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伴走了八年,唯一的闺女远嫁,我一个人守着老房子,退休金三千出头,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我叫方慧,今年五十八。
老伴走了八年,唯一的闺女远嫁,我一个人守着老房子,退休金三千出头,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邻居张姐看我孤单,给我介绍了老赵。
老赵,赵卫国,比我大三岁,退休前是单位的小车班班长,人看着精神,说话也中听。
他老伴也走了,一个儿子在省城,买了房,娶了媳妇,生了孙子。
我们俩处了半年,觉得还行,就搭伙过日子。
没领证。
到了我们这个岁数,领证太麻烦,牵扯房子、票子、还有各自的儿女,不如这样,你情我愿,合则来,不合则散。
老赵搬到了我这里,他那套老破小租出去了,租金他自己拿着,家里的开销,我们俩的退休金凑一块儿花。
日子过得挺顺心。
老赵会捣鼓些花花草草,阳台上被他弄得生机勃勃。我做的红烧肉,他能就着吃两大碗米饭。
我以为,这晚年也算有个伴了。
直到他儿子赵建军要换车。
那天吃饭,老赵喝了点酒,脸红红的,跟我商量。
“小慧啊,建军他们两口子,想换个车,说那个旧车接送乐乐不安全。”
乐乐是他的宝贝孙子,今年五官。
我“嗯”了一声,没搭腔。这种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
“他们……还差个十来万。”老赵搓着手,眼睛不敢看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看,我那点钱,都给他们买房凑首付了。你这里,是不是……”
我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我这辈子,没别的,就是省。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闺女,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这十几万,是我准备将来养老,或者给闺女应急的棺材本。
“卫国,这钱……”
“我知道,我知道。”他赶紧打断我,“就是周转一下!建军说了,等他年终奖发了,立马就还!他现在单位效益好,当了个小主管,你放一百个心。”
他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看着他那张涨红的脸,和充满期盼的眼神,我心软了。
搭伙过日子,总不能太分彼此。人家儿子有难处,我这当“后妈”的,也不能太冷血。
钱,借了。
打了张欠条,老赵签的字。
这事过去没多久,老赵就说,要去省城看看孙子。
“小慧,你也跟我一块儿去。建军和小静(他儿媳)一直念叨,说想见见你,好好谢谢你。”
我本来不想去。
我跟他们不熟,就视频里见过几次,客客气...气的。
但老赵磨了我好几天,说我不去,他一个人没意思,说人家小两口是真心实意请我们。
我想想也是,钱都借了,不去一趟,显得我小气。
再说,我也想看看,这十万块钱,到底换了辆什么样的车。
就这么着,我们俩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大巴。
硬座,十二个小时。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臭和劣质香水的味道,熏得我头昏脑涨。
老赵倒是挺兴奋,一路都在说他孙子乐乐多聪明,多可爱。
我靠在椅背上,腿伸不直,腰也疼,心里有点后悔。
折腾这一趟,图什么呢?
十二个小时,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车到站的时候,我腿都站不直了,一瘸一拐地跟着老赵往外走。
出站口,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正在打电话,看见我们,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朝我们挥挥手。
“爸!”
是儿媳李静。
真人比视频里看着高,也更瘦,脸上化着精致的妆,但眉眼间有股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接过老赵手里的包,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下,很客气地笑了笑。
“方阿姨,一路辛苦了。”
这声“方阿姨”,叫得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不远不近,不亲不热。
赵建军没来,李静说他公司临时有事,要晚点回来。
新车就停在停车场,一辆白色的SUV,看着确实气派。
坐进车里,一股新车的皮革味。
李静一边开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赵说话。
“乐乐报了个英语早教班,一学期一万二。”
“小区里的孩子都报了,不报跟不上。”
“建军他们公司最近又不景气了,唉。”
句句不离钱,句句都透着压力。
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高楼,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大。
他们家在个高档小区,环境很好,楼也新。
电梯上到十八楼,李静开了门。
“爸,方阿姨,快进来吧。”
房子是三室两厅,装修得挺好,就是有点乱。沙发上扔着衣服,茶几上堆着零食盒子和玩具。
一个小男孩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头也不抬地玩着iPad。
“乐乐,快叫爷爷,叫方奶奶。”李静说。
乐乐没反应。
老赵一点不生气,颠颠儿地跑过去,从包里掏出个变形金刚。
“乐乐看,爷爷给你带什么了?”
