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当我抚摸着自己工作室里那些纹理温润的紫檀木料时,指尖传来的触感,依然会把我拉回到那个绿皮火车的站台。
很多年后,当我抚摸着自己工作室里那些纹理温润的紫檀木料时,指尖传来的触感,依然会把我拉回到那个绿皮火车的站台。
二婶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那双纳得密密实实的千层底布鞋,就这么硬塞进了我的怀里。
火车开动时,风卷起了她额前花白的头发,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很多年以后才慢慢读懂的东西。
那一年,我十八岁。
天,塌了。
我说的不是外面那片天,是撑在我头顶上,给我遮风挡雨的那片天。
爹和娘,前后脚没隔过三个月,都走了。
一场急病,一场意外,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了这个世界上。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怜悯。那种眼神像软绵绵的棉花,堵在我的心口,透不过气。
丧事是二叔陈卫国一手操办的。
他是我爹唯一的亲弟弟,一个闷得像块木头疙瘩的男人。几十年来,我听他说的所有话加起来,可能还没村口广播站的喇叭一天说得多。
办丧事那几天,他就是一根绷紧的弦,跑前跑后,联系车辆,采买东西,招待亲戚。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却没掉过一滴泪,也没说过一句安慰我的话。
他只是在把我爹下葬后,拍了拍我肩膀上沾的黄土,沙哑着嗓子说:“走,回家。”
他说的家,是他的家。
从此,我像一只离了壳的寄居蟹,小心翼翼地住进了二叔家的屋檐下。
二叔家不宽裕。
两间土坯房,堂屋连着灶房,一股经年不散的油烟味。二婶李秀兰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她走路带风,说话像爆豆子,噼里啪啦的,不给人留情面。
堂弟小军比我岁,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一顿能吃三大碗饭。
我的到来,无疑给这个本就紧巴巴的家,又添了一双筷子,一个张口吃饭的人。
我心里清楚,自己是多余的。
每天天不亮,我就跟着二叔去地里。他干什么,我干什么。锄地,浇水,施肥,我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在了地里,好像这样就能抵消掉我吃掉的那些粮食。
二叔是个好木匠,农闲时会接些活计。
他做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给他打下手,递刨子,拉锯子,扫木屑。
二叔的手艺是跟老辈子人学的,讲究一个“规矩”。墨线要弹得笔直,榫卯要合得严丝合缝,刨花推出来,得是薄薄的卷儿,迎着光能透亮。
他做活时,比在地里更沉默。整个院子里,只有“嚓、嚓”的刨木声和“吱、嘎”的拉锯声。
我喜欢闻那股木头新刨开的清香,也喜欢看二叔专注的眼神。在那一刻,他仿佛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而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匠人。
可这种平静,一到饭桌上就会被打破。
二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米又快见底了,油瓶子也空了,小军的学费还没着落。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任何人,就像是自言自语。
可我知道,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
每次听到这些,我扒饭的动作就会慢下来,嘴里的饭菜嚼着嚼着,就没了滋味,像是在嚼一团棉絮。
我不敢抬头看她,也不敢看二叔。
二叔通常会把头埋得更低,吃饭的速度更快,然后“啪”地一声放下碗筷,说一句“我吃饱了”,就起身去院子里抽烟。
他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二叔心里也苦。
一边是亡兄留下的孤儿,一边是为生计发愁的婆娘,他夹在中间,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我身上的那点少年人的锐气,全被磨平了。我变得跟二叔一样沉默,一样习惯把所有心事都藏在心里。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想成为二叔的累赘,不想再看二婶的脸色,不想再让这个家因为我而充满一种压抑的沉默。
那天晚上,我等二叔从外面干活回来,鼓足了勇气,对他说:“二叔,我想出去闯闯。”
二叔正用毛巾擦脸,闻言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我,看了很久。
“想好了?”他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去哪?”
