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悦坐在副驾上,手轻轻搭在已经有些磨损的仪表台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真换啊?”
林悦坐在副驾上,手轻轻搭在已经有些磨损的仪表台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嗯了一声,转动着手里那把朴实无华的大众车钥匙,钥匙扣上连个多余的挂件都没有。
“换了,开着心里踏实。”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一辆开了快十年的老款桑塔纳,怎么就比那辆刚保养完的宝马5系让人踏实了。
林悦没再追问,她了解我。她知道我说的“踏实”,跟车的性能、安全系数都没关系。
车是从朋友那借的。朋友听了我的想法,愣了半天,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陈阳,你这是提前进入贤者时间了?”
我没法跟他解释。
在上海,我是陈总。每天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跟人谈着几百万上千万的合同。那辆5系,是我在那个世界里的盔甲,也是通行证。它不多言语,但已经替我介绍完了我的身份和实力。
开着它,我得端着。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甚至连等红绿灯时看窗外的眼神,都得符合“陈总”这个身份。
一年到头,弦绷得太紧了。
春节回家,我想把这身盔甲脱下来,哪怕只有十天。我想做回陈阳,那个穿着旧棉袄,揣着手,能在家门口跟发小蹲在马路牙子上聊半天的陈阳。
老桑塔纳就是我找回那个身份的道具。
车子启动时,发动机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车身跟着抖了抖。跟5系那安静平顺的点火声比,简直是两个时代的产物。
林悦笑了笑,伸手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说:“这感觉,好像回到了咱们刚认识那会儿。”
我也笑了。那时候我刚工作,开着一辆二手捷达,每次去接她,都得提前热车十分钟。
“那时候觉得,这辈子能开上一辆桑塔纳,就算出人头地了。”我说。
车子缓缓汇入离开上海的车流。两边的摩天大楼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模糊的剪影。我把车速控制在一百码,旁边一辆又一辆的好车呼啸而过,我一点也不着急。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好像真的松下来一扣。
开了七八个小时,天黑透了,我们才下高速。
进了县城,路灯昏黄,街道也窄了。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混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味道,这是老家的味道。
我妈的电话准时打来。
“到哪了?吃饭了没?”
“妈,刚下高速,快到家了。你们先吃,别等我们。”
“给你留着菜呢,你爸把腊肉都蒸好了,就等你回来。”
电话那头,我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还有邻居串门聊天的嘈杂声。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声音,让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车子开进熟悉的巷子,我爸妈已经等在门口了。
我爸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掂了掂,说:“又买这么多东西。”嘴上埋怨,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我妈拉着林悦的手,嘘寒问暖,目光却不住地往我车上瞟。
“咦,阳阳,你那车呢?”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哦,公司有事,开回去了。这是借朋友的车开回来的,方便。”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我妈“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她就是这样,只要儿子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饭桌上,我爸给我倒了杯酒,他自己也满上。我们爷俩碰了一下,他一口喝干,咂了咂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重复着。
我妈不停地往我和林悦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在外面吃不好吧?看你瘦的。多吃点,这都是自家种的菜,没打农药。”
我大口地扒着饭,吃着那熟悉的味道,感觉这一年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这顿饭,吃得安稳又舒坦。
我以为,我的“清静年”计划,有了一个完美的开端。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手机就响了。
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喂,你好。”
“陈阳啊,是我,大舅。”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大舅,新年好啊。您怎么有我这个号码?”我这个是新换的工作号,家里亲戚应该都不知道。
“我问你妈要的。”大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不像是拜年的语气,“听说你回来了?”
“是啊,昨晚刚到家。”
“嗯。”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问,“你那辆宝马呢?怎么没开回来?”
我的心往下一沉。消息传得真快。
我把对付我妈的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哦,车放公司了,有点事。这是开朋友的车回来的。”
大舅又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长到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我以为他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阳,你是不是在外面混得不好了?”
我愣住了。
“大舅,您说什么呢?”
