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个很闷的下午,天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色旧抹布,拧不出水,也透不进光。
那是一个很闷的下午,天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色旧抹布,拧不出水,也透不进光。
空气里浮动着粉笔末和旧书页混合的味道,还有窗外那棵老樟树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后散发出的,有点涩、有点暖的木头香气。
我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旧教材,跟在她身后。
她的脊背很直,像一根细细的竹子,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棉布衬衫,洗得有些发白了,在昏暗的走廊里,像一小片即将消散的暮色。
教材很沉,勒得我胳膊生疼。书的边角硌在我的胸口,一步一顿。
走廊很长,我们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音。我的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而她的高跟鞋,每一步都敲得又轻又脆,像在提醒我,别跟丢了。
她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最偏僻的一间。
门是那种老式的木门,油漆斑驳,门上挂着个小小的木牌,用隽秀的字体写着“语文组”。
她拿出钥匙,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门开了,一股更浓郁的旧纸张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时间胶囊。
“放那儿吧。”她指了指墙角的空地,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蒲公英。
我依言把书放下,巨大的重量消失,我感觉自己差点要飘起来。我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看见上面被书的棱角压出了几道深深的红印。
她没有开灯,只是走过去,推开了那扇对着后山的小窗。
一瞬间,傍晚的光线和微风一起涌了进来,吹动了她桌上一张泛黄的乐谱。
办公室很小,一张办公桌,一个大书柜,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茶几。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和这栋老教学楼的破败有点格格不入。
我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谢谢你。”她转过身,对我笑了笑。
她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很深的黑色,像含着一汪潭水。光线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没事,老师。”我小声说。
气氛有点尴尬。我只是个普通学生,成绩不好不坏,平时在班里也没什么存在感。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她突然走到我面前,问我愿不愿意帮她搬书,我甚至都愣了一下。
我以为她会说“你可以回去了”,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大概有十几秒。
然后,她走过去,轻轻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隔绝了走廊里最后一点光亮。
屋子里暗了下来。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我能听到自己有点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吹过樟树叶子的“沙沙”声。
她走到我面前,离我很近。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味道,就是那种很干净、很纯粹的气味。
她微微踮起脚尖,凑到我耳边。
她的呼吸很轻,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然后,我听到她用一种几乎是气声的音量,小小声地说:
“今晚我教你点特别的。”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是空白的。
像被投入一块石子的平静湖面,无数混乱的念头和猜测,瞬间炸开,激起千层浪。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脑子里能有什么呢?无非是那些被荷尔蒙浸泡过的,朦胧又大胆的幻想。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我不敢看她,只能盯着她衬衫上第二颗纽扣,那是一颗很普通的白色塑料纽扣。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迫,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屋子里的光线,似乎也因为这一小步的距离,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跟我来。”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那种温和,但又多了一丝我听不懂的东西。
她没有带我去任何我想象中的地方。
她带我去了学校的音乐教室。
那是一栋独立的小楼,在学校最深处,平时很少有人来。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漫山遍野的青翠。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在落满灰尘的钢琴键上,投下长长的、安静的光斑。
她没有开灯,整个教室都沉浸在这种温柔的、金色的寂静里。
她走到钢琴前,用手指轻轻拂去琴键上的灰尘。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坐。”她指了指旁边的琴凳。
我顺从地坐下,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
她没有坐,只是站在我身边,看着窗外。
“你听。”她说。
我愣住了。听什么?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得越来越急的鼓。
“听。”她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
我只好闭上眼睛,努力地去听。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我的耳朵开始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声音。
风穿过窗户缝隙时,发出的,像口哨一样的“呜呜”声。
远处操场上,几个还在打球的男生,模糊的呐喊声。
