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名字挺诗意,人却活得像块石头,在生活的河床里,被冲刷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坚硬。
我叫林岚,岚是山间雾气的那个岚。
名字挺诗意,人却活得像块石头,在生活的河床里,被冲刷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坚硬。
我的店,叫“林记面馆”。
巴掌大的地方,油烟和人情味混在一起,熏得墙壁发黄,也熏暖了这条老街的早晚。
“岚姐,一碗红油抄手,多放辣!”
“好嘞!”
我把抄手下进滚水,白白胖胖的皮儿在锅里翻滚,像一群撒欢的猪崽。
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
我擦了擦手,摸出来,屏幕上跳着两个字:林涛。
我弟。
我接了。
“姐。”
他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干净,清亮,像是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不像我,我的嗓子早就被油烟和吆喝磨粗了。
“嗯,要毕业了?”我问,手里的漏勺没停。
“嗯,下周五,毕业典礼。”
“要钱?”我问得直接。
他沉默了一下。
“……同学都计划毕业旅行,我也想去。”
“多少?”
“五千。”
我心里“咯噔”一下。五千,够我起早贪黑卖一千碗素面了。
“行,我下午给你转过去。”我没犹豫。
儿子穷养,弟弟得富养。这是我爹妈留下的唯一念想,我得给他托住了。
“还有个事,姐。”他又开口,语气里带着点迟疑。
“说。”
“毕业典礼……你就别来了。”
我捞抄手的手,顿在半空。
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眼睛。
“怎么,我去了给你丢人?”我声音有点冷。
“不是……姐,你别多想。”他急忙解释,“就是,同学都带父母来,你来了,我怎么介绍?而且……你店里那么忙,别折腾了。”
我怎么介绍?
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我心里。
我笑了,笑得有点发凉。
“行,我不去。”
“你那一身……也确实不方便。”他像是松了口气,又补了一句。
我这一身?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洗得发白的T恤,沾着几点油星的围裙,一双防滑的胶底鞋。
手上是烫面的红印和切葱的薄茧。
头发随便挽在脑后,发丝里,好像还带着昨晚收摊时,那股子呛人的辣椒味。
是,我这一身,是挺不方便的。
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土味”。
挂了电话,我把抄手盛进碗里,红油、蒜泥、葱花、花生碎,一样样码好。
“王大爷,您的抄手!”
“好嘞!岚丫头,今天这辣椒,闻着就够劲!”
我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林涛是我一手带大的。
爸妈走得早,一场车祸,家里天就塌了。
那年我十九,刚在部队里拿到“神枪手”的荣誉,红花绶带,前途一片光明。
林涛才八岁,抱着我的腿,哭得喘不过气。
“姐,我怕。”
我摸着他的头,说:“别怕,有姐在。”
为了这句“有姐在”,我脱下了军装,卷起铺盖回了老家。
那身橄欖绿,是我这辈子最鲜亮的颜色。
脱下来的那天,我在宿舍里,哭得像个傻子。
队长拍着我的肩膀,叹气:“林岚,你是个好兵,也是个好姐姐。”
我拿着那笔不多的退伍费和抚恤金,盘下了这家面馆。
从和面、擀面、熬汤、炒料开始,一点点学。
手上的茧,一层叠一层。
冬天,满是冻疮。夏天,一身痱子。
林涛就坐在店里的小板凳上,写作业。
我一边忙活,一边还能瞥见他认真学习的侧脸。
那时候,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他争气,从小到大都是第一。
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时,我在店门口放了三挂鞭炮,请街坊邻居吃了三天的免费面条。
他去上大学那天,我送他到火车站。
我给他提着崭新的行李箱,穿着我最好的一件衣服。
他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
“姐,以后你别穿这件红色的了,显黑。”
我愣住了。
那是我唯一一件超过一百块的衣服。
从那天起,我好像就成了他的一个“麻烦”。
他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除非是没钱了。
他朋友圈里,有同学,有老师,有山川湖海,唯独没有我,没有那家养活了他的“林记面馆”。
我理解,年轻人,爱面子。
可我没想到,这面子,比我的心还重要。
下午,店里人少了。
我坐在柜台后,点开手机银行,输入那个熟悉的账号。
转账,五千。
备注:毕业快乐,前程似锦。
我的前程,在十九岁那年,就换成了他的前程。
我只希望,他的前程,能真的似锦。
接下来的几天,我照常开店,关店。
只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周四晚上,我提前收了摊。
我对着镜子,看了自己很久。
镜子里的人,三十出头,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皮肤粗糙,眼神里带着一股子被生活磨砺出来的疲惫和悍勇。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
我凭什么不去?
