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来苏水的味道是基底,像一层刷不掉的白色油漆,覆盖在所有东西的表面。
医院里的味道,是一种混合体。
来苏水的味道是基底,像一层刷不掉的白色油漆,覆盖在所有东西的表面。
然后是各种药水味,有的苦,有的涩,丝丝缕缕地往你鼻子里钻。
饭点的时候,食堂饭菜那种温吞的、缺乏灵魂的香气会飘过来,但很快就被消毒水的味道吞噬掉。
还有,就是人身上的味道。汗味,若有若无的体味,以及一种……怎么说呢,一种生命力正在缓慢流逝的味道。
我婆婆就住在这里。
靠窗的床位,不好不坏。
阳光好的时候,能有一小片金色的光斑落在她的被子上,像一枚褪了色的勋章。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
或者说,是闭着眼睛。
我知道她没睡着。
她的睫毛会偶尔颤一下,像受惊的蝶翅。
她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年轻时是厂里的一枝花,后来是单位里说一不二的主任。我刚嫁给我先生那会儿,没少领教她的厉害。
不是那种恶婆婆的厉害,而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看你拖地的姿势,会淡淡地说一句:“腰要直起来,不然老了要受罪。”
她看你切菜的刀法,会摇摇头:“手腕要活,别用蛮力。”
她从不骂人,但她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尺子,量着你,告诉你哪儿哪儿都不对。
现在,这把尺子躺在病床上,被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子盖着,只露出一个苍老的头颅。
头发白了,是真的白,像冬天的霜。
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皱纹一道一道,像干涸的河床。
那股压迫感,早就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心头发酸的脆弱。
她不怎么吃东西。
医院的饭菜,她看一眼就撇开头。
我从家里带的汤,她喝两口就说饱了。
医生说,要补充营养,不然身体扛不住。
我没办法,只好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小米粥,南瓜糊,鱼肉糜……用保温桶装着,每天准时送来。
她吃得很少,每次都剩大半桶。
我就坐在床边,看着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是心疼吗?有一点。
是无奈吗?有很多。
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一丝快意。你看,你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还不是得靠我。
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羞愧。
我怎么能这么想。
她是我先生的母亲,也是我的婆婆。
照顾她,是应该的。
邻床住着一位老大爷。
比我婆婆还要沉默。
我婆婆偶尔还会哼一声,或者动一动手指。
他几乎就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什么呢?
一块水渍,像一幅潦草的地图。
几道裂纹,蜿蜒着,不知要爬向哪里。
他就那么看着,一看就是一整天。
我没见过他的家人。
护工每天会来给他擦身,喂饭。
护工是个手脚麻利的阿姨,但没什么耐心。喂饭的时候,勺子递得又快又急,米汤常常洒在他干裂的嘴唇边。
他也不恼,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张嘴,吞咽。
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那天下午,我又提着保温桶来了。
里面是新熬的小米粥,加了红枣和桂圆,熬得又糯又稠。
我先生说,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手艺。
我盛了一碗,用勺子轻轻吹凉,递到婆婆嘴边。
“妈,喝点粥吧,我熬了好几个小时呢。”
她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嘴唇却抿得紧紧的。
我知道,她又没胃口了。
我耐着性子劝:“就喝两口,暖暖胃。”
她还是不动。
空气里弥漫着小米和红枣的香甜气息,在这充满药水味儿的病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端着碗,手有点酸。
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但我能怎么办呢?
跟一个病人发火吗?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火压下去。
就在我准备把碗放下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邻床的老大爷。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头,正看着我手里的碗。
他的眼神,很复杂。
不是贪婪,不是渴望。
是一种……很遥远的怀念。
就好像,他看的不是一碗粥,而是透过这碗粥,看到了什么早已逝去的时光。
我的心,忽然就被那眼神刺了一下。
软软地疼。
我看了看手里的碗,又看了看保温桶里剩下的大半桶粥。
一个念头,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他的病床前。
“大爷,”我轻声说,“我这粥熬多了,您要不要尝尝?”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碗,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没等他回答,就自作主张地把他床头的小桌板拉了出来,把碗放在上面。
我又拿了个干净的勺子,递给他。
他的手,抖得厉害。
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勺子稳稳地送进嘴里。
粥,洒了不少在被子上。
我看不下去了。
“我来吧。”我说。
我拿过勺子,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他愣住了。
就那么看着我,嘴巴微微张着,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张嘴啊。”我催促道。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张开嘴,把那勺粥吃了进去。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一滴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
滴在灰色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的心,也跟着那滴泪,猛地一颤。
我没说话,只是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每一口,都像是品尝着什么山珍海味。
一碗粥,很快就见底了。
我拿纸巾,帮他擦了擦嘴。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很轻,但很郑重。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多带一些粥。
喂完我婆婆(虽然她大多数时候还是不怎么吃),就给邻床的大爷也盛上一碗。
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流。
他依旧沉默,我也没那么多话。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勺子碰到碗沿的清脆声响。
有时候,他会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激。
有时候,他会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婆婆,似乎也察觉到了。
有一次,我喂完大爷,转过身,发现她正睁着眼睛看我。
眼神很亮,不像个病人。
我有点不自在,像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住一样。
“妈,您醒了?”
