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4 年9 月,我作为上海外国语大学的西班牙语硕士生,被派往西班牙担任国际中文教师,由此踏上了去往西班牙塞维利亚的旅程。塞维利亚是西班牙的第四大城市,是弗拉明戈舞的发源地,广场上永远能够听到明快的响板和音乐伴奏,弗拉明戈女郎的舞裙鲜艳地摆动,吸引无数游客驻
2024 年9 月,我作为上海外国语大学的西班牙语硕士生,被派往西班牙担任国际中文教师,由此踏上了去往西班牙塞维利亚的旅程。塞维利亚是西班牙的第四大城市,是弗拉明戈舞的发源地,广场上永远能够听到明快的响板和音乐伴奏,弗拉明戈女郎的舞裙鲜艳地摆动,吸引无数游客驻足。到了冬天,街道两边的树上会挂满柑橘,等到果实成熟便能闻到满街飘荡的橘子香。我的西班牙朋友告诉我,橘花开了,春天就到了。
穿着“四月节”塞维利亚传统服饰
于塞维利亚大学主校区门前
学习西班牙语五年,这是我第一次只身来到异国他乡。在塞维利亚一年的时间中,我不仅要担任中文教师,为塞维利亚大学东亚研究专业大二、大三、大四的本科生授课,同时还要在塞维利亚大学修读硕士课程,拿到硕士学位。
在塞维利亚大学,每年大约有三四十名学生选择东亚研究专业,大一需要学习中文和日语,到了大二之后可以在这两门语言中自由选择,同时还要学习东亚经济、建筑、文学、写作等相关课程,课时量很大。其中,语言是课程的核心,他们每天都会有一到两节语言专业课,学习语法、练习听力、扩展词汇量。塞维利亚大学的中文教师不多,因此在一整个学年中,我从周一到周五基本每天上午都要上一节中文专业课,下课之后再赶到另一个校区,从下午开始我的硕士课程,一直到晚上九点才结束。
01
跨越语言与文化的情感共鸣
在上外刚开始学习西班牙语的时候,老师总和我们说,作为小语种专业的学生,搭建两国文化沟通的桥梁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中文课备课时我一直在想,讲什么内容才能让学生更好地了解中国?除了语言教学,我们作为老师还能够做什么?在语法、语音、词汇之外,我还可以、还应该告诉学生些什么?
在大四的中文课上,我把原来相对枯燥的听力素材换成了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花样年华》的故事虽然发生在香港,但影片中却有不少西班牙语元素,甚至王家卫导演自己也曾在采访中表示,西班牙语文学为他提供了许多灵感。我问学生能否理解人物的关系,并让他们尝试复述电影里的对话——“这两个人物这样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花样年华》里有太多言不由衷,有太多欲言又止,我想让我的学生不仅能听懂对话里的字字句句,还能理解背后的潜台词。我告诉他们,周慕云和苏丽珍注定无果却尽力一搏的爱情其实在文学作品中并不罕见,他们的每次偶遇、重逢和不可言喻的宿命感与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笔下的《跳房子》就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
科塔萨尔在小说里这样描写奥利维拉与玛伽的不期而遇:“我能找到玛伽吗?以前许多回,我只要沿着塞纳路走过来,在面对孔蒂滨河道的拱门下一出现,在塞纳河面荡漾着的灰漾漾的微光刚一使我能看清周围事物的时候,她那纤细的身影就会镶嵌在艺术桥上,她有时在桥上来回漫步,有时则停在铁栏上俯望河水。”《花样年华》的经典小提琴配乐响起,苏丽珍与周慕云擦肩而过时,我总是想起玛伽在塞纳河畔低眉浅笑的倩影,“何必要约定,我们终会相遇”。在这一刻,电影与文学跨越了语言的鸿沟,带给人几近相同的震动,传递了一种相同的、不可言说又耐人寻味的情感。我告诉学生,我们文化中的共性远远大于不同。虽然我们来自不一样的国家,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从小接受不一样的教育,但不论身处何地、说哪种语言,我们都共享着相似的情感,有着共同的追寻。
中国文学课ppt:我们应当如何想象古代中国
我在课上不断地和学生们重申这个观点:“了解东亚文化其实是深入了解自己的过程。”我和他们讲西班牙中世纪文学中的田园牧歌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讲北岛的“我不懂它的语言,他不懂我的沉默”和诗人皮扎尼克的“孤独太过沉重,苍白的词语尽数坠入虚空”,在中国文学课上放一段《妖猫传》,向他们解释何谓“盛唐气象”。
02
对中国充满好奇的学生们
每次课后,我的讲台周围总是围着一群学生,他们叽叽喳喳地告诉我自己最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喜欢中国戏曲和电视剧。他们说,我是他们的榜样,我让他们看到了学好一门外语,人生会拥有更多的可能性。“老师你说,我二十四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每次听到他们这样问,我总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中文学习切切实实地拓宽了他们的人生道路,让他们看到了中国虽然地理距离遥远,但并非遥不可及,那里充满了机遇和挑战。我鼓励他们打好语言基础,勇敢地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我可能会去上海工作。”他们若有所思地说。
