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辜元是个边缘化的先锋作家。时过境迁,他的尊严更多只能体现在酒局上,饭馆也指望他组的局来维持生意。辜元在这里认识了服务员小荷,小荷和不良青年相处怀孕,她想做流产,男友拒绝陪伴。小荷便设计把辜元拖进来,想要骗他认下这个孩子。结果计划出了意外,小荷男友得知后也想借机
《十月·长篇小说》2025年第4期
导读
辜元是个边缘化的先锋作家。时过境迁,他的尊严更多只能体现在酒局上,饭馆也指望他组的局来维持生意。辜元在这里认识了服务员小荷,小荷和不良青年相处怀孕,她想做流产,男友拒绝陪伴。小荷便设计把辜元拖进来,想要骗他认下这个孩子。结果计划出了意外,小荷男友得知后也想借机谋利,不想最后竟吃了辜元一顿老拳,老男人辜元因此又有了江湖大佬的豪气。
这篇小说犀利又略带温柔地为各色人等画像,虚荣、欲望、欺骗、幼稚、幻觉交织成网。在这个边缘的生活场里,人们认认真真地活着,却分明在上演着一出无人观看的闹剧。
——赵文广
上篇
小荷姓何,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今年她十九岁。看到这名字,很容易就联想到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一首名作: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首诗列入了人教部编版一年级语文课本的下册,更是被广为传诵。然而就是这别有一番风味的小诗,没想到却让有些学生浮想联翩。从小荷的情况看,人们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过度联想似乎不无道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乳房就发育到夸张的地步,以至于需要用较小的罩杯予以约束。不然走路就会重心不稳,跌跌撞撞,让人担心她一不留神会跌倒。这种情况很早就开始了,初中起小荷的乳房就急速扩张,在同学中被传为笑谈。这导致小荷长期以来的自卑心理,话也不多。幸好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有时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出有效信息,这才没对她的人际交往产生更为严重的障碍。
小荷在一家叫作“新鑫酒家”的小饭馆里当服务员,每月包吃包住,月薪两千八。对此小荷已经很满足了,在这家小饭馆一干就是三年。她投胎技术不好,父母早年离异。爹是个浑蛋,痴迷于赌博,欠了一身债不说,回家还打老婆,结果把老婆给打跑了。后来她父亲又娶了一个,就是小荷的后妈了。不谈其他条件,单从贤良角度看,那跟小荷的生母也是不能比的。后妈为小荷又生了个弟弟,在家中更是嚣张跋扈起来,不但打小荷,还反过来打老公。小荷的爹也是遭了报应,但嗜赌的习性是改不了的,一上牌桌就两眼放光。老婆打他,他还赞她打得好,可一弄到几个钱就仍然要送到赌桌上去。对后妈虐待小荷,他也是管不过来了,随便吧。这就导致了小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非常不幸,对原生家庭毫无留恋之感。好在后妈生的这个弟弟,跟她感情很好,让她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小荷内心深处的亲情,就只留给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可以说这是她短短人生中的唯一羁绊。这三年来在小饭馆打工的收入,有一部分她还寄回家去,供这个小弟弟上学念书。此外她的开销非常少,小荷过得很俭省,口红和丝袜她都买最便宜的,拼多多是她的最爱。三年下来,她积攒了小三万元钱。一想到自己银行卡上有将近三万元,小荷心里就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大小也算是个富婆了。
新鑫酒家开在浪潮小区的斜对面。浪潮小区在当地很有名,当时盖起来对外销售的口号就是:“给爱情留下一片湿润的栖息地吧!”其主要的销售对象就是来这座城市拼搏的单身男女。小区的建筑承包商和后来的物业公司也都很有名气,虽然卖得不贵,但质量相当可以。浪潮小区就火了起来,俊男靓女趋之若鹜,当时要买到这里的一套房子,是需要排号等期房的。当然,这情形已经是小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再看这浪潮小区,就显得有点破旧。里面住户的档次及其素质也在逐年递减。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都渐入中年,成家立业,迁徙到别处更高档一点的小区去了。风靡一时的浪潮小区,被后来又一波兴起的什么江景房、联排别墅之类的完全压垮。因为当时房地产商主打的就是单身男女,房屋的整体结构也就不是很合理,不适合一个家庭居住。但也还有一些老住户坚守在此。其一是这些人没有享受到国家二十年发展的红利,虽是心里想要搬走但力有不逮;其二是他们也都还仍然保持着单身的状态,没有家庭生活需求。浪潮小区提供的室内外的居住环境,对他们来说已足够用了。人称辜老师的,就是这些老住户中的一员。辜老师原名叫辜唯一,也不知他爹妈怎么想的,为儿子起了这么个高调的名字。这在辜老师出生的年代,带有极度反潮流的意味。一个屁大的娃也叫什么唯一?但这名字也没给当事人带来什么不适和厄运,辜老师的一生顺风顺水。后来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那是另有缘故。
