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凌晨五点,厨房抽油烟机“嗡”地响起来时,我正半蹲着给婆婆换尿垫。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枯树皮似的手攥着我手腕,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嗯”声。我凑近细听,像是喊“小芸”,又像是要“水”。
凌晨五点,厨房抽油烟机“嗡”地响起来时,我正半蹲着给婆婆换尿垫。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枯树皮似的手攥着我手腕,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嗯”声。我凑近细听,像是喊“小芸”,又像是要“水”。
“妈,我这就给您倒温水。”我抽出手,把脏尿垫团进脚边的垃圾桶。塑料垃圾袋窸窣作响,惊得窗台上的绿萝晃了晃蔫黄的叶尖——那是婆婆卧床前最宝贝的绿植,如今倒像她被病痛抽干的生命力,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厨房飘来小米粥的甜香,混着中药的苦。我端粥回屋时,瞥见墙上日历,2023年11月17日的红圈被我划得快破了,上面写着“大嫂来”。
大嫂每月第三个周末准点“打卡”。第一次是婆婆摔进医院那会儿,大哥在电话里说:“小芸,你嫂子说请不了假,周末来搭把手。”那时我正给婆婆擦身,水温试了又试,生怕烫着老人。等大嫂踩着细高跟进门,我刚把凉毛巾敷在婆婆后颈——她总说热。
“这屋味儿可真冲。”大嫂捏着鼻子站在门口,香奈儿外套的香水味呛得我皱眉。她扫了眼床上的婆婆,又扫了眼我沾着药渍的围裙,“咱妈这情况,该请护工吧?我跟你哥说,他偏说家里人照顾贴心。”
我蹲在地上给婆婆剪脚趾甲,抬头笑:“护工哪有自家人尽心?您看妈昨天还攥着我手笑呢。”其实婆婆昨天攥着我手时,指甲盖都泛青了,喉咙里的“嗯”声,我猜是想让我调大电视音量——她眼神早花了,认不得人,却能听见《新闻联播》的声音。
大嫂在客厅坐了半小时,接了三个电话,最后把包往沙发上一甩:“小芸,我得去接乐乐放学,你帮我给咱妈喂点粥?她平时爱喝小米粥的。”我应着,看她踩着高跟鞋“哒哒”下楼,楼道声控灯跟着亮起,像一串被踩碎的星星。
那晚喂粥时,婆婆突然“哇”地吐了我一身。我手忙脚乱擦着,婆婆却用没力气的手拍我背,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我蹲在地上哭,眼泪滴在她睡衣上,洇开的圆斑——和六年前她摔在卫生间的血渍,形状像极了。
六年前冬夜,婆婆在卫生间滑倒。我接到大哥电话时正接女儿放学,手机震得手发麻。“小芸,咱妈摔了,赶紧来医院!”大哥带着哭腔。我抱着女儿往医院跑,寒风灌进羽绒服,冷得人发抖。
ICU门口,大嫂拽住我胳膊:“我明天飞广州谈项目,实在走不开。”她的香水味比上次更浓,塞给我一个红包,“小芸,你和建军多辛苦两年,等咱妈好了,我每年给她买金镯子。”话音未落,她的高跟鞋已在瓷砖地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那两年,我每天五点起熬粥,六点给婆婆擦身,七点送女儿上学,八点到医院陪床。护士说婆婆总盯着我,有天我给她梳头发,她突然掉泪,含糊着“苦了你”。我鼻子一酸,把脸埋在她肩头——她瘦得只剩七十斤,骨头硌得我脸生疼。
后来婆婆转回家休养,大哥大嫂每月来两次,每次两小时。大哥摸着婆婆的手掉泪:“妈,等您好了,我带您去三亚看海。”大嫂举着手机拍视频:“妈,乐乐说想您了,等您能坐轮椅,我们接您去迪士尼。”婆婆只是笑,笑得没力气,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湿的。
去年秋天,婆婆开始认不得人。我喂苹果泥时,她突然抓住我手腕:“小芸,你哥呢?你嫂子呢?”我鼻子一酸:“哥和嫂子忙,我陪您说说话。”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笑:“小芸啊,你比你嫂子贴心,她上次来,香水味熏得我头疼。”
那晚我翻出婆婆的旧相册,有张她和大嫂的合影。大嫂穿着红棉袄,站在婆婆身边笑,脸上的粉扑得像层霜。照片背面写着:“1998年冬,大儿媳进门。”那时婆婆多精神啊,能挑两筐白菜走二里地,能同时炒四个菜,能抱着刚满月的大孙子哄整夜。
今年春天,婆婆开始大把掉发。我给她洗头时,白花花的头发缠在手指上,数了数,一把二十七根。她躺着看我,眼睛亮得反常:“小芸,我枕头底下有个红布包,你收好了。”
那是婆婆的陪嫁,我见过一次,里面两对银镯子——一对是她的,一对给长媳。大嫂结婚时,婆婆给她戴上:“这是我婆婆传给我的,现在传给你。”后来大嫂嫌土,说“现在谁戴这个”,就塞回红布包,再没动过。