那是我弟弟的毕业典礼,是我用一碗一碗面,一张一张汗巾,供出来的毕业典礼。
我不是去给他长脸的,我是去给我自己这十几年一个交代的。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件被林涛嫌弃过的红裙子。
在身上比了比,还是脱了下来。
算了,不为难他,也不为难自己。
我找了一件最普通的白衬衫,一条黑裤子,一双平底鞋。
干净,利落。
像我当年,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样子。
临走前,我在抽屉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二等功奖章。
那是我参加一次边境紧急任务时拿到的。
当时,队长陈锋替我戴上,说:“林岚,你小子,是天生当兵的料!”
我把奖章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好像给了我一点力量。
周五,我坐了最早一班的高铁。
三个小时后,我站在了那所大学的门口。
气派,宏伟。
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光鲜的家长和学生。
我站在人群里,像一滴油,掉进了清水里,格格不入。
。
他没有回。
我也不在意,自己顺着路标,往礼堂走。
礼堂里,人山人海。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灯光璀璨,音乐激昂。
我看着台上那些朝气蓬勃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林涛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
他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
“……我要感谢我的家人,是他们的支持,让我能安心完成学业……”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整个礼堂。
我坐在角落里,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家人。
他用了一个如此笼统的词。
典礼结束,学生们和家长涌出礼堂,在草坪上合影。
我看见林涛了。
他身边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应该就是他电话里提过的女朋友。
女孩身边,还有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妇,想必是她的父母。
林涛正和他们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谦卑又讨好的笑。
那笑容,刺得我眼睛疼。
我深吸一口气,朝他走过去。
不管他怎么想,我来了,总得跟他说一声。
“林涛。”
我站定在他身后,轻轻喊了一声。
他转过身,看到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表情,像是见了鬼。
“姐?你怎么来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惊恐和愤怒。
“我……来看看你。”
“我不是说了让你别来吗!”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你来干什么!你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把我从头到脚凌迟了一遍。
女孩和她的父母也看了过来。
女孩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
她妈妈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仿佛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
“阿涛,这位是?”女孩的父亲开口,语气疏离。
林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替他说了。
“我是他姐。”
我挺直了背。
我可以土,可以穷,但我不能没有尊严。
“哦,姐姐啊。”女孩的妈妈恍然大悟似的,拉长了音调,“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是从乡下来的吧?真不容易。”
这话里的刺,又密又长。
林涛的头,垂得更低了。
“姐,你先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事。”他几乎是在恳求我。
我看着他,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这就是我养大的弟弟。
我用青春和血汗浇灌出来的“天之骄子”。
他嫌我土,嫌我丢人,恨不得我从他的世界里立刻消失。
我笑了。
“行,我走。”
我转身,不想再看他那副窝囊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林岚?”
我脚步一顿,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我回头。
一个穿着西装,胸前戴着“院长”胸牌的中年男人,正快步向我走来。
他国字脸,浓眉大眼,步履稳健,带着一股子军人特有的气场。
他走到我面前,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真的是你!林岚!”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陈队?”
是他,陈锋。我当年的队长。
他老了一些,眼角有了皱纹,但那眼神,还和当年一样,锐利,明亮。
“你小子!这么多年没见,跑哪儿去了!”他一拳捶在我肩膀上,力道不轻,带着战友间特有的亲昵。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退伍之后,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都说你回老家了,后来部队几次调动,就断了联系。”他感慨道,“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儿!你是……送孩子来参加毕业典礼?”
