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座古都的清晨,被一层灰蒙蒙的湿气包裹着,像一张浸了水的旧报纸,无声地贴在城市的每一寸肌肤上。
2006年11月20日,南京。
这座古都的清晨,被一层灰蒙蒙的湿气包裹着,像一张浸了水的旧报纸,无声地贴在城市的每一寸肌肤上。
空气中混杂着柴油、尾气和路边早点摊升腾起的油腻蒸汽,构成了一种独属于都市苏醒时的混沌气息。
彭宇,二十七岁,一个在这座城市里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
他是一家通讯公司的工程师,这份工作给了他一份不好不坏的薪水,和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每天早上,他都会在同一个时间点,挤上同一趟83路公交车,前往位于城市另一端的公司。
他的性格里有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热忱,一种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的天真。
这种天真,在几小时后,将被碾得粉碎。
公交车在水西门站停靠时发出沉闷的液压制动声。
车门打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彭宇是第一个从后门下车的乘客,他习惯于行动迅速,不给拥挤的交通添堵。
就在他一只脚踏上站台,另一只脚将要离开车厢踏板的瞬间,他感觉背后被一股力量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彭宇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只看到一张张模糊而急切的脸,人们正涌向他身后另一辆刚刚进站的公交车。
他没有在意,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在南京的早高峰里,比呼吸还要寻常。
他刚站稳,目光就被前方不远处的混乱吸引了过去。
就在前一辆公交车的车尾旁,一个身影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是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
一声痛苦的呻吟刺破了周围的嘈杂。
老人蜷缩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胯部,脸上因剧痛而扭曲。
在她身旁,一个不锈钢保温瓶滚出老远,瓶盖已经摔开,冒着热气的水浸湿了一小片地面。
一个老旧的手提包也翻倒在地,里面的零钱、钥匙、一方手帕散落出来,像一场小型灾难的狼藉现场。
人群的脚步只是迟疑了片刻,便又匆匆向前。
冷漠不是罪,只是这座钢铁森林里,人们学会的自我保护。
彭宇的脚步却停住了。他看着那个在地上无助呻吟的老人,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子。
“老人家,您没事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
老人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她看着彭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小伙子……我腿好疼,钻心地疼……你扶我到旁边坐一下,行不行?”
“行,您慢点。”彭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将她搀扶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也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工装,皮肤黝黑,眼神朴实。
“我来搭把手。”
男人说着,便和彭宇一左一右,小心地架起了老人的胳膊。
老人痛得直抽冷气,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了两个年轻男人的身上。他们合力将老人搀扶到人行道的台阶上坐下。
安顿好老人后,彭宇又跑回马路上,将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回手提包,又把那个保温瓶捡了回来,递给老人。
“小伙子,太谢谢你们了!真是遇到好人了!”老人缓过一口气,不停地向两人道谢,声音嘶哑而真诚,“要不是你们,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在几句简单的交流中,彭宇得知老人名叫徐寿兰,今年六十六岁。
那个帮忙的大叔叫陈二春,也是在等车的。
陈二春看着徐寿兰煞白的脸色和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关切地提议:“大婶,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怕是伤得不轻。我帮你给家里孩子打个电话吧。”
“好好好,太感谢了!”
徐寿兰像是生怕他们会就此离开,急忙补充道,“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连累你们的,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这句话,在当时听来,是老人发自肺腑的感激和承诺。
彭宇和陈二春都只是善意地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
徐寿兰报出了一串手机号码,陈二春拨通了电话。
没过多久,一个身材微胖、神色匆忙的中年男人赶了过来,他就是徐寿兰的儿子,潘辉。
“妈!您怎么样了?”潘辉一到场,就焦急地查看母亲的状况。
陈二春见家属来了,便对彭宇和潘辉打了个招呼,转身汇入人流,离开了。
彭宇也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帮着潘辉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徐寿兰扶进后座后,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去赶下一班公交。
就在这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潘辉。
“兄弟,真是太谢谢你了!”
潘辉的脸上堆着诚恳的笑容,眼神里满是感激,“你看,等会儿到了医院,我又要挂号,又要办手续,还要照顾我妈,一个人实在怕忙不过来。您能不能好人做到底,跟我们一起去一趟医院?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看着对方那张写满“真诚”的脸,听着那番合情合理的请求,彭宇心里那句“送佛送到西”的古话冒了出来。
他的上班时间相对自由,迟到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于是,他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像是在一份他看不懂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出租车在城市拥堵的血管里缓慢穿行。车内空间狭小,徐寿兰的痛哼声断断续续。
为了缓解尴尬,彭宇还主动安慰了几句。就在这时,潘辉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一些词句还是清晰地飘进了彭宇的耳朵里。
“……钱?我身上带的不多……先去医院再说……对,医保额度不知道够不够……唉,妈的这个老毛病又犯了,真是……”
潘辉的语气焦急而烦躁,挂断电话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彭宇苦笑了一下。
彭宇只当他是为母亲的病情和即将到来的医药费发愁,这是一个儿子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他甚至还在心里对潘辉产生了一丝同情。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句“老毛病又犯了”背后,隐藏着另一层截然不同的含义。
到了省中医院,拥挤的大厅里充满了消毒水和病痛混合的气味。
潘辉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手忙脚乱,他先是去挂号,然后又扶着母亲,表情痛苦。他跑到彭宇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兄弟,出门急,带的现金不够,能不能先借我200块钱垫一下挂号费?回头我立马还你。”
彭宇没有丝毫犹豫,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递了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彭宇就彻底被卷入了这对母子的就医流程中。
他陪着他们挂号、候诊、见医生、拍片子。在这个过程中,徐寿兰和潘辉的感激之词就像不要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多亏了你啊小伙子”、“你真是南京好市民”、“等我妈好了,一定登门道谢”。
这些话语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彭宇牢牢地捆绑在这里,让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说“离开”。
漫长的等待后,X光片的结果出来了。医生举着片子,在灯箱前皱起了眉头。
“情况很严重啊。”
医生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诊室里却如同惊雷,“左侧股骨颈骨折,必须要做人工股骨头置换手术。准备一下吧,手术费加材料费,至少要好几万块!”
