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林国富领着那个男人踏进我那间小小的钟表铺时,我就知道,我费了一年功夫才勉强粘合起来的安生日子,马上就要像摔碎的表蒙子一样,裂成一地鸡毛。
我爹林国富领着那个男人踏进我那间小小的钟表铺时,我就知道,我费了一年功夫才勉强粘合起来的安生日子,马上就要像摔碎的表蒙子一样,裂成一地鸡毛。
那男人姓赵,叫赵鹏,人长得体面,白衬衫的袖口挽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金表,笑起来眼角的褶子都透着一股精明。
我爹的腰板挺得溜直,脸上堆着我一年没见过的热络笑容,那架势,不像领着客人,倒像领着一位来视察的领导。
“晚秋,忙着呐?”爹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
我没抬头,手指捏着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游丝,眼睛凑在放大镜前,整个世界就剩下机芯里那方寸天地。铺子里很静,只有墙上几十面挂钟和台钟发出的“滴答”声,像一片绵密而从容的雨。
“嗯。”我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空气尴尬地凝固了几秒。
“咳,这位是赵鹏,赵老板,做建材生意的。”我爹赶紧打圆场,把赵鹏往前推了推,“赵老板,这就是我闺女,林晚秋。”
那个叫赵鹏的男人往前凑了凑,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混着烟草味,蛮横地钻进了我熟悉的、混着表油和旧木头味道的空气里。
“林小姐真是好手艺,这么年轻,就能守着这么一门绝活,佩服,佩服。”他的声音很洪亮,在这间小铺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终于把那根游丝稳稳地安回了它的位置,这才抬起头,透过台灯的光晕看着他们。我没笑,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爹,有事?”
我爹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大概希望我能更热情些,至少,能给赵老板递上一杯水。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他干巴巴地说,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赵鹏身上瞟,“赵老板路过,我寻思着,你这儿清静,带他来坐坐。”
我心里一阵冷笑。我这铺子开在老城区的背街里,要不是熟客,导航都得绕晕头。路过?骗鬼呢。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摘下放大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我看着我爹,这个我曾经以为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算计和讨好。
一年前,我的天塌了。
我的丈夫陈磊,一名消防中队的中队长,在一次化工厂的救援中,再也没能走出来。送回来的,只有一个盖着红旗的盒子,和一枚烫手的一等功奖章。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主心骨,飘在半空中,踩不到地。葬礼上,我没哭,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看着他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橙色的救援服,笑得一脸灿烂,牙齿白得晃眼。
我爹哭得像个孩子,捶着胸口,一声声地喊着“我的好女婿”。
办完后事,我把自己和五岁的儿子念念关在家里,一关就是一个月。直到有一天,念念抱着我的腿,小声说:“妈妈,我饿。”我才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惊醒过来。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蜡黄、眼神空洞的女人,突然觉得,陈磊要是看见我这样,肯定会骂我没出息。
天塌了,可日子还得过。我和陈磊的家,不能散。
我把陈磊的奖章和照片收好,然后重新盘下了我爷爷传下来的这间钟表铺。这门手艺,我从小跟着爷爷学,丢了好些年,但底子还在。我把自己埋在那些细小的齿轮和零件里,靠着极度的专注来抵御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的思念和悲伤。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那些滴答作响的钟表,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日子,总会一分一秒地往前走。
铺子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都是些老街坊和回头客。我带着念念,日子过得清贫,但安稳。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愁,平静地流淌下去。
直到三个月前,我爹第一次跟我提起了改嫁的事。
他说:“晚秋啊,你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守着。念念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我当时正在给一块老上海手表换发条,头也没抬地说:“爹,我现在挺好。陈磊是念念的爸爸,唯一的爸爸。”
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可从那以后,这话就像一根楔子,被他锲而不舍地往我心里钉。
今天,他终于把人领到了我面前。
我站起身,走到柜台后面,倒了两杯白开水,一人一杯,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赵老板,喝水。”我的语气客气,但疏离。
赵鹏端起杯子,客气地笑了笑:“林小姐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老赵就行。”
我没接话,目光落在他手腕那块金灿灿的手表上。劳力士,日志型,满天星的表盘,晃得人眼花。一看就是那种生意场上用来撑门面的东西。
“林小姐这手艺,是祖传的吧?”他没话找话。
“嗯。”
“现在可不多见了,都是些高科技了,谁还修这个。”他摇摇头,像是在惋惜,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见识,“不过,这也是一种情怀。”
我淡淡地开口:“在我这儿,这不是情怀,是饭碗。”
一句话,把赵鹏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爹的脸都快挂不住了,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赶紧对赵鹏说:“赵老板,别介意,我这闺女,就是这脾气,不会说话。”
“哪里哪里,”赵鹏立刻又堆起笑容,“林小姐是性情中人,我欣赏的就是这种性格。”
我心里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不想再跟他们耗下去,直接对我爹说:“爹,念念快放学了,我得去接他。你们要是没什么事……”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我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赵鹏却很沉得住气,他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衬衫,笑着说:“那就不打扰林小姐了。正好,我也没什么事,要不我开车送你去接孩子?”