他看了看周围。
林涛和他女朋友一家,全都看傻了。
尤其是林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陈……陈院长……”林涛结结巴巴地开口。
陈锋这才注意到他,皱了皱眉:“你是……林涛?优秀毕业生代表?”
“是……是。”
陈锋点点头,目光又回到我身上,带着疑惑:“你们认识?”
我还没开口,林涛抢着说:“她……她是我姐。”
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清晰,无比响亮。
和刚才那副恨不得跟我划清界限的样子,判若两人。
陈锋愣住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林涛,眼神里的疑惑变成了震惊,然后是了然,最后,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心和愤怒。
他太了解我了。
他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知道我有个弟弟。
他看着我这一身朴素的装扮,再看看林涛那光鲜亮丽的模样,瞬间就明白了所有。
“你姐?”
陈锋的声音沉了下来,他盯着林涛,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你姐是谁吗?”
林涛懵了。
“她……她就是我姐啊,在老家开面馆的。”
“开面馆?”陈锋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冰碴子。
“我告诉你她是谁!”
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草坪,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她叫林岚,曾服役于西南边境猎鹰特战队!入伍第二年,就是全军区的射击冠军!她是我们整个大队,最出色的狙击手!”
“十九岁那年,她参加‘利刃’行动,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潜伏了三天三夜,一枪击毙了敌方头目,为整个行动的胜利,立下了头功!”
“她胸口上那道疤,是为了掩护战友,被弹片划的!她腿上的旧伤,是高强度训练留下的!她这双手,拿过枪,杀过敌,保家卫国!她手里的二等功奖章,是拿命换来的!”
陈锋指着我,眼睛里有火。
“你问我她是谁?她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
“可就是这样一个英雄,在拿到军校保送名额的时候,放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锋的目光,像利剑一样,直刺林涛的心脏。
“因为家里出了事,她得回家,照顾她那个才八岁的弟弟!”
“她脱下军装,洗手做羹汤,用这双拿枪的手,给你和面,给你擀面,给你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未来!”
“林涛,你告诉我,你凭什么嫌弃她?!”
“你凭什么觉得她给你丢人?!”
“她身上这股味儿,不是土味!是烟火味,是人情味,是你小子,永远都该刻在骨子里的,良心味!”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陈锋掷地有声的质问,在空气中回荡。
林涛的脸,从红到白,再到青。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愧、和无地自容。
他女朋友和她父母,更是尴尬地站在原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我不是一块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石头。
我曾经,也是一颗星星。
有过光,发过热。
只是,为了照亮我弟的路,我把自己的光,全都收敛了起来。
陈锋说完,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身上。
“走,老战友,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
他揽着我的肩膀,看都没再看林涛一眼,带着我,穿过人群。
我没有回头。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姐”。
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有些路,需要他自己走。
有些错,需要他自己去懂。
我和陈锋找了个安静的茶馆。
他给我讲他转业后的经历,从基层做起,一步步到了今天的位置。
我给他讲我开面馆的日常,街坊邻居,鸡毛蒜皮。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林涛。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还能有什么打算,守着我的面馆,过日子呗。”我笑了笑。
“你要是想回来,我给你想办法。”他看着我,眼神认真,“以你的能力,不该被埋没在一个小面馆里。”
我摇摇头。
“陈队,心回不去了。”
军营,是我的青春,是我的热血。
但面馆,是我后半生的根。
那里有我熟悉的烟火气,有我十几年来的喜怒哀乐。
我离不开了。
“行,我尊重你。”陈锋点点头,“但有任何事,随时找我。这是命令。”
我笑了:“是,队长!”