话音刚落,诊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徐寿兰和潘辉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前一秒还挂在脸上的感激和客气,在“好几万块”这个词的冲击下,瞬间崩塌,碎裂成一种冰冷的、算计的表情。
彭宇正想上前说两句安慰的话,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异变陡生。
徐寿兰猛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死死地抓住了彭宇的衣襟。
她的力气出奇地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她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里,此刻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凶光,死死地锁定着他。
“小伙子,”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而陌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你把我撞倒的,你得负责!”
彭宇愕然地看着徐寿兰,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一颗炸弹在颅内引爆。
他眼前的世界,连同那张苍老而狰狞的脸,瞬间变得模糊、扭曲。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懵了。
02彭宇的脑海中,那句尖锐的指控像一枚钢钉,死死地楔入了他的意识。
震惊过后,是火山喷发般的愤怒与冤屈。
“老太太,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他猛地后退一步,试图挣脱徐寿兰的钳制,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什么叫我把你撞倒的!”
可徐寿兰的手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生怕他会像一缕青烟般消失在医院拥挤的人潮中。“就是你!就是你把我撞倒的!”
她反复嘶吼着,浑浊的眼睛里,那股令人胆寒的凶光愈发炽烈。
“兄弟,你别想跑。”一旁的潘辉适时地开口了,他挡在彭宇身前,脸上那副诚恳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你撞倒我妈,就得负责!我问你,要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好心陪我们来医院?啊?”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彭宇善举的软肋。
“明明是你让我来帮忙的!”
彭宇觉得自己的肺腑都要被这巨大的冤屈撑爆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前后不过一个小时,人性的变脸竟能如此迅猛而彻底。
他看着潘辉那张陌生的脸,那上面写满了“理所当然”四个大字。
“你的意思是,不想负责了?”潘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二话不说,掏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了三个数字:110。
电话接通,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地点、人物、事由,清晰得像是在背诵一份事先写好的稿子。
挂断电话后,潘辉又把彭宇拉到一边,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兄弟,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妈有医保,这手术报销完,自费部分也就两万来块。要是咱俩现在私了,你出一半,一万块,这事就算了了。要是非得走程序,上了法庭,医保可就不管了,到时候几万块的医疗费都得你一个人出。你自己想清楚,哪头划算!”
他这番话,一半是利诱,一半是威胁,每一个字都透着对流程的无比熟悉。
彭宇却没有理会,他的血液在奔涌,一种被愚弄和陷害的耻辱感淹没了恐惧。
人根本不是他撞的。如果做好事还要被敲诈勒索,那这个世界的天理何在?
没过多久,一名姓沈的警官赶到医院。他简单询问了几句,便让彭宇和潘辉一起去城中派出所做笔录。
同行的,还有潘辉叫来的一个朋友。
城中派出所是一栋老旧的建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尼古丁和廉价清洁剂混合的、独属于权力末梢机构的气味。
彭宇被带进一间狭小的问讯室,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惨白,照得人脸上毫无血色。
刚一坐下,潘辉就当着沈警官和彭宇的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小本子,随手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上面,金色的警徽在惨白的光线下刺了彭宇的眼睛一下。
“我们是同行。”
潘辉说着,站起身,熟络地搂住沈警官的肩膀,然后朝彭宇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看着办吧。”
这一瞬间,彭宇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蛾。
那张警官证,那句“同行”,那熟稔的肢体动作,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地罩在其中。
他所有的底气,在这一刻被抽得一干二净。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仿佛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外人。
接下来的笔录过程,充满了压抑和不安。
沈警官的提问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彭宇总觉得,每一句话背后都藏着预设的陷阱。
他只能一遍遍地、忐忑地重复着自己扶人的经过,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笔录完成后,他在那份记录着自己命运的纸上,颤抖着签下名字,按下了红色的手印。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无可挽回之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和他一起扶起徐寿兰的大叔。
“警官,”彭宇鼓起勇气,声音嘶哑地开口,“当时还有一个人,一个叫陈二春的大叔,他也看到了,可以为我作证。我请求你们也请他来做一份笔录,证明我的清白!”