乐乐的眼睛终于从屏幕上挪开,一把抢过玩具,说了声“谢谢爷爷”,又继续玩iPad了。
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李静给我们倒了两杯水,是凉的。
“方阿姨,您和爸先坐会儿,我去趟超市,家里没菜了。”
我赶紧站起来,“小静,别麻烦了,我们路上吃过了。随便下点面条就行。”
李静笑了,那笑容有点说不出的味道。
“那怎么行?建军特意嘱咐了,说您做的那个红烧茄子一绝,让他念叨好久了。他今天回来,就想吃您做的菜呢。”
我愣住了。
她接着说,语气特别自然。
“厨房在那边,冰箱里的东西您看着用。我带乐乐去楼下转转,这孩子一天到晚看iPad,眼睛都快坏了。”
说完,她拉起还在玩游戏、一脸不情愿的乐乐,开了门。
“方阿姨,那就辛苦您了啊!”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赵,还有电视机里传来的广告声。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硬座车,刚进门,一口热茶没喝上,就要被一个比我闺女还小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地推进厨房去做饭?
我转头看老赵。
他正美滋滋地看着乐乐丢在地上的变形金刚,脸上全是笑。
他好像完全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卫国。”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哎,怎么了?”他回头看我,一脸茫然。
“我……”
我想说,我不舒服。我想说,我不是来给你家当保姆的。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
跟老赵说?他一门心思都在他儿子孙子身上,说了他也不懂,可能还觉得我小题大做,给他丢脸。
跟李静说?人家客客气气地“请求”你,你拒绝了,倒显得你这个“阿姨”不懂事。
我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脱下外套,搭在沙发背上。
老赵还在那乐呵呵的。
“小慧,你也累了,先歇会儿。不着急做饭。”
他说得轻巧。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很大,很现代,双开门的大冰箱,嵌入式的烤箱,看着就高级。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打开冰箱。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蔬菜、肉类、牛奶、饮料,应有尽有。
但很多蔬菜都蔫了,角落里还有一盒发了霉的草莓。
水槽里,堆着昨天晚上的碗,上面还沾着米粒。
台面上,油腻腻的,不知道多久没擦了。
我挽起袖子,从找洗洁精开始,一点点收拾。
心里那股火,被这冰冷的碗碟和油腻的台面,浇得更旺了。
我图什么啊?
我在自己家,窗明几净,想吃什么做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跑到这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给一群陌生人当牛做马?
就因为我借了他们十万块钱?
就因为我跟他们家的老头子搭伙过日子?
我一边洗碗,一边胡思乱想。
腰背因为长时间坐车,酸疼得厉害,像要断了一样。
老赵溜达进厨房,看我忙得满头大汗。
“哎呀,小慧,你怎么还干上这个了?让小静回来自己洗。”
他说着,就要来抢我手里的抹布。
我躲开了。
“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我淡淡地说。
我不想跟他吵。
在人家儿子的地盘上,吵起来,我一个外人,能占到什么便宜?