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
临别时,陈锋塞给我一张卡。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替你存的‘老婆本’。”他开了个玩笑,“当年队里那帮小子,就数你最穷,每次津贴都往家里寄。这钱,算我们这些老战友,补给你的。密码是你入伍的日期。”
我没要。
“陈队,我虽然穷,但还没到要靠战友接济的地步。我的面馆,能养活我自己。”
我把卡推了回去。
这是我的底气。
回到老家,已经是深夜。
我打开面馆的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换上围裙,开始准备明天的食材。
和面,揉面,一下一下,很有节奏。
这双手,能握枪,也能揉面。
这颗心,能装着家国,也能装着一间小小的面馆。
我觉得,很踏实。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开门。
让我意外的是,林涛站在门口。
他眼睛红肿,一脸憔悴,像是站了一夜。
他穿着那身崭新的学士服,在清晨的微光里,显得有些滑稽。
“姐。”
他声音沙哑。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店里,开始生火,烧水。
他跟着我进来,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姐,我错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我厉声喝道。
“姐,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他眼泪掉了下来。
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是解气吗?
好像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心疼。
毕竟,是我一手带大的弟弟。
“起来说话。”我把锅铲放下,声音缓和了一些。
他不动。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想让我原谅你?”
他拼命点头。
“行。”我指了指墙角的围裙,“穿上。”
他愣住了。
“今天,你什么都别说,就在店里给我帮忙。什么时候,你能单手掂起这口锅,什么时候,我就原谅你。”
那口铁锅,是我用了十年的,沉得很。
林涛看着那口锅,又看看我,咬了咬牙。
“好。”
他脱下学士服,郑重地叠好,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然后,他拿起那条沾着油污的围人,笨拙地系在身上。
一个准毕业生,一个天之骄子。
在一家油腻腻的面馆里,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堂,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课。
他什么都不会。
洗碗,打碎了两个。
端面,汤洒了一身。
让他切葱,差点切到手。
客人多的时候,他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有个老主顾看不下去,说:“岚丫头,你这新招的伙计,不行啊,笨手笨脚的。”
我笑了笑:“没事,王大爷,新来的,多练练就好了。”
林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低着头,默默地把打碎的碗扫干净。
中午高峰期过了,店里空了下来。
我煮了两碗面,一碗给他,一碗给我。
他饿坏了,狼吞虎咽。
吃完,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姐,我以前……总觉得你过得很轻松。”他声音很低,“我以为,你每天就是在这里煮煮面,收收钱。”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今天才知道……这口锅这么沉,这炉子这么烫,这一天站下来……腰都快断了。”
“我花了你那么多钱,心安理得。”
“我穿着你用汗水换来的名牌,回头却嫌弃你身上的油烟味。”
“姐,我真不是人。”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现在知道,不晚。”
那天晚上,收摊的时候。
林涛走到灶台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去掂那口铁锅。
锅,纹丝不动。
他的脸憋得通红。
我走过去,伸出右手,轻轻松松地,把锅掂了起来,还在空中转了个圈。
我对他说:“林涛,你记住。”
“你姐我,从来不比任何人差。”
“我能扛起的,不只是一口锅,还有你的整个人生。”
“我希望你以后,也能堂堂正正地,扛起你自己的人生。别再让我,也别再让你自己,失望。”
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个暑假,林涛没有去毕业旅行。
他留在了店里。
从洗碗,到切菜,到和面,到熬汤。
我把我会的,一样一样地教给他。
他的手,磨出了水泡,又变成了茧。
他身上的衣服,也开始沾染上和我一样的,油烟的味道。
他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学生。
他开始懂得,一碗面,从麦子到餐桌,需要经历多少道工序。
他也开始懂得,生活,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有一天,他那个叫赵倩倩的女朋友,找来了。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面馆门口,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看着穿着围裙,正在拖地的林涛,一脸的不可思议。
“林涛?你怎么在这里?”
林涛直起身,很平静地看着她。
“我在我姐的店里帮忙。”
“你疯了?你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在这里当服务员?”