或许是彭宇的坚持起了作用,沈警官最终同意了。
过了一会儿,陈二春被通知来到了派出所。他一踏进问讯室,潘辉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抱怨道:“唉,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压抑的空气里,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彭宇和陈二春都听出了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不满和心虚。
那一刻,彭宇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确定,自己正身处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之中。
陈二春做完笔录后,警察通知彭宇可以回去了,让他等候处理结果。
彭宇和陈二春一同走出派出所,晚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将医院里被徐寿兰母子反咬一口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这位萍水相逢的证人。
“唉,这年头,好人难当啊。”陈二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情绪低落的彭宇,抬起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你放心,公道自在人心。法庭上,我一定帮你作证。”
“公道自在人心”,这六个字在冰冷的夜风中,给了彭宇一丝微弱的慰藉。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与陈二春道别,回了公司。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漫长的煎熬。
彭宇过得提心吊胆,工作频频出错,晚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总是回放着徐寿兰那张狰狞的脸和潘辉冰冷的眼神。
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不知道悬在头顶的利剑何时会落下。
但奇怪的是,一个月过去了,派出所那边却毫无动静。
没有电话,没有通知,仿佛那一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时间悄然滑入2007年,就在彭宇开始说服自己,也许对方良心发现,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的时候,一封来自法院的挂号信,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再次劈开了他刚刚勉强缝合的生活。
信封里,是一张来自南京市鼓楼区人民法院的传票。
原告,徐寿兰。诉讼请求:要求被告彭宇赔偿医疗费、护理费、残疾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共计136419.3元。
十三万六千块。
在2007年的南京,它几乎等于一套小户型房子的首付款。彭宇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传票,手抖得厉害。
他知道,那场噩梦,不仅没有结束,反而刚刚拉开序幕。
2007年4月,案件在鼓楼区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
彭宇没有请律师,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把事实说清楚,法律自会还他公道。他让妻子作为自己的代理人。
可当他走进法庭,看到原告席上不仅坐着徐寿兰和她聘请的专业律师,旁听席上还坐满了对方的亲朋好友时,他后悔了。
而他这边,只有他和妻子,孤零零的两个人,像两叶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孤舟。
庭审开始,对方律师咄咄逼人的提问,让毫无准备的彭宇夫妻二人措手不及。
他们只能一遍遍重复当天发生的事,反复诉说自己的无辜。
可这些苍白的辩解,在对方律师手中一份份所谓的“证据”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情急之下,彭宇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了那份在派出所做的笔录。那上面,应该有陈二春的证词,可以证明他的清白。
“法官大人!”他大声说,“那天我们在派出所做了三份笔录,我申请法庭调取原始笔录!”
法官王浩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然而,几天后,派出所给出的答复,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因派出所内部装修,资料都已封存打包,暂时找不到。
这个理由荒诞得近乎可笑。
彭宇一次又一次地向法庭申请,但派出所的回复从“暂时找不到”,最终变成了更干脆的两个字:“丢失”。
一份关系到公民清白和重大财产纠纷的关键证据,就这样在一个并非遭遇天灾人祸的派出所里,凭空消失了。
整个案件,从这一刻起,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色迷雾彻底笼罩。
第一次庭审结束后,彭宇的妻子不甘心,她无法接受“丢失”这个轻描淡写的解释。她私下托了一位在公安系统有远亲的朋友,去城中派出所旁敲侧击地打听。
几天后,朋友带来了消息。
消息是匿名的,是通过一条短信发来的,内容很短,却让彭宇夫妇如坠冰窟:
“派出所那段时间根本没有什么大规模装修,就是换了几个办公室的门窗。另外,有人说,在你们的笔录‘丢失’前一天晚上,看到潘辉一个人进了档案室,待了很久。”
短信的最后,朋友还加了一句:这事你们自己知道就好,别说是我说的。
彭宇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笔录不是“丢失”了,它是被人为地“销毁”了。
那个他曾施以援手的对象,那个他曾以为只是贪财的普通人,其背后所拥有的能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是在和一个家庭打官司,他是在和一只看不见的手角力。
03第二次庭审在6月13日开庭。
南京的夏天已经显露出它的威力,空气湿热得像一块拧不干的毛巾。
彭宇坐在被告席上,汗水浸湿了衬衫的后背,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内心的煎熬。他依然没有请律师,只是让妻子坐在代理人的位置上。
这份固执,源于一个普通人对“清者自清”的最后幻想。
幻想在开庭的瞬间就被击碎。
徐寿兰一方的代理律师唐宁,是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
他一开口,就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凌厉。他没有纠缠于撞与没撞的细节,而是直击彭宇行为中的“不合常理”之处。
“被告彭宇,我问你第一个问题,”
唐宁律师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回荡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在原告的儿子潘辉先生到达现场后,你为什么没有像另一位证人陈二春先生那样自行离开,而是选择继续陪同他们前往医院?”
彭宇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是潘辉让我帮忙,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是吗?”唐宁打断了他,嘴角噙着一丝微笑,“那么第二个问题,在医院里,你为什么主动为原告垫付了200元的医药费?”
“那不是垫付,是他找我借的!”彭宇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他感到血液开始涌向头部。
唐宁没有理会他的辩解,而是转向法官,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语气陈述道: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请大家用正常的社会情理来判断。
一个与事件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当事人家属已经到场的情况下,会选择牺牲自己的工作时间,陪同去医院吗?
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会主动为一个陌生人垫付医药费吗?
