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在阳台打他的不知名拳法,呼呼哈哈,像漏风的风箱。
我叫林淑琴,今年68岁。
住在对门那个男人,叫赵卫国,是我法律上的丈夫。
我们分房睡,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一张双人床,从中间劈开,好像楚河汉界,谁也别想越雷池一步。
这十五年,家里最常听见的声音,不是说话声,是沉默。
沉默像浓稠的粥,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搅得黏糊糊的,让人喘不过气。
我们像合租的室友,还是那种关系最差的。
他吃他的降压药,我看我的养生堂。
他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在阳台打他的不知名拳法,呼呼哈哈,像漏风的风箱。
我呢,就等他打完了,再慢悠悠地起来,煮我的小米粥。
一人一碗,他那碗不放糖,我这碗得加两勺。
吃完饭,碗筷一人洗一人的。
界限分明,干净利落。
邻居都羡慕我们,说老赵和林姐一辈子没红过脸,是模范夫妻。
我听了就在心里冷笑。
不红脸?
我们是连脸都懒得看了,还红什么脸。
心都凉透了,哪里还有血色往脸上涌。
十五年前那个晚上,我把他的枕头被子,连同他这个人,一起扔出了主卧室。
我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赵卫国,从今天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这辈子,你别再想进我这屋!”
他当时愣住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只是默默地抱起被子,走进了隔壁那间堆杂物的次卧。
从那天起,那扇门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道墙。
十五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他再也没敲过我这扇门。
我也以为,这辈子,这扇门都不会再为他打开了。
直到昨天晚上。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吵得人心烦。
我有点失眠,翻来覆去烙饼一样。
大概快十二点了,我迷迷糊糊刚要睡着。
“咚…咚咚…”
很轻,很犹豫的敲门声。
我一下子惊醒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谁?
这个家里,除了我,就是赵卫国。
他?
不可能。
十五年了,他那双手就像长在了自己身上,从来没碰过我这扇门。
“咚…咚咚…”
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坐起身,心跳得厉害。
是小偷?还是……
我壮着胆子,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谁啊?”
门外,是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ange的颤抖。
“淑琴……是我。”
赵卫国。
真的是他。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想干什么?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我没好气地吼回去:“干嘛!有事明天说!”
门外沉默了。
我以为他走了。
心里那股无名火还没消下去,又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正当我准备躺下,门外又传来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更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恳求。
“淑琴,我做的那个梦……又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
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里,用力一拧。
我的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哗啦一下,全涌了出来。
那个梦。
我知道那个梦。
那是我们之间,唯一剩下的一点,还没被岁月和争吵磨干净的秘密。
我下了床,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到门边。
手放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拧开。
门板很薄,但我感觉它像隔着千山万水。
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我们的儿子,赵阳,我们唯一的儿子,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对我,也对赵卫国说:“爸,妈,我走了。”
赵阳要去南方,去一个他喜欢的乐队里当吉他手。
他说他受够了在国企里当一颗螺丝钉,每天对着那些报表和领导的脸,他快要窒息了。
我支持他。
我儿子有才华,他从小就喜欢音乐,那把旧吉他被他弹得油光锃亮。
我觉得,人活一辈子,总得为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活一次。
但赵卫国不同意。
他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指着赵阳的鼻子骂:“你疯了!铁饭碗你不要,去当个不入流的卖唱的?我赵卫国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赵阳梗着脖子,眼睛通红:“爸,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一点都不快乐!”
“快乐?快乐能当饭吃吗?”赵卫国气得浑身发抖,“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就别再认我这个爹!”
我冲上去,挡在儿子面前,对着赵卫国吼:“赵卫国你够了!你逼着他上不喜欢的大学,逼着他进不喜欢的单位,现在连他最后一点念想你都要掐死吗?你这是爱他还是害他?”
“我害他?林淑琴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他好!这个社会有多难,你一个家庭主妇知道什么!”