“我不是服务员。”林涛说,“我是在学怎么做人。”
赵倩倩愣住了。
林涛走上前,对她说:“倩倩,我们可能不合适。”
“以前,我拼命地想挤进你的圈子,想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以为那就是成功。”
“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成功,不是你站在多高的地方,而是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我的根,就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的这片油腻腻的地板。
“对不起。”
他把身上那条围裙解下来,递给我。
“姐,我出去一下。”
我点点头。
他跟着赵倩倩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十几分钟后,林涛一个人回来了。
他眼眶有点红,但表情,很平静。
他走到我面前,说:“姐,我跟她分手了。”
我“嗯”了一声。
“后悔吗?”
他摇摇头。
“不后悔。”
他拿起拖把,继续拖地。
那一天,我觉得,我弟弟,好像真的长大了。
暑假结束,林涛拿到了一个深圳大公司的offer。
走之前,他把第一个月的预支工资,塞到我手里。
“姐,这是我挣的。不多,你拿着。”
我没要。
“自己留着。刚去大城市,用钱的地方多。”
他坚持要给。
“姐,这不一样。”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不是问你要钱,而是给你钱。”
我看着他,眼眶有点热。
我收下了。
不为钱,为这份心。
他走的那天,还是我送他去火车站。
和四年前不一样。
这一次,是他提着行李,我两手空空。
检票口,他突然抱住了我。
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姐,对不起。”
“姐,谢谢你。”
“姐,等我,以后我养你。”
我拍了拍他的背,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臭小子,出息了。”
火车开动,我站在月台上,挥着手,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转身,阳光刺眼。
我突然觉得,这十几年的辛苦,好像,都值了。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面馆,老街,日复一日。
只是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不再觉得,自己是被生活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我觉得,这里,就是我的阵地。
我守着它,心里安宁。
林涛去了深圳,很辛苦。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报喜不报忧。
他会跟我说,工作遇到了什么困难,和同事相处得怎么样,房租又涨了多少。
我听着,偶尔给他出出主意。
虽然我不懂那些高深的商业逻辑,但我懂人情世故。
我说:“林涛,在哪儿都一样,把人做好了,事儿就差不到哪儿去。”
他总是说:“姐,我知道了。”
过年的时候,他回来了。
瘦了,黑了,但眼神,比以前亮了,也更沉稳了。
他给我带了礼物,一套很贵的护肤品。
“姐,你得对自己好点。”
他笨拙地给我拆开,挤了一点,抹在我粗糙的手背上。
“你看你这手,都裂口子了。”
我笑着抽回手:“干活的手,哪有那么娇贵。”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暖的。
他休了十五天假,有十四天,都是在店里帮忙。
手脚比夏天的时候,利索多了。
甚至,还能像模像样地掂起那口大铁锅了。
除夕夜,店里没客人。
我和他,就在店里吃的年夜饭。
我做了八个菜,摆了满满一桌。
我们俩喝了点酒。
他跟我说了很多在深圳的事。
他说,他很想念我做的面。
他说,他现在才明白,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家里的味道。
他说:“姐,等我再干两年,攒够了钱,我就回来。我把你的面馆开成连锁店,让你当大老板,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笑着说:“行啊,我等着。”
我知道,这可能是年轻人的豪言壮语。
但有这份心,就够了。
年后,林涛回了深圳。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陈锋打来的。
“林岚,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陈队,您说。”
“学校要搞一个国防教育周,想请一些优秀的退伍军人来给学生们做讲座。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我愣住了。
“我?我不行吧?我一个开面馆的,哪会做什么讲座。”
“你不是开面馆的。”陈锋在电话那头,语气很严肃,“你是英雄。你的故事,比任何说教都有力量。”
“让那些孩子们看看,什么叫奉献,什么叫担当。”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有点心动。
但更多的是胆怯。
我已经太久,没有站在人群面前了。
我习惯了灶台后的方寸之地。
“陈队,我……我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陈锋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下周三,我开车来接你。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还是和当年一样,霸道,不容置疑。
我拿着电话,哭笑不得。
但心里,却有一团熄灭了很久的火,好像又重新燃了起来。
那个周末,我把店关了。
我找出我那身,已经压在箱底很久的旧军装。
洗干净,熨平整。
穿上它,对着镜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镜子里的人,眼神,好像又变得锐利了起来。
周三那天,陈锋真的来了。
他开着一辆很普通的车,停在面馆门口。
我穿着军装,在店里等他。
他走进来,看到我,眼睛一亮。
“好小子,还是当年那个样!”