她没理我,只是把头转向了窗外。
我以为她生气了,心里有点忐忑。
毕竟,我拿她吃不下的东西去给别人,多少有点不尊重她的意思。
可第二天,我再喂她粥的时候,她竟然破天荒地喝了小半碗。
我当时又惊又喜。
“妈,您今天胃口不错啊。”
她还是没说话,但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那个弧度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我看见了。
第三天下午,我照常提着保温桶来到病房。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邻床大爷的床边。
那女人约莫四十来岁,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
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明干练的气场。
跟这间陈旧、压抑的病房,格格不入。
她正弯着腰,低声跟老大爷说着什么。
老大爷还是那副样子,没什么表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他女儿?
她怎么来了?
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觉得我一个陌生人,天天给他爸喂东西,是别有用心?
我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提着保温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那个女人直起身,转过头,看见了我。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射过来。
犀利,审视。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她朝我走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她在我面前站定。
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夹杂着一丝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钻进我的鼻子。
“您好。”她开口了,声音很客气,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距离感,“请问,就是您这几天,一直在给我父亲送粥吗?”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点发干。
“是……是我。”
我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盘问,甚至是一场质问。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好了措辞。
我说我就是看大爷可怜,没别的意思。
我说粥都是我自己家熬的,干净卫生。
我说你要是不放心,以后我不送了就是。
可我没想到,她接下来说的话,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犀利,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歉意,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探究。
然后,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保温桶差点掉在地上。
“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她直起身,眼圈有点红。
“谢谢您。”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哽咽,“真的,太谢谢您了。”
我彻底懵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我爸,他都跟我说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他说,您熬的粥,有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
这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看着病床上沉默的老人,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的女人。
一时间,百感交集。
“我工作忙,一直在国外出差,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她解释道,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我请了护工,以为把他照顾得很好。我每个月给他打足够多的钱,以为他什么都不缺。”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可我忘了,他最缺的,可能就是一碗热粥,一个愿意陪他坐一会儿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您也别太自责了,工作要紧。”
她苦笑了一下。
“工作再要紧,能有家人要紧吗?”她反问我,也像是在反问自己。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我们都沉默了。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发出的、单调的“滴滴”声。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很厚。
她把信封递给我。
“这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谢谢您这几天对我父亲的照顾。”
我连忙摆手。
“不不不,我不能要。我就是举手之劳,真的,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您拿着。”她的语气很坚决,“这不是回报,是感谢。您让我知道,我爸他……他不是一个人。”
我还是摇头。
“我真的不能要。我给大爷送粥,就是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不落忍。我要是收了您的钱,这事儿就变味了。”
我们推让了半天。
她见我态度坚决,只好把信封收了回去。
但她看着我的眼神,却更加复杂了。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
没有。
我确定,我从没见过她。
像她这样的人,见过一次,是不会忘记的。
我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
她却皱起了眉,陷入了沉思。
“不对,我总觉得您很面熟。”她喃喃自语,“您……您是哪里人?”
我报上了我老家的地名。
一个很小的,不起眼的小县城。
她听到那个地名,眼睛猛地一亮。
“您也是那里人?!”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惊喜,“那您……您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城南那片废弃的旧工厂?”