一只不知名的飞虫,撞在玻璃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还有……还有她站在我身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听到了什么?”她问。
我睁开眼,有些不确定地把我听到的声音,一一告诉她。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等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你描述得很好。但是,你只是在用耳朵听。”
我更糊涂了。不用耳朵,用什么听?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钢琴的中央C键上。
没有声音。
她的手指只是虚虚地放在那里。
“声音,是有形状的。”她说,“你看,这个音,如果弹下去,它会像一颗圆润的石子,投进水里,荡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她又把手指滑到高音区的一个琴键上。
“这个音,就像一根冰锥,又尖又细,能刺破空气。”
她再滑到低音区。
“而这个音,是沉重的,像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地、缓缓地覆盖下来。”
她没有弹奏一个音符,但我的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了她所描述的那些画面。
圆润的石子,透明的涟漪,锋利的冰锥,厚重的天鹅绒。
“这就是我今晚要教你的,特别的东西。”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夕阳里亮得惊人。
“我教你,如何用你的心,去‘看’到声音。”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在音乐教室里说的话,和她描述声音时,那种专注又落寞的神情。
她不像一个老师,更像一个诗人,一个孤独的魔法师。
而我,是她唯一选中的学徒。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多了一项秘密的“课外辅导”。
每周三的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都会去她的办公室。
有时候我们搬书,有时候我们打扫卫生,有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待着。
然后,在所有人都离开教学楼之后,她会带着我去一个地方。
有时候是那间旧音乐教室,有时候是学校后山的山顶,有时候是镇子边上那条废弃的铁路。
我们的“课程”,就是“听”。
她会让我闭上眼睛,告诉我,不要只用耳朵去接收声音的信号,要用全身的皮肤,用你的记忆,用你的想象力,去感受它。
在后山的山顶,她让我听风的声音。
“风,不是只有一种声音。”她说,“穿过松树林的风,是呜咽的,像无数根琴弦在颤抖。吹过竹林的风,是‘沙沙’作响的,像少女在窃窃私语。而掠过光秃秃山顶的风,是咆哮的,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粝的力量。”
在废弃的铁轨上,她让我听火车远去后,铁轨的余温和震动。
“你把耳朵贴在上面。”她示范给我看,把自己的侧脸轻轻贴在冰凉的铁轨上,“你听,它在嗡嗡作响。这是火车留下的记忆。它在告诉你,它曾经从这里经过,满载着故事和远方。”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耳朵贴上去。
冰凉的触感之后,一种细微的、持续的“嗡嗡”声,真的传进了我的大脑。那一刻,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列长长的火车,冒着白烟,从遥远的地方驶来,又向着更遥远的地方奔去。
我开始对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敏感。
我能分辨出不同鸟儿的叫声,哪种是麻雀的叽叽喳喳,哪种是喜鹊的清脆嘹亮。
我能听出雨滴落在不同物体上的声音,打在水泥地上是“啪嗒”,打在树叶上是“淅沥”,汇入水洼里是“咕嘟”。
我甚至能在嘈杂的下课铃声里,分辨出她那双高跟鞋,由远及近的,独特的节奏。
我的世界,仿佛被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维度。
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理所当然存在的声音,此刻都变得鲜活、立体,充满了故事和情感。
我开始明白,她教我的,不仅仅是“听”,更是一种感受世界的方式。
一种温柔的、细腻的、充满诗意的方式。
但同时,我也越来越困惑。
她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她自己,明明是那么擅长聆听世界的人。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天也是一个周三,我们约好了去镇外的河边。
我提前到了她的办公室,想给她一个惊喜。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一条缝。
她背对着我,坐在窗前,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东西,放在耳边,神情专注。
我看不清那是什么。
我只听到,她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地说:“听不到了……快要……听不到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巨大的悲伤和无助。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困惑,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在教我,她是在求助。
她正在失去这个她如此热爱的,充满了各种美妙声音的世界。
她选择了我,不是因为我有多特别,或许,只是因为那天下午,在所有喧闹的学生里,只有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
她觉得我,是一个能安静下来,听她说话的人。
她不是在教我如何“看”到声音。
她是在为自己,寻找一双新的“耳朵”。
当她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她希望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替她听着,然后,用她教的方式,把这个世界的声音,描述给她听。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
那天的河边,我没有提起我在办公室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河边的草地上。
河水“哗啦啦”地流淌,水面上浮着落日金色的倒影。
“今天的河水,是什么声音?”她问我,侧着头,像个好奇的孩子。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映着晚霞,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我深吸一口气,用我毕生所学,开始为她描述。