“去南方,听说那里厂多,好找活干。”我说的是我从村里几个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那里听来的。
二叔没说话,继续擦脸,只是擦得很慢。
“行。”半晌,他吐出一个字。
屋里的二婶听见了,从里屋走出来,倚着门框,不咸不淡地说:“出去好,男娃儿大了,总该出去见见世面,不能一辈子窝在穷山沟里。”
她的话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上。
我低下头,没敢接话。
我知道,她巴不得我早点走。
第1章 屋檐下的寄居蟹
离开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那三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二婶的话似乎比平时少了些,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她照旧给我盛饭,只是碗里的菜,似乎比以前多了两块肉。
我心里明白,这或许是她表达送别的方式,一种带着解脱感的客气。
我把爹娘留下的几件旧衣服叠好,放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就为了给爹娘治病卖光了,剩下的,只有这间空荡荡的老屋和一些带不走的回忆。
临走前一天晚上,我去了爹娘的坟前。
夏夜的风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坟头的野草已经长得很高了。我跪在那里,拔着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滚烫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干燥的黄土地上。
“爹,娘,冬子要走了。你们放心,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我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土地,直到夜色深得像一匹黑色的绸缎,才起身回家。
回到二叔家,堂屋的灯还亮着。
二叔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闷酒。那瓶廉价的白干,他平时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喝两口。
看到我进来,他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对面的板凳。
“坐。”
我依言坐下。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酒,推到我面前。
“明天走了,喝点。”
酒很烈,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我被呛得咳了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二叔没笑我,自己也闷了一口,被辣得直咧嘴。
“到了外面,不比在家里。”他看着桌上的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人心隔肚皮,凡事多留个心眼。”
“别跟人置气,能忍就忍,出门在外,平安最重要。”
“活要好好干,别偷懒,人家才看得起你。”
他一句一句地嘱咐着,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话一次性说完。这些话,朴实得像地里的泥土,却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温暖的叮咛。
我低着头,听着,眼眶发热,只能不停地点头。
“钱……二叔这里,也拿不出多少。”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艰难和愧疚,“家里……你二婶她……”
“二叔,我懂。”我赶紧打断他,“我不要钱,我年轻,有的是力气,饿不死。”
我不想让他为难。
二叔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
那一晚,我们爷俩喝光了整整一瓶白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只记得二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句反复念叨的“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我就悄悄起了床。
我不想惊动他们,不想面对那种尴尬的送别场面。我背上帆布包,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
二叔却已经等在了那里。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褂子,手里拿着一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是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和两个玉米面饼子。
“路上吃。”他把布袋塞给我。
我接过,感觉沉甸甸的。
“二叔,我走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嗯。”他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的裤兜里。
“这个,你拿着。”
我一摸,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二叔,我不能要!”我急了,想掏出来还给他。
“拿着!”二叔按住我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穷家富路,身上没钱,寸步难行。这是二叔……二叔借你的,以后挣了钱再还。”
他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一样,掌心的温度却烫得我心里发慌。
我知道,这钱,是他的血汗钱,是他一刨子一刨子刨出来的,一滴汗一滴汗摔出来的。
“听话!”他加重了语气。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把头扭到一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二叔,你保重身体。”
“快走吧,别误了车。”他摆摆手,转身进了屋,像是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攥着口袋里那叠钱,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不敢去想二婶知道后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我怕听到她的叫骂,怕看到二叔为难的样子。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个我寄居了半年的家。
一路走到村口,天已经大亮。晨雾弥漫在田野间,远处的公路上,开往县城的班车已经隐约能看到影子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小小的村庄,那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爹娘的坟,沉默的二叔,还有那个让我又敬又怕的二婶……这一切,都将成为我遥远的背影。
前路茫茫,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下去。
为了爹娘的期望,为了二叔的嘱托,也为了我自己。
口袋里的那叠钱,是我全部的底气。
我上了班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开动,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到了县城,我买了去往南方的火车票,是一张最便宜的硬座票。
坐在候车室冰冷的铁椅子上,我才敢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帕,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一张,两张,三张……全是十块钱一张的大团结,一共八张。
八十块钱。
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这几乎是一笔巨款。是二叔接多少木匠活,卖多少粮食才能攒下来的钱。
我能想象到,他是怎么瞒着二婶,一张一张把这些钱攒下来的。那些钱,可能原本是准备给小军交学费的,是准备给家里添置物件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这八十块钱,太重了。
重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2章 八十块钱的分量
火车是晚上七点的。
我在候车室里坐立不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时间,既盼着火车早点来,带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害怕火车真的来了,从此故乡就真的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二叔把钱塞给我时的样子,还有二婶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
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发现钱不见了吧。
家里会不会已经吵翻了天?