“不用了,幼儿园就在街口,我走着去。”我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爹终于忍不住了,他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音量,咬着牙说:“林晚秋!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为了你的事跑前跑后,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我轻声说:“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事,到此为止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开始收拾工作台上的工具,一把一把,擦拭干净,放回原位。这是我每天的习惯,就像一种仪式。
赵鹏和我爹尴尬地站在铺子中央,墙上的钟表们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像是在丈量着我们之间沉默的距离。
第1章 不速之客
赵鹏和我爹最终还是走了,像两尊被请走的神,留下一屋子不属于这里的气味。
我打开铺子的门,又把后窗也推开,让穿堂风带走那股子古龙水和尴尬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老街的风带着熟悉的市井气,有隔壁包子铺的蒸汽味,有谁家窗台飘来的花香,还有孩子们放学后的吵闹声。
这才是我的世界。
我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指向四点半,该去接念念了。我锁好铺子门,慢悠悠地往街口的幼儿园走去。
夕阳把老街的巷子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放学的孩子们像一群归巢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幼儿园里涌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念念,他背着蓝色的小书包,安安静静地站在老师身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又蹦又跳。
陈磊走后,念念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特别懂事,也特别安静。
“念念!”我冲他招招手。
他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迈开小短腿朝我跑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妈妈。”他闷闷地喊了一声,小脑袋在我腰上蹭了蹭。
我摸着他软软的头发,心一下子就满了。
回家的路上,念念牵着我的手,小声问:“妈妈,今天下午,是不是有客人来我们铺子里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
“嗯,是外公带来的。”
“那个叔叔是谁呀?他身上的味道好奇怪。”念念皱着小鼻子。
我笑了笑:“一个……外公的朋友。”
我不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污染了孩子单纯的世界。
回到家,我系上围裙开始做饭。家不大,两室一厅,是陈磊单位分的房子。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但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的墙上,还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陈磊把我扛在他肩膀上,念念骑在他脖子上,我们三个人笑得没心没肺。
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看看这张照片。
晚饭是念念最爱吃的番茄炒蛋和排骨汤。他吃得小嘴流油,我看着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吃完饭,我陪他搭积木,给他讲故事。等他睡着了,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那个陈旧的木头匣子。
匣子里,放着我所有的工具,还有一本爷爷留下的笔记。笔记的牛皮封面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里面是爷爷用隽秀的小楷,记录下的各种钟表的维修心得。
我翻开笔记,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手艺人,他一辈子就守着那间小铺子,他说,修表,修的是时间,也是人心。心要是乱了,手里的活儿也就糙了。
今晚,我的心很乱。
我爹的脸,赵鹏的笑,像两只苍蝇,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知道,今天只是一个开始。以我对我爹的了解,他绝不会轻易放弃。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刚开铺子门,我爹就来了。他没穿昨天那件板正的夹克,换了身旧的劳动布衣裳,手里还提着一袋刚出笼的肉包子。
“晚秋,还没吃早饭吧?”他把包子放在柜台上,语气比昨天缓和了不少。
“吃过了。”我淡淡地说,开始了一天的准备工作,擦拭柜台,给工具上油。
他在铺子里踱了两步,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昨天……你别往心里去。赵老板人不错的,就是说话直了点。”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他被我问得一噎,搓了搓手,“晚秋啊,爹是为你好。你看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多辛苦。那铺子能挣几个钱?念念以后上学、娶媳妇,哪样不要钱?”
“赵老板家里条件好,市里好几套房子,车子也有。他老婆前几年生病走了,也没个孩子。他对你印象很好,要是你们能成,你跟念念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他说得恳切,好像已经替我规划好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
我听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爹,我的下半辈子,我自己有数,不用别人给。”我一字一句地说,“陈磊留下的抚恤金,加上我这铺子的收入,足够我和念念过日子了。我不辛苦,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好?哪里好!”我爹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声音也高了八度,“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守着个破铺子,能有什么出息!你这是在跟自己赌气,也是在耽误念念!”
“我怎么耽误念念了?”我盯着他,眼神冷了下来,“我凭自己的手艺吃饭,干干净净,正正当当。我教他要诚实,要善良,要靠自己的本事活。这叫耽误他?”
“你……你这是歪理!”我爹气得脸通红,指着我说,“哪个孩子不希望有个爹?赵老板说了,他会把念念当亲儿子一样待!”