上个月十五,婆婆突然清醒。她盯着天花板:“小芸,我听见你哥嫂在楼道说话。”我给她掖被角,她抓住我的手,指甲盖泛青:“他们说,等我走了,房子归建军,存款平分。小芸,你别怪他们,他们忙。”
我眼泪滴在她手背上:“妈,我不怪他们。”她笑了,像六年前在ICU门口,我蹲在地上哭时,她拍我背的笑。“小芸,你记不记得刚嫁过来时,给我织的毛裤?”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穿着它过冬,比你嫂子买的羊绒裤暖和。”
三天后,婆婆走了。临终前她攥着我的手,眼睛盯着门口——她在等大哥大嫂。直到救护车鸣笛,他们才匆匆赶来,大嫂的高跟鞋敲得“哒哒”响:“怎么不早打电话?我正谈大项目呢。”
出殡那天,大嫂说公司急事,下午飞上海。大哥拍我肩:“小芸,辛苦你多操持。”我蹲在殡仪馆台阶上,看他们钻进轿车,尾气呛得人睁不开眼。风掀起孝布,扫过我手背,像婆婆最后摸我一下。
处理完后事那晚,我坐在客厅翻账本。六年来的每笔开销都贴着发票:“2018年12月5日,尿垫2包38元;2019年3月12日,纸尿裤10片56元;2020年7月19日,临时护工200元;2021年2月8日,中药450元……”
建军蹲在旁边,揉着发红的眼:“小芸,要不就算了?都是一家人。”我抬头看他,眼窝青得像被打了一拳。这六年他每天下班就往家赶,给婆婆按摩腿、陪她看电视,可总说“你辛苦了”,却没说过“我来分担”。
“不行。”我合上沾着药渍的账本,“妈走前说,他们心里有数。”客厅挂钟“滴答”走着,秒针每动一下,都像在割我心。
第二天上午,大哥大嫂来了。大嫂穿米色套装,头发一丝不乱,进门就说:“小芸,咱妈那套老房子,我和你哥商量着……”
“先把账算了吧。”我打断她,推过账本。大嫂愣了,翻开第一页,脸色渐变:“这是什么?”
“六年来照顾妈的开销,还有我请假的工资损失。”我指着最后一页,“医药费、护理费、营养费,加上少挣的工资,一共十八万三千六。”
大哥拍桌:“小芸,这是干什么?咱妈是共同的妈,照顾她是应该的!”
“应该的?”我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六年前ICU,您说项目走不开;六年来每月来两次,每次两小时;妈最后清醒那天,说听见您和嫂子商量房子存款。”我指着大嫂,“您说等妈好了去迪士尼,可她连床都下不了;说每年买金镯子,可她走时,红布包的银镯子还在枕头底下。”
大嫂站起来,脸涨红:“你这是翻旧账!一家人怎么能算这么清?”
“因为不公平!”我喊出来,声音像破锣,“我每天五点起,擦身、喂饭、换尿垫;发烧39度守着妈,怕她夜里出事;女儿家长会,我一次没去过,因为妈离不开人!您呢?来的时候嫌味儿大、嫌麻烦,可妈走时,您连最后一面都没好好送!”
客厅静得能听见风声。大嫂突然坐下捂着脸:“我……我不是故意的。这些年总觉得,你是小媳妇,照顾老人是你的责任……”
“责任?”建军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小芸嫁过来时,咱妈还没生病。她每天下班往家赶,周末不逛街,就为多陪咱妈。我呢?下了班往家跑,总觉得有小芸在,我就能多干点活。我们都忘了,她也是别人的女儿,也该被心疼。”
大哥蹲下来抱头:“小芸,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总觉得,大哥大嫂条件好,多帮衬点是应该的,可忘了,你和建军才是天天守在妈身边的。”他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那十八万,我和你嫂子出一半,剩下的按月还。”
大嫂抽搭着说:“小芸,我把银镯子给你。妈说这是给长媳的,可我觉得,该给最贴心的人。”她从包里拿出红布包,银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接过红布包,眼泪晕开一片水痕。建军握住我的手,掌心暖烘烘的:“小芸,以后我每天早起半小时,给你搭把手。咱妈不在了,可这个家,得好好过。”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茶几的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不那么刺眼了。我想起婆婆临终前的话——她大概想告诉我们,爱不是单方面的付出,而是互相看见,互相心疼。
后来,大哥大嫂每月来两次,留下帮忙做饭打扫;建军每天早起打豆浆,周末陪我去公园;我把红布包收在衣柜最上层,偶尔拿出来看,银镯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婆婆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们。
有些账,算清了,心就轻了。有些爱,说开了,家就暖了。
来源:胡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