二叔会不会因为我,挨她的骂?
越想心里越乱,我起身在候ട്ട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周围人声鼎沸,南腔北调混杂在一起,可我什么都听不见。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终于,广播里响起了检票的通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得到了一种解脱。
只要上了火车,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随着,挤上了站台。
绿皮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钢铁长龙,静静地卧在铁轨上。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方便面、汗味和劣质香烟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是一个靠窗的位置。
把帆布包安顿在行李架上,我坐下来,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送别的人们,有的在挥手,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在大声地嘱咐着什么。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这个站台,没有一个人是为我而来的。
我把那八十块钱贴身放好,那是二叔给我的希望,也是我心头的一块巨石。
“呜——”
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车身微微震动了一下,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走了,终于走了。
我心里默念着。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疯了似的从站台的另一头往我这个方向跑。
是二婶!
我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怎么来了?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一定是来追回那八十块钱的!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我,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藏钱的口袋,整个人都僵住了。
完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火车越开越快,二婶也越跑越急。她穿着一双布鞋,跑得跌跌撞撞,一边跑,一边焦急地在每一个车窗前张望。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汗水,那张平时总是板着的脸,此刻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急切。
我把头埋下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不敢看她,我怕看到她失望和愤怒的眼神。
火车在加速,站台在后退。
我以为,她追不上了。
可就在火车即将驶离站台的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我。
她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陈冬!陈冬!”
她一边跑,一边拍打着车窗,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穿透了火车的轰鸣声,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车厢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窗外那个疯狂的女人,又看看我,议论纷纷。
我的脸涨得通红,像被火烧一样。
我完了,我今天要在这个车厢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被二婶把钱要回去,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火车速度越来越快,二婶的身影渐渐被甩在了后面。
我以为,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了。
可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车窗“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重重拍了一下。
我睁开眼,赫然看到二婶正扒在车窗上,半个身子几乎都探出了站台的黄线。
她把一个布包,用尽全力从车窗的缝隙里扔了进来,正好掉在我的腿上。
然后,她就被站台的工作人员拉了回去。
火车呼啸着驶出了车站,把那个小小的身影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我呆呆地看着腿上的那个布包。
布包是用一块蓝色的土布包着的,打着一个结实的结。
这不是来要钱的?
我颤抖着手,解开了布包。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争吵和责骂,而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鞋底纳得又厚实又均匀,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缝出来的一样。鞋面是黑色的灯芯绒,摸上去很舒服。
鞋子旁边,还放着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金黄的、还带着余温的烙饼。
在烙饼下面,压着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纸币。
是零零散散的毛票,一块的,五块的,凑在一起,大概有二十多块钱。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来追债的。
她是来送行的。
第3章 站台上的追赶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像一首单调而漫长的催眠曲。
我抱着那双布鞋,眼泪模糊了视线。
鞋子做得不大不小,正合我的脚。
我能想象出,二婶是怎样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我纳着这双鞋底。她的眼睛不太好,有些老花,穿针引线都要眯着眼凑得很近。
这双鞋,不知耗费了她多少个夜晚。
还有那二十多块钱,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她卖鸡蛋、卖青菜,一毛一毛攒下来的。
她追到火车站,不是为了那八十块钱,而是怕我路上没钱花,怕我脚上没鞋穿,怕我饿肚子。
可我呢?