“亲儿子?”我笑了,笑得有点凉,“爹,你别天真了。雪地里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有的是。人家图我什么?图我年轻?图我带着个拖油瓶?还是图你嘴里这门‘没出息’的手艺?”
“他图的是咱们家的实在,图你的人品好!”我爹还在嘴硬。
“行了,爹。”我打断他,“你回去吧。这事,不要再提了。我是不会改嫁的。”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我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失望又愤怒的声音:“林晚秋,你真是油盐不进!你会后悔的!”
脚步声远了,铺子门被他“砰”的一声带上,震得墙上的挂钟都跟着晃了晃。
我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后悔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陈磊用命换来的这个家,我得守着。这间铺子,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根,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我也得守着。
至于那个赵老板,和他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就像他手腕上那块金表,看着光鲜亮亮,可内里的机芯,谁知道是什么样的呢?
我宁愿守着我这些老旧但走时精准的机械表,一格一格,踏踏实实地走完我的人生。
第2章 父亲的“苦心”
我爹摔门而去后,一连好几天都没再出现。
铺子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白天,我埋头在工作台前,和那些精密的零件打交道。傍晚,我去接念念,陪他吃饭,做游戏。夜深人静时,思念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就翻开爷爷的笔记,一看就是半宿。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我太小看我爹的执着了。
那个周末,我正在铺子里给一块老式的“梅花”表做保养,我爹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我妈。
我妈是个性子软和的女人,一辈子没跟我爹红过脸。她一进门,就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
“晚秋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你爹都气病了。”
我爹在一旁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我心里一紧,赶紧扶我妈坐下,又给我爹倒了杯热水:“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死不了!”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我妈拍了拍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晚秋,你爹也是一片苦心。我们都老了,还能护你几年?我们是怕我们走了以后,你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的,被人欺负。”
“妈,我有手有脚,有这门手艺,我欺负不了别人,别人也别想欺负我。”我轻声说。
“手艺?手艺能当饭吃一辈子吗?”我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他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现在是什么社会了?时代不一样了!你看看人家赵鹏,动动嘴皮子,签个合同,就是几十上百万的生意。你呢?你趴在这儿一天,眼睛都快看瞎了,能挣几个钱?”
“钱多钱少,够花就行。我挣的钱,干净。”
“我挣的钱就不干净了?!”我爹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零件都跳了一下,“林晚秋,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跟着你爷爷学了这破玩意儿!一点用都没有!把你人也学傻了!”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来。
这门手艺,曾是他的骄傲。小时候,他总爱抱着我,跟街坊邻居炫耀:“看我闺女,多聪明,这么复杂的表,一拆一装,眼都不眨。”
什么时候,这门手艺就成了“一点用都没有的破玩意儿”了?
“国富,你少说两句!”我妈赶紧劝他。
她又拉着我的手,放软了声音:“晚秋,妈知道你心里苦,忘不了陈磊。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念念还小,你得为他想想。赵老板那个人,我们打听过了,人是活络了点,但心不坏。他对你是真心的,他说,只要你点头,他立马就在房本上加上你的名字,还会给念念一笔教育基金。”
房本上加名字,教育基金……
这些条件,听起来确实很诱人。
可我听着,只觉得一阵阵的心寒。
在他们眼里,我的婚姻,我的人生,就是一场可以明码标价的交易。对方出钱,出房子,我,带着一个儿子,把自己打包卖过去。
“妈,”我抬起头,看着她,“你觉得,陈磊要是还活着,他会同意我这么做吗?”
我妈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我爹却冷笑一声:“别拿死人说事!他要是还活着,用得着你现在受这份罪?他一个当兵的,除了给你留个名声,还给你留下什么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我爹。
“他给我留下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懂!”我的声音在发抖,“他给我留下了念想,留下了做人的骨气,留下了这个家!他没给我留下金山银山,但他教会了我,人活着,不能只为了钱!”
“你……”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
“爸,妈,你们回去吧。”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会改嫁。上无公婆需要伺候,下有麟儿绕膝,我自己有手艺能养活我们娘俩,我为什么要改嫁?为什么要给别人当后妈,还要看人脸色过日子?”
“我林晚秋,还没活到那个份上!”
我的话说得决绝,没有留一丝余地。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拉着我爹的胳膊,一个劲儿地说:“算了,算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咱们别逼她了。”
我爹一把甩开她的手,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好,好,林晚秋,你翅膀硬了!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你以后是死是活,都别来找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爹的背影,跺了跺脚,也跟着追了出去。
铺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木质工作台上。
我不是不委屈。
那是我的亲生父亲啊。他怎么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难道在他眼里,女儿的幸福,就是房子,车子,和一个有钱的男人吗?
难道我坚守着对陈磊的爱,靠自己的双手努力生活,就是一种错误吗?