“别跟我装了。你妈她们好糊弄,我不好糊弄。开宝马的换个破桑塔纳回来,这叫什么事?你要是真有困难,就跟家里说,别一个人硬撑着。”
他的语气里,没有关心,只有一种质问和审判的味道。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的本意,是想卸下伪装,他却认为我连伪装的资格都没有了。
“大舅,真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工作挺好的,就是……就是想换个车开开,图个清静。”这个解释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清静?”大舅的声调猛地拔高了,“什么叫清静?开个破车回来,让村里人戳脊梁骨,这就叫清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重了。
“你表哥今年要说媳妇,女方家里就看中我们家出了你这么个有出息的。我跟人家吃饭,提起来我外甥开的是大宝马,在上海是大老板,人家脸上才有光。你现在开个破车回来,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我终于明白了。
我的车,不只是我的车。它是我大舅在亲戚朋友面前的面子,是他儿子相亲时的砝码,是整个家族虚荣的图腾。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大舅,那是我的车,不是您的面子。表哥谈对象,靠的是他自己,不是我的车。”
“你……”电话那头,大舅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好,陈阳,你现在出息了,翅膀硬了,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告诉你,你那辆破车,就别开到我家里来,我丢不起那个人。”
“大舅……”
“行了,就这样吧。”他冷冰冰地打断我,“今年初二,你也不用过来拜年了。我怕我看见你那车,犯心脏病。”
电话被“啪”的一声挂断了。
我举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脑子里一片空白。
窗外,阳光正好,能听到远处孩子们放鞭炮的嬉笑声。年味正浓。
可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却一下子冷了下来。
我放下手机,坐在床边,半天没动。
林悦洗漱完出来,看到我的样子,问:“怎么了?谁的电话?”
“我大舅。”
我把电话里的内容跟她说了一遍。
林悦听完,眉头也皱了起来。她走到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别往心里去。大舅就是那个脾气,好面子。”
我苦笑了一下。
“我只是没想到,一辆车而已,能牵扯出这么多事。”
“这不是车的事,是人的事。”林悦说,“在他们眼里,你开什么车,就代表了你混成什么样。你把车换了,就等于是在公开宣布,你不行了。”
她说得一针见血。
我一直以为,衣锦还乡,是让家人脸上有光。却没想过,这“光”一旦亮起来,就不能再暗下去了。
否则,比一开始就没有光,更让他们难以接受。
我妈端着早饭进来,看到我们俩都坐在床边,脸色不太好,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一大早的,谁惹你们了?”
我摇摇头:“没事,妈。”
我不想让她知道。她夹在我和她大哥中间,会很难做。
但我妈太了解我了。她放下碗,在我旁边坐下,盯着我的眼睛。
“是不是你大舅来电话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妈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歉意。
“你别理他。他就是老糊涂了,一辈子就好个面子。你开什么车回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跟小悦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她顿了顿,又说:“等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说说他。”
“别了,妈。”我赶紧拦住她,“您打电话,事情只会更糟。他会觉得是我在您这告状了。”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
“我这大哥……唉,从小就这样。家里穷,被人看不起,就落下这么个毛病,总想在人前争口气。”
她的话,让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我开始尝试去理解大舅。他不是针对我,他只是被他信奉了一辈子的那套生存逻辑给困住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爸看出了不对劲。
他没多问,只是默默地又给我倒了一杯酒。
“阳阳,陪我喝点。”
早饭喝酒,这是我爸的老习惯。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爸,要是我今年没挣到什么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的,您会失望吗?”我问。
我爸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你是我儿子,不是我挣钱的工具。”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比什么都重要。钱,够花就行。”
他又喝了一口酒,说:“人活一辈子,活的是个舒坦,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我爸是个不善言辞的庄稼人,一辈子没讲过什么大道理。
但今天这两句话,却像钥匙一样,一下子就捅开了我心里那个堵着的锁眼。
是啊,活的是个舒坦,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我换车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怎么被大舅一个电话,就给动摇了呢?