只会让他,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把厨房收拾干净,开始择菜,准备晚饭。
李静说赵建军爱吃我做的红烧茄子。
我偏不做。
我做了个醋溜白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拍黄瓜。
又淘米,煮了锅粥。
我们老年人,晚上吃点清淡的,养胃。
至于他们年轻人爱吃什么,我管不着。
天快黑的时候,赵建军回来了。
个子挺高,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但一脸的疲惫。
他叫了声“爸”,然后冲我点了点头,“方阿姨。”
跟李静一个腔调。
他放下公文包,就陷进了沙发里,开始刷手机。
李静和乐乐也回来了。
乐乐手里拿着个冰淇淋,吃得满嘴都是。
饭菜上桌了。
四个人,围着一张大餐桌,桌上摆着我做的三菜一锅粥。
气氛有点尴尬。
赵建军看着桌子,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李静先开口了,她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笑着说:“方阿姨,您这菜做得真清淡,养生。”
我听不出这是夸奖还是讽刺。
老赵赶紧打圆场,“小慧肠胃不好,晚上吃不了油腻的。建军,小静,你们将就一下,明天让小慧给你们做顿好的。”
我没说话,低头喝粥。
这粥,熬得火候正好,软糯香甜。
可我喝在嘴里,却觉得有点苦。
赵建军扒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他继续回沙发上刷手机。
李静哄着乐乐吃饭,乐乐挑三拣四,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最后李静没办法,开了电视,放动画片,乐乐才算消停。
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谁也没怎么说话。
吃完饭,李静把碗往水槽里一放。
“方阿姨,碗先放着吧,明天我来洗。”
她嘴上这么说,人已经抱着乐乐准备去洗澡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默默地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老赵想帮忙,被我拦住了。
“你去陪你孙子吧,我这儿用不着你。”
他“哎”了一声,果然就颠颠儿地凑到乐乐跟前去了。
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
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动画片声音,和老赵逗弄孙子的笑声,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不,连透明人都不如。
我像个被请来的钟点工。
不,钟点工还给钱呢。
我呢?我不仅不拿钱,我还倒贴了十万。
晚上,李静给我们安排了房间。
是乐乐以前的儿童房,里面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堆满了杂物。
李静说:“方阿姨,家里小,委屈您和爸挤一挤了。”
老赵赶紧说:“不委屈,不委屈,挺好的。”
我看着那张最多一米二的床,没说话。
晚上,我跟老赵躺在小床上,谁也睡不着。
床太小了,一翻身就能碰到对方。
“小慧,你是不是不高兴了?”老赵小声问。
“没有。”
“我知道,今天让你受委屈了。”他说,“小静这孩子,被惯坏了,不太会来事儿。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心里冷笑。
这叫不会来事儿?
这叫精明。
她知道怎么拿捏我,怎么使唤我,还让你挑不出一点错。
“还有建军,他工作压力大,回来就那样子,你多担待。”
“他们年轻人不容易,在省城,样样都要钱。”
老赵絮絮叨叨地说着,翻来覆去,都是在为他儿子儿媳开脱。
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闭上眼睛,装睡。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以为我够早了,没想到李静比我还早。
她已经穿好了瑜伽服,准备出门了。
看见我,她笑了笑,“方阿姨,早啊。我约了节瑜伽课。早饭在冰箱里,有面包牛奶,您和爸还有乐乐,热一下就能吃。”
说完,她就走了。
我打开冰箱,拿出面包牛奶。
然后,我开始做早饭。
煮了小米粥,蒸了鸡蛋羹,还拌了个小凉菜。
乐乐七点半起床,赵建军也起来了。
我把早饭端上桌。
乐乐看了一眼,嘴一撇,“我不要喝粥,我要吃麦片。”
赵建军头也不抬,“给他冲。家里的事,您多费心了,方阿姨。”
说完,他喝了口牛奶,拿起公文包,也上班去了。
偌大的房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老赵陪着乐乐吃麦片,看动画片。
我一个人,默默地喝完了那碗小米粥。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
李静每天不是瑜伽课,就是跟朋友逛街、做美容。
赵建军早出晚归,回家就是沙发上躺着。
这个家所有的家务,做饭、洗衣、拖地,都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还有乐乐。
李静不在家的时候,乐乐就归我管。
这孩子,被惯得无法无天。
不顺心就哭,就闹,就扔东西。
我说了他两句,他转头就去跟老赵告状。
老赵心疼孙子,反过来还劝我:“小慧,他还是个孩子,你别跟他计较。”
我能说什么?
我越来越沉默。
我感觉自己像个陀螺,从早转到晚,没有停歇的时候。
而老赵,他就像个来度假的客人。
每天早上,他吃完早饭,就提着他的小马扎,去楼下公园找人下棋。
中午回来吃饭,吃完饭睡个午觉。
下午,继续去下棋。
晚上回来,逗逗孙子,看看电视。
他好像完全看不到我的辛苦,或者说,他看到了,但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我是他的“老伴”,我来他儿子家,帮着做点家务,带带孙子,难道不应该吗?