墙上的钟表依旧在滴答作响,不疾不徐,仿佛在嘲笑着我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我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把这一年来的委屈,思念,和刚刚被父亲刺伤的痛,全都哭了出去。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我才慢慢停下来。
我擦干眼泪,看着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给老街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我忽然想起了陈磊。
他总说,我身上有一股劲儿,像钟表里的发条,看着不起眼,但拧紧了,就能让整个世界都转起来。
“晚秋,”他曾笑着对我说,“你别看你人安安静静的,其实你比谁都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是啊,我就是这么倔。
我认准了,要守着这个家,守着这门手艺,把念念好好带大。
爹,你不理解我,没关系。
全世界都不理解我,也没关系。
只要我自己,还认得清自己的路。
我重新坐直身体,打开台灯,拿起镊子。那块“梅花”表还在等着我,它的主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明天就要来取了。
我必须把它修好。
就像我必须,把我自己破碎的生活,一点一点,重新拼凑完整。
第3章 无声的战场
和我爹大吵一架后,家里陷入了一种冰冷的平静。
他真的说到做到,再也没来过我的铺子,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妈倒是偷偷来过两次,每次都提着些吃的,坐不了一会儿就走,眼神里全是担忧和无奈。
“晚秋,你别跟你爹置气,他就是那个臭脾气,心里还是疼你的。”
我点点头,说:“妈,我知道。”
但我心里明白,这道裂痕,已经出现了。
这场战争,从明面上的争吵,转入了无声的对峙。而我没想到,我爹的下一个目标,竟然是念念。
那天我去幼儿园接念念,老师有些为难地把我拉到一边。
“念念妈妈,今天下午,孩子的爷爷来过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来干什么?”
“他给念念带了好多玩具,一个好大的遥控汽车,还有变形金刚。他说……他说想带念念出去玩,我没同意,毕竟您没交代过。”老师说得很委婉。
我心里一阵发冷。
回家的路上,念念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他抱着那个比他还高的遥控汽车盒子,几次想开口,又都咽了回去。
“念念,想跟妈妈说什么?”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瘪了瘪嘴,小声说:“妈妈,外公说,要是你跟那个赵叔叔结婚,他就会给我买更多更多的玩具,还会带我去游乐园。”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摸了摸他的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那念念喜欢那个赵叔叔吗?”
念念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我不喜欢。而且,我只有爸爸一个爸爸。”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陈磊穿着制服的照片。这张照片,他一直宝贝似的放在书包里。
“爸爸是英雄。”他仰着小脸,看着我,眼神清澈又坚定。
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对,爸爸是英雄。念念也是妈妈的英雄。”
回到家,我把那个巨大的玩具盒子,放在了门口的角落里,没拆。
晚上,我给念念讲完故事,他忽然问我:“妈妈,外公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
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大人世界的复杂。我只能告诉他:“外公很爱我们,只是……他跟妈妈的想法有点不一样。就像你喜欢搭积木,可小胖喜欢玩皮球一样。但这不代表外公不爱我们了。”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抱着他的小相框,慢慢睡着了。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
我爹,他怎么能利用一个孩子?
我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妈,你告诉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请他不要再来打扰念念。念念是陈磊的儿子,他姓陈。”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件事之后,赵鹏又来过我的铺子两次。
一次是自己来的,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狭窄的巷子口,显得格格不入。他提着一堆包装精美的礼品,说是给我和念念的。
我没让他进门,就站在门口,平静地对他说:“赵老板,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不需要。以后,请你不要再来了。”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撑着说:“林小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是真心想照顾你们母子。你一个女人家……”
“我过得很好。”我打断他,“赵老板,你是个生意人,讲究的是投入产出。在我这里,你不会有任何回报。别浪费时间了。”
说完,我关上了门。
另一次,他选在念念放学的时候,在幼儿园门口“偶遇”我。他从车里拿出一个最新款的乐高玩具,要送给念念。
念念躲在我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角,一句话也不说。
我把念念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赵老板,请你自重。”
他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收起了那副虚伪的笑容。
“林晚秋,你别给脸不要脸。”他压低声音说,“你以为你是什么贞洁烈女?一个带孩子的寡妇,有人要就不错了!你爹求着我,我才来看看你,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周围有接孩子的家长,已经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但我知道,我不能在这里跟他吵。
我拉着念念,转身就走。
“我告诉你,你不同意,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爹来求我!”他在我身后喊道。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赵鹏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遍遍地扎着我的神经。
带孩子的寡妇……
这五个字,充满了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坚强,就能为我和念念撑起一片安宁的天空。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爹的逼迫,赵鹏的骚扰,街坊邻居若有若无的议论……这些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要把我困住。
我开始怀疑,我的坚持,到底是不是对的?
我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为了自己所谓的“骨气”,剥夺了念念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权利?