“今天的水声,不像平时那么急。”我说,“它很温柔,像一匹很宽的、很软的蓝色绸缎,从我们脚边,一直铺到天边去。水流过石头的时候,声音不是撞击,是抚摸,带着一点‘咕噜咕噜’的撒娇声,像小猫在喝奶。”
“偶尔有鱼跳出水面,‘噗通’一声,那声音很脆,像一颗玻璃珠掉在了绸缎上,弹起来,又滚了下去,留下一圈小小的、很快就消失的涟漪。”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比喻,都用上了。
我只想让她知道,她没有失去这个世界。
她还有我。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等我说完,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有那么亲密的接触。
她的头发很软,带着阳光和洗发水的味道。
她的身体很轻,靠在我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谢谢你。”她在我耳边说,“你,是我的耳朵。”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它们,一滴一滴,砸在我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改变。
我不再是单纯的学生,她也不再是单纯的老师。
我们成了一种奇怪的共生体。
我成了她在声音世界里的眼睛和向导。
而她,则是我在精神世界里的灯塔和港湾。
我开始疯狂地阅读。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描写的,关于比喻的,关于通感的书,我都找来看。
我希望我的语言,能变得更丰富,更精准,更华丽。
我希望,当她彻底听不见的那一天,我能用我的语言,为她重建一个,比真实世界,更动听,更完美的声音世界。
我开始写日记。
我不再记录我的心情,我的琐事。
我记录声音。
今天早上的鸟叫,像碎了一地的水晶。
中午食堂里,饭勺敲在不锈钢餐盘上的声音,是饥饿的进行曲。
下午体育课,篮球砸在篮板上的声音,是青春的,沉闷的心跳。
晚上熄灯后,室友的呼噜声,像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在梦的田野里,艰难地爬坡。
我的语文成绩,突飞猛进。
我的作文,第一次被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
班主任很惊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开窍了。
只有我知道,我不是开窍了。
我只是,有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要为之描绘整个世界的人。
高三那年,学习变得异常紧张。
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但我们的默契,却越来越深。
有时候,在嘈杂的课间,我们会在走廊里偶遇。
我们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交换一个眼神。
我就会知道,她想问我,刚刚上课时,窗外那只蝉,叫得是不是很卖力。
我也会用眼神告诉她,是的,它叫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喊出来。
她的听力,在以一种我能清晰感受到的速度,衰退着。
她开始听不清我在课堂角落里的回答。
她开始在和别的老师交谈时,不自觉地把身体往前倾。
她走路时,那双高跟鞋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重,不再是以前那种轻巧的节奏。
我知道,她是在用脚,去感受地面的震动,来弥补耳朵的失聪。
我看着她,日复一日地,用一种优雅而顽强的姿态,对抗着那片正在向她袭来的,无声的黑暗。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能做的,只有更努力地,为她“收集”声音。
我买了一个小小的录音笔。
我把我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都重新走了一遍。
后山的风声,废弃铁轨的嗡鸣,河边的水流,音乐教室里,被风吹动的乐谱声。
我把它们,全都录了下来。
我想,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科技足够发达,她或许还有机会,能重新听到这些声音。
这些,属于我们的声音。
高考前夕,她把我叫到办公室。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那个小小的,充满了旧书味道的房间里见面。
她给了我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
“送给你的,毕业礼物。”她说。
她的声音,比以前更轻了,带着一种飘忽的质感。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很漂亮的钢笔。
笔身上,刻着一行小字:
“赠予我的耳朵。”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老师……”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就是我那天,在门缝里看到的那个。
那是一个助听器。
是那种很老式的,肉色的,很笨重。
“它也快要没用了。”她把它放在手心,像在看一个老朋友,“很快,我就要进入一个,完全安静的世界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悲伤,也没有自怜。
“我不会害怕。”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因为我知道,你会在外面,替我听着。”
“你会告诉我,春天第一声雷,是什么样子的。你会告诉我,夏天暴雨来临前,天空是什么声音。你会告诉我,秋天踩在落叶上,脚下会发出怎样的交响。你还会告诉我,冬天雪花飘落时,世界是不是真的,万籁俱寂。”
“你会的,对不对?”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
“我……会。”
我把所有我想说的话,都浓缩在了这两个字里。
这是一个承诺。
一个少年,对他的灯塔,许下的,最郑重的承诺。
高考结束,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
我选了新闻系。
我想,这是一个,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去到更多地方,听到更多声音的专业。
临走前,我去学校找她。
她的办公室,已经换了新的主人。
我问了别的老师,他们说,她辞职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就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我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地址,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这样,断了。