这些行为,完全超出了普通‘好人好事’的范畴!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被告因为撞倒了原告,内心充满愧疚和恐惧,才会有这一系列试图弥补、息事宁人的反常举动!
这番话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向彭宇。
他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逻辑的死循环。
他所有的善意,此刻都被扭曲成了心虚的铁证。潘辉和徐寿兰也在原告席上适时地附和,一口咬定钱是彭宇主动垫付的,去医院也是他自己坚持要去的。
彭宇百口莫辩。他看向主审法官王浩,发现对方的眼神中也充满了疑问和审视。
局势急转直下。
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
由于原始笔录“丢失”,法庭传唤了当初负责做笔录的两名警官,让他们当庭复述当时的情况。
其中一名年轻的民警回忆说:“我记得当时被告彭宇说,他在下车的时候,好像和人发生了碰撞。”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民警则给出了更确切的证词:“彭宇当时是承认了与原告徐寿兰发生了身体接触,但他说不是他撞徐寿兰,而是徐寿兰撞的他。”
“我没有!”
彭宇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作证的警官,“我只是说下车前背后被人撞了一下,我根本没说过跟老太太相撞的话!”
他的嘶吼在法庭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有了原始笔录,口说无凭。
两名警官的证词,虽然细节略有出入,却都指向了一个核心事实:彭宇与徐寿兰之间,存在碰撞。
这一次庭审,彭宇输得一败涂地。
他走出法院大门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妻子在一旁默默地流泪。他看着妻子憔悴的脸,心中那份天真的幻想终于彻底崩塌。
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民事纠纷,而是一场精心布局的围猎。
从潘辉请求他去医院开始,到借那200块钱,再到笔录的“丢失”和警官的“回忆”,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一根绳索,将他越捆越紧。
对方不仅有人,有专业的律师,甚至有能力让公权力为他们背书。
而他,只有一个脆弱的“清白”。
那个夜晚,彭宇和妻子在家中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妻子哭着劝他放弃,说我们斗不过他们的,赔点钱算了,就当破财消灾。
彭宇则固执地嘶吼着,说这不是钱的事,这是要把我一辈子的名声都毁了!
争吵最终在沉默中结束。天快亮的时候,彭宇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对妻子说:“我们请律师吧。还有,联系陈二春,让他一定要出庭。这口气,我咽不下。”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
在朋友的介绍下,彭宇找到了一位姓张的律师。
张律师听完他的全部陈述,又仔细研究了两次庭审的记录后,脸色凝重地说:“彭宇先生,从法律证据上来说,你现在非常被动。对方已经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有罪’逻辑链。我们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现场证人陈二春的证词。但是,光有这个还不够。”
张律师停顿了一下,看着彭宇,一字一句地说:“你需要舆论。你需要把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所有人。让公众的力量,来监督这场审判。”
“舆论?”彭宇对这个词感到陌生而遥远。
“对,”张律师的眼神变得锐利,“他们既然敢在暗箱里操作,我们就把这个箱子放到太阳底下来,让所有人都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在律师的建议下,彭宇开始尝试联系媒体。他首先想到了那些发行量巨大的主流报社,他拨通了一家又一家报社的热线电话。
然而,得到的回应却大同小异,充满了职业化的冷漠与推诿:“先生,这属于正常的民事纠纷,我们不便介入”、“抱歉,我们目前的报道重点不在这方面”。
一连碰了四五次壁后,彭宇的心沉入了谷底。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四周空无一物,连一根稻草都抓不住。
绝望之际,他想起了张律师的另一句话:“如果传统媒体走不通,就去试试网络。”
那天晚上,彭宇打开了电脑,登录了本地最火的BBS论坛——“西祠胡同”。他笨拙地注册了一个账号,用了一个多小时,将自己的遭遇,从扶起老人的那一刻,到两次庭审的憋屈,每一个细节都敲了出来,整理成一篇长长的帖子。
帖子的标题,他想了很久,最后定为:《一个南京好市民的困惑:扶起摔倒的老人,我错了吗?》
发完帖子,他一夜无眠。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辗转反侧的时候,这篇帖子正在网络世界里以病毒般的速度发酵。
而在南京一家网络媒体的办公室里,一个名叫周逸的年轻记者,刚刚结束了一天枯燥的工作,正习惯性地浏览着本地论坛。
周逸刚入行不到一年,充满了新闻理想,却苦于没有好的选题。
当他看到彭宇的帖子时,职业的敏感性让他瞬间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社会纠纷。帖子里详尽的细节、强烈的情感冲突,以及对司法程序公正性的质疑,都预示着这背后有一个巨大的新闻宝藏。
他连夜通过论坛私信联系上了彭宇。
第二天,周逸对彭宇进行了一次长达三个小时的深度采访。他不仅记录了彭宇的自述,还敏锐地抓住了几个核心疑点:潘辉的警察身份、离奇丢失的笔录、以及警官前后矛盾的证词。
一篇题为《扶人还是撞人?南京彭宇案调查:一场罗生门背后的真相与谎言》的深度报道,很快出现在了这家网络媒体的头条位置。
报道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引爆了网络。
“好人被讹”的故事情节,精准地戳中了社会大众最敏感的神经。无数网民在评论区里表达了对彭宇的同情和对徐寿兰母子的愤怒。
“潘辉是警察?怪不得笔录会丢!”
