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堂姐林岚推开门的时候,一股夹着川蜀湿气的寒风灌了进来。我们一大家子人正围着暖气片嗑瓜子看电视,瞬时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二十年了,这是她远嫁四川后,第二次回我们这座北方小城。
引子
堂姐林岚推开门的时候,一股夹着川蜀湿气的寒风灌了进来。我们一大家子人正围着暖气片嗑瓜子看电视,瞬时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二十年了,这是她远嫁四川后,第二次回我们这座北方小城。
她瘦了,也黑了,但腰板挺得笔直。不像我们这些被办公室和家务磨得有些佝偻的中年人。她穿着一件靛蓝色的土布盘扣上衣,样式简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丈夫周明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两个巨大的竹编箱子,黝黑的脸上带着点拘谨的笑,朝我们点了点头。
“大姑,姑父。”林岚的声音还是那么清亮,只是语调慢了些,带着点软糯的川音。
我妈,也就是林岚的大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脸上挤出个复杂的笑:“哎哟,岚岚回来啦,快进来,外面冷。”那语气,客气里透着七分疏远,三分藏不住的怜悯。
二十年前,林岚是我们家族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最有才气的,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可她偏偏不顾全家反对,铁了心要嫁给大学里认识的穷小子周明,一个来自四川大山里的农村学生。当时我妈她们捶胸顿足,说她是被猪油蒙了心,好好的城里姑娘,非要嫁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受苦。
二十年过去,这份怜悯,已经成了家族聚会时心照不宣的背景音。
寒暄过后,林岚打开一个竹箱,从里面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她走到我妈面前,轻声说:“大姑,这是周明的一点心意,不值钱,就是费了些功夫。”
我妈客套地接过来,嘴里说着“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在说,山里头的东西,能有啥稀罕的。她随手把红布包放在了茶几上,那漫不经心的动作,像是在搁一块不碍事的抹布。
我表弟好奇,伸手就去揭那红布。
“哎,别乱动!”我妈呵斥道。
可已经晚了。红布滑落,露出里面一个精巧到让人窒息的竹编提篮。那竹丝细如发丝,色泽温润如玉,编织的纹路繁复又和谐,提手上还绕着几只栩栩如生的小鸟,连羽毛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客厅的灯光照在上面,整个提篮仿佛流淌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一屋子的人都看傻了。
我那个在市文化馆工作、见过些世面的二叔,猛地站了起来,几步冲到茶几前,扶了扶眼镜,凑上去仔细看。他的手悬在半空,想摸又不敢摸,嘴里喃喃自语:“这……这是……留青竹刻的工艺?不对,这是立体竹编,这手艺,我只在博物馆的图册上见过……”
我妈也愣住了,她看看那巧夺天工的提篮,又看看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周明,脸上的怜悯和轻视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墙皮一样,一片片剥落下来,露出底下的震惊和茫然。
那一刻,客厅里老旧石英钟的滴答声,响得格外刺耳。我心里那点残存的、对堂姐“不幸生活”的优越感,也跟着那钟摆声,被敲得粉碎。我忽然意识到,这二十年,我们所以为的“事实”,可能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
第一章 初见的裂痕
晚饭的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大姑不再像往年那样,唉声叹气地打听林岚在四川吃得惯吗,穿得暖吗,而是换上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岚岚啊,你们……你们现在是做什么工作的呀?”她夹了一筷子排骨放进林岚碗里,动作都比平时慢了半拍。
“我还在镇上的中学教书,语文老师。”林岚浅浅一笑,坦然地回答,“周明呢,他是个手艺人,就是……编点竹子。”
“手艺人?”二叔立刻来了精神,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小周师傅,你刚才那个提篮,可不是一般的‘编点竹子’啊。那工艺,叫什么名堂?”
周明似乎不习惯成为焦点,他憨厚地笑了笑,用那口带着浓重川普的普通话说:“没啥名堂,就是我们那儿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叫‘瓷胎竹编’,不过我做的有点不一样,没用瓷胎。”
“瓷胎竹编……”二叔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神里全是敬佩,“那可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兄弟,你这手艺可太了不起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国家级的非遗?这几个字像一块巨石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我看着周明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一个“大师”级的身份联系起来。他看起来,分明就是一个常年干农活的庄稼汉。
我忍不住想,难道我们真的错得这么离谱?这二十年,我们口中那个“没出息、耽误了林岚前途”的山里穷小子,竟然是身怀绝技的传承人?