我疯了一样地找她。
我去过她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
我去过她提过的,她的故乡,一个江南的小镇。
但那里,早就已经物是人非。
我站在青石板路上,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心里空得像被挖掉了一块。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成为她的耳朵。
可现在,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收集了那么多声音,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努力,也很孤独。
我走遍了那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用录音笔,记录下成百上千种声音。
清晨寺庙的钟声,深夜大排档的喧嚣,情侣在湖边的低语,老人在公园里的吟唱。
我把这些声音,整理好,分门别类。
然后,我开始给一个不存在的邮箱,写信。
每一封信,都是一篇关于声音的散文。
我把它们,寄给那个我臆想出来的,属于她的地址。
我知道,她永远也收不到。
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履行我的承诺。
就好像,她依然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安静地,等待着我的描述。
毕业后,我成了一名记者。
确切地说,是一名行走记者。
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过西藏,在珠峰脚下,听冰川融化的声音,那是一种细微的、清脆的、带着生命力的“咔嚓”声,像是沉睡万年的巨兽,在缓缓苏醒。
我去过新疆,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听风吹过沙丘的声音,那不是风声,是时间的低语,苍凉,雄浑,带着亘古不变的寂寞。
我去过东北,在零下三十度的雪乡,听雪花落在松枝上的声音,那是一种近乎于无的“簌簌”声,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整个世界的梦。
我把这些声音,都写进了我的报道里。
我的报道,开始有了一些名气。
有人说,我的文字,有声音。
他们说,读我的文章,就好像身临其境,能听到风声,水声,人声,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呼吸和心跳。
我成了别人口中,那个“最会写声音的记者”。
我得了很多奖,去了很多我想去的地方。
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因为那个,教会我如何聆听世界的人,却始终,杳无音信。
我常常在深夜里,拿出那支刻着“赠予我的耳朵”的钢笔。
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我的掌心。
我会想起那个闷热的下午,她关上门,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今晚我教你点特别的。”
她真的,教会了我,最特别的东西。
她教会我,如何去爱这个世界。
可我,却把她弄丢了。
十年。
整整十年。
我从一个青涩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被风霜和旅途磨砺得有些沧桑的男人。
我已经快要放弃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段记忆,是不是只是我青春期里,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任务。
去一个很偏远的山区,采访一个乡村女教师。
据说,她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学里,教了快十年书。她教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让他们走出了大山。
这本是一个很常规的,充满了正能量的采访。
我坐了很久的车,又走了很长的山路,才终于到达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村庄。
学校很破,只有一排平房。
我去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
朗朗的读书声,从一间教室里传出来,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
我走到那间教室的窗外。
我看到了那个,我找了十年的背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衬衫,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光洁的脖颈。
她站在讲台前,手里拿着一根粉笔,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
她的脊背,依然那么直,像一根坚韧的竹子,扎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不是哭,我是身体里积攒了十年的思念、委屈、不甘和庆幸,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喷薄而出。
我没有去打扰她。
我就站在窗外,像一个偷窥者,静静地看着她。
我看到,她写完板书,转过身。
她面对着孩子们,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双手,开始在胸前,打出流畅而优美的手语。
孩子们,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应着她。
整个教室,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窗外野草的声音。
但那,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课堂。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她不是消失了。
她只是,去了一个,更需要她的,更安静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语言不再是唯一的桥梁。
爱和眼神,才是。
下课铃响了。
那是一个挂在树上的,锈迹斑斑的铁钟,被一个孩子用木棍敲响。
“当……当……当……”
声音在山谷里,传得很远。
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冲出教室。
她慢慢地,收拾着讲台上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走了进去。
我站在她身后,离她三步远。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十年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是该问她,你还好吗?