阴差阳错,辜老师年轻时爱上了文学,投身于小说创作。他在期刊上发表第一篇小说时,感觉到用辜唯一这名字确实不好。别人一看,还以为这是他故意起的笔名呢,意图挑战天下所有作家,这绝非辜老师发自内心的谦逊本意。于是他给自己另起了个笔名叫辜元。元这个字,带有点唯一的意思,并不忤逆父母的初衷,但又不至于那么扎眼,不至于引起作家们的敌视和群嘲。而且还带有那么一点点古意。姓辜名元,字唯一,这也是说得通的。辜老师虽然反对知识分子写作,但他自己其实学问并不小,属于那种假流氓的大善人。这笔名一直沿用了下来,甚至后来大家都忘了他真名叫作辜唯一,都叫他辜元辜元的,尊称为辜老师。辜老师的写作路径,属于先锋派。但先锋派里也分上八洞和下八洞,都是各路神仙。辜老师的这路先锋派,对底层劳动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笔触常常涉及底层男女的情爱关系,不可避免地带有了某些肉欲的味道。对于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他深恶痛绝,很多他同时代的写作者,都已名噪一时,进入了当代文学史的殿堂。两相比较,辜老师就显得有点默默无闻。但天下事都分两面,辜老师的坚持和坚守,也因此带给他一批极其坚定的拥趸。他笔下的男女情欲,是如此的鲜活生动有温度,让很多屌丝写作者五体投地,感同身受,甚至有的读者专门写了长篇读后感,来夸赞辜老师的小说,说它写得哪哪都非常好,就是读起来有点费纸巾。这当然是一种误读。辜老师作品中所洋溢出来的充沛肉欲和略显颓废的生命体验,绝不是从低级趣味的角度所能领悟的。所以,辜老师身边总是很热闹,也有不远千里从异地专程飞到这座城市的中年女读者,就是为了一睹辜老师尊颜风采,弄个签名什么的。
隔三岔五,辜老师就会在新鑫酒家订个包房和朋友们聚会,不醉不归。买单的也不知是谁,好在总是有人买单。由于辜老师自入住浪潮小区以来,小二十年一直保持着单身,但写作落笔却对男女情爱有深刻的体悟。这就让朋友们为他担心起来,对他的生活格外关心,生怕他创作的源泉枯竭了。都说写作源于生活,这当然就是真理,所以不少朋友张罗着要为他介绍女朋友。但辜老师却不以为意,端起酒杯淡然地说:“你们也不看看我这小区叫什么,要什么浪的没有?都别瞎操心了。”朋友们心领神会,都暧昧地笑起来。浪潮小区由于其面向单身男女的格局,数百名单身男女入住其间,这些年来来往往,各谋生路,以至于一时间风生水起,在本地名气越加响亮,成为了传说。辜老师要解决爱情问题,确实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就是在新鑫酒家的包间里,小荷认识了辜老师和这帮先锋作家。一开始,小荷是很烦这帮先锋作家的,尤其是这个辜老师。他五十出头了,很油腻,因为头发稀疏花白,就老戴着一顶蓝色棒球帽。帽子上还有个大写的英文字母H,不知是个什么牌子的,估计也是个地摊货。这帮作家一来,点的菜主打地三鲜和花生米,拖的时间倒是一整晚,还自带酒水。老板没说什么,来的都是客,图的就是个细水长流。小荷却看不过去了,动不动就给他们摆脸色。有时早就下班关张了,这帮家伙还在闹个不休,她就会提着簸箕进去搞卫生,弄出乒乒乓乓的声响。这时要是辜老师还没醉,就会大声向大家宣布说:“散了,都散了。替替不高兴啦。”于是这帮家伙就会呼啦啦地站起来,穿衣戴帽,四散走人。
辜老师知道她叫小荷,但认为这个名字和她的实际情况不贴切,就自作主张为她起了个新名字叫“替替”。替替是英语单词的谐音。其实辜老师的审美很单一,女人漂不漂亮他也看不懂,唯一标准就是必须胸大。这和古人羊大为美的道理完全一致,非常质朴,直扑要害。有次小荷扫地经过他座位边,辜老师甚至情不自禁地捏了一把她屁股。小荷顿时怒火中烧,举起扫把要抽他。没想到辜老师却冲着她笑了起来,说:“替替,你真是天仙下凡呀。”那笑容非常柔和、非常温顺,简直像一只笑起来的小白兔,毫无猥琐之意。这让小荷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知道辜老师这次是真醉了。于是喝令一个小先锋把辜老师搀扶回去,过马路要当心点!两人间的关系呢,就是这么个关系,说远不远,说近倒也不近。不过三年旁听下来,小荷的文学素养倒是水涨船高,等于免费读了一个中文系的大专班。什么马原、洪峰、苏童、格非,什么莫言、贾平凹、余华,这些人小荷已耳熟能详,甚至连作品的好坏她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当然,小荷不至于无聊到真会去读这些人写的书,但如果有人要去跟她谈文学,那就是真撞枪口上了。小荷的三言两语,就能让评论家缄口远遁,认识到高人果真就是在民间。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她从辜老师的只言片语里听来的。虽然说起来是只言片语,但那也是辜老师的毕生修为,见识超卓,境界不是一般人能够攀比的。