吃完饭,我妈想给大舅打电话,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
“让他自己闹去。”我爸说,“陈阳都这么大了,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处理。”
我感激地看了我爸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陆陆续续有亲戚来串门。
大家看到院子里停着的老桑塔纳,表情都有些微妙。
有的人会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陈阳,换车了啊?这车……也挺好,皮实。”
有的人则会直接问我妈:“嫂子,陈阳那宝马呢?是不是在上海出什么事了?”
我妈都用我那套说辞给挡了回去。
但流言是挡不住的。
很快,村里就开始传,说我在上海投资失败,把公司都赔进去了,宝马车也卖了抵债,现在是硬撑着面子回来的。
版本越传越离谱。
有说我欠了几百万的,有说我连房子都卖了的。
我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以前我开着宝马回来,他们看我的眼神是羡慕、是敬畏。现在,那种眼神变成了同情、是审视,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舆论的压力有多重。
我试着给大舅又打了个电话。我想心平气和地跟他解释一下。
电话通了,但他的态度比上次更差。
“还有什么好说的?全村都知道了!我这张老脸,算是被你丢尽了!”
“大舅,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们自家人,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家人呢?”
“相信?我怎么相信?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固执地认定,车就是一切的证明。
“那初二……”
“我说了,别来!”
电话又一次被挂断。
我拿着手机,站在院子里,看着那辆老桑塔纳。
阳光照在车身上,反射出陈旧的光。
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心里的各种欲望和偏见。
我本想用它来隔绝外界的纷扰,没想到,它却成了一个漩涡的中心,把我卷了进去。
林悦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热茶。
“还在想大舅的事?”
我点点头。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家人,会因为这种事,闹成这样。”
“因为‘面子’有时候比‘里子’更重要,尤其是在熟人社会里。”林悦说,“对大舅来说,你的成功,是他在这个圈子里唯一的、也是最硬的资本。你动了这块资本,就等于是在动摇他的根基。”
她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我开始回想,这些年,我跟大舅的关系。
他确实一直以我为荣。每次我回家,他都是最高兴的那个。他会拉着我,去他那些老朋友面前“显摆”。
“看,这是我外甥,上海回来的大老板!”
那时候,我享受这种“显摆”。我觉得,这是我奋斗的意义之一,能让家人脸上有光。
我给他买最好的烟酒,给他包最大的红包。
他每次都乐呵呵地收下,然后更大声地跟别人炫耀。
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我负责提供“面子”,他负责享受和传播这份“面子”。
这种关系,看似亲密,实则脆弱。
它建立在一辆车、一个职位、一个光鲜的外壳上。
现在,我主动把这个外壳敲掉了一块,他自然就接受不了了。
我不再纠结于“为什么他不能理解我”,而是开始思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一个清静的年,这个初衷没有错。
我想要和家人有真实的情感交流,而不是建立在物质和虚荣上的关系,这个想法也没有错。
错的,可能是我低估了改变的难度。
我以为换一辆车,就能轻易地切换回“陈阳”的身份。
但我忘了,在亲戚们的眼里,“陈总”和“陈阳”早就合二为一了。他们接受了那个开宝马的“陈总”,却无法再接纳这个开桑塔纳的“陈阳”。
我的思考模式,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转变成了“我该如何面对?”