还是该告诉她,我找了你很久?
最终,我只是轻轻地,跺了一下脚。
木质的地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她感受到了震动。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当她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睁大。
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她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散落一地。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十年光阴,像一部快放的默片,在我们对视的眼神里,飞速闪过。
她老了一些,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她的头发里,也夹杂了几根银丝。
但她的眼睛,还是和十年前一样。
那么深,那么亮,像含着一汪潭水。
许久,她才缓缓地,向我伸出手。
她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地,比划着。
我认得,那是她曾经教过我的,最简单的手语。
她在问我:“你……是谁?”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刺痛了。
她不记得我了。
也是,十年了。
对于一个活在无声世界里的人来说,一个只存在于遥远过去的声音,又怎么可能,被记住呢?
我走上前,蹲下身,帮她把散落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用我这十年来,练习了千百遍的方式,开始为她,描述这个世界。
我用手语,告诉她。
“老师,我是你的耳朵。”
我告诉她,刚刚下课的钟声,很浑厚,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在山谷里,一遍一遍,呼唤着贪玩的孩子回家。
我告诉她,教室外面那棵大树上,有一窝雏鸟,它们的叫声,又细又嫩,像刚剥壳的米粒,撒在玉盘上。
我告诉她,山风吹过这间教室的时候,会从窗户的破洞里钻进来,发出的声音,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吹着一支不成调的口哨。
我一边比划,一边看着她的眼睛。
我看到,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茫然,到惊讶,到难以置信。
最后,那汪沉寂了十年的潭水,终于,起了波澜。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她伸出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
她的手,很粗糙,带着粉笔灰和岁月的痕迹。
但那触感,却无比温柔。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出了两个字。
我读懂了。
她说的是:“是你。”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聊了很久。
我们没有用声音。
我们就用手,用笔,用眼神,交流着。
她告诉我,高考后,她的世界,就彻底安静了。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废人,一个无法再和那个喧闹世界沟通的孤岛。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尤其是我。
所以,她选择了离开。
她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山村,因为这里足够安静。
她以为,她会在这里,孤独地,过完一生。
但她遇到了这群孩子。
这些同样被世界遗忘的孩子,让她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她教他们识字,教他们画画,教他们用手语,去“说”出自己的心声。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怎么去‘听’了。”她在写字板上写道,“直到你出现。”
“你刚刚描述的那些声音,它们,就在我的脑子里,响了起来。”
“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看着她写下的那些字,看着她脸上,那熟悉的,浅浅的笑。
我知道,我找回了我的灯塔。
而她,也找回了她的耳朵。
我没有走。
我向单位请了一个长假,留在了这个小山村。
我成了这所学校里,唯一的另一位老师。
我教孩子们音乐。
我教他们,如何用耳朵,去听这个世界的美好。
而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安静地看着。
每当一首曲子结束,她都会看向我。
我就会用手语,把刚刚的旋律,翻译给她听。
我会告诉她,这首曲子,像清晨的阳光,一点一点,照亮了整片山谷。
那首曲子,像夏夜的溪流,在月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静静地流淌。
还有一首,像一群孩子,在秋天的麦田里,奔跑,欢笑。
她总是听得,那么专注。
有时候,她会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
我知道,在她的世界里,那些音符,正在以一种,比声音更绚烂的方式,绽放着。
我们一起,带着孩子们,去后山,去河边。
我会像当年她教我那样,教孩子们,去听风的声音,水的声音,万物的声音。
然后,我会让孩子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想象,把听到的声音,描述出来。
有的孩子说,风声,像妈妈在唱歌。
有的孩子说,水声,像爸爸在打呼噜。