最近小荷的生活出了点麻烦,她和附近中学的一个叫“七哥”的高三学生谈了恋爱。七哥在学校里隶属于一个叫“立杆帮”的帮会堂口,帮会一共只有七个人,七哥排行老七。从排行就能看得出,七哥在团伙里其实没什么地位,不是太能打的,顶多只能算是个跟班。这帮小崽子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专挑损人不利己的事来干。什么胶水堵锁眼啦,螺丝刀扎轮胎啦。干一桩还要留下签名,扬名立万,就是在地上画上一道粗粗的“一”竖,表示立杆之意。更令人发指的是,这帮小崽子还会为自己的女朋友出头,对得罪了自己女朋友的女同学施虐施暴。这就是所谓的校园霸凌了。他们会把女同学的衣服扒个精光,烫烟头、扇耳光,还把整个过程录像上传,博取隐秘网络社区的同道点赞。敲诈勒索,搞点餐饮费,对他们来说都是些小开司了。他们还时不时地猎杀流浪狗,找个方便的地方把狗肉剁一剁,再把橘子皮扔进去大火一通猛煮,据说可以去除膻味。有些也并不是什么流浪狗,一看就是名品,他们也照吃不误,并以此为乐。还相互攀比着吃过多少个品种,堂口大哥是真吃过德牧的。德牧不好搞,大家都很服气。小荷和七哥是在一款叫“吃鸡”的网络游戏上认识的。七哥的网名叫作“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意思是一个能为他人谋取好处、宁愿牺牲自己的人。七哥打网游很强的,已经到达荣耀皇冠的段位了,而小荷却还只是不屈白银。她对七哥很崇拜,后来他俩就见了面,搞出了爱情。
第一次见面他们还挺浪漫的。七哥长得阳光帅气,虽然身子略显单薄,但额角的两颗青春痘衬托得他活力四射,衣着打扮也很得体,让小荷很中意。他俩先是去了江边,然后又去了明代古城墙。给先锋作家端了三年盘子,小荷也没学到其他什么,但一种文学调调和她的想象力结合到了一起,对“携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情怀非常向往。天空很配合地下起了蒙蒙细雨,情调愈浓,他们躲进了一个城墙下的破门洞躲雨。随后七哥就暴露出了狰狞面目,他熟门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小荷被弄得很痛,但很多网络小说告诉她,这是人生的必经阶段,再加上爱情已经搞乱了她的头脑,现实和想象在此刻混合成了一团。这次之后,她就觉得自己是七哥的人了,甚至口红和丝袜都买得贵了一点。几个礼拜下来,小荷就被七哥完全征服,有事没事就想要和七哥黏糊在一起。在她的小弟弟之外,小荷终于感受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温暖和牵挂。心里有牵挂,对一个青春期少女是非常重要的事,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起来。直到两个礼拜前,她发现自己的姨妈不来了。小荷偷偷买了验孕棒做测试,妥妥的两道杠。小荷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欢喜。小荷现实感还是很强的,从幼年起生活就教会了她很多事,她直觉这件事情不是太好办了。
果不其然,七哥听了这事,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拉着她亲自去药店买了两根验孕棒,逼着小荷就在路边的树丛后面脱裤子,然后盯着她把尿撒在了验孕棒上头。大街上车来车往,小荷尿不出来,屁股就被七哥狠狠踢了一脚。事完之后,七哥举着两根验孕棒凑到路灯光下左看右看,确认小荷陈述的是事实。但七哥却不愿承认这孩子是他的。
“谁知道这是哪个野男人下的种?我们做的时候,每次你都说是安全期。”
七哥顺手就把验孕棒扔进了树丛里。
“小七,你说这种话,还有良心吗!”小荷急了,被冤枉得眼泪都掉下来。之前两人发生关系,都是七哥不由分说把她推倒,何曾问过她是不是安全期?更让她伤心的是,为了推掉这件事,七哥还污蔑她跟别的男人有关系,这种话听着都让她觉得很恶心。
“我这辈子还只有你一个男人呀。”小荷绝望地说。
“谁证明啊?跟我说这话的女人多了去了。”七哥耸了耸瘦弱的肩膀说,他是一点面子都不留了。
“我有钱,又不要你花钱。只是想要你陪我去一趟医院,签个字什么的……”小荷委曲求全。她也知道真把这孩子生下来,七哥是不可能接受的。他还在准备考大学,根本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而她自己的生活,最终也会被这孩子搞得一团糟。所以一确认情况后,她就立即用手机进行了网查,搜索有关方面的信息。得知一般在妊娠的第六到七周做人流是最合适的时间段,这时候做手术时间短,手术比较容易,出血量也少,是做人流的最佳时间窗口。早了晚了都不好,超过十周的,胎儿的骨骼都已经成形了,手术就会比较复杂。小荷正在最佳期限内,现在去做这手术,只要找正规医院还是比较安全的,费用也不算高。但因为是正规医院,手续也许会烦琐一些,很可能需要孩子的父亲签字同意。小荷已经决定了,这事不能怪七哥,她自己也有责任。跟七哥商量这件事,一来是她觉得这事孩子的爸爸应该要知道,二来是想让七哥陪着她去医院。手续上的需要是一方面,另外虽说是无痛人流,但她总还是有点害怕。能有个男人陪着她去做这手术,就能让她感到人生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痛会儿也就无所谓了。
“我跟你去,签了字,那不就等于承认了这件事情吗?”七哥说。
