时能收回去。你自己有的,才是你的底气。记住,什么时候觉得委屈了,不想过了,就回家。爸的工作室,永远有你一口饭吃。”
悦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婚后的日子,似乎过得还算平顺。
李军确实把工资卡交给了悦悦,家里的开销也任她做主。他会记得悦悦的生日,会给她买喜欢的礼物,在外人看来,算得上是一个体贴的丈夫。
但只有悦悦自己知道,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
他们一起看电影,看到感人的情节,李军会下意识地说:“这电影,以前婉清也说好看。”
他们去餐厅吃饭,点菜的时候,李军会习惯性地说:“来一份水煮鱼吧,婉清最爱吃这个。”
悦悦做的菜咸了,李军会皱着眉说:“婉清做菜,下手就没这么重。”
“婉清”,这个名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时不时地就冒出来,扎悦悦一下。
起初,悦悦还试着去理解,去包容。她甚至会主动提起婉清,想融入李军的回忆里。她学着做婉清爱吃的菜,学着听婉清爱听的歌,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她做得足够好,就能慢慢取代那个影子。
可她错了。
影子是杀不死的。
尤其是一个被刻意神化了的影子。
有一次,悦悦打扫卫生,不小心把茶几上那个水晶相框碰倒了,玻璃碎了一角。
李军回来看到,脸当场就沉了下来。他一句话没说,拿起相框就冲了出去,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还能修复水晶的店。
等他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他把修复好的相框小心翼翼地摆回原位,整个过程,没有看悦悦一眼。
那天晚上,他们分房睡了。
悦悦半夜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爸,我受不了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偷了别人的丈夫,偷了别人的家。这个家里,什么都是她的,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我听着女儿的哭声,心像被木工的凿子一下下地凿着,又闷又疼。
“回来吧。”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悦悦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不,爸,我不回去。”她说,“我要给他生个孩子。等有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傻孩子,你以为生个孩子是开始,却不知道,那才是真正噩梦的开端。
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你啊。
第三章 尘埃里的名字
去医院启动胚胎移植程序的那天,是个阴天。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干净的尘埃。悦悦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但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还是出卖了她的紧张。
陪着他们一起去的,还有李军的母亲。
从坐上车开始,老婆子就一直拉着悦悦的手,嘴里絮絮叨叨,说的全是婉清。
“悦悦啊,你别怕。当年婉清取卵的时候,比这疼多了,那孩子硬是没吭一声。她说,为了给李军生个娃,受多大罪都值。”
“这胚胎,可是婉清拿半条命换来的。你可得好好保重身子,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等孩子生下来,婉清在天有灵,也就能安心了。”
句句不离婉清,字字都在提醒悦悦,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完成别人遗愿的容器。
悦悦的手,在老婆子的掌心里,一点点变得冰凉。她几次想把手抽回来,都失败了。她求助地看向李军,李军却只是开着车,目不视前途,仿佛没听见他母亲的话。
到了医院,一系列繁琐的检查和手续。
医生办公室里,李军的母亲抢着回答医生所有的问题,对胚胎的各项数据、储存时间,比李军还清楚。她拿出婉清的死亡证明和一沓厚厚的委托书,跟医生强调:“医生,这孩子,是我们家婉清的。我们是合法合规,来完成她的遗愿的。”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了看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悦悦,公式化地问:“林悦女士,您是自愿接受移植的吧?您清楚所有的风险和法律后果吗?”