内心独白之一:
我的心有点乱。我看看自己手腕上刚用年终奖买的名牌手表,再看看林岚手腕上那串朴素的菩提子手串,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我每天在写字楼里加班加点,为了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费焦头烂额,以为自己过得比她体面。可她眉眼间的宁静和从容,却是我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笃定,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饭桌上的其他人,显然也和我一样,在飞速地消化这个信息。三婶眼珠子转了转,换了个话题:“岚岚,你们家孩子呢?上大学了吧?在哪个大城市啊?学的什么专业,以后好找工作不?”
这是家族聚会上永恒的攀比话题。谁家的孩子考上了985,谁家的孩子进了大公司,都是长辈们脸上最有光的事。
林岚夹了一口菜,慢悠悠地说:“嗯,上大二了。就在成都,读的四川大学。”
“川大?那也是好学校啊!”三婶立刻来了精神,“什么专业?金融?计算机?现在这两个最火了!”
“都不是,”林岚摇摇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他学的古籍修复。”
“啥?”三婶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古籍……修复?那是什么玩意儿?修书的?这专业出来能干啥?能挣钱吗?”
一桌子人又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显然这个答案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范围。在我们的观念里,孩子的前途就等同于热门专业和高薪工作。古籍修复,听起来就像是博物馆里那些戴着老花镜、满身尘土的老头子干的活,清贫又枯燥。
我看到大姑的眉头又拧成了个川字。她刚刚因为那个竹编提篮舒展了些许的脸色,瞬间又紧绷起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二十年来从未改变过的担忧和不解。
晚饭后,男人们聚在客厅喝酒聊天,女人们在厨房里收拾。我帮着大姑洗碗,她一边擦着盘子,一边压低声音跟我说:“薇薇,你说你姐她是不是傻?好不容易自己跳出那个山沟了,怎么又让孩子去学那种没前途的东西?修书,修一辈子书能有什么出息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林岚的选择,无论是二十年前的婚姻,还是现在的对孩子的教育,都像一个异类,不断地冲击着我们这些世俗人根深蒂固的价值观。我们羡慕她的从容,却又无法理解她的选择。这种矛盾,让每个人心里都五味杂陈。
第二章 旧照片里的风霜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按照惯例,我们要回奶奶家拜年。林岚和周明也跟着一起去了。一路上,家里的亲戚们对周明的态度有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二叔拉着他,一口一个“周老师”,不停地请教竹编的各种问题。其他人也围着他,问东问西,仿佛想从他身上挖出什么宝藏来。
周明还是那副样子,话不多,问到了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几句,问不到就安静地跟在林岚身边,帮她提着东西。他的沉稳和林岚的恬淡,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他们自成一个世界,外界的喧嚣和评判都与他们无关。
到了奶奶家,老太太见到二十年没见的孙女,拉着林岚的手不放,眼泪直流。大家围坐在一起,聊着家常。不知道谁提起了过去,大姑就从老房子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旧相册。
相册翻开,一张张泛黄的照片,记录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当翻到林岚年轻时的照片时,所有人都沉默了。照片上的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那是一种未经世事雕琢的、纯粹的美好。
“那时候的岚岚,是我们这一片儿最俊的姑娘。”三婶感慨道,“提亲的媒人都快把咱家门槛踏破了,多少条件好的城里小伙子,她一个都看不上。”
大姑的眼圈红了,她指着一张林岚和周明的合影,那是他们大学毕业时照的。照片上,周明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笑得有些腼腆,而林岚则一脸幸福地依偎在他身边。
“就是为了他,”大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跟你姑父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就是不听。我们说,你嫁到那么远的山里去,人生地不熟的,以后受了委屈跟谁说去?她说,有周明在,她就不会受委屈。”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我记得很清楚,林岚出嫁那天,没有婚车,没有酒席,她就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跟着周明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大姑在站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们都觉得,林岚这是把自己的一辈子给赌上了,而且赌输的概率极大。
内心独白之二:
照片里的青春,美好得让人心痛。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结婚时的情景,风光的车队,热闹的酒店,收不完的红包。可婚后的生活呢?无休止的争吵,关于钱,关于孩子,关于双方父母。我和丈夫之间,早就没了当初的激情,只剩下搭伙过日子的亲情和责任。林岚赌上了一切,她得到的,是我们这些看似“明智”的人,早已失去的东西吗?