小荷万万没想到,连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这男人都不肯答应,太畜生了!小荷鼓起勇气,正想和他大吵一架,却见七哥脸色阴沉地逼过来,阴森森地问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啊?知……知道,七哥是立杆帮的七……”小荷一下子胆怯了。
“不仅仅是!”七哥说,“我爸是税务局的,我妈是地震局的,都是处长。你不要糊拉巴涂!”
税务局小荷知道,连新鑫酒家的老板都怕的。地震局小荷就不知道了,但估计也是个厉害单位,而且七哥的父母还都是处长。对小荷这种外地来的姑娘,七哥这样的背景就是妥妥的高干官二代了。处级到了他们的县城里,那就是县太爷的级别。她不敢再和七哥争吵了,只能是软语相求,希望能够打动七哥冰冷的心:“七哥,看在咱们好歹相处了一场……”
“什么相处一场,我就是玩玩你。实话告诉你,大哥他们几个早就看上了你奶子大,要搞你。都是看在兄弟我的面子上,才放了你一马的。”
“啊!”小荷惊得面色煞白。
“你再对我纠缠不休,我就不管你了。大哥、五哥最喜欢你,说好多次了。他们乱捅一炮,也能帮你把这孩子捅下来。”七哥的厚颜无耻和冷酷无情,全都超出了小荷的想象。但对于下了决心的七哥,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了,你刚才说你有钱。你有多少钱?”七哥问。
“也没多少。”小荷嗫嚅着说,“我这点工资,每月还得寄回家。只存了两三千,做手术肯定够了。”
七哥“呸”地往地上吐了口痰,这点小钱他根本就看不上,转身摇晃着单薄的小肩膀,消失在灯火通明的校区内。那是当地很有名的一所中学,以前路过的时候,里面的学生都会让小荷很羡慕。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命,只能盼自己的小弟将来也能进这样的学校去读书。她从没想过在梦想般的天堂里,会活动着这样没有心肝的小畜生。她捏紧拳头想,如果她这会儿手里有把枪,一定会朝这畜生的背影开三枪。哪怕因为杀了人,会被法院判刑枪毙她也不管了。但她两手空空,既没有枪,也没有刀,除了接受自己已被七哥抛弃的命运,她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小荷失魂落魄,独自来到一个多月前还和七哥浪漫游的江边。今晚她专门为这事请了假,时间上还很从容,但对小荷来说这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以前她和七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却反过来了,时间多到她不知该怎么用。小荷爬上江堤,在花岗岩大石头上坐下,抱着膝盖。眼前的景象正如杜甫的名句: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小荷当然不知道杜甫这几句诗,但并不妨碍她对眼前景象的感悟,这一刻她和杜甫的壮美情怀有了片刻的相通之处。只觉得自己在天地间十分渺小,人生毫无意义,一片虚妄,真实存在的只有脚下这片滔滔不绝的江水。小荷觉得做人真是没意思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但小荷的草根性、坚韧性,都注定了这念头只会像流星一般在她心头一闪落下,转眼就被滔滔江水冲走了。从小起,后妈就教会了她应该如何面对冰冷的现实,直视它,解决它,而不是反过来解决她自己。好歹做了一次人,决不能这么没出息。小荷慢慢冷静下来,死死盯着夜晚的江面看。从外形上看过去,一个来自外地走投无路的小姑娘形单影只,似乎正要投江自尽,但她此刻的内心里其实正在疾速翻腾,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自己杀出重围。这座夜晚中的城市对于小荷来说,体量是过于巨大了,她完全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和途径。但很快,波光粼粼中,居然章鱼似的浮现出了一个苍白的面容,是3D的。那竟然是一张巨大的辜老师的脸。
一想到辜老师,小荷整个人顿时就亢奋了起来。只要让辜老师认下了这个便宜爹,陪她到医院去签个字,那问题不也就迎刃而解了吗?这个灵感的闪过,使她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感谢上苍。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下了功夫,办法就一定能比困难多。但是,要让辜老师认下这个便宜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辜老师也不是个傻子,起码要先和辜老师做一次,才能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怎么才能让辜老师跟她做一次呢?问题递进到这里,解决起来就不会太困难了。小荷面对七哥时每次都是晕晕乎乎的,但想到要和辜老师打交道,她的一身机灵劲儿立马就全都回来了。她拍了拍厚实的屁股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冲着黑暗中东流的江水大喊了一声:“去死吧!”
