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公元7世纪的中国,一位身着粗布袈裟的僧人悄然离开长安,踏上了一条横跨欧亚大陆的未知之路。他的足迹穿越河西走廊的风沙、塔克拉玛干的荒漠、帕米尔高原的冰川,最终抵达印度次大陆的佛国圣地。十九年后,他携带六百五十七部梵文经典重返故土,主持译经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
在公元7世纪的中国,一位身着粗布袈裟的僧人悄然离开长安,踏上了一条横跨欧亚大陆的未知之路。他的足迹穿越河西走廊的风沙、塔克拉玛干的荒漠、帕米尔高原的冰川,最终抵达印度次大陆的佛国圣地。十九年后,他携带六百五十七部梵文经典重返故土,主持译经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以毕生之力将印度佛教的精髓注入中华文明的肌理。这位僧人,便是被后世尊为“三藏法师”的玄奘。
玄奘西行不是像《西游记》中“奉旨取经”的神话演绎,而是一位求法者以生命为舟,在历史长河中刻下的真实轨迹。本文将以正史与《大唐西域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等第一手文献为据,还原这位文化使者的真实旅程。
一、求法之始:为何是玄奘?为何是印度?
(一)初唐佛教的困境与玄奘的困惑
玄奘(602—664),俗名陈祎,生于河南洛州缑氏(今偃师市)。其家族世代为官,父亲陈惠曾是隋朝江陵县令,后辞官隐居。十岁丧父的陈祎随二哥陈素(法名长捷)入住洛阳净土寺,开启了他的僧侣生涯。
隋末天下大乱,玄奘随兄辗转至长安、成都,遍访名师。至武德末年(626年前后),他已通晓《涅槃经》《摄大乘论》等经典,“擅名京洛”。然而,随着学识的增长,玄奘的困惑也日益加深:
其一,经典残缺。当时汉地译经多为小乘或大乘早期经典,许多重要论典(如《瑜伽师地论》)仅有零散片段,义理难明;
其二,师说分歧。汉地僧人对“法相”“中观”等大乘教义的理解各执一端,玄奘在长安听不同法师讲解同一经典,竟“各擅宗途,是非纷纠”;
其三,源流未清。印度佛教的传承体系、各学派的历史脉络,在汉地文献中语焉不详。
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曾感叹:“此土先典,语约义丰,难卒备举。闻彼西天,罗汉、菩萨,论甚众矣,佛灭度后,阿难结集,部别论章,部执不同,各擅宗途。”(《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他意识到,唯有西行印度,直探佛教发源地,方能穷尽佛法真谛。
(二)时代的契机
初唐虽国力渐盛,但对外交流仍受严格管控。贞观元年(627年),玄奘上书宰相裴寂请求西行,未获批准。此时,长安爆发霜灾,朝廷允许百姓“随丰四出”,玄奘趁机混入灾民队伍,偷渡出长安西城。
这一选择背后,有佛教徒“宁向西天一步死,不向东土半步生”的求法热忱,亦有初唐士人“立功异域”的精神共鸣。玄奘在《启谢高昌王表》中自述:“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见诸夷路不通,返迹东归,路阻葱岭,遂使还源无计。”(《全唐文》卷九百一十三)其决绝可见一斑。
二、西行之路:
玄奘的西行路线,大致沿汉代丝绸之路展开,全程约一万八千里(约9000公里),途经今陕西、甘肃、新疆及中亚、南亚多国。其行程可分为四个阶段:
(一)河西走廊:生死五烽
贞观元年八月,玄奘从长安出发,经秦州(今天水)、兰州、凉州(今武威)。此时的河西地区尚处战后恢复期,突厥势力盘踞北方,官府严禁汉人出境。凉州都督李大亮得报,勒令玄奘返回长安。
玄奘转而夜宿凉州郊外,经瓜州(今安西)刺史独孤达礼遇,继续西行。瓜州北行百余里至玉门关,关外有五座烽燧(军事哨所),各相距百里,中间是八百里莫贺延碛(今安西至哈密沙漠)。
