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铁口那股子熟悉的、混杂着煎饼果子和尾气的热风,像往常一样扑在我脸上。
地铁口那股子熟悉的、混杂着煎饼果子和尾气的热风,像往常一样扑在我脸上。
粘腻,烦躁。
这是周五,一个被工作榨干了所有力气的周五。
我只想赶紧钻进那片老小区的树荫里,回家,瘫倒,把大脑格式化。
就在这时,一只手,不算粗暴但异常坚定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是不是姓牛?”
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没睡醒。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想甩开。
搞推销的?还是新型骗局?
我扭过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三十岁上下的样子,皮肤有点糙,眼角有细纹,但眼睛很亮,亮得像两颗黑曜石,直勾勾地盯着我。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帆布鞋。
普通得像一滴水,扔进人海里就找不着了。
可她的眼神不普通。
那里面有种孤注一掷的执拗。
我皱起眉,把胳膊抽回来,警惕地退后半步。
“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她没在意我的戒备,反而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急切了。
“我没恶意,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姓牛?叫牛莉?”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可能:公司里的竞争对手?我老公陈凯在外面的烂摊子?还是……更离谱的什么东西?
我死死盯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好像松了口气,那股子紧绷的劲儿卸下来一点。
“那就对了。”她喃喃自语,然后从随身的布包里掏东西。
我更紧张了,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包。
她掏出来的,不是刀,也不是别的什么吓人的玩意儿。
是一张照片。
一张很旧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她把照片递到我眼前。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得有点腼腆,又有点得意。
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那个男人的脸,就算被岁月模糊了轮廓,我也认得。
那是我爸。
我年轻时候的爸。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这……这照片你哪儿来的?”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女人指了指照片里那个襁褓,一字一句地说:“这里面,是我。”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
她说什么?
她说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几乎是尖叫出来的,周围有人朝我们看来。
我一把推开她递过来的照片,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烫了手。
“!”
我转身就跑,高跟鞋在人行道上敲出慌乱的鼓点。
我不敢回头。
我怕再看到那张照片,再看到那个女人执拗的眼神。
一口气跑进小区,我扶着单元门的把手,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骗子。
肯定是骗子。
现在的骗子,手段越来越高明了,连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都能搞到。
对,一定是这样。
我反复对自己说,试图用这个理由把刚才那股子惊悸压下去。
可那个女人的眼神,像两根钉子,死死地钉在我脑子里,拔不出来。
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
陈凯还没回来,儿子豆豆今天在他奶奶家过周末。
也好。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没开灯,摸黑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黑暗像一张厚重的大网,把我整个人罩住。
那张照片又一次在我眼前浮现。
我爸,牛建国,一个在我记忆里老实巴交、甚至有点窝囊的男人。
他是个中学物理老师,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最大的爱好就是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还有听收音机里的评书。
他会出轨?
他会有个私生女?
这比说地球明天要爆炸了还让我觉得荒谬。
我妈,张桂芬,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家庭主女。她和我爸吵了一辈子,无非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我爸又把泥土弄到了刚拖干净的地板上,或者是我爸偷偷藏了私房钱去买他那些宝贝兰花。
他们的婚姻,就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平淡,琐碎,但至少,在我看来,是完整的,是干净的。
可今天那个女人,像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进了这杯水里。
我拿出手机,翻到我爸的微信头像。
那是一盆他养的君子兰,开得正盛。
去年冬天,他因为心梗,走得很突然。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妈哭得死去活来,一遍遍地说:“老牛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答应陪我到金婚的啊……”
我当时也觉得,我爸这一辈子,清清白白,没什么遗憾。
可现在……
如果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让我喘不过气。
我不敢想。
我甚至不敢去问我妈。
我怕那个答案,会把我过去三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彻底推翻。
“咔哒。”
门开了。
陈凯回来了。
客厅的灯“啪”地一下被打开,刺得我眼睛生疼。
“你怎么不开灯坐着?吓我一跳。”他一边换鞋一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抱怨。
我没说话。
他走过来,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扯了扯领带。
“又跟客户吵架了?”他问。
我摇摇头。
他终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在我身边坐下,探过头来看我。
“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难看?谁惹你了?”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怎么说?