逃避,显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顺从,换回宝马,去满足大舅的虚荣心?那我这次回来,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我会在心里看不起自己。
我需要找到一种方式,既能坚守自己的内心,又能尝试着去修复这段关系。
或者说,去重新定义这段关系。
我决定,初二那天,我还是要去年大舅家。
不是去道歉,也不是去示威。
而是去进行一次平等的、坦诚的沟通。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悦。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支持。
“我陪你一起去。”她说。
我又去跟我爸妈说。
我妈一脸愁容:“阳阳,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大舅那脾气,你去了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爸抽着烟,沉默了半晌,才开口。
“去吧。”他说,“是该把话说清楚。一家人,没有隔夜的仇。但话不说透,这个疙瘩就永远解不开。”
他看着我,补充了一句:“开那辆桑塔纳去。”
我心里一暖。
我爸这是在用他的方式,支持我的选择。
大年初二,是走亲戚的日子。
一大早,我妈就准备好了要去大舅家的礼品,比往年都丰厚。
她把东西装进后备箱,还在不停地嘱咐我:“见了你大舅,先认个错,说两句软话。他年纪大了,你让着他点。”
我点点头,说:“妈,我知道。”
我和林悦开着那辆老桑塔桑,驶上了去往大舅家的路。
路两边,都是光秃秃的田野。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照在车窗上,明晃晃的。
车里很安静。
林悦伸手,握住了我放在档杆上的手。
“别紧张。”
我转头看她,笑了笑。
“我不紧张。我只是在想,等会儿该怎么开口。”
“实话实说就好。”她说,“把你想的,都告诉他。他听不听得进去,那是他的事。但我们,要做到问心无愧。”
“嗯。”
大舅家在邻村,开车过去也就二十多分钟。
村口,已经停了不少小轿车,其中不乏好车。
我这辆老桑塔纳,在它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能感觉到,路边晒太阳的村民,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和议论。
我把车停在大舅家门口的空地上。
院子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亲戚们都到了。
我和林悦提着礼物走进去,院子里的说笑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了下来。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们。
那眼神,比村口那些村民的,更加复杂。
大舅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主位上,跟几个长辈喝茶。
他看到我,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好像我不是他的外甥,而是上门讨债的仇人。
他没起身,也没说话,只是把头扭到了一边,端起茶杯,吹着上面的茶叶末。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还是舅妈先反应过来,她快步走过来,脸上挤出笑容,接过了我们手里的东西。
“陈阳,小悦,来了啊。快进来坐。”
她把我们往屋里让。
表哥也站了起来,冲我点了点头,表情有些不自然。
“哥,嫂子,来了。”
我应了一声,拉着林悦,走进了堂屋。
我按照规矩,给在座的长辈们一一拜年。
长辈们的回应,都有些敷衍。
“嗯,好,好。”
没有人问我们工作怎么样,也没有人跟我们多说一句话。
我和林悦被安排在八仙桌的一个角落里坐下。
桌上,瓜子、花生、糖果堆得满满的。
但没有人给我们倒茶。
大舅始终没有看我一眼。他跟旁边的亲戚聊着天,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听清楚。
“……现在的年轻人啊,眼高手低,看着在外面风光,实际上啊,一屁股债。不像我们那时候,一步一个脚印,踏实。”
他旁边的三姨夫附和道:“是啊,大哥说得对。还是得脚踏实地。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话里话外,都是在敲打我。
屋子里的其他亲戚,有的低头嗑瓜子,有的假装看电视,但所有人的耳朵,都竖着。
这是一场早就为我准备好的“鸿门宴”。
我成了那个被公开审判的对象。
林悦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
我反手握住她,轻轻捏了捏,示意我没事。
我端起面前的空茶杯,自己走到旁边的热水瓶前,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林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我没有辩解,也没有动怒。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这场戏,演到什么地步。
午饭时间到了。
舅妈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开饭的时候,大舅开始安排座位。
他把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唯独没有我和林悦的位置。
我们就那么站在一旁,看着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人。
舅妈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个情形,急了。
“当家的,陈阳和小悦还没坐呢。”
大舅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没地方了。让他们去厨房吃吧。”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舅妈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说错了吗?”大舅终于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直直地射向我,“有的人,自己把脸面都丢了,还想到桌上来吃饭?我这张桌子,坐的都是正经亲戚,可容不下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从小尊敬到大的长辈。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亲情,只有刻薄和冷漠。
我本以为,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当众被这样羞辱,我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地发起抖来。
林悦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陈阳,我们走吧。”
我没有动。
我看着大舅,一字一句地问:“大舅,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他冷笑一声,“以前,你是我最骄傲的外甥。现在,你是我最瞧不起的人。”
“就因为我没开那辆宝马回来?”