喊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小荷也不知是想让谁去死。七哥、辜老师,还是她肚子里的娃?这不好说。在回新鑫酒家的路上,她边走边想。要搞定辜老师,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需要辜老师主动向自己提出这方面的要求,这样他将来就不会疑心怎么这么巧;第二,要把自己伪装成第一次,这样孩子的指向就具有了唯一性。叫他想赖也赖不掉;第三,自己也不能白吃亏,做手术的这笔钱就让辜老师出了吧。解决问题的设想越来越具体,后两条都好办,主要是第一条有点困难。第一条成立了,后面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三年,她从这些作家的聚会中,学习到的不仅仅是文学,还有对人的认识。文学就是人学啊。虽然她还看不穿七哥冷酷的心,但要看穿一两个先锋作家的小心思,那还不跟玩儿似的吗?小荷心里当然不会去想,这样做对于辜老师是不公平的。这社会不就是这样吗?食物链一环套一环,七哥欺负了她,她没办法;她欺负下辜老师,辜老师也会没办法。一个老掉了牙的先锋作家,难道不应该就是处于社会食物链的最底端吗?何况这样做,辜老师说不定还占了大便宜,这个计策是双赢的,没有输家。小荷盘算着自己的心头妙计,毫无心理负担。那天辜老师喝醉了捏她屁股,这件事情她一直觉得很好笑。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了,那是上天赐予她解决问题的一把钥匙。叫你捏,老呆瓜!啦啦啦,啦啦啦……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路灯照亮了她脚下的路,小荷甚至快乐地唱出了声。
辜老师对即将发生的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这些年,他写作的激情消退了不少。年轻时,他曾伏案狂写三天三夜,随随便便拿出一篇东西来,都能成为写作者们学习的范本。由此辜老师结识了天下无数英雄,他的前妻就是在陕西偏远的小县城里读到了他的小说,带着一书包肉夹馍坐绿皮火车来到这座城市,那种膜拜是发自内心的。后来两人因此结为伉俪,传为美谈。新婚之夜,前妻两眼迷蒙地跟他说,辜老师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为天下无家可依的女子所写的。这个评价,对辜老师来说,那是远超诺贝尔奖的荣誉。一句话,就把他整个人都说僵硬了。这无形的荣誉激励了他两年,佳作频出,夫妻感情浓得化不开,辜老师的后裔也随之呱呱坠地。但后来社会风云变幻,经济大潮席卷而来,世道人心也随之崩坏,特别是文坛风气为之一变。原来写作是一件非常单纯快乐的事,写作者们聚在一起评点作品,臧否人物,出发点都是为了一个理想中的写作目标。追求创作中的绝对的好。这绝对的好究竟是什么东西,到底存不存在,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在非常真诚地追求它,这就是一个求道者应有的态度。对一个作家来说,也是非常良好的创作氛围。但后来情况就变了,社会大环境且不去说它了,整个社会对人对事的评价都变得简单粗暴,极度物质化。就连写作者自身的群体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和分化。对写作真理之路的探讨,变成了彼此间的吹吹拍拍,你好我好,无非就是为了争夺文坛的一席之地。有的作家创作力完全消失,走到哪儿都大谈他的80年代,没有创作,都是创作谈。这种情况被辜老师称为老头乐,未老先衰。让辜老师更受不了的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创作上的好苗子,居然自暴自弃去写电视剧了。去写电影辜老师还能接受,电影毕竟还能算是一门艺术,但电视剧是个什么东西?写信辜老师嫌麻烦,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说如果他再写什么狗屁电视剧,以后就绝交算了。好朋友在电话里说好好好,实际行动上却继续乐此不疲,垃圾电视剧写个没完没了。