我开始失眠。
每天晚上,躺在那张又小又硬的床上,听着老赵的鼾声,我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在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份所谓的“搭伙”情谊?
为了老赵每天早上给我端来的一杯温水?为了他偶尔给我捏捏肩膀?
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和他一家人加诸在我身上的劳累和委屈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还有那十万块钱。
我开始后悔。
我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子?
那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汗钱啊。
转折点,发生在我们来的第五天。
那天,我正在厨房做午饭,乐乐在客厅玩积木。
老赵在阳台侍弄他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两盆花。
突然,客厅传来“哇”的一声大哭。
我赶紧跑出去。
乐乐坐在地上,指着自己的额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额头上,被积木磕了一个小口子,渗出了一点血丝。
我吓坏了,赶紧找来创可贴。
老赵也闻声跑了过来,一把抱起孙子,心疼得不得了。
“哎哟我的大孙子,怎么了这是?磕哪儿了?”
乐乐指着我,大声说:“是方奶奶!她推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什么时候推他了?我一直在厨房啊!
“乐乐,不许胡说!奶奶一直在做饭,怎么会推你?”我急着辩解。
“就是你!就是你!”乐乐在我怀里挣扎着,哭得更凶了。
老赵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抱着乐乐,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怀疑,有责备。
“小慧,你怎么回事?孩子还小,你怎么能跟他动手?”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没有!”我百口莫辩,“赵卫国,你也不信我?”
“我信你?乐乐会撒谎吗?他还是个孩子!”
正在这时,李静回来了。
她一进门,看到这阵仗,脸都白了。
“乐乐!怎么了宝宝?”
乐乐一看到他妈,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告状:“妈妈,方奶奶打我!她推我!”
李静冲过来,一把从老赵怀里抢过孩子,看到额头上的小口子,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像刀子一样。
“方阿姨,我们家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对一个孩子?”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我觉得自己委屈得快要死掉了。
“你没有?那乐乐头上的伤是哪儿来的?他自己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你?”
李静的声音尖利起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我们好吃好喝地招待你,把你当长辈一样敬着,你就这么回报我们?”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借了你的钱,就得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我浑身一震。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原来,在我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在她客客气气地叫我“方阿姨”的时候,在她把我推进厨房的时候,在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劳动的时候,在她心里,我就是一个仗着自己是债主,上门来作威作福的恶人。
我看着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就不想再解释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
在一个从心底里就认定你有罪的人面前,你所有的辩解,都是苍白的。
我擦干眼泪,挺直了腰。
“是,没错。”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是觉得,你们借了我的钱,至少应该对我有一点最起码的尊重。”
“我不是你们家请来的保姆,我没有义务给你们当牛做马。”
“我来这里,是看在赵卫国的面子上。但现在看来,这个面子,也没那么大。”
我的话,让在场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李静没想到我会反击。
老赵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绝。
连在哭闹的乐乐,都停了下来,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你……你什么意思?”李静结结巴巴地问。
“我没什么意思。”我转身,走向那间堆满杂物的儿童房。
“我的意思就是,这饭,我不做了。这保姆,我也不当了。”
我拉开门,从床底下拖出我的那个小行李箱。
来的时候,箱子里装满了给他们带的土特产。
现在,这些东西都送出去了,箱子空了。
正好。
我把我的几件换洗衣服,我的牙刷毛巾,我的梳子,一样一样,放进箱子里。
老赵跟了进来,他慌了。
“小慧,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别闹脾气。”
“我没闹脾气。”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赵卫国,我很冷静。”
“你冷静?你这叫冷静?为了孩子一句不懂事的话,你就要走?”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他。
“赵卫国,你到现在还觉得,这只是一句不懂事的话吗?”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是,你说得对。这只是一件小事。”
“我坐十二个小时的车,刚进门就被推进厨房,是小事。”
“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还要给你们一家老小当保姆,是小事。”
“你的儿媳妇,明里暗里地挤兑我,把我当贼一样防着,是小事。”
“你的孙子,冤枉我,你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劈头盖脸地指责我,也是小事。”
“在你们眼里,可能只有那十万块钱,才是大事吧?”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这些天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和愤怒,都吼了出来。
老赵被我吼得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客厅里,李静抱着乐乐,也呆住了。
我拉起行李箱,绕过老赵,走到门口。
我换上自己的鞋。
“赵卫ed国,我问你最后一遍。”我看着他,“你跟不跟我走?”