就在这时,周明默默地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也拿出了一本相册,递给了奶奶。
“妈,这是我们这些年的照片。”他轻声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那本相册很新,里面的照片却是按年份一张张精心排列的。第一张,就是他们刚到四川时的家。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屋顶上还长着草,门前是泥泞的小路。照片里的林岚,穿着粗布衣服,站在门口,笑得依然灿烂。
往后翻,是他们在院子里开垦菜地,是周明在昏暗的灯下编着竹器,林岚在一旁备课。再后来,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院子里种满了花。照片里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从蹒跚学步,到背着书包上学,再到长成一个清秀的少年。
照片的背景,是连绵不绝的青翠竹林,是云雾缭绕的大山,是清澈见底的小溪。他们的生活,看起来清贫、简单,但每一张照片里,林岚和周明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焦虑,没有疲惫,只有岁月静好的安宁。
看到一张照片时,大姑“呀”了一声。照片上,林岚的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周明正一脸心疼地给她喂饭。
“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大姑紧张地问。
林岚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哦,那是有一年发大水,学校的房子塌了,为了抢救学生的课本,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了一下,没事,小伤。”
周明在一旁补充道:“那次之后,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挣钱把学校重新盖起来。”
“靠编竹子?”三婶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了嘴。
周明没有在意,他点点头,眼神坚定:“嗯,就靠编竹子。”
相册的最后几页,是一座崭新的、漂亮的希望小学,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还有几张,是周明的竹编作品被放在了精致的展柜里,旁边有外国友人竖着大拇指和他合影。
看完这本相册,整个屋子鸦雀无声。如果说昨天的竹编提篮带来的是震惊,那么这本相告,带来的就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撞击。我们这些生活在城里的人,汲汲营营追求的,无非是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更多的存款。而他们,在遥远的大山里,用最朴素的方式,活出了一种我们无法企及的丰盛和高贵。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对林岚二十年的怜悯,是多么的浅薄和可笑。
第三章 一堂特殊的课
大年初三,城里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林岚说想回我们以前住的老城区看看,我便开车带她去。周明没有跟来,他说二叔约了他去文化馆,跟几个搞民间艺术的老师傅交流一下。
车子缓缓驶过熟悉的街道,很多地方都变了样,高楼取代了平房,但一些老槐树和旧巷子还在。林岚靠在车窗上,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眼神里有怀念,却没有伤感。
“薇薇,你现在工作怎么样?还顺心吗?”她忽然开口问我。
我叹了口气,方向盘在手里沉甸甸的:“就那样吧。我在一家私立中学当教导主任,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个大管家,什么都得管。天天不是应付检查,就是处理学生矛盾,要么就是跟家长斗智斗勇。工资是比公立学校高点,但心累。”
“心累,就慢下来歇一歇。”林岚轻声说。
“哪敢歇啊。”我苦笑,“房贷一个月一万多,孩子上各种辅导班,一个月又是好几千。我跟你姐夫,就像两只不停奔跑的仓鼠,停下来就得被生活淘汰。”
林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刚到四川的时候,比你现在难多了。周明家穷,他爸妈身体又不好。我刚去的时候,连普通话都没几个人听得懂。晚上备课,用的都是煤油灯。那时候,我也觉得苦,觉得看不到头。”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后来有一天,我班上有个学生,是个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面打工。他交上来的作文本上,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他和爸爸妈妈在竹林里放风筝。他在旁边写了一行字:老师,我的梦想就是天天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林岚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
“从那天起,我忽然觉得,我做的事情很有意义。我不能改变他们的家庭,但我可以给这些孩子更多的关爱和知识,让他们有能力走出大山,或者,有能力把大山建设得更好。当我找到这份意义的时候,那些物质上的苦,就都不算什么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意义?这个词,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我的工作,似乎只剩下kpi、奖金和晋升。我每天都在忙碌,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忙。
内心独白之三:
林岚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一扇尘封已久的门。我一直以为,幸福是加法,是拥有更多的钱,更大的权力,更光鲜的社会地位。可她却告诉我,幸福也可以是减法,是剥离掉那些浮华的欲望,找到一个能让内心安定的精神内核。我拼命地给孩子报班,希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过上所谓的“好日子”,可我给他的,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车子开到了我们的母校——市第一中学门口。学校放假了,大门紧锁。我们隔着铁门,看着里面熟悉的教学楼和操场。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小城。”我说。
“是啊。”林岚笑了,“可现在我才明白,心安处,即是吾乡。在哪儿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生活,和你身边的人是谁。”
她转过头看着我,目光清澈而温和:“薇薇,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有时候,人生的路,不是越宽越好,而是越走,心里越踏实越好。”
那天下午,林岚给我上了一堂特殊的课。没有课本,没有说教,她只是用她二十年的亲身经历,平静地告诉我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回到家,我看到我丈夫正陪着儿子在客厅里打游戏,两个人因为一个操作失误吵得面红耳赤。我以前看到这一幕,肯定会火冒三丈,冲过去把游戏机关掉,然后把儿子拎到书房去写作业。
但今天,我没有。我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我忽然觉得,这样充满烟火气的争吵,或许比安静的书房里,儿子那张被习题册压得愁眉苦脸的脸,要生动得多。
晚上,丈夫看到周明和二叔他们带回来的一堆关于竹编艺术的书,翻了翻,不屑地撇撇嘴:“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还不如踏踏实实找个班上。”
我第一次没有附和他,而是平静地对他说:“能。而且他们这碗饭,吃得比我们踏实,也比我们香。”
丈夫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这是我们结婚十年来,我第一次公开地、如此坚定地,表达了一个与他完全相悖的观点。我们的婚姻,似乎也因为林岚的到来,出现了一道细微的、但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第四章 价值的冲突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家成了一个小型的“文化交流中心”。二叔几乎天天往我们家跑,带着他那些搞艺术的朋友,围着周明,像小学生一样虚心求教。周明也不藏私,从竹子的选材、处理,到各种编织技法,都讲得仔仔细细。
他随身带来的一些小件竹编作品,比如茶杯垫、笔筒,都被二叔的朋友们当成宝贝一样求了去。有一个搞收藏的朋友,甚至当场表示,愿意出五万块钱,买昨天那个提篮。
这个报价一出来,全家人都惊呆了。
大姑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一把拉住周明,激动地说:“小周,你快答应啊!五万块!那可是五万块钱啊!”
周明却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张老板,谢谢您的好意。但这个提篮,是我专门给大姑做的,花了三个多月的心血,是送给亲人的礼物,不能卖。”
“你傻啊!”大姑急得直跺脚,“一个篮子而已,你再做一个不就行了?五万块钱,够你们山里一两年的开销了吧?”
“大姑,”林岚在一旁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在周明心里,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他对您和姑父的这份心意,是五万块钱买不走的。而且,他的手艺,也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每一个作品都有它独一无二的生命。做这一个,耗费的心神,不是说再做一个就能简单复制的。”
大姑愣住了,她看着林岚和周明,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放着唾手可得的钱不赚,去坚守一份虚无缥缈的“心意”和“艺术”。
而我丈夫,则在旁边冷笑了一声,低声对我嘀咕:“看见没,穷讲究。假清高。”
他的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我。我转过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假清高,这叫‘匠心’,也叫‘风骨’。是你们这些只认钱的人,永远不懂的东西。”
“嘿,你长本事了啊林薇!”我丈夫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只认钱?我不认钱,咱们家这房贷谁还?孩子的学费谁交?你清高,你风骨,你倒是去喝西北风啊!”
我们的争吵声,让客厅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亲戚们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如此激烈地争吵。导火索,是关于金钱和价值的根本冲突。而林岚和周明的到来,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生活中早已存在,却一直被我们刻意忽略的裂痕。我们看似稳定的家庭,其实价值观早已南辕北辙。我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和精神的富足,而他追求的,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物质的保障。
那天晚上,我和丈夫分房睡了。躺在冰冷的床上,我辗转反侧。我开始反思,我们这段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曾经也是有过爱情的,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话题只剩下了钱和孩子,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了精神层面的交流?
