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孔布作为先秦珍贵货币,其币文考释争议不断。自1938年奥平昌洪《东亚钱志》刊行,“上艹外”币文考释便成焦点。裘锡圭“上艾”说、郭若愚“上间”说等各有依据又存疑。
三孔布作为先秦珍贵货币,其币文考释争议不断。自1938年奥平昌洪《东亚钱志》刊行,“上艹外”币文考释便成焦点。裘锡圭“上艾”说、郭若愚“上间”说等各有依据又存疑。
近期,平定县将未定之论刻入《平定赋》碑,此举不妥。真正文化自信应包容学术历程,如何妥善对待值得深思。
裘锡圭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古文献学家和历史学家,在甲骨文、金文与战国文字研究领域成就卓著。
他在《战国货币考(十二篇)》一文中,曾考释过十五种战国三孔布,其中一种被他认定为“上艾三孔布”,并指出“其地在今山西省平定县东南,战国时属赵国”。这一考证,成为如今平定人引以为傲的“上艾三孔布”最早的考据依据。
“五陉”背“十二朱”三孔布
所谓“三孔布”,其实是一种铲状货币,因其形制为圆首、圆肩、圆足,而且在布首及双足处各有一孔,故后世钱币学者称之为“三孔布”。
三孔布正面纪地名,背面纪重量,大型者背“一两”,小型者背“十二朱”(铢),首端常铸数字,推测是记录铸造时的炉次或范次。
三孔布是先秦货币中最为珍贵的品种,存世罕见外,如今发现的大概有三十余种,大多在10枚以内,不少是孤品,实物除博物馆藏品外目,大多流失海外。除1984年4月在山西朔县出土的“宋子三孔布”为目前唯一有准确考古出土记载的实物外,其余三十余种三孔布,人们大都不知出土地。
宋子三孔布
世人最早知道三孔布,是在清朝嘉庆二十四年(1819)。当时金石名家初尚龄写了本《吉金所见录》(十六卷),里面收录了“南行唐”背“十二朱”三孔布的手摹本,使这种古币首次进入公众视野。
近两百年间,虽偶有发现,但数量稀少。由于其珍稀性,三孔布在拍卖市场上屡创天价,动辄以数百万的价格成交。
据现有资料,面文“上艾”背十二朱三孔布共发现3枚,布重7.1克,现藏东京银行标本室,推测是民国初年流入日本。
东京银行钱币馆“上艹外”三孔布原拓片,昭和十二年拓
由于上艾三孔布从未展出过,我们只能通过日本学者奥平昌洪《东亚泉志》中所刊昭和十二年东京银行钱币馆制作的拓片,一窥其貌。
关于上艾三孔布,有一则有趣的记载。清代康熙时,浙江钱塘人厉鹗(1692-1752)所著的《樊榭山房文集卷第五》中记载一则短文,说他的友人扬州程振华买到一些古钱币:“首狭足岐,朱绿如绣,共二十七种,皆著地名,其中属太原郡者三,曰兹氏、曰祁、曰上艾。”
清代厉鹗《樊榭山房文集卷第五》书影
如果这则记载确定无误,那么三孔布的研究记载的历史,就远远早于初尚龄的《吉金所见录》,把三孔布发现的源头推到了清初康熙时期。
民国二十七年(1938),日本学者奥平昌洪《东亚钱志》刊行,书中载录十二枚三孔布拓本,其中一枚币文作“上艹外”(草字头下从“外”),此字考释遂成学界聚讼之焦点,歧见迭出,迄今未休。
早岁研究者多从字形推断,将此币文释作“上苑”。如,民国二十七年(1938)丁福保主编的《古钱大辞典》、一九五四年彭信威著《中国货币史》,皆持此观点,然“上苑”之地望,究竟在何处,却始终未能明晰。
《吴铭轼本三孔布汇释》书影
至1965年,裘锡圭先生著《战国货币考(十二篇)》,始辟新径。先生不从字形表面立论,转而从音韵学切入,谓“外”“艾”二字同属疑母祭部,古音极近,实可通假。
先生复援《国语・晋语七》“国君好艾,大夫殆;好内,适子殆”之文,引韦昭注“‘艾’当为‘外’,声相似而误”为证,指证前贤释“苑”之非——“第二字明明从‘艸’从‘外’,释作‘苑’是错误的”。