这些都是外在的情况,问题还不大。内在的情况是,辜老师自己的创作动力在消退,这情况从外面是看不大出来的,但辜老师自己心知肚明。恐慌是不可避免的。一个作家,如果写不出东西了,那么他存在的意义也随之消散。对这一点诠释最完美的是美国作家海明威。海明威不是辜老师最佩服的作家,他心目中的文学圣殿里,能坐下来的是马拉默德、辛格这些犹太作家们,他们温和的反抗、对底层生态的敏感、对人性的深入,以及他们源自宗教或他们个体本性的善,是辜老师隐秘的写作指标。但唯独海明威的决绝,是一个作家对写作者命运的最佳诠释。当海明威发现他自己啥也写不出来的时候,就用一根枪管插进了自己嘴巴里,对自己的脑瓜就开了一枪,主动终结了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丧失了写作灵感的一摊脑浆,全都溅在了他身后的土墙上。何其果断,何其快哉。这掌故是辜老师的一个禁忌,他从不对外人说。但内心恐慌确实存在。从外表看上去,辜老师的写作速度变得很慢了,有时一年才写出个万把字的小短篇。好在他功力还在,只要他的文字一出现,就会引起拥趸们的欢呼雀跃。他们的辜老师还在!但辜老师的生活态度却变得消极了起来,嗜酒好赌,打牌下围棋。而且一玩起来,都是有彩头的,不然不刺激。这彩头也就是十元二十元的事,却让辜老师十分在意。一手棋下出去,如果发现没走在棋形上,有漏洞,他整个人都会浑身发抖,手指拿不稳茶杯。对他写作状态最敏感的,当然是朝夕相处的发妻了,她觉得辜老师已是江郎才尽。坚持了十年,辜老师依然故我。妻子再也忍受不下去,离婚带着孩子回了陕西老家。
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新鑫酒家的包房,成为了辜老师精神上隐秘的庇护所。每次朋友聚会,他都会把自己弄得酩酊大醉,喝到断片是他这些年最好的生活状态。只要想不起来,那肯定就是好事,还省得日常生活里瞎麻烦。倒也谈不上什么一醉解千愁。辜老师并不犯愁,只是觉得这日子漫长又无聊。喝醉了和写好了,带给他的精神享受是差不多的。这次又不知是谁请客,好像是外地又来了个朋友,是个当年第三代的著名诗人。辜老师不是主宾,心情也很放松,喝到最后到了嗨点,他站到了凳子上,要跟在场的每个朋友来舌吻。朋友们吓得纷纷逃窜,请客的人也忘了买单,陪着外地来的大诗人先走了。结果包房里最后只剩下了辜老师一人,烂醉如泥。酒家老板是个有眼力见的,这些年新鑫酒家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下来,靠的就是两拨客人。一拨是浪潮小区里住的外围女。除了搞点消夜,搞杯奶茶,还有追逐她们的有钱人。外围女和绿茶、风尘女,三者间是有明确界线的,不可混为一谈。绿茶指的是有主打正常职业的,只是随手钓个凯子,作为偏财收益。风尘女则是由当年的站街女演变而来,主打低端市场,俗称某某妹,不是这条街上的主力。外围则游走于这两者之间。号称兼职,实为主业,但外表看上去则和高端白领没什么区别,自身条件有的也确实相当不错。日常生活的朋友圈,她们也就是晒晒美食和健身的场景,出国旅游就是大事件了,会大张旗鼓频发各种美照。这两年直播行业兴旺起来,其中有些人也搞起了直播。这一路女子对有些钱,又没有什么大钱的所谓中产阶级,构成了致命的诱惑。他们在和外围的接触之初,都很愿意请客花钱搞气氛。太高端的场所这些人是不会去的,离浪潮小区比较近的新鑫酒家就成为了首选。
另一拨的客人就是先锋作家了。这些作家虽然消费不高,但架不住三天两头常来,竟然支撑起了新鑫酒家的日常流水。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对面小区里住着一尊大神。这尊大神就是眼前人事不省的辜老师。见到这一单跑了,老板也不着急,让小荷把辜老师好好送回去。真是要瞌睡了来枕头,小荷心中大喜,但却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抱怨道:“都是帮什么人呀。老是喝醉闹事,还跑单。烦死了!”