说我今天在路上,碰见一个女人,她说她是我爸的私生女,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陈凯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觉得我疯了。
“没什么,”我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就是……有点累。”
他显然不信,但也没追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累了就早点休息。对了,下周我妈生日,咱们周末去挑个礼物吧。她念叨那个金镯子好久了。”
又是金镯子。
我心里一阵烦躁。
“知道了。”我敷衍地应了一声。
他没听出我的情绪,自顾自地打开电视,看起了财经新闻。
电视里,分析师正唾沫横飞地讲着K线图。
那些红红绿绿的线条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团乱麻。
就像我的心。
那一晚,我失眠了。
那个女人的脸,我爸的照片,还有我妈的眼泪,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转。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做了一个决定。
我得去会会那个女人。
不管是真是假,我总得弄个明白。
这样不明不白地悬着,我会疯掉。
可我去哪儿找她?
我连她的名字、联系方式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说那句话时的眼神。
那种眼神,不像是在说谎。
一连几天,我都心神不宁。
上班的时候,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却全是那件事。
下班后,我刻意在那个地铁口多逗留一会儿,希望能再碰到她。
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现过。
我开始怀疑,那天是不是我的幻觉。
也许是我工作压力太大了,自己臆想出来的。
这个念头让我稍微轻松了一点。
周五,又是一个周五。
我去婆婆家接豆豆。
婆婆正在厨房里忙活,看见我,立刻擦了擦手迎出来。
“莉莉来啦,快坐。妈给你炖了鸡汤,你最近看你瘦的。”
陈凯他妈就是这样,永远都觉得我太瘦,觉得她儿子娶了我,是亏待了她儿子。
“妈,不用忙了,我接了豆豆就走。”
“走什么走,吃了饭再走!”她不容分说地把我按在沙发上,又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
豆豆从房间里冲出来,扑进我怀里。
“妈妈!”
我抱着儿子软软小小的身体,心里的那团乱麻,好像被暂时抚平了。
吃饭的时候,婆婆又提起了金镯子。
“莉莉啊,你看妈都这岁数了,也没什么念想。就想着,有个像样的首饰,以后出门跟老姐妹们也有个炫耀的。”
陈凯在一旁给我使眼色。
我放下筷子,挤出一个笑。
“妈,我们记着呢。这周末就跟陈凯去给您挑。”
婆婆这才满意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豆豆在后座睡着了。
陈凯开着车,忽然开口:“我妈那个人,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我说。
车厢里一阵沉默。
红灯。
车停了下来。
陈凯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
“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公司出事了?”
我摇摇头。
“那是……跟我有关系?”他试探着问。
我看着他,那个秘密在我的喉咙里滚来滚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我还是忍住了。
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想让这件事,变成我们夫妻之间新的矛盾。
“就是累。”我重复着这个苍白的理由。
绿灯亮了。
他叹了口气,重新发动了车子。
“牛莉,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你得跟我说。”
“我知道。”
可这件事,我怎么说?