城南,旧工厂。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
“咔哒”一声。
尘封已久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无数褪色的画面,夹杂着阳光和灰尘的味道,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乐园。
工厂早就倒闭了,高大的厂房,锈迹斑斑的机器,都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天下。
我们在空旷的车间里追逐,玩捉迷藏。
爬上高高的烟囱,比赛谁能看得更远。
那段时光,无忧无虑,阳光灿烂。
“我记得。”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那您记不记得,”她的呼吸,似乎也变得急促起来,“那年春天,工厂旁边的那条河,河边上,有一棵很大的柳树。”
柳树。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当然记得。
那棵柳树,是我和我父亲的秘密基地。
父亲是个木匠,手很巧。
他会用柳条给我编小篮子,编小兔子。
他还会给我做风筝。
用最细的竹篾做骨架,糊上最韧的宣纸。
然后,用毛笔,在上面画上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那只燕子,画得活灵活现。
黑色的羽毛,剪刀似的尾巴,眼睛炯炯有神。
父亲说,燕子,是春天的信使。
只要看到燕子,春天就来了,好日子也就来了。
那只燕子风筝,是我的宝贝。
每个周末,父亲都会带我去河边放风筝。
他拉着线,在前面跑。
我跟在后面,又笑又叫。
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最后,变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我觉得,我的心,也跟着那只风筝,一起飞上了天。
那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记忆。
也是……最痛苦的记忆。
因为,那只风,最后,断了线。
我记得那是一个下午。
天气很好,风也很好。
风筝飞得特别高,特别稳。
父亲把线交给我,让我自己放。
我学着他的样子,一会儿收线,一会儿放线,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一阵狂风刮过。
我手一滑,线轴脱手而出。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燕子,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然后,被风卷着,飘向了遥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当时就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抱着我,安慰了我很久。
他说,没关系,爸爸再给你做一个。
做一个更大,更漂亮的。
可他,再也没能给我做一个新的风筝。
那年秋天,他因为一场意外,永远地离开了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放过风筝。
那只断了线的燕子,成了我心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每当我想起它,心口都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漏着风。
这些尘封的往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包括我先生。
可今天,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几句话就勾了出来。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您……您怎么会知道这些?”我看着她,声音都在发抖。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
而是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
她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间老旧的屋子。
屋子的墙上,挂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风筝。
一只燕子风筝。
竹篾的骨架,已经微微泛黄。
宣纸的边角,有些破损。
但那只燕子,依旧栩栩如生。
黑色的羽毛,剪刀似的尾巴,炯炯有神的眼睛。
它的翅膀上,有一处很明显的修补痕迹。
像是被人用胶水,很仔细地,重新粘合过。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的风筝。
是父亲,亲手为我做的那只风筝。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流逝。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小小的照片。
和照片里,那只失而复得的燕子。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个屏幕。
可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思念,和悔恨,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只知道,当我再次抬起头时,那个女人,还有我婆婆,都静静地看着我。
她们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不耐。
只有一种,很深很深的,怜惜。
那个女人,把一张纸巾递给我。
“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会勾起您这么伤心的往事。”
我摇摇头,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
“不,该说谢谢的是我。”我哽咽着说,“谢谢你,让我……又见到了它。”
她叹了口气。
“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父亲。”
她告诉我,二十多年前,她父亲还没退休,就在那家废弃工厂附近的一个小作坊里,做一些木工活。
他也是个手艺人。
那天下午,他收工回家,路过河边,看见了那只挂在柳树枝头的风筝。
风筝的翅膀,被树枝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线,也断了。
他觉得可惜。
那么漂亮的一只风筝,就这么扔了,太可惜了。
于是,他爬上树,小心翼翼地把风筝取了下来。
他拿回家,用自己最好的手艺,把那道口子,修补得天衣无缝。
他本来想,第二天去河边等等看,失主会不会来找。
可第二天,下起了大雨。
一连下了好几天。
等天晴了,他再去,河边一个人也没有。
这件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后来,他们家搬走了。
那只风筝,也被他收进了储藏室。
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我爸这人,念旧。”她说,“他总觉得,这风筝的主人,一定很伤心。他一直想,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
“前几年,他生病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整理旧物的时候,又翻出了这只风筝。他把它挂在墙上,每天都要看上好几遍。”
“他跟我说,这风筝,做得真好。做风筝的人,一定很爱那个孩子。”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父亲。
是啊,父亲是那么地爱我。
可我,却把他给我最后的爱,弄丢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弄丢了它。
原来,它没有丢。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被一个善良的陌生人,好好地,珍藏了起来。
“前天,我爸突然跟我说,他好像找到风筝的主人了。”
“我问他是谁。”
“他说,是一个每天给他送粥的好心人。”
“他说,他从您的眼睛里,看到了跟那只风筝一样的东西。”
“一种很干净,很温暖的东西。”
我愣住了。
从我的眼睛里?
我一个被生活磨得快要没了棱角的中年女人,眼睛里,还会有那种东西吗?