“这不就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吗?”
“如果彭宇败诉,以后谁还敢做好事?”
愤怒的声浪从网络空间迅速蔓延到现实世界。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起发生在南京的“小官司”。
事件的发酵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最初对彭宇不屑一顾的传统媒体,此刻也嗅到了热点的气息,纷纷调转枪头。
报纸、电台,甚至江苏电视台的王牌法制栏目《法治在线》,都开始对案件进行跟踪报道。
一时间,“南京小伙扶起跌倒老人,反被告上法庭”的新闻标题,出现在了全国各地的报纸和电视节目中。
彭宇,这个普通的名字,一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
南京,也因为这起案件,出了一个全国皆知的“大新闻”。
在万众瞩目的舆论洪流之下,7月6日,案件的第三次庭审,即将开庭。
这一次,彭宇不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站着专业的律师,站着敢于作证的陈二春,更站着亿万双关注着此案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法庭大门。他知道,这将是一场决定他命运的绝地反击。
047月6日,鼓楼区人民法院。
与前两次庭审的冷清截然不同,今天的法庭内外被一种近乎沸腾的气氛所包裹。
旁听席上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人群中,不仅有普通市民,更多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他们手中的“长枪短炮”对准了审判席和原被告双方,每一次快门按下的“咔嚓”声,都像是在为这场备受瞩目的对决敲响战鼓。
闪光灯在略显昏暗的法庭内此起彼伏,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异常清晰。
彭宇坐在被告席上,身边是沉着冷静的张律师。
舆论的声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让他足以直视对面原告席上脸色铁青的徐寿兰和潘辉。
他知道,今天,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庭审开始,张律师率先发力,申请本案的关键证人陈二春出庭作证。
当陈二春走上证人席时,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皮肤黝黑、神情朴实的男人身上。他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
“那天早上,我正在水西门公交站台等车,徐寿兰老太太就站在我右边不远处。”
陈二春的目光扫过原告席,没有丝毫躲闪,“当时,有两辆83路公交车差不多同时进站。老太太看后面那辆车人少,就想赶过去,她从我身边跑了过去。”
法庭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我没有亲眼看到她是怎么摔倒的,”陈二春继续说道,他的语速不快,却很有条理,“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倒在了前面那辆公交车的侧后方,离车大概有两米远。紧接着,我就看到被告彭宇从前面那辆车的后门下来,快步走过去扶她。我觉得他做得对,是个好小伙,就也上前搭了把手,我们俩一起把老太太扶到了人行道上。”
陈二春的证言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法庭内引爆。虽然他没有看到摔倒的瞬间,但他清晰地指出了一个颠覆性的事实——彭宇是在徐寿兰已经倒地之后,才从车上下来的!
这意味着,从物理空间和时间顺序上,彭宇根本不可能撞倒徐寿兰。
彭宇一方的士气瞬间高涨,他能感觉到身边张律师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旁听席上的记者们则开始奋笔疾书,记录下这戏剧性的一幕。胜利的天平,似乎在这一刻开始向彭宇倾斜。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将定之时,徐寿兰的律师唐宁却显得异常镇定。他向法官示意后,说出了一句让全场哗然的话。
“审判长,我方有一份关键证据,可以证明被告彭宇在事发当天,亲口承认了与原告发生过碰撞。”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了旁听席的第一排。
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走上前来。他正是城中派出所的所长,卢所长。
卢所长面无表情地走到法官面前,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呈递给法官。
“审判长,”他的声音沉稳,“这是事发当天,被告彭宇在派出所做的问话笔录的照片。原始文件虽然已经遗失,但这份照片完整地记录了当时的内容。”
照片!丢失笔录的照片!
这个突如其来的“王牌”证据,像一道惊雷劈在众人头顶。
法庭内瞬间骚动起来,记者们的闪光灯再次疯狂闪烁。
如果这份照片内容属实,那么陈二春的证词将被彻底推翻,彭宇将被打回原形,甚至罪加一等——因为他涉嫌在法庭上撒谎。
局势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了惊心动魄的二次反转。
法官王浩仔细查看了照片,然后示意法警将手机依次传递给原被告双方的律师进行质证。
唐宁律师接过手机时,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轮到张律师和彭宇时,彭宇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凑到张律师身边,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照片拍摄得还算清晰,上面黑色的字迹和红色的指印都历历在目。
当看到其中一段问答时,彭宇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问:你有无撞到老太?
答:没有。
问:老太是否撞到你?
答:当时我感觉被撞了一下,不知是老太,后来看到老太在地上,我想是老太撞我的。
就是第二段回答!彭宇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原话是“我下车前感觉背后被人撞了一下”,根本没有提过“老太”两个字!
而照片上的笔录,不仅多了“不知是老太”和“我想是老太撞我的”这两句关键的话,而且“想是”两个字旁边,有明显的涂改痕迹,并且在涂改处和回答末尾,按了两次鲜红的指印!
“这份笔录被修改过了!”彭宇的声音在颤抖,他指着手机屏幕,几乎是吼了出来,“上面有些话根本不是我说的!我根本就没有跟徐寿兰发生过任何碰撞!”
他的怒吼如平地惊雷,让刚刚有些得意的原告席和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彭宇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如果照片是伪造的,那就意味着卢所长,一个派出所的负责人,在万众瞩目的法庭上,公然作伪证!