我把她想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斤斤计较、尖酸刻薄、恨不得立刻把我赶出家门的恶人。
我因为她的几句牢骚,就否定了她半年来的收留。
我像个傻子一样,揣着一颗自卑又敏感的心,把她的精打细算当成了对我的嫌弃,把她的刀子嘴当成了蛇蝎心肠。
巨大的愧疚和懊悔,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恨不得立刻跳下火车,跑回去,跪在她面前,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火车不会为我停留。
我把脸埋在那双带着二婶体温的布鞋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周围的旅客似乎也看明白了什么,原本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代的是几声轻轻的叹息。
邻座的大叔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张手帕。
“小伙子,家里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疼你呢。”
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力地点头。
是啊,豆腐心。
我怎么就没早点看明白呢?
我记得,刚住进二叔家的那段时间,我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是二婶半夜起来,给我熬了浓浓的姜糖水,一口一口喂我喝下。她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真是个娇气包,一点福都享不了。”可她的手,却一遍遍地给我搓着冰凉的脚心。
我记得,有一次下大雨,我帮二叔去地里收工具,回来晚了。一进门,就看到二婶站在门口,举着一把伞,朝路口张望着。看到我浑身湿透地回来,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死哪里去了!不知道下雨啊!想淋病了让我伺候你吗?”骂完,却又急急忙忙地找来干毛巾,把我从头到脚擦了一遍。
还有小军,他总是抢我的东西吃,穿我的旧衣服。二婶看到了,会象征性地打他两下,嘴里说着:“你哥的东西你也抢,没出息!”可我心里清楚,那是因为家里真的没什么好东西,而二婶,想让她的亲儿子,也沾沾我这个“外人”的光。
这些细节,像电影片段一样,一幕幕在我脑海里回放。
原来,她不是不疼我。
她的爱,藏在那些骂骂咧咧的话语里,藏在那些不耐烦的眼神里,藏在每一顿多出来的饭菜里。
只是我被自己的自卑和敏感蒙蔽了双眼,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
而二叔,那个沉默的男人,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最厚重的父爱。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扛下了二婶可能会有的所有抱怨和争吵。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共同为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撑起了一片虽然拥挤但却温暖的屋檐。
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从黄土高坡变成了青山绿水。
我的心,也像是被这一场迟来的醒悟洗涤过一样,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我把二叔给的八十块钱,和二婶给的二十多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
这一百块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它不仅仅是钱,它是我二叔二婶的爱,是我的根,是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的牵挂。
我脱下脚上那双磨破了的旧鞋,换上了二婶做的新布鞋。
鞋子很合脚,很暖和。
我踩在上面,感觉脚下的路,一下子就踏实了。
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外面混出个名堂来。
不为荣华富贵,只为将来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到那个家,把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加倍地还给他们。
第4章 木屑里的汗水
南方的城市,和我从小长大的北方小山村,完全是两个世界。
高楼大厦像一根根柱子,把天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着我看不懂的表情。
我背着帆布包,站在繁华的街头,像一棵被移植错了地方的树,显得格格不入。
最初的日子,是艰难的。
我住在最便宜的城中村,几平米的小单间,阴暗潮湿,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
为了省钱,我一天只吃两顿饭,顿顿是馒头配咸菜。二婶给我烙的饼,我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吃了整整三天。
我开始疯狂地找工作。
去工地搬砖,去餐馆洗碗,去码头扛包……只要能挣钱的活,不管多苦多累,我都愿意干。
可我年纪小,又没什么技术,很多地方都不要我。
那一百块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点点地流逝。
我开始恐慌,害怕自己会流落街头,害怕辜负了二叔二婶的期望。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一个家具厂的门口,看到了一张招工启事。
招木工学徒。
看到“木工”两个字,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我想起了二叔,想起了他做活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了院子里那股好闻的木头清香。