“这不是车的事!”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跟着跳了一下,“这是态度的事!是你对这个家的态度!你根本就没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
他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在外面出事了?公司是不是黄了?欠了多少钱?你说实话!你要是还是我外甥,就跟我说实话!”
他不是在关心我,他是在逼我承认他的猜测。
只要我承认了,他今天所有的行为,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不是刻薄,他是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可悲。
不只是为他,也为我自己。
“大舅。”我的声音很平静,“我再说一遍。我工作很好,没有欠债,公司也没黄。我换车,只是因为我想过一个简单的、不被人关注的春节。我不想再扮演那个‘成功人士’陈总了,我想做回我自己,陈阳。”
“放屁!”他根本不信,“你这就是借口!你就是混不下去了!”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表哥突然站了起来。
他端起一杯酒,走到我面前。
“哥,”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大城市压力大,谁都有个难处。这杯酒,我敬你。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哥。”
他这是在给我台阶下。
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劝我“承认”。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难处。”
表哥的脸色也变了。
大舅像是被彻底激怒了。
他指着门口,对我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外甥!”
舅妈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哭着说:“你疯了!大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没疯!”大舅甩开她的手,“是他疯了!他连实话都不敢说,他还有什么脸面待在这!”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突然,他说出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陈阳,你知道吗?为了给你表哥凑彩礼,我跟你三姨夫借了十万块钱。我当时拍着胸脯跟人家保证,说我外甥有出息,年底回来,这钱肯定能帮我还上。现在呢?你开个破车回来,你让我怎么跟人家交代?啊?”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症结在这里。
他不仅把我的“面子”当成了他自己的,甚至还提前预支了这份“面子”,把它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我的那辆宝马,在他那里,已经等同于十万块钱的信用担保。
我换掉的,不只是一辆车。
我换掉的,是他的承诺,是他的信用,是他这张老脸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所珍视的亲情,在他那里,早就被明码标价了。
我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我试图的沟通,我坚守的原则,在“十万块钱”这个数字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拉起林悦的手。
“我们走。”
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走出那个院子,冬日的冷风一吹,我才发现,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我们上了车。
我把车开出村子,停在了一片空旷的田野边。
我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林悦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的村庄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鞭炮声。
家家户户,都在吃着团圆的年夜饭。
而我,却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这片荒凉的田野里,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一直以为,家是港湾。
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只要回到家,就能得到治愈。
但今天我才发现,有时候,来自家人的伤害,比外面的风雨,更伤人。
因为它来得毫无防备,而且,你无处可躲。
我抬起头,看着车窗外。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散。夜色,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大舅家条件也不好。有一次我生病,半夜发高烧,我爸妈不在家。是大舅,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路,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我记得,我趴在他的背上,能感觉到他的喘息,和他身上温暖的汗味。
那时候的亲情,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温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我挣的钱越来越多的时候?还是我换了那辆宝马的时候?
是我用物质,把这份亲情,一点点地包装起来,最终让它变得面目全非。
而大舅,他只是沉溺在这种包装里,把它当成了亲情本身。
我错了吗?
我只是想找回最开始的那份纯粹。
大舅错了吗?