悦悦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李军在这时终于开了口,他握住悦悦的手,替她回答:“医生,我们都清楚,她是自愿的。”
他的手很暖,可那温度,却怎么也暖不透悦悦冰冷的手指。
最终,悦悦在一堆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三个字,林悦,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蒙上了一层尘埃,看不真切。
从医院出来,李军的母亲喜气洋洋,说要去庙里给婉清上柱香,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李军把母亲送上出租车,才回过头来,有些歉意地对悦悦说:“悦悦,我妈就是太想婉清了,你别往心里去。”
悦悦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灰色的天空。
“等孩子生下来,我加倍对你好,把你和孩子都宠上天。”李军从身后抱住她,信誓旦旦地保证。
悦悦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轻轻推开李军,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李军,如果……如果这次不成功呢?我们……我们可不可以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李军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悦悦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才缓缓地说:“悦悦,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一定会成功的。这是我欠婉清的。”
悦悦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原来,在他心里,这只是一笔需要偿还的债务。而她,不过是偿还这笔债务的工具。
移植手术很顺利。
接下来的日子,悦悦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李军的母亲直接从老家搬了过来,美其名曰“照顾她”。一日三餐,都按照网上查来的“保胎食谱”做,油腻得让人反胃。悦悦不想吃,老婆子就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拉下脸来:“怎么,嫌我做得不好吃?我这可都是为了我孙子。当年婉清怀着的时候,什么苦都吃,你这才哪到哪?”
悦悦不能看电视,怕有辐射。
不能用手机太久,怕有辐射。
甚至不能多走动,每天除了上厕所,最好就是躺在床上。
李军下班回来,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两句“今天感觉怎么样”,然后就一头扎进书房,或者陪他妈说话。他们聊天的内容,永远绕不开婉清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悦悦感觉自己像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里。
这个笼子,是用“爱”和“责任”编织的,她挣不脱,也逃不掉。
有一次,我去看她,给她带了我亲手做的几样爽口小菜。
李军的母亲一见,立刻把菜夺了过去,拿到厨房倒掉了。
“亲家,你这是干什么?悦悦现在身子金贵,外面的东西哪能乱吃?万一吃坏了,动了胎气,你负得起这个责吗?”老婆子叉着腰,一脸的兴师问罪。
我看着她,冷冷地说:“这是我亲手做的,洗得干干净净。倒是你,天天给她吃那么油腻的东西,就不怕她吃出毛病来?”
“你懂什么!这叫补充营养!为了我孙子,吃这点苦算什么!”
“你孙子?”我气笑了,“户口本上,写的是我女儿的名字。法律上,她才是孩子的妈。”
老婆子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李军闻声从书房出来,赶紧打圆场:“爸,妈,你们都少说两句。妈也是为了悦悦好。”
他又把我拉到阳台,递给我一支烟,压低声音说:“爸,您别跟我妈一般见识,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等孩子平安生下来,我立马让她回老家。”
我没接他的烟。
我看着屋里,悦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像一棵被霜打了的蔫白菜。
我问李军:“小李,我问你句话,你得跟我说实话。”
“爸,您说。”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生下来,悦悦怎么办?你们俩的日子,以后要怎么过?”我盯着他的眼睛。
李军的眼神有些闪躲。
“爸,您想多了。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是完整的一家三口了,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一家三口?”我追问,“哪三口?你,悦悦,和孩子?还是你,婉清的在天之灵,和这个孩子?”
李军的脸,一下子白了。
“爸,您……您怎么能这么说?”
“我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做,怎么想。”我叹了口气,把声音放缓了些,“李军,我当初点头,不是同意你这个荒唐的想法。我是心疼悦悦,知道劝不住她。我以为,你对她是真心的,只是一时被执念蒙了心。可我现在看,你根本没想过以后。”
“你只想着怎么还清你对婉清的债,却没想过,你这么做,又欠下了我女儿一笔新债。这笔债,你拿什么还?”
李军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嘴唇翕动着,半天挤出一句:“爸,我会对悦悦好的。”
我摇了摇头。
这世上,最无力的承诺,就是“我会对你好的”。
好不好,不是靠嘴说的。
是心里那杆秤,称出来的。
而他的那杆秤,从一开始,就偏了。
第四章 借来的摇篮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悦悦生了,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很健康。
孩子抱出产房的那一刻,李军的母亲第一个冲上去,一把抢过孩子,激动得老泪纵横。
“像,太像了!眉眼简直跟婉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婉清啊,我的好女儿,你看见了吗?你有后了!”