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工厂的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姓李,大家都叫他李师傅。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虽然瘦,但手脚利索,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就留下了我。
学徒工没有工资,只管吃住,每个月给几块钱的零花钱。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能有口饭吃,能学一门手艺,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工厂的宿舍是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条件比我租的房子还差。但能和工友们在一起,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独。
我的师父,就是那个招我进来的李师傅。
他是个手艺精湛的老木匠,脾气却不太好,对我们这些学徒要求极其严格。
学木工,得从最基础的活干起。
认木料,拉大锯,推刨子,打磨。
这些活,我小时候跟着二叔都干过,上手比别人快一些。
但李师傅的要求,比二叔高得多。
拉锯要一条线,不能偏;推刨要一气呵成,刨出来的木花要薄如蝉翼;打磨要不留一丝痕迹,摸上去要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
一天下来,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上磨出了一个个血泡。
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
有好几次,我都想过放弃。
可一想到临行前二叔的嘱托,一想到站台上二婶那双焦急的眼睛,我就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我把二叔和二婶给我的钱,缝在了内衣的口袋里,一分都舍不得花。
那成了我的护身符。
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摸一摸那个硬硬的钱袋,心里就又充满了力量。
我学得很用心。
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在练习拉锯;别人聊天的时候,我在琢磨榫卯结构。
李师傅虽然嘴上严厉,但都看在眼里。他开始慢慢地教我一些真本事。
如何看木头的纹理,如何用最少的料做出最结实的家具,如何让每一块木头都物尽其用。
他说:“小冬,做木匠,跟做人一个道理。要心正,手才稳。你手里的每一块木头,都有它的脾气,你要懂它,敬它,才能把它变成一件好东西。”
这些话,和二叔说过的“规矩”,不谋而合。
我渐渐明白了,手艺这东西,不光是技术,更是一种传承,一种风骨。
半年后,我正式出师,成了一名小木匠,开始拿工资了。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我跑到邮局,给家里汇去了三十块钱。
我还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信里,我没有提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我只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很好,有工作,有饭吃,师父对我也很好。
我在信的最后,用歪歪扭扭的字,给二婶写了一句话:
“二婶,你给我的鞋,我穿着很暖和。你烙的饼,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第5章 一封家书抵万金
信寄出去后,我每天都盼着回信。
白天在车间里干活,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木屑纷飞,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可我心里,却总有一丝甜甜的期盼。
我想知道,他们收到钱和信后,会是什么反应。
二婶会不会骂我乱花钱?
二叔会不会因为我能挣钱了,偷偷喝两口小酒?
小军是不是又长高了?
这些琐碎的念头,像一根根细细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把我与那个遥远的小山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大概半个多月后,我收到了家里的回信。
信是小军写的,他的字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歪歪扭斜,但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
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庄稼收成不错。二叔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和木工房里忙活。
他说,二婶收到我的汇款单时,把他骂了一顿,说我刚出去挣钱就不学好,大手大脚。可骂完,她却拿着那张汇款单,翻来覆覆地看了好几遍,眼圈都红了。
她把钱取出来,没舍得花,用一块红布包了,压在了箱子底。
小军还在信里说,二婶现在逢人就夸我,说我在大城市有出息了,是大木匠了。
信的最后,是二婶自己加上的几行字。
她的字比小军的还难看,像小鸡扒出来的印子,好几个字都写错了。
“冬,外面冷,多穿衣裳。别不舍得吃饭,身体是本钱。钱不用寄回来,家里够用,你自己留着花。”
短短几句话,我却像是能透过纸张,看到她倚在门框上,一边念叨一边让小军帮她写信的样子。
我拿着那封信,在宿舍的灯下,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那一天,我平生第一次,主动去买了半斤猪头肉,一瓶啤酒,一个人坐在宿舍的角落里,自斟自饮。
肉很香,酒很醇。
我感觉,自己所有的辛苦和汗水,在那一刻,都值了。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雷打不动地给家里寄钱,从三十到五十,再到八十。