连我自己都还没搞清楚。
周末,我跟陈凯去逛商场。
他直奔金店,我却没什么心思。
在一家咖啡店门口,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影。
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还是那个简单的帆布包。
是她!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正坐在窗边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柠檬水,一口没动。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了陈凯的手。
“你干嘛去?”他被我吓了一跳。
“我……我看见一个老同学,过去打个招呼。”我胡乱编了个理由,快步朝咖啡店走去。
我推开门,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那个女人抬起头。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又燃起了那种执拗的光。
她站了起来。
我也在她对面站定。
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
咖啡店里舒缓的音乐,此刻显得格外讽刺。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
“我在这里打工。”她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服务员的围裙,“刚下班。”
我这才注意到,她T恤外面套着一件印有咖啡店logo的围裙。
“我找了你好几天。”我说。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我看到你了,在地铁口。”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怕吓到你。”她说,“也怕……你不信。”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那张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也重新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我叫林晚。”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妈妈叫林秀珠。”
林秀珠。
这个名字,我没听过。
“二十八年前,我爸……也就是你爸,牛建国,在乡下中学支教。”
我的心,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爸,确实去乡下支教过一年。
那是在他跟我妈结婚前。
“我妈,是他们学校的音乐老师。”林晚的眼睛看着窗外,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他们……相爱了。”
“后来,支教结束,他要回城里。他跟我妈说,他会回来娶她。我妈信了,就一直在等他。”
“可她等来的,是他结婚的消息。”
“那时候,我妈已经怀了我。”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一个未婚妈妈,在那个年代,你可以想象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被学校开除了,被家里人赶了出来。她一个人,把我生下来,拉扯大。”
林晚的眼圈红了。
“从小,我就没有爸爸。我问我妈,我爸是谁,她总是不说,只是哭。直到她去年查出了尿毒症,需要换肾,需要一大笔钱,她才把所有事都告诉了我。”
她从包里,又掏出那张照片,还多了一封信。
信纸已经黄脆,字迹却很清秀。
是我爸的字迹。
我认得。
信的内容,肉麻又恳切,充满了年轻人的山盟海誓。
落款是:爱你的建国。
我的手开始抖。
如果说照片还可以是伪造的,那这封信……
这熟悉的字迹,就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他……他不知道你的存在?”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林晚摇了摇头。
“我妈说,她给他写过信,告诉他她怀孕了。但是,信寄出去,石沉大海。她不知道,是他没收到,还是他收到了,却不想认。”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我看着她,“你想要什么?钱?”
我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刺。
她被我的话刺痛了,猛地抬起头。
“是,我需要钱!给我妈治病!但这不光是为了钱!”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是我爸,也是你爸!凭什么你从小就有爸爸妈妈,有完整的家,而我,连声‘爸爸’都没叫过?凭什么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他的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却把我妈和我扔在乡下,不闻不问?”
她的质问,像一记记重拳,打在我的胸口。
我无言以对。
因为我发现,我心里竟然也有一丝同样的情绪。
凭什么?
凭什么我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会有这样一段我完全不知道的过去?
凭什么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留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承受?
“你想要多少钱?”我听见自己冷静地问。
“手术费,加上后期治疗,至少要五十万。”她说出了一个数字。
五十万。
我和陈凯全部的积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
这是我们准备给豆豆换学区房的钱。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看着她,“就凭一张照片,一封信?”
“我们可以去做亲子鉴定。”她毫不犹豫地说,“我妈还留着他当年用过的东西。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
她的坦然,反而让我更加慌乱。
这时候,陈凯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你人呢?跟同学聊完了没?”
“马上。”我挂了电话,站起身。
“给我点时间。”我对林晚说,“这件事,太突然了,我需要消化一下。”
她点了点头,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的手机号。我等你。”
我没有拿那张纸条,转身走出了咖啡店。
我怕我一拿,这件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陈凯在金店门口等我,一脸不耐烦。
“你那个同学是谁啊?聊这么久?”
“一个……很多年没见的朋友。”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哦。镯子我挑好了,你看这个怎么样?”他举起一个金镯子给我看。
款式很老气,是婆婆会喜欢的那种。
“挺好的,就这个吧。”
“你怎么了?脸色比刚才还差。”他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我摇摇头:“我们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
林晚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我爸,林秀珠,五十万,亲子鉴定……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锤子,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进房间。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莉莉啊,怎么了?”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妈,我问你个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爸……他以前是不是去乡下支教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问这个干嘛?陈年烂谷子的事了。”
“他是不是……在乡下认识一个叫林秀珠的女人?”