她抱着孩子,又哭又笑,完全忘了那个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还躺在病床上的产妇。
李军也很激动,他掏出手机,对着孩子一通猛拍,然后发了个朋友圈,配文是:“婉清,我做到了。愿你在天堂,安好。”
我从他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进了病房。
悦悦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她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爸……”她一开口,声音就哑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拍着她的手背,笨拙地安慰着,“爸在这儿呢。”
她把头转向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爸,我疼……”
我知道,她说的疼,不只是身上的伤口。
那天晚上,李军和他的母亲,守着孩子,一夜没合眼。而我,守着我的女儿,一夜没合眼。
病房里,隔着一堵墙,却是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是新生的喜悦和对逝者的告慰。
另一个世界,是无尽的疲惫和被掏空的荒凉。
孩子出院回家,李军的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抱到客厅那张巨大的婚纱照前。
“来,乖孙,看看,这才是妈。妈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善良的女人。你要记住她的样子。”
悦悦刚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到这一幕,她扶着门框,身体晃了晃。
李军赶紧过去扶住她,小声说:“妈就是太高兴了,你别多想。”
悦悦没理他,径直走回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又起了一场风波。
悦悦想给孩子取名叫“安安”,希望他一生平安喜乐。
李军的母亲当场就否决了。
“不行!这名字太普通了,配不上我孙子!”她说,“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就叫‘念清’,李念清。思念的念,婉清的清。让他一辈子都记着,他是谁的孩子。”
“妈!”悦悦终于忍不住了,“孩子是我生的!我连给他取名字的权利都没有吗?”
“你生的怎么了?”老婆子眼睛一瞪,“没有婉清的胚胎,你生得出来吗?说到底,你就是个肚子!我们家给你钱,给你住,让你当这个妈,是看得起你!”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悦悦的心里。
她浑身发抖,指着老婆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向李军,希望他能为自己说句话。
李军却皱着眉,拉开了她。“悦悦,别闹了,你还在坐月子,不能生气。念清这个名字,挺好的,就这么定了吧。”
“好,真好。”悦悦惨笑一声,甩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回房间。
从那天起,悦悦就很少说话了。
她得了产后抑郁,整夜整夜地失眠,抱着枕头无声地流泪。有时候会对着空墙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肯抱孩子,也不肯喂奶。
李军的母亲骂她“矫情”、“不知好歹”,说婉清当年要是能生下孩子,肯定当成眼珠子疼,哪像她,这么金贵。
李军也觉得她小题大做,请了个月嫂,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孩子,抱着“念清”亲个没够,嘴里念叨着:“婉清,你看,我们的儿子多可爱。”
家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悦悦的状况。
她们只关心那个叫“李念清”的孩子,那个属于婉清的孩子。
而悦悦,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我看不下去,几乎天天往他们家跑。我什么也不说,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悦悦的床边,陪着她。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
她发呆,我就打磨我带来的小木料。
我给她雕了一个小小的木马,上了桐油,光滑温润。
“给孩子的。”我把木马递给她。
她接过去,摩挲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爸,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像她小时候一样。
“没错。你只是太爱一个人了。”我说,“但爱,不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任人践踏。爱是两棵树并排站着,一起看风,一起淋雨。”
“可他……他的身边,已经有一棵树了。”
“那就把自己的根,从他旁边挪开。”
悦悦抱着那个小木马,哭了很久很久。
那个小木马,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件,完全属于她和孩子的东西。
不是借来的,也不是为了纪念谁。
它只是一个父亲,给他的外孙,做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具。
第五章 空荡荡的满月酒
李念清的满月酒,办得风光体面。
李军包下了酒店一个大厅,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场面搞得比他们结婚时还隆重。
酒席上,李军的母亲抱着孩子,穿梭在宾客之间,逢人就说:“看,我大孙子,长得多像我们家婉清。这孩子,就是婉清给我们家留下的根啊。”
大家纷纷附和,说着恭维的话,夸孩子长得好,夸李家有福气。
