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在很多场合听到过这句话,在考试即将收卷时老师对我说,在景区排队时家人对我说,在着急交付重要项目的深夜领导对我说,在上一班地铁刚刚开走时朋友对我说,留下的,往往是一个慌乱,自责,手足无措的我。
“你不能快一点吗?”
我在很多场合听到过这句话,在考试即将收卷时老师对我说,在景区排队时家人对我说,在着急交付重要项目的深夜领导对我说,在上一班地铁刚刚开走时朋友对我说,留下的,往往是一个慌乱,自责,手足无措的我。
生活像一个计时器高悬在我的头顶,你得快点,再快点,速度放缓是不被允许的,那意味着掉队,意味着无用,意味着成为弱者。
我们真的有必要这么快吗?我怀疑,却始终不敢真正放松下来,直到听到今天的故事。
讲述者是作家千先兰,韩国年轻一代中最为杰出的科幻作家之一。今年夏天,我们前往韩国首尔与她对话,如果用一个词概括她本人和她写下的故事,最合适的是:速度。
千先兰是一个速度被迫放缓的人。她 17 岁开始写作,20 岁母亲因脑溢血病倒,她开启了漫长的照护生活。在医院的日子里,人是没办法也没有心力去写作的,身边朋友们的生活都在大步向前,她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朋友们都独自奔跑,或者骑着很好的自行车,或是开着汽车,而我却是那个必须推着轮椅前行的孩子。”
停滞是因为母亲,重新开始也是因为母亲。
患痴呆症的母亲失去了大部分记忆,连带家人的名字也一起忘记,简单的问题也常常答不上来,直到有一次,千先兰问,“妈妈,女儿的职业是什么?”妈妈回答说,作家。
“那是我唯一放弃过的,而妈妈唯一记住的记忆。
是我唯一没有守护住的记忆。”
她要把这个记忆变成真的,她重新开始写作。她从爸爸、妈妈和姐姐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做笔名,她身上的两处刺青,一处是鲸鱼和太空,一处是妈妈名字中的“兰”字,纹在无名指的位置,一个原本留给结婚戒指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强有力的保护。每当我心情很难受的时候,我就会摸着它。”
“速度”,也同样是千先兰写作中的重要主题。
她曾经因为一次意外迷路去到赛马场,看到那些两三年后就会退役的赛马,她好奇它们最后会去哪里,查完资料她发现,安乐死,是韩国大多数赛马退役后的结局。
“成为‘弱者’的恐惧,似乎是最普遍的。”
“我们真的有必要这么快吗?其实因为太快,反而错过了很多东西。”
于是,她写下了《一千种蓝》,写那些被飞速发展的世界抛下的人,被主流忽视的少数人,因压力不敢停止奔跑的人。她坦诚自己也常常不由自主地和别人比较,但她正在努力练习,“即使进展缓慢,但还是要尝试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每一天上。”
这是新世相韩女作家访谈系列的第二期,我们和作家千先兰进行对话,关于速度、母女关系和女性科幻写作,她全部真诚作答。
如果你也是个紧绷的人,无法放缓的人,先不要逼迫自己。千先兰手机的备忘录有这样一句话,我想分享给所有疲惫不堪的人:
“我们每个人都要练习慢慢地跑。”
以下是千先兰的讲述。
我们每个人
都要练习慢慢跑
讲述:千先兰
我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我们年龄差不算大。
她是 70 年代生的,是那种像朋友一样的妈妈,比如说我不想学习、不想准备考试的时候,她不会让我去学习,而是说“那我们去看海吧”,是即使在凌晨也会和我们一起去看海的妈妈。
我从十七岁开始就一直努力学习,想成为一名小说家。
可是二十岁之后,母亲因为脑溢血病倒,我开始了漫长的照护生活。
在医院生活的过程中,我根本无法写作,也没有心力去写作,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在照顾患有痴呆症的妈妈时,最让我痛苦的是,虽然妈妈还活着,但我却无比怀念过去的妈妈。
明明她还在我身边,但我却一直怀念那个已经失去的她,长时间都活在对过去的执念里。
我母亲还失去了记忆,连我的名字、家人的名字、家人的职业、她自己的名字这些都记不起来了。所以每次见面时,我总会问,“妈妈女儿的名字是什么?”“妈妈的名字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但她从来没有真正回答过。
但有一次,我第一次问她,“妈妈,女儿的职业是什么?”