老板瞪了她一眼:“你工资的一半都是辜老师给发的,少废话。”
小荷不情不愿地架起了辜老师,拉扯着他往浪潮小区走。好在辜老师只是喝醉了,还没死,架着走还不算太费劲。按辜老师含混不清的指点,小荷找到了三号楼,把辜老师好歹弄进了公寓楼的门洞。公寓楼的门厅很大,有三台电梯。小荷按下了按钮,等着电梯开门。一台电梯从B2层的地下车库升上来,电梯门打开,小荷把辜老师拖了进去。然后按下了辜老师住的21层,公寓楼上面还有两层。从地下车库上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一看脸就是做过的,很标准的流行精致小脸款。穿着不知道要比小荷洋气多少,显然都是牌子货,整个人看上去都很韩国范儿。所以她看小荷的眼神里,就透露出了一丝不屑。小荷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这是她打败天下所有女子的大杀器。这会儿的小荷,已不是初中时期的小荷了,早已从胸大的自卑阴影里走了出来,她完全有骄傲起来的本钱。果不其然,对面的女子垂下了眼帘,低头去看脚上的高跟鞋。这是场电光石火间的无声较量,小荷胜利了。到17层女子就匆匆走出了电梯,落荒而逃。小荷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呸了一声。装什么高冷,不就是个外围吗?小荷心里已经把她定义成了外围女。当然实际情况也可能完全是错的,人家不过是个来城里打拼的下了夜班的程序员。
三号楼是L形的,公用走廊又宽又长。三台电梯看似豪华,却要为每层二十几家住户提供服务,每当到了上下班的点,电梯就很难等到。小荷拐过走廊,好不容易找到了辜老师的房门号,却是一个密码电子锁,而且是老款,不带指纹识别的那种。小荷使劲摇醒辜老师,让他在电子锁上输入了密码。门开了,她将辜老师半扛半拖地弄进了房间,然后把他像死狗一样扔在了床上。刚才在路上的时候,辜老师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中了,还不由自主地揩她油水,胳膊肘在她胸上蹭来蹭去。这家伙底子里就是个老色坯,要把他搞定,小荷觉得很简单。她环顾四周,房间里很简陋,不像什么大作家。靠墙角是个单人沙发,她上去坐了坐,觉得像个坏掉的汽车轮胎,整个屁股都陷了下去,她撑着沙发靠手才勉强站了起来。贴墙是一面很大的古董置物架,上面有好多格子,放着各式古董,这些看起来还值点钱。然后,小荷又回过身来打量着瘫醉在床的辜老师。这时候的辜老师,看起来不但像一条死狗,还像一条垂垂老矣的死狗。想到要跟这老家伙搞一下,小荷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内心,评估着能不能过了自己心里的这道坎。结果当然是解决问题优先,其他感觉都先放一边去吧。于是她帮辜老师摘掉了棒球帽,发现辜老师头发虽然有些花白,没想到却还挺多的。原来她还以为他是个秃头呢。既然有头发,那为什么还整天戴个帽子呢?小荷不明白。她到厨房里,为他倒了一杯开水,又拧开水龙头掺了点凉水,端到卧室,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她又帮辜老师脱掉皮鞋,让他整个人都躺到了床上,再将被子拖过来将他盖住,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小小年纪的贤妻良母。刚才盖被子的时候,她手掌的边缘有意无意划过了辜老师的小腹,感觉辜老师的反应不一般。现在当然是跟辜老师发生关系的好时机,但这种关系是没用的,就算弄成了,醒过来辜老师也不会认账。那她岂不就吃了个哑巴亏啦,吃亏的事小荷从来不干的。
其实那天晚上,辜老师的确是醉了,但还没有醉到断片。整个过程不能说是清醒,但意识还在自己的头脑里。靠在小荷的身上,他觉得一股生机从脚后跟往头颅上蔓延,最终充斥了他的整个身体。胳膊搭在小荷硕大的胸脯上,就像快要干瘪的种子终于落进了沼泽地,他的全身上下都像一朵完整的花儿似的开放了起来。当小荷为他盖上被子时,手掌那一瞬间的触碰,更是让他整个人像过了电,全身的神经末梢都逐渐绽放。他很想一把拉住小荷的小手跟她说,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就一起凑合睡个觉吧。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自己的冲动。这句话只要说出口,他醉断片了的假象就穿帮了。以后他还要过日子,怎么还有脸再去新鑫酒家呢?要是小荷答应了那就还好,万一不答应闹起来了呢,留给辜老师的就只有自杀一条路了。直到小荷关门出去了,他才翻身坐起,将小荷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杯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了下去。水温不凉不烫,刚刚好,顺便也浇灭了他胸中一团翻腾的火。这时酒劲又重新涌了上来,辜老师这次是真的一头栽倒,人事不省了。
次日,辜老师醒过来,觉得神清气爽。他进洗手间冲了个澡,又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得蓬松了起来。脏衣服全都扔进了洗衣机,从里到外都换上了干净的。甚至打开洗碗池下面杂物柜的门,翻出七八年前朋友从香港回来时送他的古龙香水,原来他是用来喷下水道的。下水道有时会反味,他就喷几下。这次他往衬衣的腋窝部喷了两下,觉得意思差不多了。把自己拾掇一新后,打算到斜对面新鑫酒家去吃个面,这是他惯例的午餐。出门前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戴上了他那顶标志性的棒球帽。帽子戴了十几年,要是突然一下子又不戴了,他怕别人都会认不出他是谁。