没有人提起悦悦。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连衣裙,化了精致的妆,可那份喜庆,却怎么也掩不住她眉眼间的憔M。她就像一个被请来参加宴会的客人,安静地坐在主桌,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空洞而疏离。
司仪在台上,用煽情的语调,讲述着李军和婉清那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讲述着李军如何信守承诺,为爱妻留下血脉。
台下掌声雷动。
很多人都被感动得眼圈发红,称赞李军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李军站起身,抱着孩子,走上台。
他接过话筒,声音哽咽。
“谢谢大家今天能来。今天,我不只是为我的儿子念清办满月酒,更是想在这里,告慰我的亡妻,婉清。”
他转过身,对着大屏幕上婉清的巨幅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婉清,我做到了。我没有辜负你。我们的儿子,很健康,很可爱。你在那边,可以放心了。”
“我还要感谢我的妻子,林悦。”他终于想起了悦悦,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谢谢她的理解和付出,帮助我完成了这个心愿。”
“帮助”和“完成心愿”,这两个词,像两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悦悦的心里。
原来,她所有的十月怀胎,所有的分娩之痛,所有的产后抑郁,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场“帮助”。
悦悦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丈夫和那个名义上的儿子,看着大屏幕上笑得灿烂的女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整个大厅里,掌声、笑声、祝福声,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可这份热闹,没有一丝是属于她的。
她的世界,空荡荡的,只剩下回音。
宴席结束后,宾客散尽。
我过去帮着收拾东西,看到悦悦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晚风吹起她的裙摆,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我走过去,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冷不冷?”
她摇摇头,没说话。
李军和他的父母,还在里面跟酒店结账,清点礼金,兴奋地讨论着今天收了多少钱,谁谁谁最大方。
“爸,”悦悦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想回家。”
“好,爸带你回家。”我立刻说。
“不是回那个家,”她顿了顿,“是回我们自己的家。有你的工作室,有木头香味的那个家。”
我的心,猛地一揪。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那天晚上,悦悦跟着我回了老房子。
李军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
到了半夜,李军直接找上了门。他一脸的焦急和不解。
“悦悦,你怎么跑回来了?满月酒办得好好的,你闹什么脾气?”他一进门就质问。
悦悦坐在沙发上,抱着我给孩子雕的那个小木马,平静地看着他。
“李军,我们离婚吧。”
李军愣住了,仿佛没听清。
“你说什么?离婚?你疯了?孩子才刚满月,你就要离婚?”
“我没疯。”悦悦的声音异常冷静,“我只是……不想再当一个影子,一个工具了。”
“谁把你当工具了?”李军的火气也上来了,“林悦,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对你不够好吗?我赚钱养家,什么都依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对我好?”悦悦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心里装的都是另一个人,你管这叫对我好?你把她的照片挂满屋子,把她的东西当成圣旨,你让你的家人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她有多好,你给我的孩子取名叫‘念清’,你管这叫对我好?”
“在今天那么多人面前,你把我称作一个‘帮助你完成心愿’的人,李军,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生育机器!”
悦悦把积压了太久的情绪,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李军被她问得节节败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辩解道:“我对婉清好,那是我有情有义!你当初也是知道的,也是同意的!现在孩子生下来了,你反悔了?林悦,你不能这么自私!”
“自私?”悦悦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究竟是谁自私?是你!李军!你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执念,为了在你心里给婉清立一座贞节牌坊,你毁了我,也毁了这个孩子!”
“他才刚满月,就被迫背上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名字,一个沉重的过去!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你定义了!你问过他愿不愿意吗?你这个自私透顶的男人!”
这场争吵,最终不欢而散。
李军摔门而去,走的时候,撂下一句狠话:“林悦,你想离婚,没门!念清是我的儿子,也是婉清的儿子,你休想把他带走!”