“我当时以为,是他病糊涂了,在说胡话。”
“可今天,我见到您,听您说起您的老家,说起那片旧工厂……”
“我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慨。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缘分。
是啊,是缘分。
是怎样的一种缘分,能让一碗普普通通的小米粥,牵引出一段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
能让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跨越了漫长的时光,重新飞回到我的生命里。
我看着病床上,那个依旧沉默的老人。
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病糊涂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他用他那双看透了世事沧桑的眼睛,看到了我内心深处,那个哭泣的小女孩。
看到了我藏在疲惫和麻木之下,那颗尚未完全冷却的心。
所以,他才会因为一碗粥,而流下眼泪。
那滴泪,不是为他自己,是为我。
是为一个陌生人,无声的,温柔的,抚慰。
那天下午,我和那个女人聊了很久。
她叫陈静。
我们聊起了那个小县城,聊起了我们共同的童年记忆。
原来,我们曾经在同一所小学上过学。
她比我高两届。
我们甚至,可能在某个午后,在那片旧工厂里,擦肩而过。
世界真小。
小到,转了一个大圈,还能回到原点。
世界也真大。
大到,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临走前,陈静把她家的地址写给了我。
“风筝,还在我爸的老房子里挂着。”她说,“等您有空,一定要去看看它。”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去。”
送走陈静,我回到病房。
婆婆已经睡着了。
呼吸均匀,面容安详。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些天,照顾她的疲惫,烦躁,委屈,好像都在那个下午,被那只失而复得的风筝,带走了。
剩下的,只有一种很温暖,很踏实的感觉。
就像小时候,放风筝的时候,父亲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线的那一头,永远有他在。
我不会再害怕,风筝会飞走。
一个星期后,婆婆的病情,奇迹般地好转了。
医生说,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
出院那天,先生来接我们。
他看到精神矍铄的婆婆,又惊又喜。
一个劲儿地夸我,说我照顾得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不是我。
是那碗粥,那只风筝,那个沉默的老人。
是他们,治愈了我。
而我,又把这份治愈的力量,传递给了婆婆。
回家的路上,我把风筝的故事,告诉了先生。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很用力。
“对不起,”他说,“这些年,让你受委苦了。”
我摇了摇头。
“不委屈。”
真的,不委屈。
生活就像放风筝。
有时候,你会遇到逆风,会遇到暴雨。
线,会断。
风筝,会飞走。
你会觉得,你失去了一切。
但请你相信,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替你接住那只坠落的风筝。
他会把它修补好,擦干净。
然后,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把它,重新交回到你的手上。
你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好好生活。
心怀善意,步履不停。
周末,我按照陈静给的地址,找到了那栋老房子。
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区,墙壁上爬满了青翠的藤蔓。
陈静在楼下等我。
她带我上楼,打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杂着木屑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的墙上,挂着那只燕子风筝。
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指尖传来的,是竹篾温润的质感,和宣纸粗糙的纹理。
我仿佛能看到,二十多年前,父亲坐的灯下,如何一刀一刀,削出这完美的弧度。
如何一笔一画,勾勒出这灵动的生命。
我也仿佛能看到,那个沉默的老人,如何戴着老花镜,一点一点,把那道破碎的伤口,粘合成如今的模样。
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两双同样布满老茧的手。
因为一只风筝,因为一份纯粹的善意,他们的生命,在时光的长河里,交汇了。
而我,是这个故事里,最幸运的见证者。
“我爸他……走了。”陈静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很轻,很平静。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眼睛,红红的。
“就在您婆婆出院的第二天。”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他走得很安详。”陈静说,“护工说,他脸上,是带着笑的。”
“医生说,他早就该走了。能撑到现在,是个奇迹。”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回来。也是在……等您。”
她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站着,一起看着那只风筝。
“谢谢您,”她说,“谢谢您,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尝到了家的味道,也了却了他一桩多年的心愿。”
我摇了摇头。
“该说谢谢的,是我。”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谢谢你父亲,他替我保管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我们相视一笑。
没有更多的言语。
但我们都知道,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陌生人。
我们是,被一只风筝连接起来的,家人。
我把风筝,从墙上取了下来。
很轻。
却又很重。
我抱着它,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梦。
陈静送我到楼下。
告别的时候,她忽然叫住我。
“对了,”她说,“我爸让我给您带个话。”
“他说,线断了,可以再接上。”
“只要天上有风,风筝,就还能飞起来。”
我愣住了。
然后,我笑了。
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是啊。
只要天上有风。
只要心里有爱。
断了线的风筝,总有一天,会重新飞上蓝天。
回到家,我把风筝,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婆婆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只风筝,看了很久。
“挺好看的。”她忽然开口说。
这是她出院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笑了。
“爸做的。”
“嗯。”她点了点头,“他手巧。”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给那只燕子的翅膀,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它就像要活过来一样,随时都会挣脱墙壁的束缚,飞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
我知道,它会的。
总有一天。
而我,会拉着那根线。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来源:多彩香瓜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