我这句话一出口,电话那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我妈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谁跟你说的?是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
我心一沉。
我妈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妈,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没有!没有!你爸不是那种人!”她几乎是在咆哮。
“那他为什么会有东西留在一个叫林晚的女人手上?那女人还拿着她和我爸的合照,说她是我爸的女儿!”我终于忍不住,也吼了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电话那头,是我妈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那个……她还是找上门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原来,我妈是知道的。
原来,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原来,我所以为的那个平淡幸福的家,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断断续续地,把那段被尘封了近三十年的往事,告诉了我。
当年,我爸支教回来后,家里就安排他和我妈相亲。
两人很快结了婚。
婚后不久,我妈就收到了林秀珠的信。
信里,林秀珠说她怀孕了,求我爸回去找她。
是我妈,把那封信藏了起来。
她没有告诉我爸。
她挺着肚子,一个人跑到那个乡下,找到了林秀珠。
她给了林秀珠一笔钱,让她打掉孩子,永远不要再来纠缠我爸。
她说,我爸是城里人,是有头有脸的老师,不可能娶一个乡下女人。
她说,她才是我爸明媒正娶的妻子。
林秀珠没有收她的钱,只是红着眼睛问她:“他知道我怀孕了吗?”
我妈说:“他不知道。他也不会想知道。”
然后,我妈就走了。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她以为,只要她不说,我爸不说,那个女人就会带着那个不存在的孩子,永远消失。
“我没想到……她竟然把孩子生下来了……”我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啊!莉莉,你爸要是知道外面有个孩子,我们这个家,就散了!”
“所以,你就骗了他一辈子?也骗了我一辈子?”我冷冷地问。
“我……”她噎住了。
我挂了电话。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哭的,不是我爸的出轨。
我哭的,是这几十年的欺骗。
是我妈的自私,是我爸的懦弱,也是我自己的天真。
陈凯推门进来,看到我这个样子,吓坏了。
“老婆,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抱在怀里。
这一次,我没有再隐瞒。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我以为他会震惊,会愤怒,会觉得我们家是个烂摊子。
但他没有。
他只是叹了口气,说:“这事儿,爸妈他们……处理得确实不好。”
他没有说“你爸”,“你妈”,而是说“爸妈”。
这一刻,我心里有了一丝暖意。
“那……那个林晚,她要五十万?”他问。
我点点头。
“我们家……所有的钱,都在你那儿。”
他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五十万,不是个小数目。
那是我们这个小家的根基。
是豆豆未来的保障。
给了林晚,我们的学区房就泡汤了,未来好几年的生活,都得勒紧裤腰带。
“陈凯,我……”
“别说了。”他打断我,“让我想想。”
他起身,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这是他有烦心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我看着他被烟雾笼绕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件事,本该是我牛家的事,却把他,一个外人,也拖下了水。
第二天,我主动约了林晚。
还是那家咖啡店。
我把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
“这里面有十万。是我能拿出来的,所有的钱。”
我一夜没睡,想了很多。
五十万,我给不了。
不是不愿,是不能。
我不能为了弥补我父亲犯下的错,就把我自己和我现在这个家,都搭进去。
林晚看着那张卡,没有动。
“不够。”她说。
“我知道不够。”我看着她的眼睛,“但这是我的底线。你母亲的病,我很同情。但这笔债,不该由我一个人来还。”
“他是我爸,也是你爸!”她又重复了这句话。
“是。”我点点头,“可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不是我。是他,是我妈,也是你妈。”
“我妈有什么错?”她激动地站了起来。
“她最大的错,就是在明知道我爸要回城结婚的情况下,还选择生下你。她把你当成了留住一个男人的筹码。她赌输了,却要你来承担后果。”
我的话很残忍,但却是事实。
林晚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跌坐回椅子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这十万块,你拿着,给你妈看病。就当我……替我爸,尽一点心意。”我说,“至于亲子鉴定,不用做了。我相信你。”
说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叫住我。
我回头。
她拿起那张卡,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钱,我不能白要。”她把卡塞回我手里,“算我借的。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会还给你。”
我看着她,从她那双倔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属于牛家人的固执。
我没有再推辞,收回了卡。
“还有,”她顿了顿,说,“我想……去看看他。”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指我爸的墓。
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下周末吧。我带你去。”
带林晚去给我爸扫墓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我没有告诉我妈,也没有告诉陈凯。
这是我和她之间,或者说,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情。
墓碑上,是我爸笑得憨厚的照片。
