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是1988年的夏天,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又闷又热。
“大军,把你那个‘大哥大’拿出来,让你二叔他们开开眼。”
我爸推了推大伯的胳膊,嗓门洪亮,脸上的光彩比自己发了财还足。
那年是1988年的夏天,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又闷又热。
但我们家院子里,比天上的太阳还火热。
大伯,我爸的大哥,叫王大军,去深圳闯了三年,回来了。
他不是空手回来的。
他开着一辆黑得发亮的桑塔纳回来的,车头那个“W”标志,在阳光下能晃花人的眼。
村里人从村头跟到村尾,像看什么稀罕物件一样。
大伯从车里下来,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方块,上面还有一根长长的天线。
那就是“大哥大”。
我当时八岁,踮着脚尖,从大人的腿缝里看过去,觉得那玩意儿可真神奇,比我们家那个只能搁在桌上的电话机威风多了。
大伯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从容。他慢悠悠地把“大哥大”掏出来,放在院子当中的石桌上。
“啪”的一声,不重,但院子里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跳了一下。
“这东西,在深圳那边,叫‘身份的象征’。”大伯说话不紧不慢,普通话里夹着点听不懂的广东味儿。
爷爷捻着胡须,眯着眼看,没说话。
奶奶则是拉着大伯娘的手,一个劲地抹眼泪,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在外头受苦了。”
大伯娘,我叫她大妈,叫王淑芬。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子,站在一身洋气的大伯身边,显得有些局促。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喜悦。
大伯带回来的东西,堆了半间屋子。
给爷爷的是没见过的铁盒茶叶,给奶奶的是一串看起来就很贵重的珍珠项链,给我爸的是两条“中华”烟,给我妈的是一块上海牌的手表。
轮到我,是一台可以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机,还有一大包花花绿绿的进口糖果。
我把糖纸小心翼翼地铺平,夹在书里,那上面印的外国小人,比年画上的还好看。
那几天,我们家成了全村的中心。
大伯成了传奇。
人们口中,深圳遍地是黄金,大伯就是那个弯腰捡黄金的人。
“三年,就三年,身价上百万。”我爸跟人说起这事,总是伸出三根手指头,语气里全是敬佩。
“百万”是个什么概念,我当时不懂,我只知道,大伯能买得起小汽车,能用上“大哥大”,能让我们全家都穿上新衣服。
我觉得我大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家里的气氛,因为大伯的归来,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兴旺。
这是一种稳稳的幸福,就像那辆停在院子里的桑塔纳,厚重,气派,让人心安。
我以为,好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变故,是从一个信封开始的。
那天下午,邮递员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捏着车闸,在院门口喊:“王大军的信!”
是一封从深圳寄来的信,信封是牛皮纸的,很厚实。
大伯当时正在堂屋里跟几个村里的长辈喝茶,讲他在深圳的生意经。
他接过信,看了一眼寄信人地址,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一下。
那是一种很细微的变化,快得像风吹过水面,但我看见了。
他没有当着大家的面拆开,而是把信揣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里。
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路过我爸妈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听见我爸压着嗓子在说话。
“哥,这事儿……你可得想清楚。淑芬嫂子这些年在家,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我每个月没给她寄钱吗?家里地里的活,不都请人干了吗?”大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钱是钱,感情是感情。你跟她,还有强子(我堂哥),那是一家人。”
“正因为是一家人,我才跟她说实话。”大伯的声音顿了顿,“我在深圳那边,已经有人了。”
我爸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我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一样。”大伯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柔和,“她懂我,懂我的生意,能帮我应酬,能陪我见客户。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那淑芬嫂子呢?”我爸的声音更低了。
“她是个好女人,我知道。但我们之间,早就没话说了。我跟她说生意上的事,她听不懂。她跟我说的,就是家里谁家的鸡下了蛋,谁家的猪长了膘。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老二,你懂吗?”
我缩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一个世界”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心里。
原来,人和人之间,还可以不在一个世界。
第二天,大伯找大妈谈话了。
就在堂屋里,爷爷奶奶和我爸妈都在。
气氛很压抑,没人说话,只有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地响。
大伯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推到大妈面前。
“淑芬,这些年,你辛苦了。”他的开场白很平静。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你拿着,算是……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房子,家里的东西,都归你和强子。我以后每个月,还会给强子寄生活费,一直到他大学毕业。”
大妈看着那个存折,没伸手去拿。
她的手,就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那是一双常年干农活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
她抬起头,看着大伯,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闹。
“大军,你是不是不要我,不要这个家了?”她问。
大伯避开了她的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我们不合适了。”他说。
“哪里不合适?”大妈追问。
“哪里都不合适。”大伯的声音硬了起来,“我跟你说股票,你懂吗?我跟你说外汇,你懂吗?我带你去见我的生意伙伴,你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只会站在旁边傻笑。”
“我……”大-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的肩膀,慢慢地垮了下去。
爷爷手里的旱烟袋,“啪”的一声磕在桌子上。
“混账东西!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出去的?是淑芬把她陪嫁的缝纫机卖了,凑的钱!你忘了你爹我这张老脸,去求了多少人,才给你弄到的出门条?”