那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我心里。
家庭主妇。
是啊,我一辈子没上过班,围着灶台,围着他们父子俩转。
在他眼里,我什么都不懂。
那天晚上,我们吵得天翻地覆。
最后,赵阳还是走了。
他走的时候,赵卫国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一声不吭。
我追出去,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塞给了儿子,哭着说:“阳阳,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妈说。”
儿子抱着我,眼泪掉在我脖子里,滚烫。
“妈,对不起。”
从那天起,赵卫国就再也没提过“赵阳”这两个字。
仿佛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
我恨他。
我恨他的固执,恨他的专断,恨他亲手把儿子推出了这个家。
所以,我把他赶出了卧室。
我不想再看见那张脸,那张让我觉得无比陌生的脸。
分房睡的第一年,赵阳还偷偷给我打电话,问家里怎么样,问他爸……怎么样了。
我总是说:“好着呢,你爸身体硬朗得很,天天看他的抗日神剧。”
我从不告诉他,他爸头上的白发,一夜之间多了多少。
也从不告诉他,我经常在半夜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后来,赵阳在南方结了婚,娶了个当地的姑娘,叫小雯。
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我的孙子,乐乐。
生活好像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了。
赵阳很少回来,他说工作忙,路又远。
我知道,他是在躲。
躲这个让他伤心的家,躲他那个固执的父亲。
赵卫国呢,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也憋着。
有一次我打扫次卧,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照片。
是赵阳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笑得一脸灿烂。
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着对方,也折磨着自己。
大概是十年前,赵卫国第一次跟我说起那个梦。
那天他气色很差,眼底全是血丝。
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梦见阳阳了。”
我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没做声。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梦见他还是小时候,就那么大点,”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蝴蝶跑,摔倒了,磕破了膝盖,哭着喊爸爸。”
他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跑过去想抱他,可怎么也追不上,他就在我面前,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那天,他一整碗粥都没喝。
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做那个梦。
每次做完梦,他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魂,沉默寡言,眼神空洞。
我知道,那是他的心病。
是他对儿子那份说不出口的思念和悔恨,在梦里,一遍遍地折磨他。
而现在,他又做了这个梦。
并且,在十五年来,第一次,为此敲响了我的门。
我的手,终于拧开了门把手。
门开了。
走廊的灯光很暗,勾勒出他佝偻的身影。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头发花白,乱糟糟的。
脸上全是纵横的皱纹,眼袋耷拉着,像两个沉甸甸的袋子。
他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高大挺拔,意气风发的赵卫国了。
他老了。
我们都老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无助。
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刚才在梦里,怎么喊,阳阳都不理我。”
“他一直跑,一直跑,我追不上……”
我的心,疼得缩成一团。
十五年的怨,十五年的恨,在这一刻,好像被这昏暗的灯光,和他这副可怜的样子,冲淡了。
我侧过身,哑着嗓子说:“进来吧。”
他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迟疑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间他阔别了十五年的卧室。
屋子里的陈设一点没变。
只是,属于他的那半边,空荡荡的,落满了看不见的灰尘。
他在床边站着,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走到床头柜,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喝点水吧。”
他接过去,手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谢谢。”
两个字,生疏得像是对陌生人说的。
我们相对无言。
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喧哗。
过了很久,他才把水杯放下,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淑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没说话。
这个问题,他问得太晚了。
晚了十五年。
“我那时候就想着,国企稳定,一辈子吃喝不愁。他那点爱好,能当饭吃吗?外面的世界多复杂,他一个愣头青,出去不得被人骗得骨头都不剩?”
他絮絮絮叨叨地,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是为他好啊……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就想让他走一条稳当的路,别像我一样,辛苦一辈子……”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他憋在心里,也憋了十五年。
“可我没想到,他性子那么犟,跟我一样……”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是我把他逼走的。是我这个当爹的,亲手把他推出去了。”
“这些年,他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我知道,他恨我。”
“我活该。”
他说完,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我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看着他深刻的皱a纹里藏着的悔恨和痛苦。
我心里的那堵墙,开始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是啊,他是固执,是专断,是大男子主义。
可他,也是一个父亲。
一个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自己孩子的,笨拙的父亲。
而我呢?
我这十五年的冷漠和怨恨,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我们都在这场家庭的战争里,输得一败涂地。
“别说了。”我开口,声音干涩。
我走到衣柜前,打开,从最里面,抱出了一床被子。
那床被子,带着樟脑丸和阳光的味道。
是我每年夏天,都会拿出去晒的。
我把它铺在床上,属于他的那半边。
然后拍了拍。
“睡吧。”
我说。
“天亮了,雨就停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看着那床被子,眼里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说话。
他躺在外侧,我躺在里侧。
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他竭力压抑的,轻微的抽泣声。
十五年来,第一次,我们在同一间屋子里,听着同样的雨声,度过同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个豆腐块。
是他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
我走出卧室,他正在厨房里忙活着。
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是小米粥的香气。
餐桌上,摆着两碗粥,两个水煮蛋,还有一碟他自己腌的酱黄瓜。
他看见我,有些不自然地搓了搓手。
“……起来了?吃早饭吧。”
我点点头,坐了下来。
他把那碗加了两勺糖的粥,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很甜。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但却真实的速度,融化了。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次卧里。
晚上,他会抱着被子,回到主卧,睡在那半边床上。
我们依然不怎么说话。
但家里的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是冰冷而尖锐的。
而是一种……温和的,甚至带着点尴尬的安静。
他会帮我提菜篮子。
我会在他看电视睡着的时候,给他盖上毯子。
有一次,我高血压犯了,头晕得厉害。
他比我还紧张,又是给我量血压,又是给我倒水,还非要拉着我去医院。
我拗不过他,被他拉到了社区医院。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累着了,注意休息就好。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紧紧攥着我的胳膊,生怕我摔倒。
他的手掌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很温暖。
我突然想起,年轻的时候,我们刚谈恋爱,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的手,好像我是什么稀世珍宝。
一晃,都四十年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直到赵阳的电话,打破了这份平静。
电话是打给我的。
赵阳在电话那头,声音很疲惫。
“妈,小雯……要跟我离婚。”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要离婚?”