“这的确就是当日的笔录照片,绝对没有伪造!”卢所长信誓旦旦地反驳,但他的眼神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张律师冷静地站了起来,他没有纠缠于笔录内容本身,而是向卢所长抛出了一连串犀利的问题:
“卢所长,既然派出所声称笔录原件已经遗失,那么请问,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有这张照片,为什么在第一次庭审法庭要求调取证据时,你不第一时间出示,而是要等到今天,在我方证人作出有利证词之后才拿出来?”
“请问,除了彭宇的笔录照片,当时一同制作的潘辉先生和陈二春先生的笔录照片,又在哪里?”
这一连串问题如同一阵密集的子弹,打得卢所长措手不及。他只是含糊地回答“照片是我用手机拍的”,对于后面两个直指核心的问题,却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张律师立刻向法庭申请,要求拷贝这张照片的电子文件,作为后续技术分析的依据。
法官王浩在短暂的犹豫后,同意了申请。
随后,王浩宣布休庭,择日重审。
第三次庭审,再次以一个巨大的悬念收场。
而这场戏剧性的交锋,在庭审结束后,迎来了它真正的巅峰。
当晚,江苏电视台的《法治在线》节目组,对彭宇、卢所长等人进行了一次紧急专访。在明亮的演播室内,面对着摄像机镜头和全国观众,彭宇的故事达到了高潮。
节目组将那张备受争议的照片投放在了大屏幕上。身为通讯工程师的彭宇,在主持人的引导下,当场将照片的电子文件导入到一台专业电脑中,调出了文件的EXIF信息——那是每一张数码照片都自带的、记录着拍摄参数、时间、设备等信息的“身份证”。
结果,令所有人都震惊。
两个致命的破绽,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全国观众面前:
第一,照片的拍摄时间显示为:2006年11月21日,上午9点32分。而并非做笔录的当天(11月20日)。
第二,根据文件中的设备信息代码分析,拍摄这张照片的手机型号,与卢所长当天在法庭上出示的手机,根本不符!
演播室里一片死寂。
真相,以一种最冰冷、最无可辩驳的技术方式,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主持人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将追问的矛头直指一旁的卢所长。
在铁证如山和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卢所长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擦着额头的冷汗,对着镜头,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实:“照片……照片是徐寿兰的儿子,潘辉拍的!是他拍了之后,用彩信发给我的!”
话音未落,演播室的导播立刻将镜头切给了在外场采访潘辉的另一路记者。面对记者关于“偷拍笔录”的尖锐提问,潘辉本人却显得毫不在意,甚至带着一丝炫耀:“笔录照片是我拍的,没错。我做警察的,取证意识比较强嘛。”
潘辉这番“理直气壮”的回答,通过电视信号,传遍了千家万户。
一个身为当事人家属的警察,在案发第二天,私自进入派出所档案室,用自己的手机偷拍了对他有利的关键证据,并在庭审上由派出所所长出面作为“官方证据”提交。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民事纠纷了。
这是一场由体制内人员利用职权、精心策划的、企图妨碍司法公正的阴谋。
彭宇,用他自己的专业知识,在全国观众的见证下,完成了对这套谎言的致命一击。
那个被对方视为“王牌”的伪证,此刻,变成了套在他们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05电视台的节目播出后,舆论的洪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网络上,声讨潘辉和卢所长滥用职权、作伪证的呼声排山倒海。几乎所有的评论都一边倒地认为,彭宇案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接下来的第四次庭审,不过是走个过场,为彭宇恢复名誉而已。
彭宇和张律师也抱持着同样的乐观,在他们看来,那张被技术彻底击溃的照片,已经不可能再作为证据被采纳。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释,无法与原件核实的复制品,不能单独作为认定案件事实的依据。
法律的逻辑清晰明了,舆论的支持势不可挡,胜利似乎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这起案件背后那股力量的顽固与深沉。
2007年9月5日,此案第四次开庭。当天的气氛与第三次庭审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剑拔弩张,多了几分等待最终裁决的肃穆。
彭宇走进法庭时,甚至对旁听席上的记者们报以了一个略带轻松的微笑。
法官王浩走上审判席,面色平静地敲响了法槌。他没有进行过多的庭审辩论,直接进入了宣判环节。
整个法庭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那个象征着正义的最终判词。
王浩开始宣读长达数页的判决书。起初的内容还算常规,罗列了双方的诉求和证据。
但渐渐地,彭宇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他听到了一些让他感到脊背发凉的词句。
王浩的声音平稳而没有波澜,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关于事实认定部分,虽原被告双方均无直接证据证明碰撞过程,但根据常理分析……被告自认其是第一个下车的人,从常理分析,其与原告相撞的可能性较大……”
“可能性较大?”彭宇在心里重复着这几个字,一股荒诞感油然而生。
仅仅因为自己是第一个下车的,就“可能性较大”?这是什么逻辑?
