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走的那天是2014年2月22日,92岁的老人躺在病床上,手紧紧攥着我妈的遗照,最后嘟囔的还是“守好这地……”。
(王宗新)我爸走的那天是2014年2月22日,92岁的老人躺在病床上,手紧紧攥着我妈的遗照,最后嘟囔的还是“守好这地……”。
如今我站在四十七团的红枣地里,摸着结满果实的枝桠,总想起他挑着我和妹妹下地的模样——筐绳勒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印出深深的红痕,就像他把一辈子都刻在了这片沙漠里。
我家的老相册里,藏着爸年轻时最风光的样子:1922年生于青海湟中,1949年跟着部队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解放和田,军装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锃亮,军功章别在胸口,高大英武。
那是“沙海老兵”最荣耀的记忆,也是爸一生的精神底色。 1950年部队整编,爸所在的十五团本要迁往阿克苏沙井子。可和田地委书记黄诚急了,发电报给王震将军:“为了和田稳定,不能让他们走!”
很快复电传来:“十五团驻和田万不能调!”就是这短短一行字,让爸和战友们永远留在了“死亡之海”的边缘。
后来我问过爸:“当时不想回老家吗?”
他抽着烟沉默半天,指了指墙上的老地图:“战友们埋在了沙漠里,党让守在这,就不能走。”
那年月,墨玉县有的是良田,可爸他们愣是选了远离村庄的“夏尔德浪”——维吾尔语里“黑色的戈壁滩”,说“不能与民争利”。
简易帐篷住了没多久,他们就挖地窝子:地下挖半人深的坑,芦苇树枝搭顶,夜里一场风,第二天被子能抖出半碗沙。
我爸常念叨的打油诗我至今记得:“和田人民苦,一天要吃二两土。白天吃不够,晚上再来补。”
1954年,我爸把我妈从青海接来了。
1938年我爸被抓壮丁离开时,和妈刚订亲,十六年音信全无,他曾许诺“解放了就回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迎接我妈的,是晒得发白的军装、疲惫的丈夫和满是黄沙的地窝子。我妈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心里酸得慌,可看着我爸眼里的愧疚,啥也没说,打开行李就烧火做饭——她知道,这个男人心里装着比家更大的事。
我记事时,我爸已经是连队的“开荒能手”了。他身材高大,力气大得惊人,拿的坎土曼是全连最大的,一百多公斤的麻袋,别人两人抬都费劲,他一只胳膊就能夹到驴背上。
每天天不亮,他就挑着柳条筐出门,一头是我,一头是妹妹,把我们往地头一放,就拿起坎土曼挖地。
我和妹妹在土里扒沙枣玩,直到太阳落山,妹妹饿得直哭,他还在地里抢着干活——就为了争那朵贴在光荣榜上的大红花。
我爸的“拼命”是出了名的。后来他当了排长,又先后调去四连、三连,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
最让我难忘的,是他去民族小队(现在的九连)当指导员的那三年。那是兵地交界处,全是少数民族群众,就我们一家汉族,语言不通,工作难度可想而知。
刚去时,小队的人见了我爸都躲着走。我爸跟我妈说:“要让人信你,得先帮人办事。”
他发现大家吃的是涝坝水,牛羊和人共饮,水面漂着粪便,浑浊得能照见人影。
当天晚上,他就打主意要围涝坝。可那时候木材金贵,他趁我妈不在家,扛起家里大床的两块铺板,跑到木工房锯成条,又砍了沙枣树枝,顶着烈日围栅栏。沙枣枝的尖刺扎得他胳膊流血,汗水流进伤口里火辣辣地疼,他却浑然不觉。
围观的群众终于忍不住了,一个个上前搭手。虽然嘴里只会说“亚克西”,但他们竖起来的大拇指,我爸看懂了。
我妈回家见床上少了铺板,气得直冲涝坝,可看到整齐的栅栏和群众脸上的笑容,气一下子就消了。
我爸就这么睡了一个多月地铺,直到团长王二春上门吃饭发现端倪,又批了新木板才作罢。
还有一次,邻居家孩子病得厉害,家里人只找阿訇念经,眼看快不行了。我爸硬让我妈背着孩子往团部医院跑,折腾了两天两夜,孩子终于好了。
后来开大会,我爸让邻居现身说法,一遍遍比划着说“医生亚克西,迷信不好”。从那以后,小队里再没人病了硬扛,都主动去医院。
为了学语言,我爸见人就凑上去比划,没人时就对着墙自言自语,还把我和妹妹送到少数民族老乡家学说话。三年后他调离时,已经能熟练地跟大家拉家常了。
那些年,别的地方闹饥荒,可我爸带领的小队粮食吃不完,还能支援团里——这都是他带着大家一坎土曼一坎土曼挖出来的,一筐一筐挑出来的。
我爸这一辈子,对工作问心无愧,对家人却满是愧疚。
我妈年轻时上过夜校,本可以当幼儿园园长,可我爸说“要响应号召建团场”,硬是把她拉到了戈壁滩。
我妈干活认真,年年得奖,可生妹妹后坐月子营养不良,落下重度贫血的病根,妹妹还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腿无力。即便这样,我爸的心还是在职工身上。
文革时,我爸被关进牛棚,家里全靠我妈撑着。她拖着病体帮人洗衣服、缝补,一个月有一半时间住院,五年级的我既要做饭送医院,又要照顾妹妹。
有人撺掇爸退党,他却梗着脖子说:“我被党考验十年才入党,就算受委屈,也坚决跟党走!”