他只是想用他认为对的方式,来维系这个家的“体面”。
我们都没错。
错的,是那种被物质和虚荣绑架了的、畸形的价值观。
我看着自己放在方向盘上的手。
这双手,可以签几百万的合同,可以敲出复杂的代码,却无法解开一个家庭的死结。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爸打来的。
“阳阳,在哪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爸,我在外面。”
“……你大舅家的事,我听你妈说了。”他沉默了一下,“回家吧。我跟你妈,在家等你吃饭。”
“爸……”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回来吧,儿子。”
挂了电话,我发动了车子。
老桑塔纳的发动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沉闷而可靠的声响。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回家的路。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顿悟。
我一直纠结于如何去改变大舅,如何去修复那段关系。
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改变不了他。他被那套价值观困了一辈子,已经出不来了。
我能做的,不是去撞那堵墙,而是守好我自己的边界。
“面子”是给别人看的,是外在的。
而“里子”,也就是尊严和内心的安宁,是自己的。
我不能为了维护他那脆弱的“面子”,而牺牲掉我自己的“里子”。
我可以孝顺他,尊敬他,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但这不代表,我要无条件地顺从他,迎合他的虚荣。
亲情,应该是建立在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基础上的。如果一份亲情,需要靠一辆车来维系,那它本身,就已经不健康了。
我需要做的,不是去迎合这种不健康的关系,而是重新建立一种健康的模式。
回到家,我妈已经把饭菜都热好了。
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爸给我倒上酒。
“吃饭。”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那顿饭,我们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但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安心。
这个家,才是我真正的港湾。这里有无条件的接纳和支持。
第二天,大年初三。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表哥打了个电话。
“哥,我是陈阳。”
“……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愧疚。
“昨天的事,都过去了。你别往心里去。”我说,“你跟嫂子的婚事,是大事。彩礼的事,我来想办法。不是因为大舅,是因为你是我哥。”
电话那头,表哥沉默了很久。
我听到他吸了吸鼻子。
“哥,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的事,我帮你。但有些观念,我们自己心里得有数。”
“我懂,哥,我都懂。”
挂了电话,我直接给表哥转了十五万过去。
十万,是替大舅还的债。
另外五万,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给他添的彩礼。
然后,我给大舅发了一条短信。
“大舅,钱我已经转给表哥了。十万是替您还给三姨夫的,另外五万是我给表哥结婚的贺礼。您是长辈,我尊重您。但怎么生活,是我的自由。我希望您也能尊重我。今年没能跟您好好拜年,很遗憾。祝您和舅妈身体健康。”
发完这条短信,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没有去指责他,也没有去教育他。
我只是用我的方式,划清了我们的边界。
钱,是亲情的责任,我承担。
但我的生活方式,是我的尊严,我坚守。
大舅没有回我的短信。
但我听我妈说,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后来,他把那十万块钱,还给了三姨夫。
剩下的几天假期,我哪也没去。
就待在家里,陪我爸妈说说话,跟林悦一起,在村子周围散散步。
我开着那辆老桑塔纳,去镇上买菜,去接放学的侄子。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还是有些异样。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什么,这就够了。
假期结束,我们要回上海了。
临走前,我爸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一个布包。
“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沓零零散散的钱,有新有旧,凑了一万块。
“爸,你这是干什么?我不缺钱。”
“这是我跟你妈的一点心意。”我爸看着我,眼神很深邃,“阳阳,记住,不管你在外面是开宝马,还是开桑塔纳,你都是我儿子。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钱推了回去。
“爸,这钱我不能要。你们留着自己花。”
我从我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爸手里。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您生日。您跟我妈,别太省了,该吃就吃,该花就花。”
我爸还要推辞,我握住他的手。
“爸,以前我总觉得,给你们钱,买好东西,就是孝顺。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孝顺,是让你们安心,不为我担心。”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您放心,您儿子,在外面站得直,行得正。不管开什么车,腰杆都是硬的。”
我爸看着我,看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收下了那张卡。
他的眼眶,也红了。
我和林悦,开着那辆老桑塔桑,重新踏上了回上海的路。
车子驶上高速,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村庄。
这个春节,过得一波三折。
但我却觉得,这是我成年以后,过得最有意义的一个年。
我卸下了盔甲,却找到了真正的软肋和铠甲。
软肋,是我的父母,我的家。
铠甲,是我内心那份坚定的、不被外界左右的价值观。
车里,林悦放起了音乐。
是一首老歌。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也照在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我知道,回到上海,我又会变回那个西装革履的“陈总”。
但我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开桑塔纳的“陈阳”。
他会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最终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大舅。
上面只有两个字。
“保重。”
来源:朴实鲸鱼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