内心独白之四:
我羡慕林岚,不仅仅是羡慕她生活的宁静,更是羡慕她和周明之间那种坚不可摧的同盟关系。他们有共同的价值观,共同的精神追求。周明在前面专注他的手艺,林岚就在后面守护着他们的家园和精神世界。他们是战友,是知己。而我和我丈夫,更像是一个公司的两个部门经理,为了共同的业绩(家庭)在合作,但彼此之间,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依然很僵。丈夫一早就找借口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在逃避。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明忽然对我说:“弟妹,昨天的事,是不是因为我们,让你和兄弟吵架了?”
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不关你们的事,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林岚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夫妻之间,没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关键是,要找到问题的根源。有时候,慢下来,好好聊一聊,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丈夫“好好聊一聊”了。我们的沟通,总是以指责开始,以争吵结束。或许,我真的该换一种方式了。
第五章 羡慕背后的真相
转眼就到了大年初六,林岚和周明要回四川了。大姑提前一天就开始给他们准备回程的东西,大包小包,塞满了各种北方的特产,仿佛想把这二十年的亏欠都弥补回来。
临走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散伙饭”。饭桌上的气氛,和刚来时已经截然不同。没有了试探和比较,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尊重和亲近。
酒过三巡,一直沉默寡言的姑父,忽然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他看着周明,眼睛有些湿润:“小周啊,二十年前,是我和你大姑对不住你。我们……我们是老思想,总觉得女孩子要嫁在身边,要嫁个有钱有势的,才算有福气。我们看走了眼,是我们……太俗气了。”
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白酒,声音哽咽:“我跟你大姑,把这杯酒,给你赔罪了。”
周明赶紧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姑父,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和姑父当初也是为了岚岚好,我懂。”
大姑也站了起来,她擦了擦眼泪,看着林岚,说:“岚岚,是妈对不起你。这二十年,妈一想到你在山里吃苦,这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妈总觉得,是妈没本事,没能给你安排个好出路。”
“妈,”林岚走过去,轻轻抱住大姑,“您给我的,是最好的东西。您教会了我善良,教会了我坚韧。至于我选的路,我不后悔。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
母女俩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在场的亲戚们,也都红了眼眶。这迟到了二十年的和解,化解了积压在每个人心里多年的疙瘩。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我们当初都以为,林岚的远嫁是一场悲剧,我们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她的幸福,结果却发现,我们才是那个被困在“名利场”里,看不清幸福真相的人。
饭后,我送林岚回房间。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编书签,递给我。书签上,用烙铁烫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心有静气,风又奈何。
“薇薇,送给你。”她说,“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不顺。别急,慢慢来。你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妈妈,更是你自己。别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把自己给丢了。”
我握着那枚带着竹子清香的书签,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内心独白之五: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羡慕”到底是什么?一开始,我羡慕林岚的“成功”,以为她丈夫成了不起的艺术家,名利双收。后来,我羡慕她的“清闲”,觉得她远离都市的喧嚣,活得自在。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真正羡慕的,是她那种强大的内心。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并且有勇气去选择和坚守。她的幸福,不是别人给的,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编”出来的。
晚上,丈夫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他看到我坐在客厅里等他,愣了一下。
“还没睡?”他问,语气有些不自然。
“等你。”我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我们谈谈吧。”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我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我的感受,我的困惑,以及我对未来的担忧。我把我对林岚的羡慕,以及羡慕背后的思考,都告诉了他。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很久之后,才哑着嗓子说:“薇薇,对不起。这些年,我……我压力太大了。我总想着要给你们最好的,要让别人看得起,结果……结果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久违的温柔:“我忘了,这个家,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那一晚,我们虽然没有解决所有的问题,但那堵在我们之间的墙,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我们愿意一起去面对了。这或许就是林岚的到来,给我们这个小家,带来的最珍贵的礼物。
第六章 远方的回响
送走林岚和周明那天,车站里人山人海。我们一家人都去了。临上车前,大姑拉着林岚的手,一遍遍地嘱咐,说到最后,又忍不住掉眼泪。
周明走到我丈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他。那是一个用竹根雕刻的,小小的、握着拳头的摆件。