我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陈磊。
他还是穿着那身橙色的救援服,站在一片火光里,回头对我笑。
“晚秋,别怕。”他说,“守好家,带好念念。”
我哭着想去拉他的手,他却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漫天的大火里。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脸上全是泪水。
窗外,天已经亮了。
我坐起身,看着身边熟睡的念念,他砸吧着小嘴,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
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什么是完整的家?
有爸爸,有妈妈,就是完整的家吗?如果那个爸爸,不是念念想要的,那个家,充满了算计和交易,那样的“完整”,又有什么意义?
我和念念,我们两个人,就是家。
只要我们母子同心,只要我的爱能填满他成长的天空,我们的家,就是完整的。
陈磊,你放心。
我会守好我们的家,带好我们的念念。
谁也别想,把它从我手里夺走。
第4章 记忆的锚点
心里的结一旦解开,人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我不再理会外界的纷纷扰扰,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铺子和念念身上。赵鹏又来过几次,见我始终冷若冰霜,也渐渐没了耐心,不再出现了。
我爹那边,依旧在冷战。
生活像一只走时精准的老座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转眼,就到了陈磊的忌日。
按照惯例,我关了铺子,带着念念,去陵园看他。
陵园在市郊的山上,很安静。陈磊的墓碑擦得一尘不染,照片上的他,笑容依旧灿烂。
我把一束他最喜欢的白菊放在墓前,然后拉着念念,一起给他磕了三个头。
“爸爸,我和妈妈来看你了。”念念趴在墓碑上,小声地说着话,像是在跟爸爸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期末考试得了双百,老师表扬我了。我还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妈妈说我很棒。”
“爸爸,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
我把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陵园回来,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晚上,等念念睡着后,我打开了那个我一直不敢轻易触碰的箱子。
箱子里,装的都是陈磊的遗物。
他的制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他的日记本,里面记录着他们中队的日常,还有他写给我、却没来得及寄出的信。
我拿起一件他常穿的旧T恤,埋在脸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混着阳光和汗水的味道,让我瞬间泪崩。
我一件一件地整理着他的东西,像是在整理我破碎的回忆。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齿轮。齿轮的旁边,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我展开纸条,上面是陈磊熟悉的字迹,刚劲有力:
“送给我心灵手巧的林师傅。这是我从一块报废的消防表上拆下来的。你说过,每一块钟表里,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我想,这枚在火场里走过一遭的齿轮,它的灵魂,一定很勇敢。就像你一样。”
落款,是“爱你的陈磊”。
我捏着那枚冰凉的齿轮,手抖得厉害。
我记得,这是他牺牲前一个星期,我们俩的对话。
那天晚上,我正在修一块进水的老手表,修了很久都没修好,心情很烦躁。
他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笑着说:“怎么了,林大师傅,遇到难题了?”
我叹了口气:“这块表的机芯太老了,有个齿轮磨损得厉害,找不到替换的。它不走了。”
他把玩着我手里的工具,若有所思地说:“你说,这小小的齿轮,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劲儿,能让时间走起来呢?”
我说:“因为它在自己的位置上,跟别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着,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只要有一个齿轮出了问题,整个钟表就都停了。”
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认真地说:“我们队里,也一样。每个人都是一个齿轮,只有大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才能打胜仗。”
我没想到,他会把我的话记在心里,还特意为我找来了这枚特殊的齿轮。
这枚小小的、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齿轮,就是他留给我的锚点。
它提醒着我,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爱情,是建立在怎样深刻的理解和尊重之上。
他懂我的手艺,尊重我的追求。他从不觉得我守着一间小铺子是“没出息”,他把它看作是和我一样勇敢的灵魂。
而我爹,和那个赵鹏,他们不懂。
在他们眼里,我的手艺只是一个谋生的工具,甚至是一个可以被舍弃的、换取更好生活的“破玩意儿”。
他们想要我放弃的,不仅仅是这间铺子,更是我的灵魂,我的根。
我怎么能同意?
我把那枚齿轮紧紧地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得我手心生疼。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的一丝动摇和怀疑,也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第二天,我照常开了铺子。
我从柜台底下,翻出了一块爷爷留下的、一直没舍得用的瑞士怀表机芯。这块机芯工艺极尽复杂,代表了机械表的最高水准。
然后,我拿出了陈磊留给我的那枚消防表齿轮。
我要用我最好的手艺,把这枚勇敢的齿轮,和我爷爷留下的这块机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我要为陈磊,也为我自己,打造一块独一无二的手表。
这块表,将是我对他最好的纪念,也是对我自己人生的一个交代。
它会告诉我,我的坚持,我的选择,都是值得的。
我戴上放大镜,打开台灯,整个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我的心跳,和那枚躺在丝绒垫上的齿轮,在无声地对话。
第5章 手艺人的骨气
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那块怀表的制作中。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和精力的过程。我需要自己画图纸,计算齿轮比,然后用微雕的工具,对那枚消防表齿轮进行细微的改造,让它能完美地嵌入到精密的瑞士机芯中。
我把自己关在铺子里,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饿了就啃几口面包,渴了就喝一杯白水。
念念放学后,就乖乖地在铺子后面的小房间里写作业,看书,从不打扰我。他好像知道,妈妈在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有时候,他会踮着脚,悄悄地走到我身后,看我用各种奇怪的工具,摆弄那些小得像沙粒一样的零件。
“妈妈,你在做什么呀?”