林晚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墓碑前,不说话,也不哭。
她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一直那么站下去。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
“爸。”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她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都那么用力。
额头都磕红了。
然后,她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了太久太久,无声的,只有眼泪和抽搐的哭泣。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抖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去安慰她。
我知道,这一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她需要发泄。
把这二十八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思念,都发泄出来。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很沉默。
快到地铁站的时候,她忽然开口。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肯认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认她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无法再把她当成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我妈的病,医生说,找到合适的肾源了。”她说,“手术安排在下个月。这十万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那就好。”
“以后……我还能再联系你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我想了想,说:“等你需要还钱的时候吧。”
她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好。”
送走林晚,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天开始下起小雨。
我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一口一口地喝着。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我爸,牛建国。
我妈,张桂芬。
林晚,林秀珠。
我们这几个人,就像被一团乱麻缠在了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我该怎么办?
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过我自己的小日子?
还是把林晚接纳进我的生活,让她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妹妹”?
我做不到。
我没有那么大度。
我无法原谅我爸的懦弱和我妈的自私。
我也无法面对陈凯的家人,告诉他们,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私生女妹妹。
更无法跟豆豆解释,为什么他会突然多出来一个不姓陈,也不姓牛的“小姨”。
手机响了。
是陈凯。
“老婆,你在哪儿呢?下雨了。”
“在外面,马上回去了。”
“我给你熬了姜汤,回来趁热喝。”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幸好。
幸好我还有他。
还有我们这个虽然不大,但足够温暖的小家。
回到家,陈凯已经把姜汤盛好了。
“快喝吧,别感冒了。”
我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心里暖暖的。
“陈凯,”我看着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以后要时不时地接济她,你会不会有意见?”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说的是谁。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她是你的家人,以后,也算是我的家人。”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钱没了可以再赚,家不能散。”
我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一个月后,林晚给我发了条短信。
“手术很成功。谢谢。”
我回了两个字:“安好。”
又过了半年。
我妈的生日。
我打电话让她和我们一起过。
她拒绝了。
她说她要去寺庙里给我爸烧香祈福。
我知道,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心里一直有根刺。
她开始信佛,吃斋,大概是想为自己,也为我爸,赎罪。
我和陈凯,带着豆豆,去商场给她挑礼物。
路过那家金店。
我想起了婆婆的那个金镯子。
也想起了,我和林晚的第二次见面。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爸,还是那张黑白照片里的样子,年轻,腼腆。
他抱着两个襁褓。
一个是我,一个是林晚。
他冲着我们笑。
笑得特别开心。
醒来的时候,我枕边湿了一片。
我拿出手机,翻出林晚的号码。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最近好吗?阿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很快,她就回了过来。
“都挺好的。我在一家新的公司做出纳,已经转正了。我妈恢复得也不错,每天还能去公园里散散步。”
“那就好。”
“你呢?还好吗?”她问。
“挺好的。”
“那……钱的事,我会尽快……”
“不急。”我打断她,“慢慢来。”
放下手机,我看着窗外。
天,快亮了。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块冰,还没有完全融化。
我和林晚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
我妈心里的那根刺,也还没有拔掉。
但,天总会亮的,不是吗?
生活就是这样。
一地鸡毛,一堆烂账。
但只要你还愿意往前走,总能看到点光。
来源:故事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