“兄弟,这个送你。”周明说,“我们那儿管这叫‘撑筋’,意思是,遇到难事了,得撑住,筋骨不能软。”
我丈夫愣愣地接过那个竹根,那上面粗糙的纹理,仿佛带着一股山野的力量。他看着周明,嘴唇动了动,最终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哥。”
火车开动了,林岚在车窗里朝我们挥手,脸上带着我们熟悉的、温暖的笑容。阳光照在她身上,我忽然觉得,她不是远嫁,而是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带到了远方,然后在那里扎下根,开出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花。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大姑不再唉声叹气,姑父也不再愁眉苦脸。他们俩依偎在一起,看着窗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回到家,我丈夫把那个叫“撑筋”的竹根摆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从那天起,我们家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丈夫不再一下班就躺在沙发上刷手机,他开始陪儿子下棋,给他讲故事。有一次,他甚至主动对我说:“要不,周末把儿子的奥数班停了吧?我们带他去植物园看看。”
我也开始改变。我不再对学生的成绩排名那么焦虑,而是花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他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我发现,当我不只盯着分数时,孩子们反而更愿意向我敞开心扉,教学也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我和丈夫之间的争吵也变少了。我们开始学习倾听对方,而不是急于反驳。有一天晚上,他加班回来,疲惫地对我说:“今天又被老板骂了。”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说“谁让你当初不努力”之类的风凉话,而是走过去,轻轻地帮他按摩肩膀,说:“辛苦了。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他愣了一下,然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春节,林岚的归来。她就像一阵来自远方的清风,吹散了我们生活中的雾霾,让我们重新看到了那些被我们忽略已久的、最珍贵的风景。
我们依然要面对生活的压力,要为房贷和柴米油盐奔波。但我们的心态变了。我们不再把这些当成是沉重的负担,而是看作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学会了在忙碌中寻找喘息的空间,在平凡中发现日子的乐趣。
第七章 最好的风景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我接到了林岚的电话。
“薇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周明的一个竹编作品,被法国的一家艺术博物馆收藏了。他下个月要去巴黎参加一个文化交流活动。”
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太棒了!姐,你们真的太了不起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林岚在电话那头笑了,“他就是个手艺人,一辈子就干好这一件事。对了,他说,想邀请大姑和姑父也一起去巴黎看看。”
我愣住了:“去……去巴黎?”
“是啊。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让爸妈看看,他们的女儿没有嫁错人,过得很好。也想让他们亲眼看看,他靠着这门手艺,走出了大山,走向了世界。”
挂了电话,我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姑。大姑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里,有激动,有欣慰,更有二十年来的愧疚和释然。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林含从巴黎寄来的明信片。照片上,是埃菲尔铁塔下的全家福。大姑和姑父站在中间,笑得合不拢嘴,他们穿着林岚买的新衣服,看起来精神矍铄。林岚和周明依偎在他们身旁,脸上是那种我们已经熟悉的、宁静而幸福的笑容。
我把明信片放在书桌上,丈夫凑过来看。
“真好啊。”他由衷地感慨道。
“是啊,真好。”我点点头。
他拿起桌上那个“撑筋”的竹根摆件,在手里摩挲着,轻声说:“薇薇,我有时候在想,到底什么才算是成功?是像我老板那样,有几千万身家,但天天失眠,家人关系淡漠?还是像你姐夫这样,一辈子就守着一门手艺,但内心富足,家庭和睦?”
我看着他,笑了:“你现在才想明白啊?”
他也笑了,伸手揽住我的肩膀,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说:“以前是没想明白。总觉得男人就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现在知道了,能让自己和家人过得安心、踏实,能找到一件让自己热爱并坚持一辈子的事,可能……才是最好的成功。”
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心里一片温暖。
是啊,我们曾经那么心疼堂姐远嫁四川,以为她放弃了繁华,选择了清苦。我们用世俗的眼光,怜悯着她的选择。
可今年过年她回来,我们才恍然大悟。她不是放弃,而是选择。她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土壤,选择了能与她并肩同行的伴侣,用二十年的时间,精心编织出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幸福生活。
而我们,这些留在城里的人,看似拥有更多,却常常在物欲横流中迷失方向。我们羡慕她,羡慕她生活的纯粹,羡慕她精神的富足,羡慕她拥有那种对抗时间、对抗世俗的强大力量。
她的归来,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们生活的困顿和内心的贫瘠。但好在,它也让我们开始反思,开始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份“心安之处”。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楼下的车流依旧不息。我知道,生活依然会充满挑战和不易。但此刻,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因为我明白了,最好的风景,不在远方,也不在别处,它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当你找到了内心的那份“匠心”,并用它去认真对待你的工作、你的家庭、你的生活时,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