“她觉得我没出息,挣不到大钱,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赵阳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她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一眼能望到头。”
“她说,我活得像个活死人。”
活死人。
这三个字,像三把刀子,狠狠地插在我心上。
我的儿子,那个曾经抱着吉他,眼睛里有星星的少年,怎么会变成一个“活死人”?
“阳阳,你……你别难过,妈知道你……”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妈,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乐乐我带着,以后……可能更少回去了。”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在客厅里站了很久。
赵卫国从厨房出来,看见我脸色不对,问:“怎么了?谁的电话?”
我看着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赵卫死国,你满意了?”我把手机摔在沙发上,冲他吼道,“你儿子,被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人生,现在一团糟!他离婚了!他老婆说他像个活死人!你高兴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稳当?”
我积压了十五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把所有难听的话,都砸向他。
“你毁了他!你毁了他一辈子!”
赵卫国就那么站着,任由我打骂。
他的脸,一点点变得惨白。
他没有反驳,没有争辩,只是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等我骂累了,哭累了,瘫坐在沙发上。
他才走过来,在我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抬起那双粗糙的手,想要碰我,又缩了回去。
“淑琴……”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
“是我错了。”
“我……我不是个好父亲。”
“我混蛋。”
他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我愣住了。
他看着我,老泪纵横。
“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只要你能解气。”
“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我看着他通红的脸颊,看着他眼里的痛苦和绝望。
我的心,突然就不恨了。
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我们都错了。
在这场名为“爱”的绑架里,我们每个人,都是凶手,也都是受害者。
那天晚上,赵卫国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说胡话。
嘴里一直喊着:“阳阳……别跑……爸爸错了……”
我守了他一夜。
用酒精给他擦身,用温水给他喂药。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退了烧,沉沉地睡去。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我伸出手,第一次,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都是褶子。
硬邦邦的。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赵阳打了电话。
“阳阳,你爸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严重吗?”
“你回来看看吧。”我说,“他很想你。”
挂了电话,我不知道赵阳会不会回来。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这个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三天后,赵阳回来了。
带着他七岁的儿子,乐乐。
他瘦了,也黑了,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也有些稀疏。
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和赵卫国,眼神复杂。
赵卫国病刚好,身体还很虚弱,他看见儿子,挣扎着想从沙发上站起来。
“阳阳……你回来了。”
赵阳没说话,只是把乐乐往前推了推。
“乐乐,叫爷爷奶奶。”
乐乐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小声地喊:“爷爷好,奶奶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蹲下身,抱住我的孙子。
“哎,乐乐乖。”
赵卫国也走过来,他看着乐乐,想伸手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怕吓着孩子。
那天中午,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赵阳小时候爱吃的。
饭桌上,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
还是乐乐打破了沉默。
他指着墙上的一把旧吉他,问:“奶奶,那是什么呀?”
那把吉他,是赵阳的。
他走的时候没带走,我就一直给他挂在墙上,时不时擦一擦。
我还没开口,赵卫D国就说话了。
“那是……你爸爸的。”
赵阳的身子僵了一下。
乐乐好奇地问:“我爸爸会弹吗?”
赵卫国点点头,眼神里有一种很遥远的光。
“你爸爸……弹得可好了。”
“那他为什么现在不弹了?”
童言无忌。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阳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言不发。
赵卫国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吃完饭,赵阳去收拾他以前的房间。
我和赵卫国带着乐乐在客厅玩。
乐乐是个活泼的孩子,很快就跟我们熟了。
他拿出自己的画本,献宝一样给我们看。
“爷爷奶奶,这是我画的!”
画上,是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人,站在月球上,旁边是地球。
赵卫国戴上老花镜,凑过去看,一脸的赞叹。
“哟,我们乐乐画得真好!这宇航员真神气!”
乐乐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我长大了,要当宇航员,去太空!”