那时候,妈妈回答说:“作家。”
那是我唯一放弃过的,而妈妈唯一记住的记忆。是我唯一没有守护住的记忆。
所以,听到那句话后,我就觉得一定要让妈妈唯一记得的那个回忆,真正实现出来。
那一天也成为了我决定要再写一部小说的契机。
偶尔现在的妈妈会战胜过去的妈妈,比如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的时候,像我和妈妈散步时,一个橡果掉在我头上。那一刻,妈妈突然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当我们在眼下感受到幸福、能一起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并不怀念过去。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人要过得幸福啊,虽然幸福真的很难。
我觉得所有人其实都在不断怀念过去,因为我们无法回到过去。
我们要在现实中寻找幸福,就是为了战胜过去。
我在照顾母亲的那段时间,真的经常会有这样的想法:
身边的朋友们都在大步向前,只有自己停滞不前。
那种感觉就像是,朋友们都独自奔跑,或者骑着很好的自行车,或是开着汽车,而我却是那个必须推着轮椅前行的孩子。
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自己是不是活错了。
但也正是因为那些时光,我明白了,所谓的“速度”,其实只有自己人生的速度才重要,你不需要去迎合别人的速度。
所有人都在快节奏生活,特别是在韩国社会,一切都变化得非常快,很多事情一夜之间就改变了。
我们真的有必要这么快吗?其实因为太快,反而错过了很多东西。所以我才想以“速度”为主题来写这本书。
我平时对赛马并没有兴趣,但在写《一千种蓝》之前,我迷路了,偶然去了韩国的一个赛马场。
我突然想到,赛马的寿命其实很短,我之前也知道这一点,但那天我就很好奇,那些只奔跑了两三年就退役的赛马,后来都去了哪里?
查了一下才发现,在韩国,大多数赛马退役后都会被安乐死。
那一刻我强烈地感受到,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最终都只是被极少数人利用,成为工具而已。
成为“弱者”的恐惧,似乎是最普遍的。
尤其是在韩国和中国这样社交网络特别发达的文化里,这些社交网络让人们不断地与彼此比较,而其中青少年或年轻一代,对于在文化上成为弱者、落后于潮流,或者无法跟上流行消费、买不到流行商品等情况,都会产生一种文化剥夺感,这是我最近最深刻感受到的社会弱势现象。
我也是,明明过得挺好,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和别人比较。
通过和别人比较来确认自己现在的位置,比如:“别人有的我没有”,“别人能做到的我做不到”,把“我现在在哪里”拿来跟别人比较,这似乎就是人的本能。要完全消除这种比较是很难的,人很难做到不和别人比较,只专注于自己。
虽然难,但我最近在努力练习,即使进展缓慢,但还是要尝试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每一天上。
我有一处刺青是鲸鱼和太空。
我喜欢鲸鱼和太空,我觉得大海和宇宙有点相似,两个都是人类无法征服的空间,现在大海中最大的生物是鲸鱼,所以我觉得鲸鱼和宇宙也很般配。
最近开始喜欢抬头看天空了,我真的很喜欢夜空,晚上能看到星星,这些星星让我实实在在感觉到地球就在宇宙中。
怎么说呢,当想到地球并不特别,只是宇宙中偶然形成的一颗星球时,我反而会获得特别大的安慰。如果必须选择一个星球生活的话,我今天会选择海王星,很漂亮。
最初写太空歌剧的时候,是因为我所了解的科幻小说,理应有宇宙的元素,所以以宇宙为背景开始写小说。
但快完成时再看自己的小说,觉得这好像是谁都能写出来的故事,不一定非得是我。
所以那时候最常想的就是,难道没有只有我才能写的故事吗?