爷爷气得浑身发抖。
“爸,时代不同了。”大伯站了起来,“现在不是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时候。感情没了,捆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
“我只要一个结果,淑芬,你同意,还是不同意?”他看着大妈,下了最后通牒。
大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一滴一滴地,砸在身前的衣襟上,无声无息。
她点了点头。
“我同意。”她说,“但钱,我一分都不要。”
“你这是何苦?”大-伯皱起了眉头。
“我没苦。”大妈站了起来,第一次,她挺直了腰板,看着大伯,“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王淑芬,是用钱就能打发的。”
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炸在每个人心里。
这就是大伯做错的第一件事。
他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可以弥补他亏欠的感情和责任。
他用十万块钱,去衡量一个女人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和等待。
他成功了,他离了婚。
但他不知道,他推开的,不只是一个女人,而是他自己做人的根。
大伯很快就回了深圳。
他走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开着车走的。
家里没人去送他。
爷爷气得好几天没吃饭。
我爸整天唉声叹气,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家里那股喜庆劲儿,一下子就散了,比夏天的雷阵雨来得还快。
大妈没有回娘家,她还是住在大伯家的老房子里,带着我堂哥强子。
她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每天下地,喂猪,做饭。
只是,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没有了。
我有时候去找强子玩,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也不动一下。
强子哥也变了。
他以前很爱笑,爱跟我们一起疯跑。
但那之后,他话变得很少,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看书,或者帮大妈干活。
有一次,村里的小孩不懂事,当着他的面喊他“没爹的野孩子”。
强子哥冲上去,跟那个比他高一头的孩子打了一架,两个人都在泥地里滚得跟泥猴一样。
强子哥赢了,他骑在那个孩子身上,一拳一拳地打,眼睛红红的。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大伯的钱,还是会每个月准时寄过来。
但大妈把那些钱都存了起来,一分也没动。
她说,那是给强子以后上大学娶媳妇用的。
她靠着几亩地,和偶尔去镇上打零工,硬是撑起了那个家。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九十年代初。
大伯的生意越做越大。
听说他在深圳买了别墅,还换了更气派的奔驰车。
他还娶了那个“懂他”的女人,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
他偶尔会回来一趟,每次都像视察工作。
车子直接开到村口,就不往里走了,嫌路窄,怕刮了车漆。
然后让人捎话,让爷爷奶奶和我爸他们去村口的饭店吃饭。
他不再回那个他长大的家了。
饭桌上,他派头十足。
他会给我们这些小辈发红包,红包很厚,但他从来不问我们的学习,也不跟我们多说一句话。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电话,说的都是几百万、上千万的生意。
他的新太太,我也见过一次。
很漂亮,很会打扮,也很会说话。
她会给奶奶夹菜,会夸我妈的衣服好看,但那份热情,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她看我们这些农村亲戚的眼神,就像在看电视里演的扶贫纪录片。
有一次过年,大伯带着新太太和女儿回来。
车上拉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年货,都是些我们没见过的洋玩意儿。
他把东西分发给各家,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轮到去大妈家时,他犹豫了。
是我爸硬拉着他去的。
“哥,强子也是你儿子,大过年的,你总得去看看。”
大伯最终还是去了,但只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进去。
新太太和女儿都坐在车里,没有下来。
强子哥从屋里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喊了一声:“爸。”
声音很生硬。
大伯“嗯”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过去。
“拿着,好好学习。”
强子哥没有接。
他看着大伯,说:“我妈说,我们不缺钱。”
大伯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妈一个脾气?”