我走过去,关上门,把外面的喧嚣都隔绝了。
我给悦悦倒了杯热水,说:“别怕,有爸在。”
她抱着杯子,手还在抖。
我知道,她不是怕。
她是心冷了。
一块被捂了很久的冰,终于,彻底碎了。
第六章 一份迟来的歉意
悦悦没有再回那个家。
李军开始了他软硬兼施的攻势。
他先是天天来我这儿堵门,说好话,道歉,保证以后会改,求悦悦跟他回去。
悦悦避而不见。
他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发来律师函,说悦悦遗弃孩子,他要起诉离婚,并且要求孩子的唯一抚养权。
我把律师函拿给悦悦看。
她只是扫了一眼,就扔进了垃圾桶。
“他想要,就给他吧。”她说得云淡风轻。
我知道,她不是不想要孩子。是那个孩子,从出生起,就背负了太多她无法承受的东西。每一次拥抱,每一次喂奶,都像是在提醒她,她只是一个“代孕者”。长痛不如短痛,她选择放手,既是放过自己,也是放过那个无辜的孩子。
僵持了一个多月,李军终于扛不住了。
没有悦悦,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月嫂走了,他母亲一个人根本搞不定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换尿布、喂奶、洗澡,手忙脚乱。李军又要上班,又要回家照顾孩子,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更重要的是,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没有了母亲的气息,小小的李念清变得异常哭闹,晚上不肯睡觉,白天没有精神,喂奶也喂不进去,没几天就瘦了一圈。
李军的母亲抱着孩子,急得团团转,嘴里却还在骂:“这个狠心的女人,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真是白眼狼!”
李军第一次冲他母亲发了火:“妈!你别说了!悦悦不是那样的人!”
他终于开始反思,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他开始频繁地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他不再是质问和威胁,而是充满了疲惫和迷茫。
“叔,我该怎么办?孩子一直哭,奶也不好好喝,医生说可能是缺乏母爱,没有安全感。”
“叔,我妈天天在家念叨婉清,对着孩子也叫她‘婉清的乖宝’,我听着……听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为我那么做是深情,现在才发现,我就是个混蛋。我对不起婉清,更对不起悦悦。”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有些道理,非要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明白。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李军抱着孩子,出现在了我的工作室门口。
他没打伞,头发和衣服都湿了,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颓丧。怀里的孩子裹在厚厚的包被里,睡得正香。
他站在门口,没敢进来,只是那么看着我。
“叔……”他一开口,声音就哑了,“我……我带孩子来看看悦悦。”
我侧了侧身,让他进来。
悦悦正在里屋,帮我整理木料。她瘦了很多,但眼神,却比之前清亮了。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里,她像一棵慢慢缓过劲来的植物,重新开始生长。
听到动静,她走了出来。
看到李军和那个孩子,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李军抱着孩子,走到她面前,把孩子递过去。
“悦悦,你……你抱抱他吧。他很想你。”
悦悦看着那个熟睡的婴儿,小小的脸蛋,长长的睫毛。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说不想,是假的。
她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不了。”她摇摇头,“他现在,应该已经习惯没有我了。”
李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噗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抱着孩子,哭得像个孩子。
“叔,悦悦,我对不起你们。我混蛋,我自私,我不是人。我把自己的执念,强加在你们身上,毁了我们的家。”
“我总想着要给婉清一个交代,却忘了问问悦悦愿不愿意,忘了问问这个孩子愿不愿意。我以为我在纪念爱情,其实我是在亵渎爱情,也在亵渎生命。”
“悦悦,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把孩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悦悦。
是户口本。
孩子名字那一栏,“李念清”三个字,已经被划掉了。
旁边,是派出所盖了章的新名字:李安。
安静的安。
“我想好了,”李军哽咽着说,“这孩子,不欠任何人的。他是你和我的儿子,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名字。我们叫他安安,就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框,是客厅里那个最大的婚纱照。照片已经被取下来,卷成了一卷。
“家里的东西,我都收拾了。婉清……我会把她放在心里。但我们的家,以后,只有我们三个人。”
他抬起头,满眼期盼地看着悦悦。
悦悦看着户口本上那个崭新的名字,看着李军哭得通红的眼睛,她沉默了。