更让他感到错愕的是,王浩接下来的话,竟然完全采纳了那张已被证明来源非法、内容存疑的照片作为判决依据。
判决书对此的解释轻描淡写,完全回避了其取证的非法性,而是直接认定“该照片能够印证双方当事人曾经发生碰撞的事实”。
法庭内开始出现压抑不住的骚动。
而真正将这场审判推向荒诞巅峰的,是判决书上关于彭宇“救助行为”的论述。王浩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念出了那段后来震惊全国的文字:
“如果被告是见义勇为做好事,更符合实际的做法应是抓住撞倒原告的人,而不仅仅是好心相扶;如果被告是做好事,根据社会情理,在原告的家人到达后,其完全可以在言明事实经过并让原告的家人将原告送往医院后,自行离开。但被告未作此等选择,其行为显然与情理相悖。”
这段话念出时,整个法庭死一般的寂静。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彭宇的心上,也敲在所有旁听者的良知上。
彭宇的善举,他“好人做到底”的选择,在法官的“社会情理”分析下,竟成了证明他有罪的逻辑链条。
最后,王浩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落在了呆若木鸡的彭宇身上。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加强语气,脱稿说出了那句被永久刻在中国社会道德耻辱柱上的“千古名言”:“如果不是你撞倒的,你为什么要去扶?”
这句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法庭庄严的穹顶。它简单、粗暴,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权威性”,彻底颠覆了人们千百年来关于“善”的认知。
这句话,算是对该类事件做出了最权威的司法解释。有人说这个案件让中国道德水平倒退了50年,其实不仅倒退50年,还把道德水平永远锁定在了那里。
最终的判决结果随之而来:法庭认定,彭宇与徐寿兰发生碰撞,但双方均无过错,根据公平责任原则,彭宇需承担40%的民事责任,判令其在判决生效后十日内,一次性赔偿徐寿兰各项损失共计45876.36元。
彭宇,败诉。
宣判结束,王浩敲响法槌,宣布退庭。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彭宇坐在被告席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没有愤怒,没有嘶吼,只有一种巨大的、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感。
他赢了道理,赢了证据,赢了舆论,却在法律的殿堂里,输给了法官口中的“常理”。
记者们蜂拥而上,将话筒和录音笔递到他面前。
“彭宇先生,你对判决结果有什么看法?”
“你会上诉吗?”
彭宇缓缓地抬起头,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他努力地仰着头,试图不让那屈辱的泪水流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判决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说完,他再也无法支撑,在张律师和妻子的搀扶下,踉跄地离开了法庭。
判决书的内容和王浩的惊世之言,一经媒体报道,立刻在全国范围内引爆了一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舆论海啸。
这一次,愤怒的矛头不再仅仅指向潘辉,而是集中火力对准了主审法官王浩和其背后的司法系统。
无数网民自发地“人肉”王浩,他的个人信息、工作履历被公之于众。
他成了“颠倒黑白”、“践踏道德”的代名词。
在一片喧嚣中,彭宇和徐寿兰双方,都出人意料地向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了上诉。
彭宇要的是清白,而徐寿兰一方,则认为40%的赔偿比例太低了。
二审,箭在弦上。全国的目光,都聚焦在南京,等待着这场世纪官司的终局。
然而,就在二审即将开庭的前夕,一只无形的大手,悄然伸向了这场已经失控的舆论风暴。
案件的持续发酵,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民事案件的范畴,它演变成了一场对地方司法公信力的严峻考验。
这惊动了江苏省和南京市的更高层领导。
国庆假期期间,当大多数人都在休假时,江苏省和南京市政法系统的相关部门,却在加班加点地开会,研究如何“妥善处理”这起案件。
他们的目标,不是查明真相,而是尽快“平息事态”。
国庆假期一结束,彭宇接到了他所在国企单位领导的电话,让他去办公室谈话。
那是一间宽敞的领导办公室,红木的办公桌后,坐着那位平日里对他颇为赏识的厂长。但今天,厂长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和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压力的严肃。
“小彭啊,”厂长叹了口气,亲自给他倒了杯水,“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单位也一直很支持你。但是现在,情况有点变化。上面……上面有压力啊。市里打了好几次招呼,说你这个案子影响太坏,给南京的形象抹了黑。你看,我们单位也是市里的重点企业,要顾全大局嘛。”
厂长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彭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领导的意思是?”他哑着嗓子问。
“上面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和解。”厂长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无奈,“为了单位的声誉,也为了你个人……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如果说单位的压力是第一记重拳,那么来自家庭的压力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几乎在同一时间,彭宇的妻子也接到了来自她单位和社区居委会的电话,都是以“关心”为名,实则进行劝说。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如果彭宇坚持上诉,可能会影响到妻子的工作,甚至未来孩子的入学。
一张无形的、由权力编织的巨网,从四面八方将彭宇牢牢困住。他可以对抗一个家庭的诬陷,可以对抗一个律师的狡诈,甚至可以在舆论场上对抗一个系统的谎言。
但他无法对抗这种渗透到他生活每一个角落的、以“大局”为名的碾压。
最终,在二审开庭前,彭宇被有关部门请去“谈话”。在那个气氛严肃的会议室里,他见到了徐寿兰和潘辉。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平静。
彭宇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他被迫在一份庭外和解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同时,他还签署了另一份附加的保密协议,协议规定,双方都不得再向任何媒体或个人,透露此案的任何细节,尤其是和解的内容。
他赢了天下人的道理,却最终输给了这荒诞的现实。
那只无形之手,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方式,强行按下了“停止”键,将所有的真相、屈辱和不甘,都永远地封存在了那份不能公开的协议里。
06二审开庭的日子悄然而至,又悄然流逝。
期待中的终审对决并未上演,取而代 "之的,是一纸来自法院的、言辞平淡的公告:原被告双方已达成庭外和解,原告方撤诉,一审判决不再执行。
这场轰动全国的官司,以一种近乎“烂尾”的方式,戛然而止。
和解协议的具体内容,被那份同时签署的保密协议彻底封存,成了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公众所有的愤怒、期待和追问,都撞上了一堵由“保密”砌成的、冰冷而坚硬的高墙。
人们只知道结果,却永远无法探知过程。
彭宇到底有没有赔钱?