“妈妈在给爸爸做一块手表。”
“爸爸能戴上吗?”
“能。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戴。”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但他会很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悄悄地退回去。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时,赵鹏又出现了。
那天下午,铺子里来了一位客人,拿着一块摔坏了的“百达翡丽”,说是慕名而来。
我一看那表,就知道维修的难度极大,不仅表蒙碎了,连里面的陀飞轮结构都受到了震荡。
“能修吗,师傅?”客人焦急地问。
“我尽力。但是费用会很高,而且需要时间。”我实话实说。
“钱不是问题,只要能修好。这表对我意义重大。”
我点点头,开了单子,让他一个月后来取。
送走客人,我刚准备开始研究那块名表,铺子的门又被推开了。
是赵鹏。
他今天没穿西装,换了一身休闲装,手里也没提东西,就那么大喇喇地走了进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
“林小姐,生意不错啊,连百达翡丽都接。”他笑着说,眼睛却在那块坏表上打转。
我没理他,继续做我的事。
“我打听过了,这表要是送回原厂修,没个十万八万下不来。你这儿,能便宜不少吧?”他像是闲聊。
“赵老板有事?”我终于开了口,语气冰冷。
他笑了笑,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林小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觉得我俗。但这个社会,就是这么俗。没钱,寸步难行。”
“你守着这个破铺子,一个月能挣多少?一万?两万?我一个工程下来,挣的就比你一年的都多。”
“你跟着我,我保证你和孩子吃香的喝辣的。你喜欢你的手艺,没问题。我给你投资,开个大的工作室,专修名表。你当老板娘,不用再这么辛苦。”
他描绘的蓝图很美好,语气里充满了施舍和优越感。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赵老板,”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我守着这间铺子,不是因为它能挣多少钱,而是因为,我喜欢。我喜欢听齿轮转动的声音,喜欢看停摆的指针在我手里重新走动。这种成就感,是你挣多少钱都体会不到的。”
“你说的投资,开工作室,听起来很好。但那样一来,我就不是林师傅了,我成了你的员工,成了你生意的一部分。我修的每一块表,都得计算成本和利润。我的手艺,就从‘手艺’,变成了‘商品’。”
“我这双手,是用来修复时间的,不是用来给你赚钱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赵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
他大概从没被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在他看来“一无所有”的女人,这样当面拒绝和驳斥过。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神里透出一股阴狠。
“林晚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以为你清高?我告诉你,你爹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给他公司的两个小工程,他就保证你能点头。”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还说,你要是再不同意,他就去法院,告你没能力抚养孩子,要争夺念念的抚养权!”
“你说什么?!”我霍地站了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我说,”赵鹏一字一顿,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你很快,就要连你儿子都保不住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爹,我的亲生父亲,竟然会为了两个小工程,用我的儿子来威胁我!
那一刻,我心里的悲愤和失望,达到了顶点。
“滚!”我指着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一个字。
“你让我滚?”赵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晚秋,你最好想清楚。得罪了我,你们娘俩,在这座城市,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让你滚出去!”我抓起工作台上的一把螺丝刀,指着他,眼睛都红了。
赵鹏大概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变了变。
“疯女人!”他骂了一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走后,我手里的螺丝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浑身发软,靠着工作台,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铺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墙上的钟表们,依旧在滴答作响。
可我却觉得,我的世界,时间好像停止了。
骨气?
手艺人的骨气,在赤裸裸的现实和亲人的背叛面前,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可笑。
我以为我能守住我的底线,守住我的家。
可我忘了,我最软的软肋,是我的儿子,念念。
第6章 裂痕与暖流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铺子门被轻轻推开,念念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妈妈?”