直到1974年平反,家里的日子才缓过来。 可我爸从没抱怨过,也从没在我们面前提过苦。倒是妈偶尔会说:“你爸啊,把家里的白面馍都拿去给困难职工了,咱们娘仨啃了半个月玉米面窝头。”
浇冬水时,他能在冰水里泡一夜,裤腿冻得硬邦邦,却把我妈送去的热饭分给大家吃;职工家孩子上学没钱,他悄悄把工资塞过去,自己却连双新鞋都舍不得买。
1980年,六连的雷建明叔叔跟我说过一件事:当时他赶牛车装粮食,牛受惊狂奔,眼看要撞伤人,年近五十的爸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缰绳,双手扳住牛角,硬生生把牛制住。
“你爸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有他在,啥难事都不怕。”雷叔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
后来,不少老兵后代都离开团场去了大城市,我也动过心思。
我爸没骂我,只是拿出那张穿越沙漠的老照片,指着上面的战友说:“他们没能看到戈壁变良田,我得替他们守着,你也得守着。”
我懂了,这片土地上埋着他的战友,藏着他的青春,早就成了我们的根。
我留在了团场,在我爸开垦的土地上种红枣;妹妹当了一辈子教师,还把在乌鲁木齐的女儿劝回团场。
我爸离休后,民族小队的老乡们还常来看他,提着自家烤的馕、晒的葡萄干,拉着他的手说不完的话。
2014年我爸走后,他们自发来送葬,嘴里念叨着“王指导员亚克西”,哭声在沙漠里传得很远。
如今,四十七团成了“老兵镇”,当年的地窝子变成了砖房,涝坝水换成了自来水,万亩戈壁变成了良田。
我站在爸妈的墓碑前,看着远处的红枣林,总想起我爸说的话:“比起牺牲的战友,我能看着庄稼长出、看着你们长大,太知足了。”
【后记】:王有义的故事,是兵团精神最生动的注脚。他们不是“傻子”,而是把“家国”二字刻进骨髓的战士——徒步穿越死亡沙漠,是为了“解放”;放弃良田选戈壁,是为了“不与民争利”;拿铺板围涝坝、冰水里浇地,是为了“守好一方人”。
他们的“舍”与“得”,藏着最朴素的担当:舍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承诺,得来了边疆的稳定;舍了家里的铺板和白面馍,得来了各族群众的信任;舍了个人的安逸,得来了戈壁变绿洲的奇迹。
那句“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从来不是口号,而是他们用一辈子践行的誓言——结束了历代屯田“一代而终”的历史,把根深深扎进了祖国的西大门。
今天的我们,或许很难想象当年的艰辛,但老兵们用行动告诉我们:所谓家国,就是有人愿意放下小我,为后人撑起一片天;所谓传承,就是把前辈的坚守,变成自己的日常。
四十七团的每一棵枣树、每一寸良田,都是他们精神的延续,提醒着我们: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曾为我们负重前行,而我们,当接过接力棒,守好这片土地。
来源:修为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