他站在原地,嘴唇哆嗦着,看看我,又看看他儿媳妇和他孙子。
他的眼神里,全是挣扎和为难。
我懂了。
他不会走的。
一边是搭伙过日子的老伴,一边是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
这道选择题,一点都不难。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一个人,拖着空空的行李箱,走在陌生的小区里。
天很蓝,阳光很好。
可我心里,却下着一场大雨。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我们那个小县城?车票还没买。
找个旅馆住下?我连路都不认识。
我掏出手机,翻到了我闺女的电话。
我想给她打过去,跟她说说我的委屈。
可我犹豫了。
她嫁得那么远,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我跟她说这些,除了让她跟着我一起难受,又有什么用呢?
报喜不报忧。
这是我们这代做父母的,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我收起手机,在路边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我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这个城市很大,很繁华,也很冷漠。
它不属于我。
我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
手机响了。
是老赵打来的。
我挂断了。
他又打过来。
我又挂断。
第三遍的时候,我接了。
“喂。”
“小慧,你在哪儿啊?”电话那头,传来他焦急的声音。
“你别管我在哪儿。”
“你快回来吧!小静和建军都知道错了,他们让我跟你道歉!”
道歉?
我笑了。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
“不用了。”我说,“赵卫国,我们俩,到此为止吧。”
“什么?”他好像没听清。
“我说,我们散伙吧。”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你安心在你儿子家,当你的太上皇。我回我的小县城,过我的清净日子。”
“小慧,你别说气话!我们……”
“我没说气话。”我打断他,“至于那十万块钱,你让赵建军给我打个欠条,就写他自己的名字。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我。我不催。”
说完,我挂了电话,直接关机。
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我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我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车票。
还是硬座。
还是十二个小时。
但我的心情,却跟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我心里揣着一丝期待,一丝忐忑。
回去的时候,我心里只剩下疲惫和释然。
车厢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我那个早逝的老伴,他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从来没让我受过一点委屈。
想起了我闺女,她小时候,发高烧,我背着她,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想起了我自己,这一辈子,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没做过一件亏心事。
到老了,到老了,却被人这么作践。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
天亮的时候,我到家了。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熟悉的火车站,坐上熟悉的公交车。
回到我那个虽然不大,但却属于我自己的家。
我打开门,屋子里一股熟悉的,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
阳台上,老赵养的那些花,有几盆已经有点蔫了。
我走过去,拿起水壶,一盆一盆,仔仔细细地浇了水。
然后,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卧了两个荷包蛋。
热腾腾的面条下肚,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吃完饭,我把老赵留在这里的东西,他的衣服,他的茶杯,他的棋盘,一样一样,都收拾出来,打包放进一个大纸箱里。
然后,我把他养的那些花,都搬到了楼下。
谁喜欢,谁就拿走。
我把整个家,彻彻底
底地打扫了一遍。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瘫倒在沙发上。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是老赵寄来的。
里面是他的那些东西,还有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赵建军亲笔写的欠条,十万块。
还有一封信,是老赵写的。
信上,他说了很多。
说他对不起我,说他那天不该不信我。
说李静和建军也知道错了,他们想请我再去省城,当面给我赔罪。
他说,他还是想跟我搭伙过日子。
他说,他会从省城回来,回我们那个家。
我把信看完,叠好,放回信封里。
然后,我把它跟那张欠条,一起锁进了抽屉。
我没有回信。
也没有再开机。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有些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想再把我的晚年,寄托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更不想把它搅合进另一个复杂的家庭里。
我的余生,还很长。
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那天下午,我给我闺女打了个电话。
“闺女,妈想你了。妈过去看看你,好不好?”
电话那头,传来闺女又惊又喜的声音。
“好啊!妈,你快来!我天天都盼着你来呢!”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洒在阳台上,暖洋洋的。
没有了那些花花草草,阳台显得有些空旷。
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空出来的地方,正好可以让我晒晒太阳,看看书。
或者,什么都不做。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一个人,也挺好。
来源:失眠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