他看到我坐在地上,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用小手摸我的脸。
“妈妈,你怎么了?你哭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摇摇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事,妈妈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赵鹏和我爹,把念念从我身边抢走,我声嘶力竭地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照常开了铺子。
我必须让自己忙起来,否则,我会被那些可怕的想法逼疯。
我开始着手修理那块百达翡丽。
我把它完全拆解开,上百个细小的零件,在我面前铺开,像一片星空。我用放大镜,一个一个地检查,清洗,上油。
这个过程,让我烦躁的心,慢慢地沉静下来。
就在我全身心投入的时候,我爹来了。
他一个人来的,脸色阴沉,一进门就把一个信封拍在我的工作台上。
“这是赵老板给的。五万块钱,定金。”
我看着那个信封,像是看着一条毒蛇。
我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晚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不耐烦,“你别再犟了,行不行?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为了我好?”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为了我好,就把我卖了?为了我好,就用念念来威胁我?”
“什么叫卖!说得那么难听!”他激动起来,“这是给你找个好归宿!赵老板哪点不好?有钱,有能力,还愿意接受念念!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站起身,拿起那个信封,走到他面前,把它塞回他手里,“我只想靠我自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爹,你是我亲爹,你怎么能……怎么能帮着一个外人,来逼自己的女儿?”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你……”我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他忽然说,声音低沉了下去,“为了给你找个好人家,我拉下老脸,去求赵鹏。我跟他说尽了好话,就差给他跪下了。你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说我吗?说我林国富卖女儿!”
“我图什么啊我!”他猛地一拳砸在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还不是怕你以后受苦!怕你老了没人照顾!陈磊是英雄,可英雄能当饭吃吗?能给你养老送终吗?”
他吼着,眼眶也红了。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他是为了钱,为了那两个小工程。我从没想过,在他这蛮横不讲理的背后,藏着的是这样深沉而笨拙的父爱。
他不懂我的精神世界,不懂我对手艺的坚守。他只用他最朴素的价值观,来衡量我的未来:一个女人,必须有一个男人依靠,才算安稳。
我们父女俩,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交汇。
我们都爱着对方,却用着让对方最痛苦的方式。
“爹……”我张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铺子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吵什么呢?大老远的就听见你们爷俩在嚷嚷。”
是住在对门的张奶奶。张奶奶八十多了,是我爷爷的老主顾,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进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爹。
“国富啊,你又来逼晚秋了?”张奶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张婶,这是我们的家事。”我爹的语气有些生硬。
“什么家事?晚秋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张奶奶把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你啊,就是死脑筋。你以为给孩子找个有钱的,就是对她好?你问问她,她开心吗?”
她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拍了拍。她的手很干枯,但很温暖。
“孩子,别怕。你做得对。”她看着我,眼神慈祥又肯定,“咱们手艺人,有自己的骨气。日子苦点不要紧,要紧的是,腰杆子得是直的。”
“你看看这满屋子的钟表,哪个不是你一双手修好的?你让时间重新走了起来,这就是你的本事。谁也拿不走。”
张奶奶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看着她,又看看我爹。
我爹低着头,一言不发,手里的那个信封,被他捏得变了形。
“国富,儿孙自有儿孙福。”张奶奶继续说,“晚秋不是个没主意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在走什么样的路。你就让她自己走吧。你逼得太紧,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铺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墙上的钟表,在滴答作响。
过了很久很久,我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没有摔门。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父女之间,开始悄悄地改变了。
第7章 时间的答案
张奶奶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爹心里激起了涟漪。
他没有再来逼我,也没有再提赵鹏的事。我们之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些。
我妈偷偷告诉我,那天我爹回家后,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一宿,抽了一整包的烟。
第二天,他就把那五万块钱,退还给了赵鹏。
赵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打电话来骂了我爹一顿,还说那两个工程也泡汤了。
我爹在电话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女儿的事,不用你管了。”
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听完,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把那块百达翡丽修好了。当那根纤细的秒针,在表盘上重新开始平稳地转动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位客人来取表的时候,激动得无以复加,非要多付我一倍的酬劳。
我拒绝了。
“说好多少,就是多少。这是规矩。”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林师傅,您不光手艺好,人品更好。这年头,像您这样的手艺人,不多了。”
送走他,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不是金钱能带来的。它来自于我的手艺被人认可,我的原则被人尊重。
我开始更加专注地投入到那块为陈磊制作的怀表上。
那枚来自消防表的齿轮,已经被我打磨得严丝合缝,完美地嵌入了机芯之中。它就像一颗勇敢的心脏,准备好了,要在这方寸之间,重新跳动。
转眼,秋去冬来。
老街的梧桐树叶落尽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一天傍晚,我接了念念,正准备关铺子门,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巷子口的路灯下。
是我爹。
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旧棉袄,背着手,在寒风里来回踱步,不时地朝我铺子的方向看一眼。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牵着念念,朝他走过去。
“爹。”
他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哦……我,我路过。”他干巴巴地说。
念念却挣开我的手,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外公!”