“上海”也是我们课堂中常常出现的词。我从小在上海长大,对这座城市有很深的感情。我们从上海讲到方言,再一路讲到《繁花》。在西班牙,除了西班牙语外,还有其他的官方语言,比如加泰罗尼亚语、巴斯克语等,它们已经脱离了方言的归类,上升成了与西班牙语平行的官方语言,普及度很高。听到我们的方言保护行动,学生们都很感兴趣,告诉我在西班牙也有类似的情况,嚷嚷着让我每天在课后教他们一句上海话,以后他们不论是来工作还是来学习,都能用得上。
和大三中文专业学生在中餐馆聚餐
以前总是听说,没有老师能忘记自己带的第一届学生。塞维利亚大学东亚研究专业三个年级的同学不仅仅是我的第一届学生,也是我第一次亲身践行上外“畅达西东,兼济天下”的校训,用西语传播中国声音、讲述中国故事的见证者。我会永远记得和学生们一起去中餐馆,一起用中文点菜,会记得大家在课上用中文为过生日的同学唱生日歌,开心地鼓掌。我也会记得大三期末考试的作文里一个女生写到我,说“我的中文老师不仅教会了我很多,还是我的朋友”,我看着她稚嫩的笔迹,感动得几乎落泪。
03
一场酣畅淋漓的文学梦
听爵士乐与文学课程的老师说,20 世纪文学院的走廊上充斥着为科塔萨尔痴迷的青年,他们一遍遍地读《跳房子》,读《公园续幕》《南方高速》《万火归一》……他们为拉美文学爆炸而激动不已,沉醉于当时新兴的、后现代的文学游戏。而现在的文学课堂上,我看到了同样的激情。我的一位老师是研究拉美诗歌的专家,在该领域工作了超过四十年,可课堂上每每讲到他最爱的诗人,仍然会露出无比向往的神色。他邀请我们一起读墨西哥诗人洛佩斯·贝拉尔德的诗句——Mi corazón leal seamerita en la sombra (我虔诚的心在黑暗中消磨),读完他问道,虔诚的心究竟是对什么虔诚?我们说对过去单纯的生活、对童年的回望与追忆,他说是也不是,诗人的心是对生活本身虔诚,这首诗讲的是对炽热人生的渴望。老师鼓励我们要像诗人一样,明媚、张扬、勇敢地生活。
最后一节课上,我分享了墨西哥诗人塔布拉达笔下的李白。塔布拉达把李白作为自己图像诗的主人公,反复使用明月的意象,把李白的一生都写进了诗歌里。然而,诗句中的李白虽然潇洒飘逸,但诗人对东方文化的想象仍然是从西方视角出发,对中国传统诗歌的理解并不深入。我抓住了这一点,向同学和老师介绍了李白跌宕起伏的人生——《月下独酌》里邀明月共饮的落寞,“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豁达胸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情奔放……
拉美诗歌课期末汇报
下课以后,老师拉着我饶有兴趣地讨论“月亮”意象在中国和西方诗歌中的不同——在中国,月亮是团圆的象征,而在西方,月亮则代表了大写的美学,追寻明月便是追寻极致的美。看着老师激动地和我一一列举拉美诗人写下的明月颂,那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跨越语言与文化的交流并不是遥远的学术讨论,而是血脉相连的心灵共鸣。李白的月亮与西方的月亮,在不同的语境中照耀,却在同一片夜空下汇聚成理解与共情的光。
在诗歌课结束以后,我又去旁听了老师的拉美文学课,老师一路从现代主义讲到后爆炸时期的拉美新兴作家:马孔多还在下雨吗?《酒吧长谈》里的小萨还在追问吗?博尔赫斯笔下“不可探知的宇宙”里到底埋藏了什么秘密?《英雄与坟墓》中的女主人公亚历杭德拉烈火焚身,终于解脱了吗?……
在这个唱衰文科的时代,坚持文学的“无用之用”是一种英雄主义。我要感谢塞维利亚大学,让我在这个技术浪潮席卷的当下,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文学之梦;也要感谢上外,从未给我们设定框架,而是鼓励我们用语言探索世界的各种可能性,始终让我们对生活和文学的美抱有热忱,让我们乐于了解和接受不一样的文化,从此我们拥有了更敏锐也更温柔的触角。
塞维利亚盛放的蓝花楹
写下这些文字的此刻,我的鼻尖仿佛又飘荡起独属于塞维利亚春日的橘花香,美丽的蓝花楹开得漫山遍野,大学门口的白色花树上是永不凋零的花朵。每年四五月,塞维利亚全城的男女老少都会换上传统服饰举行庆典,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中世纪古城,街上充斥着一声声马儿的嘶鸣和马车清脆的铃声。在这里,我看到中文与西班牙语在课堂上相互照耀,文学与生活彼此滋养——中西文化的交汇,不再只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次次真实的遇见与理解。
编辑:高盈终审:旭艾
来源:留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