先生更结合《汉书・地理志》“太原郡有上艾县”之载,断此币为“上艾三孔布”,其地 “在今山西省平定县东南,战国时属赵国疆域”。
裘锡圭《战国货币考(十二篇)》书影截图
1978年,此文刊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论证精审,引据翔实,遂为学界主流,多数学者研治先秦货币,多沿其说。
然学术之辨,本无定一尊之理。1994年,著名古文字学家、文物鉴定家、钱币学家,上海博物馆研究员郭若愚先生,在《中国钱币》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三孔布币面文字再考释及其铸造年代之探究》的论文,另立新说。
郭先生据中山国青铜器《中山王壶》铭文、《石鼓文》等实物资料,参以语言文字学通例,推定“上艹外”实当释为“上艹间”,‘上艹间’即‘上间’。
郭若愚《三孔布币面文字再考释及其铸造年代之探究》书影截图
先生复考地理,谓“山西平陆县西五十里有‘间田’,今名间原”,而三孔布地名多有“上下”之分,故“上间”即指此地。
先生更引《诗经・大雅・文王》“虞芮之君,相与争田”之典,证“间田”地名周初已存,非后世臆造。此说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为争议再添一层维度。
由是观之,“上艹外”三孔布铭文之释,自1938年至今,八十余载间,裘锡圭“上艾”说、郭若愚“上间”说,乃至早年“上苑”说,各有依据,亦各有存疑,学界实未达成统一共识,仍属“待决之题”。
学术研究之要,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尤重“多闻阙疑”之旨,凡史实未明、争议未决者,当存疑待考,反复质证,而非遽下断语,强定是非。
《平定赋》(碑刻局部)
近期,平定县新立《平定赋》碑刻,其中将学界尚未共识之论的“上艾三孔布”之说引为定论,并刻石勒碑,此举有失妥当。
夫碑碣者,金石永固,昭示来兹,非止学术探讨之器,更具公器之威与社会深广之影响。今将学界仍在研讨、未得确证之见,以“言之凿凿”之态载入金石,短期或可壮地方文化之声色,长远观之,若异日新证出、深研进,旧说或被动摇,则此永久性标识,恐将陷入进退维谷之境,亦乖“文献名邦”尊重史实、求真务实之根本。
平定固关
忆昔冠山科名坊楹联“衝繁”与“衡繁”之辨,终以文献证据指向“衝繁”而尘埃落定,此亦足为殷鉴:于历史纤微,尤其是争议之处,当怀如履薄冰之谨,持精益求精之态。
若论真正之文化自信,不在急于将一说定为圭臬,而在能包容并呈现学术探索之历程,坦然面对其纷纭。
“上艹外”三孔布拓片
平定历史厚重,自昔便有“文献名邦”之誉,此誉非仅因典籍之富,更因历代士人“多闻阙疑”之治学态度。
今欲护此誉,当对历史真相抱最大敬畏:与其将未定之论径行刻石,不若以更开放、更具说明之法呈现,如博物馆展陈中,并列“上艾说”“上间说”诸家考释,明其源流、列其依据、述其争议;或于地方志纂修时,设“古币考辨”之目,详录裘锡圭先生“上艾”之证、郭若愚先生“上间”之论,及其他异见;再或借文化讲论之机,邀学者与民众共探此谜。
平定娘子关
如此,非但无损地方文化形象,反能显其开放包容、严谨治学之态,激发公众对本土历史的探知兴趣,此才是“文献名邦”精神之善继善扬,而非徒务表面之誉。
金石不朽,所勒宜为不刊之论;桑梓情浓,当以史实为归。愿执事者深思慎取,勿使未定之疑,成千古之惑。
切切此嘱。(张文平)
来源: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