我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跪什么。”我淡淡地说,“起来说话。”
我看着他,也看着我的女儿。
“李军,你今天能想明白这些,不算晚。”
“但是,道歉,不只是说声对不起。是要用以后一辈子的行动,去弥补你犯下的错。”
“悦悦,”我又转向女儿,“爸不替你做决定。是原谅,还是离开,你自己选。无论你选什么,爸都支持你。”
我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我走到工作室外面,坐在屋檐下,听着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我知道,这道迟来的歉意,也许能粘合一些裂痕。
但那些被凿子刻下的伤痕,永远都会在那里。
需要用漫长的时间,和真正的爱,去慢慢打磨,才能让它,不那么硌手。
第七章 亲手凿开的裂痕
那晚,悦悦和李军谈了很久。
我没有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夫妻之间的事,终究要他们自己去解开那个结。我能做的,只是在我女儿身后,给她一个随时可以转身的退路。
最后,李军一个人走了。
悦悦没有跟他回去。
第二天,悦悦对我说:“爸,我想清楚了。婚,暂时不离。但我也不会马上回去。”
我点点头,没问为什么。
她主动解释道:“我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安安一个机会。但不是现在。我想等他真正明白,一个家,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现在做的,又是改名字,又是收照片,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为了挽回我的手段。我怕,他只是把对婉清的执念,换了一种方式,变成了对我的愧疚。无论是执念还是愧疚,都不是健康的感情。”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为了爱情飞蛾扑火的小姑娘了。她开始懂得思考,懂得审视,懂得保护自己。
这场伤筋动骨的婚姻,让她疼,也让她醒了。
“那你想怎么做?”我问她。
“我想先搬出去自己住一段时间,找份工作。我想找回我自己。等什么时候,我们俩能像两个独立的成年人一样,平等地对话了,而不是一个追悔莫及,一个满腹怨气,那时候,再谈回不回去的事。”
我完全赞成她的决定。
人必先自立,而后爱人。
我帮她租了个小公寓,离我的工作室不远。她很快找了份文员的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周末会过来我这里,帮我打打下手,或者,只是安安静静地看我做木工活。
李军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没有再来纠缠悦悦,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孩子和弥补过错上。
他每周会把孩子送过来,让悦悦和安安待上一天。他自己则会默默地离开,到了晚上再来接。他从不打扰她们母子相处,只是在临走时,会深深地看悦悦一眼,眼神里有愧疚,有期盼,也有小心翼翼的尊重。
他会定期给我打钱,说是悦悦和孩子的生活费。我没要,让他存着,给孩子当教育基金。
他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他会拍下安安的日常,做成小视频,发给悦悦。视频里,有安安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咿呀学语,第一次长出小牙。他不再提婉清,视频的配乐,都是悦悦喜欢的那些轻柔的音乐。
有一次,他来接孩子,正好赶上我在给一块老榆木上漆。
他站在旁边,看了很久。
“叔,”他忽然开口,“我以前总觉得,您这活儿,又慢又赚不了大钱,不明白您为什么能守一辈子。”
我没停下手里的活,只是“嗯”了一声。
“我现在有点懂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做木工,得顺着木头的纹理来,不能硬来。一刀刻错了,就很难补救。就算补上了,也终究有个疤。”
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叔,我知道,我亲手在我跟悦悦之间,凿开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但是,我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打磨它,让它不再那么刺人。”
我放下刷子,擦了擦手。
“你能这么想,很好。”我说,“木头上的疤,有时候,也能变成一种独特的纹路。就看你,以后怎么对待它。”
我指着旁边一块刚做好的茶盘,那上面有一个很明显的树结。
“你看这个树结。有人嫌它丑,觉得是瑕疵。但我做的时候,特意把它留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因为这就是这块木头的一部分,是它生长过的证明。你把它挖掉了,这块木头,也就不完整了。”
李军看着那个树结,若有所思。
“人和人的关系,也是一样。”我继续说,“犯过的错,留下的伤,都是你们关系的一部分。别总想着把它抹掉,假装它没发生过。学着接受它,正视它。然后,绕着这个伤疤,长出新的年轮来。那样的关系,才结实,才经得起风雨。”
李军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叔。我明白了。”
那一刻,我看到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浮躁的、自以为是的气,终于沉了下来。
他开始像一块需要慢慢打磨的木料,显现出一点点温润的质感了。
第八章 把名字还给孩子
日子就像我工作室窗外的那条老街,不紧不慢地,过了一年。
安安会走路了,也会含含糊糊地喊“爸爸”、“妈妈”了。