我开始玩命地干活,别人不愿意接的急活、累活,我都抢着干。
我的手艺,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变得越来越纯熟。
李师傅看我踏实肯干,又有悟性,开始把一些重要的活交给我。
我做的家具,不仅结实耐用,而且在细节上总能多花一些心思。一个圆角,一条雕花,都能看出我的用心。
渐渐地,我在厂里有了点小名气。
厂里的老师傅们都喜欢我,说我这孩子,身上有股老派手艺人的劲儿。
我知道,这股劲儿,是二叔和李师傅教给我的。
他们教会我的,不只是如何跟木头打交道,更是如何跟这个世界,跟自己的良心打交道。
日子就这样,在刨花和汗水中,一天天过去。
我从一个懵懂的少年,长成了一个皮肤黝黑、肩膀宽厚的青年。
我和家里的通信,也从未间断过。
通过那些薄薄的信纸,我知道了家里的一切。
小军考上了县里的高中,成了村里第一个高中生。
二叔用我寄回去的钱,翻新了老屋,把土坯墙换成了红砖墙。
二婶的身体不太好,得了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腿疼。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回去。
我把攒下来的钱,大部分都寄了回去,让她去看病,让她别再下地干活了。
二婶在回信里,又把我骂了一顿,说我瞎操心,说她那是老毛病,死不了。
可小军在信里告诉我,二婶拿着我寄回去的钱,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她嘴上说着不要,却还是去县医院开了药。
那几年,我只有一个念头:多挣钱,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一点,让二叔二婶能歇一歇。
我像一头上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旋转,不敢有丝毫的停歇。
我以为,这就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好的报答。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李师傅交给我的一项“肥差”。
第6章 手艺人的风骨
那是一个大客户的订单,要定制一套高档的红木家具,用来做婚房。
客户出手阔绰,点名要用最好的料,最好的工。
李师傅把这个活交给了我,让我独立完成。
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极大的信任和考验。如果做好了,光是提成,就够我挣大半年的。
我激动得好几晚没睡好,翻阅了大量的图纸,结合客户的要求,精心设计了一套方案。
从选料、开料,到制作、打磨,我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tou,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吃住都在车间里,满脑子都是榫卯结构和雕花纹样。
就在家具的主体结构快要完成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厂里的采购,不知道是为了贪小便宜,还是被人蒙骗了,新进的一批红木料,里面掺杂了不少次品。
有几块关键的承重木料,表面看着没什么问题,但内里却有细微的裂纹和虫蛀的痕迹。
这种料,如果用在不重要的地方,做些小物件,倒也无妨。
但要做成需要用上几十年的大件家具,就是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问题,但时间一长,轻则变形,重则断裂。
我发现问题后,立刻找到了李师傅和工厂管事。
管事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些有问题的木料,用在家具的背面或者不显眼的地方,用胶水和木粉修补一下,糊弄过去。
“小冬啊,这批料退是退不回去了,损失太大了。”管事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客户又催得紧,重新进料也来不及了。你手艺好,处理一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还暗示我,只要我把这事办妥了,除了正常的提成,他还会私下给我一个大红包。
我看着那些有瑕疵的木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知道,如果我照做了,不仅能拿到一大笔钱,还能讨得管事的欢心,以后在厂里的路会更好走。
可我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二叔和李师傅的话。
“做木匠,要心正,手才稳。”
“规矩,不能坏。”
我仿佛看到二叔那张严肃的脸,看到他用墨斗弹出的那条笔直的黑线。
那条线,不仅是画在木头上,更是画在心里的一条底线。
手艺人的风骨,不能丢。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抬起头,对管事说:“对不起,这个活,我干不了。”
管事的脸当场就沉了下来。
“陈冬,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我给你机会,你还跟我拿乔?”
“这不是钱的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手艺人吃饭的家伙,是良心。我爹从小就教我,做人不能昧良心。我师父也教我,手艺不能有半点掺假。这批料,我不能用。”
那天,我和管事大吵了一架,闹得整个车间的人都知道了。
结果可想而知。
我被赶出了工厂。
连当月的工资都没拿到。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走出工厂大门的那一刻,心里没有失落,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李师傅追了出来,塞给我几百块钱。
“小冬,你做得对。”他拍着我的背,眼睛里满是赞许,“这地方,不值得你待了。记住,手艺人,饿死不丢手艺。有这身本事,到哪都有饭吃。”
我拿着李师傅给的钱,看着这个我奋斗了数年的城市,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接下来,该去哪里?