赔了多少?
是以什么名义赔的?
这些核心问题,都成了历史的尘埃。
后来,证人陈二春曾不放心地给彭宇打过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彭宇,声音里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当陈二春问及赔偿问题时,彭宇沉默了很久,只是含糊地说:“……比一审判的,少了一点。”
再后来,有消息灵通的媒体通过匿名信源披露,和解协议中,彭宇最终承担了10%的责任,以“人道主义补偿”的名义,赔偿了徐寿兰一万多元。
这个未经证实的数字,成了外界对此案结局唯一的、模糊的窥探。
无论具体数额如何,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彭宇,这个最初的施救者,最终还是付出了金钱的代价。
他接受和解的原因,以及在那间严肃的会议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则彻底沉入了历史的深海,成了一个永远的谜团。
案件的尘埃,似乎就此落定。
但它掀起的滔天巨浪,对每一个卷入其中的人,乃至整个社会所造成的冲击,才刚刚开始显现。
首先是徐寿兰。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之后,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那次摔倒造成的股骨颈骨折,成了压垮她晚年健康的最后一根稻草。
病痛的折磨远比官司的胜负来得更为真实和残酷。
2010年,也就是案件发生四年后,她在病榻上悄然离世。
她带走的,不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那个清晨在水西门公交站台倒地瞬间的唯一真相。
她的儿子潘辉,虽然在舆论场上一度成为“恶”的化身,但风暴过后,他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到实质性的影响。他依旧在南京市公安局的系统内工作,继续穿着那身代表着公权力的警服。
只是,他的名字,永远地和一个充满争议的案件捆绑在了一起。
那个说出“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的主审法官王浩,则成了这场风暴中另一个被祭献的个体。
在排山倒海的舆论谴责之下,他很快被调离了审判岗位,从一名手握法槌、裁断是非的法官,变成了一名在街道办事处处理琐碎民事调解的工作人员。
在网络世界里,他被塑造成一个符号,一个导致“中国道德观倒退五十年”的“罪人”,承受着永无休止的口诛笔伐。
而彭宇,这个故事的起点和核心,则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告别了过去。
案件结束后不久,他辞去了那份稳定的工作,带着妻子和满心的创伤,离开了南京这座让他扬名也让他心碎的城市。
因为那份保密协议的束缚,他从此再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露过面,彻底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
曾经有记者在一审结束后采访他,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如果以后再碰到有老人跌倒,你还会不会去扶?”
彭宇当时的回答充满了苦涩:“以前,我会毫不犹豫。从今以后,我……会先考虑一下。”
那一次的案件,几乎摧毁了一个热心肠的青年所有的善良与信任。
被摧毁的,又何止是彭宇一个人的热心肠。
“彭宇案”像一粒投入中国社会这片广阔湖泊的石子,它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去,经久不息。
官方的声音,在多年后试图为这片混乱的涟漪画上一个句号。
2012年,时任南京市政法委书记刘志伟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示,彭宇当年“确实撞了人”。
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也通过其官方微博发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为案件“盖棺定论”。
然而,这种官方的“定性”,在汹涌的民间记忆和普遍的不信任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大多数经历过那场舆论风暴的民众,都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当年的判断——彭宇是被冤枉的。
真相到底如何,在官方与民间的巨大认知撕裂中,彻底成了一个罗生门式的谜团。
这个谜团的代价,由整个社会来承担。
“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这句源自法庭的质问,变成了一句流传于街头巷尾的魔咒,它简单、粗暴,却精准地击中了人性中最脆弱的自保本能。
它像一种无形的病毒,迅速侵蚀了社会成员之间本已脆弱的信任链条。
此后数年,新闻里屡屡出现老人当街倒地,路人围观却无人敢上前的报道。
“扶不扶”,从一个简单的道德选择题,变成了一个涉及法律风险、经济成本和人性博弈的复杂难题。
见义勇为的成本被无限抬高,冷漠旁观反而成了最“理性”的选择。
“倒地老人”甚至一度与“专业碰瓷”画上了等号。
2011年10月13日,在广东佛山南海黄岐广佛五金城,两岁的小悦悦,相继被两辆车碾压。
七分钟内,18名路人路过,都装做视而不见,漠然而去。
最后,一名拾荒阿姨陈贤妹上前施以援手。
10月21日,小悦悦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年仅两岁。
继“小悦悦事件”后,在河南驻马店,一名女子过马路时,被一辆出租车撞倒在地。
多辆机动车路过,纷纷避让,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一人向前施以援救,直到该女子被再次碾压。
…………
这个案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是如此深远,时至今日,仍未消除。
来源:温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