赵卫国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好!有志气!爷爷支持你!”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支持。
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两个字。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别过头,假装看电视。
晚上,乐乐睡着了。
赵阳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把旧吉他。
他坐在沙发上,手指轻轻地拂过琴弦。
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符。
他太久没弹了,手生了。
他试着调了调音,然后,弹起了一首很老的歌。
是他小时候,我教他唱的。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弹得也断断续续。
但那熟悉的旋律,还是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客厅。
我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赵卫国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没有靠近,就远远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儿子的背影。
一曲弹完。
赵阳放下吉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他看着赵卫国,看了很久。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很轻。
“爸,我不怪你了。”
赵卫国浑身一震。
“真的。”赵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你当初也是为我好。”
“只是……我们想要的不一样。”
“我过得不好,不全是你的错。我自己……也有问题。”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我没活成你想要的样子,也没活成我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把自己……弄丢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过了不知道多久,赵卫国才迈开步子,走到儿子面前。
他伸出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是爸……对不起你。”
“阳阳,回家吧。”
“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做。”
“爸不拦着你了。”
“爸老了,管不动了,也……不想管了。”
赵阳再也忍不住,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赵卫国抱着儿子的头,把他揽进怀里。
就像小时候,他抱着那个膝盖磕破了,哭着喊爸爸的小男孩一样。
我看着眼前这对拥抱在一起的父子,眼泪模糊了视线。
十五年。
这个拥抱,迟到了整整十五年。
赵阳没有立刻答应回来。
他说,他要先处理好离婚的事情,安顿好乐乐。
但他答应,以后会常回家看看。
他走的那天,赵卫国去送他。
在车站,赵卫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塞到赵阳手里。
“这里面……是爸妈这些年的积蓄,不多,你拿着。”
“别苦了自己,也别苦了乐乐。”
赵阳推辞着不要。
赵卫国眼睛一瞪,又恢复了以前的霸道。
“让你拿着就拿着!老子给儿子的,天经地义!”
赵阳看着他,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爸,你还是老样子。”
“行,我收下。算我跟您借的,以后挣了钱,加倍还您。”
赵卫国摆摆手:“不用还。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火车开动了。
赵阳和乐乐在车窗里,冲我们挥手。
我们也挥着手。
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赵卫国一直很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说:“淑琴,等阳阳把事情处理好了,我们把这老房子卖了吧。”
我愣住了:“卖了?那我们住哪?”
“去阳阳那边,买个小点的房子。离他们近一点。”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我们都老了,也该……为自己活了。”
“我想看着乐乐长大,想……弥补一下。”
我没说话。
心里,却是暖的。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还是分床睡。
但那中间一个拳头的距离,好像消失了。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发现他的胳膊,搭在了我的被子上。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嫌恶地把它推开。
而是会,轻轻地,帮他盖好。
他开始学着做菜。
照着手机上的菜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弄得一塌糊涂。
做出来的菜,味道一言难尽。
但他总是兴致勃勃地,夹一筷子放到我碗里。
“尝尝,我新学的水煮肉片,正宗不?”
我尝一口,咸得发苦。
但我会点点头,说:“还行,有进步。”
他就会笑得像个孩子。
我们也开始有了一些共同的活动。
比如,一起去逛公园。
他不再走在前面,把我甩在后面。
而是会放慢脚步,和我并排走。
遇到台阶,他会很自然地,伸出手,扶我一把。
我们也会一起看电视。
他不再只看他的抗日神剧。
有时候,也会陪着我,看那些家长里短的肥皂剧。
看到气人的地方,他还会跟着我一起骂。
“这男的真不是东西!就该让他净身出户!”
我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
我们错过了太多。
错过了太多本该一起分享的时光。
秋天的时候,赵阳打电话来,说他准备开一个小的音乐工作室,教孩子们弹吉他。
他说,他不想再回单位了。
他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赵卫国在旁边听着,一个劲儿地说:“好!好!支持你!缺钱就跟爸说!”
挂了电话,他高兴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儿子,有出息!”
我看着他那副骄傲的样子,忍不住说:“当初是谁说人家是卖唱的?”
他老脸一红,嘿嘿地笑。
“我那是……老糊涂了。”
年底的时候,赵阳带着乐乐,回来了。
工作室步入了正轨,虽然挣得不多,但他说,他很快乐。
乐乐也转学到了我们这边的小学。
赵阳在我们家附近,租了个小房子。
我们没有卖掉老房子。
因为赵阳说,这里是家,不能卖。
那个除夕夜,是我们家十五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晚上。
乐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赵阳在厨房帮我打下手。
赵卫国呢,就坐在沙发上,咧着嘴,傻笑。
电视里,春晚的倒计时开始了。
“十,九,八……”
我们一起,大声地喊着。
“三,二,一!”
“新年快乐!”
窗外,烟花“砰”地一声,在夜空中绽放。
五彩斑斓,绚烂夺目。
我看着身边的丈夫,儿子,孙子。
眼眶,又湿了。
赵卫国好像感觉到了,他转过头,看着我。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依然粗糙,但很温暖。
他什么也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说。
但我们都知道。
那个隔在我们心里十五年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春天,来了。
来源:奶油味的梦来了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