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我看到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强烈的孤独感和思乡之情,在那一刻,汹涌而来。
我想家了。
我想念北方的黄土地,想念村口的歪脖子树,想念二叔的旱烟味,想念二婶的骂声。
也许,是时候该回去了。
我不再是那个身无分文、仓皇出逃的少年了。
我有了手艺,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或许挣不了大钱,但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走进一家电话亭,拨通了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是接到村委会的,是村长接的。
我让他去帮我叫一下二叔。
等了很久,电话那头传来了二叔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喂?”
“二叔,是我,冬子。”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甚至能听到他因为激动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你,你咋样?”半晌,他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挺好。二叔,我想家了,我……想回去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回吧。”
二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家里,需要你。”
第7章 归燕还巢
回家的火车,和来时的绿皮车,已经不是同一个时代了。
车厢干净明亮,速度也快了很多。
可我的心情,却比来时还要复杂。
近乡情更怯。
我不知道,几年未见,家乡变成了什么样子。二叔二婶,是不是又老了许多?
我给他们买了很多东西,给二叔买了他念叨多年的好烟好酒,给二婶买了一件厚实暖和的羊毛大衣,还给已经上了大学的小军买了一块手表。
这些年,我虽然吃穿简朴,但攒下的钱,除了寄回家的,也有一笔不小的积蓄。
火车到站,我转了两次车,才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山村。
村口的路,已经修成了水泥路。
村里的土坯房,大多也翻新成了砖瓦房。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凭着记忆,朝二叔家的方向走去。
还没到家门口,就远远地看到两个人影,站在门口,不停地朝路口张望着。
是二叔和二婶。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几年不见,他们的背,都有些驼了。二叔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二婶更是苍老了许多,脸颊瘦削,步履也有些蹒跚。
岁月,终究还是没有饶过他们。
二婶眼尖,先看到了我。
她愣了一下,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二叔。
“老头子,你看,是不是……是不是冬子回来了?”
二叔扶了扶老花镜,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确定是我。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
我快步走上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二叔,二婶,我回来了。”
二婶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走上前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胳膊上。
“你个死孩子,还知道回来啊!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心真狠啊!”
她的手劲不大,拍在身上,一点都不疼。
我笑着,任由她打,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欣慰。
他帮我拎起地上的东西,我这才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
进了屋,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堂屋里,挂着我爹娘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他们笑得那么年轻。
二婶张罗着给我倒水,拿水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瘦了,黑了,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洋洋的。
这就是家的感觉。
晚上,二婶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
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二婶,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得吃!这是命令!”她眼睛一瞪,还是那副不容置疑的口气。
我笑了,这熟悉的“命令”,听着是那么的亲切。
二叔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好酒,给我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冬子,欢迎回家。”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我们爷俩,就像我离家前的那一晚一样,喝着酒,聊着天。
我跟他们讲了我在外面的经历,讲了我如何从一个学徒,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木匠。
我没有提自己被工厂开除的事,只说我想家了,想回来陪着他们。
二叔二婶听得很认真。
当听到我靠手艺吃饭,没有走歪路时,二叔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好,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咱老陈家的手艺,没丢。”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才知道,二叔的木工房,因为年纪大了,眼神和力气都跟不上了,已经很久没有开张了。
村里现在都流行买现成的家具,便宜又时髦,很少有人再愿意花大价钱,请人手工打造了。
二叔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满是落寞。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心里一阵酸楚。
这双手,曾经能化腐朽为神奇,能让一块块普通的木头,变成一件件有生命的家具。
可现在,它却快要被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给淘汰了。
一个念头,在我的心里,慢慢地清晰起来。
第8章 老屋里的新梁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二叔那间尘封已久的木工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刨子,锯子,凿子……每一件工具,都擦拭得锃亮。
二叔走进来,看到焕然一新的木工房,愣住了。
“二叔,”我走到他面前,认真地对他说,“我想把这个木工房,重新开起来。”
二叔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傻孩子,现在谁还用这些老家伙事儿啊。时代变了。”
“时代是变了,但手艺没变,规矩没变。”我拿起一把刨子,在手心掂了掂,“二叔,你的手艺,加上我在外面学的那些新样式、新想法,咱们爷俩合伙干,一定能行!”