“我妈脾气怎么了?我妈脾气好得很!”强子哥的犟劲儿上来了。
父子俩,就在院门口僵持着。
最后,是大妈从屋里出来,她接过大伯手里的红包,塞到强子哥手里。
“你爸给的,你就拿着。”她对强子哥说。
然后,她又对大伯说:“进来坐会儿吧,外面冷。”
“不了,公司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大伯说完,转身就上了车。
车子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了村口。
我看见大妈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这就是大伯做错的第二件事。
他有钱了,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他看不起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看不起这些朴实的亲人。
他用金钱和地位,在自己和过去之间,划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他以为自己飞上了枝头,却忘了,鸟儿飞得再高,也得有落脚的树枝。
他的根,被他亲手斩断了。
这种傲慢,不仅体现在对家人上,也体现在他的生意上。
我爸后来跟我说,那几年,大伯的生意伙伴换得特别勤。
以前跟他一起打拼的几个老乡,都渐渐跟他疏远了。
原因很简单,大伯觉得他们跟不上自己的思路了,嫌他们“土”,嫌他们“眼界窄”。
他开始跟一些香港老板、海外投资人打交道。
他觉得,那才是跟他一个“圈子”的人。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高档会所,打高尔夫,喝洋酒。
他学会了说一些时髦的词,比如“资本运作”、“杠杆”、“风口”。
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大老板”了。
但爷爷说:“一个人,要是忘了本,那就离摔跤不远了。”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爷爷是老思想,跟不上时代了。
现在想来,老人的话,都是用一辈子活出来的智慧。
时间到了1997年。
那一年,香港回归,举国欢庆。
那一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而来。
对于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来说,金融风暴是个很遥远的名词,只在新闻里听过。
但对于大伯来说,那是一场真正的风暴。
他的很多生意,都跟香港那边有牵连。
他的摊子铺得太大了,资金链绷得很紧。
风暴一来,他那些看起来很风光的“资本运作”,一下子就变成了致命的陷阱。
年底的时候,传来了消息。
大伯的公司,破产了。
别墅、车子,全都被银行收走了。
他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那个漂亮的、懂他的新太太,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带着女儿和家里剩下的一点财产,悄悄办了手续,去了国外。
一夜之间,那个身价百万、风光无限的王大军,又变回了孑然一身的王大军。
不,比当初去深圳的时候,还要落魄。
因为他不仅没了钱,还没了心气,多了还不清的债务。
大伯是第二年春天回来的。
没有桑塔纳,也没有奔驰。
他是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回来的,手里只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
他回来那天,下着小雨。
他站在院子门口,头发花白,背也有些驼了,西装皱巴巴的,像是好几天没换过了。
他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眼神空洞。
是我爸最先看到的他。
我爸当时正准备出门去镇上,一开门,就愣住了。
“哥?”我爸试探着喊了一声。
大伯抬起头,看见我爸,嘴唇动了动,想笑一下,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老二。”他喊了一声,声音沙哑。
我爸什么也没说,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
“回来就好,先进屋,外面下着雨。”
那天晚上,我家的饭桌上,气氛比大妈同意离婚那天还要沉重。
大伯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埋头喝酒。
一杯接一杯,喝得很快。
我爸陪着他喝。
“哥,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事就好。”我爸劝他。
大伯抬起头,眼睛通红。
“挣?怎么挣?老二,我什么都没了。”
“我那些所谓的‘朋友’,现在看见我就像看见瘟神。”
“我去找他们借钱,想东山再起。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王总,你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也很为难啊’。”
大-伯学着那些人的语气,脸上满是自嘲。
“我算是看透了。什么圈子,什么人脉,都是假的。你有钱的时候,他们是你的朋友。你没钱了,你什么都不是。”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饭桌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第一次看到大伯哭。
那个曾经那么意气风发,觉得什么都能用钱摆平的男人,终于被现实打垮了。
这就是他做错的第三件事。
他错信了那些虚假的繁华,错把生意场上的利益交换,当成了可以依靠的人脉。
他看不起共患难的乡亲,却把全部的信任,都给了那些只能同富贵的“朋友”。
当潮水退去,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裸泳。
大伯在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
他整个人都蔫了,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觉。
我爸想让他振作起来,给他找点事做。
“哥,要不,你去镇上的厂里看看?我跟厂长熟,给你安排个清闲点的活儿。”
“不去。”大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王大军,怎么能去给别人打工?”
他骨子里的那份傲气,还没有被彻底磨平。
他还幻想着,能有翻盘的一天。
他开始给以前的生意伙伴打电话,一个一个地打。
但结果,都是一样。
要么不接,要么就是各种推脱。
有一次,我听见他在电话里跟人低声下气地说话。
“张总,您再帮我一次,就最后一次。只要五十万,不,三十万就行。我保证,一年之内,连本带利还给你。”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大伯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
最后,他把电话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部电话,还是他当年带回来的,很时髦的红色按键电话。
一下子,摔得四分五裂。
他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有时候,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
有时候,又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谁也不理。
家里的气氛,因为他,变得越来越紧张。
我知道,我爸妈也快撑不住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午。
那天,大伯又喝多了,在院子里耍酒疯。
他指着天,指着地,骂这个,骂那个。
骂那些背信弃义的朋友,骂那个卷钱跑了的女人,最后,他开始骂自己。
“我王大军,就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一边骂,一边哭。
我们谁也劝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大妈和强子哥,站在门口。
强子哥那年已经上高中了,长得又高又壮,比大伯还高了半个头。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大伯看着他们,酒醒了一半。
他愣愣地看着,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妈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拿下了酒瓶。
“别喝了。”她说,“跟我回家。”
“家?”大伯喃喃自语,“我还有家吗?”