我觉得与其去写宇宙,不如把自己照顾母亲这七年间在地球上感受到的问题写出来,于是重新开始写《一千种蓝》。
写这本书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始终觉得《一千种蓝》是只有我才能写出来的故事。
“考利”这个角色的灵感就是来自我母亲。
母亲长期在医院过室内生活,第一次要去另一家医院看诊,坐车出来时,她看向天空的样子,就像一个拥有语言和知识、却不是婴儿的神奇存在第一次看到地球的天空的样子,那种表情非常特别。
我就想,如果是拥有学习能力、懂得词汇的某种存在,比如机器人,看向天空时,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呢?于是就有了会用“灿烂”这个词的机器人考利。
我反而是在开始作家活动、看到读者的书评之后,变得更加无所畏惧了。
以前我认为小说是有“标准答案”的,必须按照那个答案去写,但现在我发现,读者其实非常多样化,最终只要我自己开心地写自己想写的小说,就一定会有某些读者喜欢,反之,即使我再怎么努力写,如果不合他们口味,也会有人觉得不怎么样。
每当我看到“女性写科幻只注重情感”这样的评论时,我想说,“那你就去看其它的东西吧。”
就像孩子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天赋来到这个世界一样,我后来才意识到,我的天赋,或许就是对人类存在的好奇心。
曾经让我感到束缚和压抑的原因之一,就是我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生,人类为什么存在,但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世界上也没有地方能找到答案。
但写作本身,就是我可以亲手创造那个世界诞生的理由、角色存在的理由的过程。
我喜欢以青少年为主角的故事,因为他们这个年龄段拥有一种突破的力量。即使害怕,也会奋不顾身地去做,我很喜欢这种能量,所以经常写以青少年为主角的小说。
我认为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蕴藏着属于自己的生命历史,就像坚实的种子一样,不管写什么样的故事,最终都会流露出身体所感受到的生命历程。
所以即使不刻意努力,所有人都在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只是要找到让自己声音最清晰、最有力的表达方式。
从高中开始我就一直学习创作,当时受到很多韩国女性作家的影响。
现在依然活跃创作的金爱烂作家、郑世朗作家、具炳模作家、韩江作家等,当代女性作家的作品我都非常喜欢。
仅仅是她们坚持写作这一事实,就让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毫无畏惧地持续写作。
我认为科幻小说这个类型本身,对女性来说是一个非常适合梦想和活动的领域。
现实中依然存在压迫女性的“玻璃天花板”和各种歧视,很难感受到女性突破前进的畅快,但在科幻小说中,毕竟是未来,世界会如何变化谁也不知道,或者说,科幻小说是一个女性可以通过革命改变世界的舞台,这也是这个体裁最痛快、最有魅力的元素之一。
当女性作家开始创作科幻小说时,女性读者也开始一同享受其中的乐趣,我觉得这正在让韩国科幻小说领域变得非常宽广。
我用父母和姐姐的名字各取一个字,起了现在的笔名。
其实我一直都想要一个笔名,因为我的本名在学生时代有很多同名的朋友,所以一直有一个“如果成为小说家,就想拥有一个独特的小说家名字”的愿望。
后来到要参加征文比赛的时候,我纠结了很久。
我心里对家人一直有一种亏欠感,很想要回报他们,也想在创作过程中始终有家人陪伴的感觉,于是决定从家人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做成笔名。
在照顾母亲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如果沟通不畅,彼此很容易产生误解,受到伤害,那是我第一次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对话。它不仅仅是说和听,如果说话的人没有准确地解释话语的含义,误解随时都可能产生。我认为这在亚洲文化圈的家庭关系中尤为常见,大家沟通非常不顺畅,而且存在一种群体生活的感觉。有时,我们会为了不伤害彼此而过度体谅对方,反而无法传达真正的心意,我对此感触很深。
我的胳膊这里是一只鸟的刺青,还有无名指上纹的“兰”字,是取自我妈妈的名字。
在韩国结婚的时候,我们会把结婚戒指戴在这里。纹在这里,是因为它给我一种守护脆弱部位、让它变得坚强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强有力的保护。每当我很难受的时候,我就经常摸着它。
我想,这个世界是妈妈创造的,她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会对自己说“我是某个人完美的世界”,这样来安慰自己。
在持续照顾母亲超过 10 年的这段时间里,最大的变化是,我开始坦然接受“存在终将死亡”这一事实。
我不再逃避或过度恐惧,反而会想既然每个人终有一天都会走向死亡,那么在活着的时候,我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呢?我的视角也因此发生了变化。
最近我主要还是在照顾母亲,虽然身边有一直守护妈妈的护理师,但每周末我都会去看妈妈,除此之外,每天上午我都会坚持写小说。
比起奖项或新书,我知道妈妈最喜欢听的话是:
“妈妈,我赚了很多钱!”
这是新世相推出的韩女作家系列访谈「她们没有背叛自己的身份」。第二期访谈之后,作家赵海珍、金爱烂、赵南柱的视频和文章会陆续与大家见面。也感谢所有持续关注、与我们一起传播本次韩国女作家访谈系列的朋友和伙伴:韩国文学、GoodbyeLibrary、云中电波。
独家支持:大鱼读品
项目策划:袁灿烂、黄怡、刘辰炜、ss、雨荷
文章编辑:王雪琴
访谈翻译:胡椒筒
来源:新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