我笑了笑。
“陈队,你这可是赶鸭子上架。”
“是龙是凤,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去学校的路上,我们聊了很多。
我才知道,他转业后,也经历了很多坎坷。
但他始终没忘,自己是个兵。
“林岚,我们这种人,骨子里都刻着两个字:责任。”他说,“以前,是保家卫国。现在,是教书育人。阵地变了,但使命,没变。”
我点点头。
是啊,使命,没变。
我的使命,就是守好我的面馆,守好我的家。
讲座,安排在学校最大的礼堂。
就是林涛毕业典礼的那个地方。
台下,坐满了年轻的脸。
我穿着军装,站在台上,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有点紧张,手心都在冒汗。
陈锋坐在第一排,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了话筒。
我没有讲什么大道理。
我只是讲了我的故事。
从一个农村女孩,到一名特战队员。
从训练场的汗水,到边境线的风雪。
从那枚二等功奖章,到我脱下军装,拿起锅铲。
我讲得很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台下,很安静。
我看到,很多学生的眼睛里,都有泪光。
讲到最后,我说:
“很多人都觉得,我放弃了前途,很可惜。”
“但我不这么觉得。”
“穿上军装,保家卫国,是我的荣耀。”
“脱下军装,撑起一个家,是我的责任。”
“荣耀和责任,都是一个军人,一生的勋章。”
“我的人生,没有可惜。”
说完,我对着台下,敬了一个军礼。
台下,先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掌声,经久不息。
我站在台上,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第一次觉得,我的人生,好像,也挺有意义的。
讲座结束后,很多学生围过来,要我的签名,要和我合影。
我有些受宠若惊。
陈锋帮我解了围。
“行了行了,别把我们的英雄吓着了。”
回程的路上,陈锋说:“林岚,你想不想,来学校工作?”
“我给你安排个职位,不用太累,就负责学生们的军训和国防教育。”
“你身上的这股劲儿,正是现在的孩子们,最缺的。”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我摇了摇头。
“陈队,谢谢你。”
“但我还是,想守着我的面馆。”
“那里,才是我的阵地。”
陈锋看了我很久,笑了。
“行,我明白了。”
“你不是被困住了,你是,心甘情愿。”
我回到老街,天已经黑了。
面馆的灯,亮着。
我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
我愣住了。
林涛,竟然在店里。
他穿着围裙,正在灶台前忙活。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
“姐,你回来了?”他回头,冲我一笑,额头上还带着汗珠。
“你怎么回来了?公司不忙吗?”
“再忙也得回来啊。”他说,“我听陈院长说了,你今天有讲座。我特意请假回来的。”
“怎么样?姐,你紧张吗?”
“还行。”
“我就知道,我姐最厉害了。”他一脸的骄傲。
他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给我盛了饭。
“姐,快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我坐下,夹了一筷子。
味道,还不错。
“姐,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献宝似的,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
是我今天演讲的视频。
不知道是谁录了,发到了网上。
点击量,已经很高了。
下面有很多评论。
“这才是真正的女神!”
“又美又飒,这姐姐太酷了!”
“听哭了,为姐姐点赞!”
“这才是我们该追的星!”
我看着那些评论,有点不好意思。
林涛却看得津津有味。
他翻到一条评论,指给我看。
那条评论是:
“她是我姐姐。她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人。”
ID是:林涛。
我看着那行字,再看看坐在我对面,一脸傻笑的弟弟。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甜的。
生活,还在继续。
林记面馆,依旧在老街的晨昏里,迎来送往。
我还是那个,穿着围裙,在油烟里打滚的老板娘。
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知道,我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是一块,曾经映照过日月星辰的石头。
我的身上,有风霜的刻痕,也有勋章的光芒。
这就够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