《大唐西域记》载:“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玄奘在此遭遇致命危机:同行胡人石磐陀中途变卦,甚至欲杀玄奘;更兼迷路、断水,五天四夜未进滴水,“几将殒绝”。然“见空中有神,状如伽蓝,身紫金色,慰喻之曰:‘勿怖,能活。’”(《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玄奘咬舌沥血诵经,终见一片泉水,得免于难。
(二)西域诸国:高昌到中亚
穿过莫贺延碛,玄奘抵达伊吾(今哈密)。高昌王麴文泰闻其名,遣使迎至高昌(今吐鲁番)。麴氏高昌是中原王朝的藩属国,麴文泰本人虔信佛教,与玄奘“共坐论道,不觉日暮”。
麴文泰恳请玄奘留在高昌讲经三年,遭拒后,竟以“弟子慕师德,必欲留师,师即不听,弟子将欲自截耳”(《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相胁。最终,二人结为兄弟,麴文泰为玄奘准备“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并派遣二十五名随从、四匹马,又修书二十封给西域二十四国国王,请其关照。
离开高昌后,玄奘经焉耆(今焉耆)、龟兹(今库车),越天山南麓,进入中亚。在飒秣建国(今撒马尔罕),当地不信佛教,玄奘以“佛法东流,皆由国王护持”劝诫,国王最终率群臣皈依;在活国(今阿富汗昆都士),他目睹王室因争夺王位互相残杀,更坚定了求法普度的信念。
(三)中印度:那烂陀的学术巅峰
贞观五年(631年),玄奘抵达印度河支流殑伽河(恒河)北岸的摩揭陀国,这里是印度佛教的中心。他的目的地——那烂陀寺(Nālandā),位于王舍城西北,是当时世界最大的佛教大学。
那烂陀寺由笈多王朝阿育王始建,至玄奘时代,寺内僧众万余,“学徒数千,并俊才高学也”(《大唐西域记》卷九)。寺主戒贤法师(Śīlabhadra)时年一百零六岁,是瑜伽行派(唯识宗)的最后一位大师。玄奘拜其为师,学习《瑜伽师地论》《显扬圣教论》《中论》《百论》等经典,历时五年,“晨夕无辍,经函时务,皆遍谘禀”(《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
戒贤法师曾为其讲授《瑜伽师地论》,前后历时百日,听众万余,“皆叹未曾有”。玄奘的学业震惊印度,被尊为“解大乘师”。此后,他又游历印度各国,参访胜军论师(Jñānaprabha)学习《唯识抉择论》,赴杖林山(Kāñcīpura)与僧称法师辩论,最终以“才学超群,声震五天”(“五天”指中印度)闻名。
三、曲女城辩经:
贞观十四年(640年),玄奘受戒日王(Śrī Harṣa)邀请,参加曲女城(Kānyakubja,今卡瑙季)的无遮大会。戒日王统一北印度后,欲弘扬佛法,特举办这场“论师大会”:
“王先敕诸国,各选高才,来赴论场。于是五印度沙门、婆罗门、外道等六千余人,皆来集会。”(《大唐西域记》卷五)
玄奘作为论主,提出《会宗论》三千颂,融合大乘中观与瑜伽行派思想,批驳各学派异说。大会持续十八日,无人能破其论。戒日王宣布:“支那法师,论胜五天,智周万物。”(《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五)
此次辩经后,玄奘被尊为“大乘天”(Mahāyānadeva)与“解脱天”(Vinitadeva),成为印度佛教界的最高权威。印度史学家阿底峡(Atiśa)后来说:“若非玄奘法师,印度佛教恐已式微。”
(一)十九年归乡路
贞观十五年(641年),玄奘启程回国。他拒绝了戒日王“留在印度弘法”的挽留,取道巴基斯坦、阿富汗,沿丝绸之路南线返回。途经于阗(今和田)时,他上书唐太宗,报告归期,太宗命敦煌太守李大亮“迎于流沙,待于河上”。
贞观十九年(645年)正月二十四日,玄奘抵达长安西郊。此时,他离开祖国已整整十九年。史载:“道俗相趋,屯赴阗闼,数十万众,如值下生。将欲入都,人物宣溢,取进止,答曰:‘入城恐累聚落,更引驾还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六)
(二)五十二夹经典
玄奘归国时,携带梵文经典五十二夹、六百五十七部。这些经典涵盖大小乘、显密宗,包括:
根本论典:《瑜伽师地论》(一百卷)、《显扬圣教论》(二十卷);般若类:《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六百卷);唯识类:《成唯识论》(十卷)、《摄大乘论》(十卷);戒律类:《瑜伽菩萨戒本》(一卷);佛典目录:《阿毗达磨品类足论》(十八卷)等。其中,《大般若经》的翻译耗时四年(660—663年),玄奘“三更暂眠,五更复起”,最终完成这部六百卷的巨著,成为汉传佛教最重要的经典之一。
(一)长安译场:
玄奘归国后,受唐太宗礼遇,住大慈恩寺,主持国立译场。他打破此前译经“重直译轻义理”的传统,创立“五不翻”原则(秘密故、含多义故、此无故、顺古故、生善故),既保留梵文原意,又符合汉语表达。
译场分工严密:“证义”(审查义理)、“缀文”(调整语法)、“笔受”(记录文字)、“书手”(抄录)等十余个岗位,汇聚了道宣、窥基、辩机等一流学者。窥基后来创立唯识宗(法相宗),成为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之一。
十九年间,玄奘共译经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占唐代译经总量的80%以上。其译本“义理圆融,文字典则”(《宋高僧传》卷四),被后世奉为“新译”典范,取代了此前“旧译”的诸多谬误。
(二)《大唐西域记》:
除译经外,玄奘口述、辩机笔录的《大唐西域记》十二卷,是其另一项不朽贡献。这部书记录了玄奘亲历的一百一十个国家、传闻的二十八个国家的地理、风俗、宗教、历史,内容涵盖:
地理:山脉、河流、城邦方位;政治:各国政体、国王世系;文化:语言、文字、节日、艺术;宗教:佛教寺院、婆罗门教神庙、耆那教遗迹。近代以来,《大唐西域记》成为研究7世纪中亚、南亚历史的核心文献。印度史学家马宗达(R. C. Majumdar)评价:“如果没有玄奘的记载,我们几乎无法重构印度古代史。”
六、后续的影响
(一)佛教中国化里程碑
玄奘译经与唯识宗的创立,标志着佛教彻底融入中华文化体系。此前,佛教多依赖民间传播;此后,其与儒家、道家思想深度融合,形成“儒释道三教合流”的格局。唯识宗对“心识”的精密分析,影响了宋明理学的心性论;其“因明学”(逻辑学)则为中国传统学术注入了理性思维。
(二)中外交流的典范
玄奘西行是古代东亚与南亚文明交流的缩影。他带回的不仅是佛经,还有印度的天文、数学、医学知识;他记录的西域各国,则为唐朝经营西域提供了情报。唐太宗曾说:“玄奘法师,远涉流沙,穷历道邦,询求正教,朕甚嘉焉。”(《大唐三藏圣教序》)
(三)追求真理
玄奘的“求法精神”,对真理的执着、对知识的敬畏、对文化交流的担当,超越了宗教范畴,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近代梁启超称其为“千古一人”,鲁迅赞其为“中国的脊梁”。今天,“玄奘之路”已成为文化探险、学术研究的经典符号。
玄奘的一生,是一部浓缩的文明史诗。
他从长安出发,穿越沙漠与雪山,将印度的智慧带回中国;
又以毕生之力,将佛法的精髓注入中华文明的血脉。
他的西行,不仅是个人的求法之旅,更是两大文明互鉴的里程碑。《大唐西域记》言:“佛兴西方,法流东国,通译音讹,方言语谬,音讹则义失,语谬则理乖。”玄奘以一人之力,弥合了这种“音讹”与“语谬”,让文明的对话,跨越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时间的尘埃。
十九年西行,五十年译经,玄奘用生命写就的,是佛经的汉译史,更是中华文明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精神史。
参考文献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慧立、彦悰著,中华书局,2000年。《大唐西域记》,玄奘、辩机著,季羡林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旧唐书·玄奘传》,后晋刘昫等撰,中华书局,1975年。阿底峡《菩提道灯论》,《大正藏》第39册。印度学者马宗达《印度古代史》,商务印书馆,1987年。来源:棱镜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