他长得越来越像悦悦,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像盛着星星。
悦悦的工作很顺利,人也变得开朗自信了许多。她不再是那个依附于爱情的小女人,而是成了一个独立的、有自己事业和生活的母亲。
她和李军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他们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夫妻,更像是一对为了孩子而努力合作的伙伴。他们会一起带安安去公园,去游乐场,会心平气和地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
李军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
他把母亲送回了老家,用一种温和但坚定的态度,告诉她,他和悦悦的家,需要他们自己来经营。
他把家里所有关于婉清的痕迹,都小心地收了起来,放进一个箱子,存放在了储藏室。他说,那是他的过去,他会珍藏,但不会再让过去,绑架他的现在和未来。
他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人,学着去倾听悦悦的想法。
他不再把“对不起”挂在嘴边,而是把歉意,融进了每一件小事里。
悦悦生日那天,他没有买昂贵的礼物,而是亲手做了一个生日蛋糕。蛋糕的样子很笨拙,奶油抹得歪歪扭扭,但他查了很多教程,忙活了一整天。
他还带来了一样东西,一把木梳。
是我当初给悦悦做的那把喜鹊登梅嫁妆梳。
“叔,我把它拿去,请人把喜鹊的眼睛点上了。”李军把梳子递给悦悦,“以前,是我让它蒙了尘。现在,我想亲手把它擦亮,还给你。”
梳子上的喜鹊,点了睛,一下子就活了过来,仿佛随时会展翅飞走。
悦悦接过梳子,眼眶红了。
那天,李军没有提复合的事。他只是陪着悦悦和安安,吃完了那块不怎么好看但很用心的蛋糕,然后安静地离开。
又过了半年。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工作室的窗户,洒下一地金黄的光斑。
悦悦带着安安,正在院子里玩。安安拿着一块小木头,学着我的样子,在砂纸上笨拙地磨着。
李军来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着,而是直接走了进来。
他走到悦悦身边,蹲下来,看着安安。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悦悦,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悦悦,”他说,“我们,回家吧。”
不是“你跟我回家吧”,而是“我们回家吧”。
一个“们”字,包含了太多。
悦悦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在阳光下玩耍的儿子,又回头看了看工作室里,正在埋头干活的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怨,没有了痛,只有一种经历风雨后的淡然。
她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对李军,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一次的点头,和两年前那次,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那一次,是绝望的纵容。
这一次,是清醒的选择。
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反转,生活也不是爽文。
李军和悦悦最终还是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们的生活,不会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那道裂痕,永远都在。
他们会在某个深夜,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而不经意地触碰到那道伤疤,会疼,会沉默。
但他们,也学会了如何去包容那道伤疤,如何在伤疤之上,开出新的花来。
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
李军坚持让女儿跟悦悦姓,叫林晚。他说,大名是悦悦起的,小名由他来取。
他给女儿取的小名,叫“安安”。
他说,安安这个名字,当初悦悦是想给儿子的。现在,把它给女儿,也算了了悦悦一个心愿。
我听了,只是笑了笑。
这小子,总算是开窍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婉清那个姑娘。她并没有错,她只是一个被命运薄待的可怜人。李军也没有错得那么离谱,他只是用一种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去守着一份执念。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阴差阳错和身不由己。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在一块纹路复杂的木头上下刀,小心翼翼,却也难免会刻错几笔。
重要的是,刻错了之后,有没有勇气去修正,有没有耐心去打磨。
我的工作室里,至今还留着那个叫“李念清”的名字被划掉的旧户口本复印件。
我没扔。
我把它压在了一块准备做成镇尺的紫檀木料下面。
我想,等我老了,干不动活了,就把这段故事,刻在这把镇尺上。
不为警醒谁,也不为告诫谁。
只是想记下来,一个家,是怎样从一块亲手凿开的裂痕里,慢慢长出新的年轮的。
来源:人间食堂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