有的孩子说,鸟叫声,像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
每当这时,她都会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她会用手语,告诉我:“你看,这个世界上,又多了好多双,会听的耳朵。”
日子,就像山间的溪水,安静而缓慢地流淌着。
我们很少说话。
我们之间的交流,更多的是一种,超越了语言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细微的动作。
我们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知道,她每天清晨,最喜欢听的,是炊烟升起时,村子里,那一声遥远的鸡鸣。
她也知道,我每天傍晚,最喜欢看的,是夕阳落在她侧脸上时,那温柔的光晕。
我们就像两棵,并排生长在山谷里的树。
我们无声地,用根须,在地下,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用枝叶,在空中,相互依偎,彼此慰藉。
有一天,我把我那支,珍藏了十年的录音笔,拿给了她。
里面,是我为她收集的,整个世界的声音。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从高山到大海,从城市到荒野。
我按下播放键。
我看到,她把录音笔,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廓上。
我知道,她什么也听不到。
但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贴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带着笑。
她用手语,对我说:“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你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对我说,‘我在这里’。”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山里的夜空,干净得像一块黑色的丝绒,上面缀满了钻石。
银河,像一条发光的河流,从天的一头,流向另一头。
“你知道吗?”我用手语,慢慢地,比划着,“我一直觉得,星星,也是有声音的。”
她好奇地“看”着我。
“它们的声音,很轻,很细,像无数根银针,落在一块巨大的冰面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它们在不停地闪烁,那不是闪烁,那是它们在用光,对我们说话。”
“它们在说,‘别怕,你看,宇宙这么大,你们的孤独,和我们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也抬起手,比划起来。
“不。”
“它们在说,‘你看,宇宙这么大,能遇到一个,愿意为你描述星星声音的人,是多么幸运。’”
我看着她,在星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这十年,所有的寻找,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孤独,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我没有失去她。
我也从来,没有失去过这个世界。
因为,她就是我的世界。
而我,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后来,我再也没有离开那座大山。
我把我的后半生,都留在了那里。
留在了那个,只有一排平房的学校里。
留在了那个,教会我如何聆听世界的女人身边。
我们没有结婚,也没有任何世俗意义上的名分。
我们只是,以一种最纯粹,最深刻的方式,相互陪伴着。
我继续当她的耳朵。
我为她描述,每一个日出日落,每一次风霜雨雪。
我为她翻译,每一首新写的歌,每一部新拍的电影。
我的生命,成了一部,只为她一个人,现场直播的,有声电影。
而她,也用她的方式,回应着我。
她会在我疲惫的时候,为我泡一杯热茶。
她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抚摸我的额头。
她会在每一个清晨,为我整理好衣领。
她会在每一个黄昏,和我并肩,看夕阳,染红整片山谷。
她的世界,是安静的。
但她的爱,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响亮。
很多年后,我们都老了。
我的头发,白了。
她的皱纹,深了。
我们依然,住在那个小山村里。
学校,已经翻新了,来了很多年轻的老师。
我们把接力棒,交给了他们。
我们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晒太阳。
我的听力,也开始衰退了。
有时候,我会听不清远处的声音。
她就会,反过来,安慰我。
她会用她那双,已经有些迟缓的手,比划着,告诉我。
“别怕。”
“听不见了,就用心去看。”
“就像我,用心,‘听’了你一辈子。”
我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依然清澈的眼睛。
我笑了。
是啊,怕什么呢?
就算有一天,我的世界,也变得和她一样安静。
我也不会害怕。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超越声音的。
比如,爱。
比如,记忆。
比如,那个闷热的,改变了我一生的下午。
她关上门,在我耳边,小小声地说:
“今晚我教你点特别的。”
她真的,教会了我,这个世界上,最特别,也最珍贵的东西。
她教会我,如何用一生,去爱一个人。
用一种,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方式。
来源:随性自由的艺术家q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