风和日丽,辜老师走进了新鑫酒家,老板见到他依然笑脸相迎。按老规矩给他弄了碗汤面,从大锅里捞了条鸡腿放上面。小荷上的是夜班,这会儿还没来。老板晃了晃昨晚他们点的菜单跟他说,你们昨晚的账到底该谁结啊?辜老师很爽快,掏出手机就扫了码,十来个人闹腾了一晚上,消费了八百多元。辜老师有点心疼,将付款数额截了屏,回头再去找昨天张罗的那家伙算账。昨晚的客人跟他关系不大,不少是诗人,人他都认不全,辜老师可不想当这个冤大头。老板见他痛痛快快扫码付账,心情很愉悦,就跟他开玩笑说起,昨晚幸好有小荷送他回家,不然辜老师就得睡大街了。辜老师假装不知道,说:“是吗?小荷送的吗?小荷这姑娘不错。”辜老师顺势问起小荷现在何处。老板告诉他,小荷上的是夜班,这会儿恐怕还在后院的宿舍里睡大觉呢。“差不多也该起来了吧。”老板说。辜老师慢条斯理吃完了面,用纸巾擦了擦嘴。向老板表示他刚好这会儿没事,那就顺路去找小荷道个谢吧。老板打开了厨房后门,辜老师穿堂而过,到了酒家后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座两层的简易小楼,是老板的住家和职工宿舍。还种着两棵柳树,柳叶青青,这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已然快到夏天了。辜老师也不知自己对小荷抱有怎样的目的,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她,泯灭很久的创作冲动重新在他心底涌动起来。他甚至把他和小荷的情况输入最近很火爆的AI,看看是不是真的能写出一篇小说来。可惜这AI是国产的,没什么创造力。给他的回答是:“我不认为这种题材适合用来写小说,因为它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争议和误解。如果您有其他小说创作的相关需求,请告诉我,我很乐意帮助您思考。”气得辜老师当即就把这款App卸载了。意识返回现场,他反问自己去见小荷究竟想要干什么?他对两人间发生某种私密的关系,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吗?是的,他自己回答自己,确实抱着期待。康德说,在这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让他萌发敬畏心,那就是头上无垠的星空和心中永恒的道德律。对于辜老师来说也同样如此。头上无垠的星空当然不用说了,神秘、深邃,不敬畏是不切实际的。但心中的道德律,由于数十年的写作生涯,让它变得弹性很大。可写作真正的奥秘就在于此。它不可悖逆,又必须触及并游走于它的边缘,否则写作就是无效的、平庸的。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明白,但他从来不说,因为辜老师从来不敢低估读者的愚昧程度。说出这个真谛,很可能是对读者的一个冒犯,意味着某种决裂。他的书本来就卖得不大好,还是省点心少惹些麻烦事吧。
窗帘后面,辜老师一走出厨房后门,小荷就看见了。这会儿宿舍里没人,她跳起来,今天的午饭是昨天饭馆里没卖完的水煮鱼。她快速从汤里捞出一坨小辣椒,往眼睛上怼去。这件事她也没干过,没想到沾着辣油的小辣椒刺激力如此强大,一瞬间上眼睑似乎就肿了起来。她赶紧抽了两张湿纸巾揉眼睛,这才稍稍缓解了剧烈的刺痛感。然后她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衣,甚至把手伸进内衣里,将文胸一把扯掉,扔在了枕头上。她站起来走到屋角,拿起了一只塑料脸盆和毛巾,假装要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去洗漱。辜老师犹犹豫豫地走到小楼前,正在迟疑着要不要进门洞,迎面就看见小荷胸脯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满脸泪痕。辜老师一呆:“替替,怎么啦?”
“没什么。”小荷说着,扭过身去,不让辜老师看到她悲伤的脸。
小荷可怜楚楚地往水泥洗手池走,辜老师跟在后面。
“没什么,没什么你怎么就哭了呢?”辜老师蹿到她的侧面,打量着她红肿的眼睛。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小荷赌气地将塑料脸盆啪嗒扔在水泥台上,哗啦啦拧开了水龙头。
“我怎么不懂?你说说看。”辜老师说,“说不定我就懂了呢。”
小荷鄙夷地嘁了一声:“你们这些作家,都是灵魂工程师,哪里真的会懂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员!”
(未完)
作者简介
金海曙,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上海。80年代写诗,获刘丽安诗歌奖。1995年起开始小说写作,1999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深度焦虑》,2003年出版长篇小说《赵氏孤儿》。译著有夏目漱石长篇小说《我是猫》、《心》及川端康成创作回忆录《独影自命》等;戏剧作品有《赵氏孤儿》、《武则天》等;电视剧作品有《父亲的身份》、《风起陇西》等。获新加坡第27届亚洲电视大奖(ATA)最佳编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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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十月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