我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弯下腰,把念念抱了起来。
“哎,我的乖外孙。”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抱着念念,我们三个人,就这么站在寒风里,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念念放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老旧的修表工具。工具的手柄,是黄铜的,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这是……你以前用的?”我认出来了,这是我爹年轻时,跟着我爷爷学手艺时用的那一套。后来他进了工厂,就再也没碰过这些了。
“嗯。”他点了点头,眼神飘向别处,“放着也是生锈,你……你拿去用吧。”
我捏着那套冰凉而沉重的工具,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知道,这是他的道歉。
一个不善言辞的父亲,用他最笨拙的方式,在向女儿表达他的歉意和妥协。
“爹,”我吸了吸鼻子,“天冷,进屋坐会儿吧。”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重新打开铺子门,给他倒了杯热茶。
念念拿出自己的作业本,献宝似的给我爹看上面的小红花。我爹抱着念念,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没待多久,临走时,他走到我的工作台前,看了一眼那块我快要完工的怀表。
“这是……给陈磊做的?”他问。
“嗯。”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块怀表的表壳,然后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手艺……没落下。”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他没再看我,转身走了。
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们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似乎在这一刻,被时间温柔地填平了。
他还是不懂我,但,他选择了尊重我。
这就够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时间给出的答案。
它带走了我最爱的人,却也抚平了最深的伤痕。它让误解的父女,重新找到了靠近彼此的方式。
它告诉我,只要坚持走在对的路上,总有一天,会迎来属于自己的那片晴空。
第8章 新的齿轮
又过了一个月,那块为陈磊打造的怀表,终于完工了。
我给它配了一条银色的链子,表盘是我亲手打磨的,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透过透明的表背,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运转的机芯。
那枚来自消防表的齿轮,在其中平稳而有力地转动着,像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
我把它挂在胸前,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我却觉得无比温暖。
我仿佛能感觉到陈磊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
那天,是冬至。
我包了饺子,给我爹妈送去了一份。
开门的是我爹。
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接过我手里的饭盒,侧身让我进去。
我妈正在厨房忙活,看到我,高兴得合不拢嘴。
“晚秋来了!快,快坐!饺子马上就好!”
那顿饭,我们一家三口,吃得格外安静,也格外温馨。
我爹的话依然不多,但他会默默地给我夹菜,会把饺子汤里我最爱吃的香菜,都捞到我碗里。
吃完饭,我拿出那块怀表,放在桌子上。
“爹,妈,这个,给你们看看。”
我爹拿起怀表,凑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我妈也凑过来看。
“真好看。”我妈由衷地赞叹。
我爹看了很久,然后,他把它递还给我,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好好收着。这是咱们老林家的根。”
那一刻,我知道,他终于懂了。
他懂的,不是这块表值多少钱,也不是这门手艺有多了不起。
他懂的,是这块表里,承载的记忆,情感,和我们一家人,割舍不断的传承。
从那以后,我爹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提改嫁的事,反而成了我铺子里的常客。
他会帮我打扫卫生,会帮我招呼客人。有时候,看到我忙不过来,他还会戴上老花镜,拿起工具,帮我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比如换个电池,截个表带。
他的手艺虽然生疏了,但底子还在。
街坊邻居们都开玩笑说:“林师傅,你这铺子,现在是父女店啦!”
每当这时,我爹就会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春天的时候,市里的消防大队,联系到了我。
他们听说了我和陈磊的故事,也听说了我这门手艺。他们希望,我能帮他们修复一批在救援中损坏的纪念手表。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爹,就成了我最好的帮手。
我们父女俩,每天在铺子里,从早忙到晚。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的工作台上,照着那些细小的零件,也照着我们专注的脸庞。
铺子里,只有钟表滴答的声音,和我们偶尔交流的低语声。
那一刻,我觉得无比的幸福和安宁。
我们就像两个新的齿轮,曾经因为误解和隔阂而错位,如今,在时间的打磨下,终于重新找到了彼此的位置,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推动着我们这个家,这艘小小的船,继续平稳地向前航行。
有一天,念念放学回来,看到我和外公并肩坐在工作台前的样子,他忽然说:
“妈妈,我们家,现在像一个大大的钟表。”
我笑着问他:“那我们都是什么呀?”
他歪着小脑袋,很认真地想了想,说:“爸爸是那根最准的指针,他告诉我们时间的方向。妈妈你是里面最重要的齿轮,让钟表一直走。外公呢,外公是那个上发条的钥匙,没有他,我们也会走不动的。”
听完他的话,我和我爹都愣住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笑了。
是啊。
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个零件。
我们曾经有过摩擦,有过裂痕,但最终,我们还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因为我们之间,有比任何机械都更坚韧的东西联结着。
那就是爱。
我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墙上的钟表们,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不再是寂寞的独奏,而是一首温暖而和谐的交响曲。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我的家,这个由指针、齿轮和钥匙组成的家,会一直,一直,精准而有力地,走向下一个春天。
来源:回忆放映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