我把我这些年的积蓄拿了出来,拍在桌子上。
“这是启动资金。咱们不光要做家具,还要做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木雕、摆件,放到网上去卖。现在流行这个。”
二叔看着我,看着桌上的钱,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婶闻声也走了进来。
她听了我的想法,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反对我乱花钱,反而沉默了。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二叔,最后叹了口气。
“你想干,就干吧。你二叔这辈子,就念着这点东西了。有你陪着他,我也放心。”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
他们要的,从来都不是我寄回来的那些钱。
他们要的,是陪伴,是传承,是这个家能有一个主心骨。
说干就干。
我用那笔钱,置办了一些新的电动工具,也把二叔那些老工具,重新打磨修复。
我还买了一台电脑,拉了网线。
我把我设计的家具图纸,和我做的一些小木雕样品,拍了照片,开了一家网店。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
但我没有气馁。
我每天都和二叔泡在木工房里。
二叔负责传统的榫卯结构,保证家具的“骨架”结实耐用。我负责新颖的外观设计和精细的打磨雕刻。
我们爷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木工房里,重新响起了“嚓嚓”的刨木声和“吱嘎”的拉锯声。
那声音,像是我们这个家,重新跳动的心脏。
二婶每天给我们送饭,嘴里还是会念叨几句“别太累了”“注意身体”,但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前多了很多。
小军放假回来,看到家里的变化,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成了我们网店的第一个“客服”,帮我处理订单,联系客户。
慢慢地,我们的网店有了第一笔订单,第二笔,第三笔……
很多城里人,厌倦了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千篇一律的家具,反而对我们这种纯手工、用料扎实、带着温度的老手艺,情有独钟。
订单越来越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在村里招了几个年轻人,跟着二叔学手艺。
沉寂多年的木工房,又热闹了起来。
二叔成了总教头,每天背着手,在车间里踱步,指点着年轻人。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了,说起木工的门道,滔滔不绝,眼睛里都放着光。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给一件即将完工的紫檀木茶几做最后的抛光。
二婶端着一碗绿豆汤走了进来。
她看着满屋子的木屑和忙碌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冬子,累了吧,喝碗汤。”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清甜爽口。
“二婶,还记得我走的那天吗?”我笑着问。
二婶一愣,随即也笑了,眼角泛起了泪花。
“咋不记得。那天我跟你二叔吵了一架,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她用围裙擦了擦眼角,“我不是心疼那八十块钱。我是怕啊,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被人骗,受欺负。我让你二叔给你钱,他死活不肯,说怕我知道了跟你闹。我没办法,只好连夜给你赶了双鞋,又凑了点零钱,想着去车站塞给你,让你路上宽裕点。谁知道那火车开那么快,差点没追上。”
原来,那八十块钱,二婶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是默许的。
他们夫妻俩,一个给了我闯荡世界的勇气,一个给了我贴身的温暖和叮咛。
我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为我操劳了半生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
我站起身,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用红布小心翼翼包着的东西。
我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那双我已经穿不下的千层底布鞋,还有那一百块钱。
这些年,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把它们带在身边。
“二婶,这个,还给你们。”
我把钱,和那双鞋,一起递到了她的手里。
二婶看着手里的东西,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傻孩子……”
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她。
就像小时候,她抱着我一样。
“二婶,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
谢谢你,用你的“刀子嘴”,教会我什么是“豆腐心”。
窗外,阳光正好。
木工房里,刨花飞舞,散发着迷人的清香。
我知道,这间老屋,因为爱和传承,已经装上了一根全新的、坚不可摧的房梁。
它将支撑着我们这个家,走向更远的未来。
来源:褪色的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