“有。”大妈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和强子在,那里就是你的家。”
大伯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抛弃了快十年的女人。
她的头发也白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有力量。
他“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一次,不是因为破产,不是因为众叛亲离。
这一次,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大伯跟着大妈和强子哥,回了那个老房子。
他开始戒酒。
过程很痛苦,但他坚持下来了。
他开始帮着大妈下地干活。
一个曾经指挥着上百号人的大老板,重新拿起了锄头。
一开始,他很不习惯,手上磨得全是血泡。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干。
村里人看见他,还是会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
他变了,变得沉默,也变得谦卑。
他不再谈论过去那些风光的日子,也不再做着东山再起的梦。
他开始踏踏实实地,过眼前的日子。
第二年,强子哥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是镇上那年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
去送强子哥上学那天,大伯也去了。
在火车站,他把一个布包塞到强子哥手里。
“这里面,是你妈这些年存下来的钱,还有我……我这一年多,攒的一点。你拿着,在学校,别亏待自己。”
强子哥看着他,眼睛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大伯站在站台上,一直挥手,一直挥手。
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他还在那里站着。
他的背,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我突然觉得,那一刻的大伯,比他开着奔驰车的时候,要高大得多。
后来,为了给强子哥凑学费和生活费,大伯和大妈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早餐店。
卖豆浆,油条,还有大妈拿手的豆腐脑。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磨豆浆,和面,一直忙到中午。
很辛苦,但他们的脸上,却有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的早餐店,因为用料实在,味道好,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虽然挣的都是一块两块的辛苦钱,但每一分,都来得踏实。
我有时候会去店里帮忙。
我看见大伯,穿着白色的围裙,满头大汗地在油锅前忙活。
有客人跟他打招呼:“王老板,生意兴隆啊!”
他会憨厚地笑笑:“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总”,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靠自己双手挣钱的“王老板”。
他晚年的生活,谈不上富裕。
跟当年身价百万的日子,更是天差地别。
住的还是那个几十年的老房子,开的还是一辆用了好几年的三轮车。
但他整个人,看起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宁。
他不再失眠,不再酗酒。
他会陪着爷爷下棋,会帮着我爸修整院子。
他跟大妈之间,话依然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明白。
那是一种被岁月磨砺出来的默契。
强子哥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也成了家。
他经常回来看他们,每次都大包小包地买东西。
他想把大伯和大妈接到城里去住,但他们不去。
大伯说:“这里挺好,有街坊邻居,有熟人,心里踏实。”
有一年,我回家过年,跟大伯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们聊起了很多过去的事。
我问他:“大伯,你后悔过吗?”
他沉默了很久,看着远处光秃秃的田野。
“后悔。”他说,“怎么能不后悔。”
“我最后悔的,不是生意失败,不是没了钱。我最后悔的,是当初,不该把你大妈……不该把那个家,给弄丢了。”
“我那时候,被钱迷了心窍,觉得有钱就有一切。等我什么都没了,我才明白,钱能买来房子,但买不来家。钱能买来很多漂亮的东西,但买不来人心。”
“人这一辈子,能守着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能有个安安稳稳的家,比什么都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我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
他从那场持续了十几年的大梦里,彻底醒了过来。
大伯后来,是在睡梦中走的。
很安详。
他的葬礼,没有那些生意场上的大人物,来的都是村里的乡亲,还有镇上那些常去他店里吃早餐的街坊。
强子哥把他和大妈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站在墓前,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夏天。
大伯开着桑塔纳,拿着“大哥大”,像个英雄一样,回到了我们身边。
他又像一阵风一样,从我们身边刮过,卷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然后又悄然平息。
他的一生,大起大落,像一部电影。
他抓住了时代的机遇,成了第一批发财的人。
但他又因为自己的选择,失去了更宝贵的东西。
他做错了三件事:
第一,他错把金钱当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抛弃了糟糠之妻。
第二,他错把傲慢当成了成功的标志,疏远了亲情和根脉。
第三,他错把酒肉朋友当成了人生的依靠,迷失在了虚假的繁华里。
这三件事,让他从云端跌落谷底。
但也是在谷底,他才找回了那个最初的自己。
他的人生,是一个关于得到与失去的故事。
也是一个关于选择与代价的故事。
现在,我们家里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了。
我也在城市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但我时常会想起大伯,想起他的人生。
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个飞速变化的时代里,人性的浮沉与挣扎。
也让我明白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人这一辈子,不管飞得多高,走得多远,最终的归宿,还是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而支撑起这个家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那些最简单,也最容易被我们忽略的东西——责任,情义,和一颗懂得珍惜的平常心。
来源:沐南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