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不是倾泻而下的,而是像被撕碎的棉絮,从铅灰色的云层里一点点往下渗。工棚的帆布顶开始发出沉闷的呻吟,起初是零星几个雨点的试探,很快演变成千万个细密鼓点的围攻。
文|鲁文
十六年前,腾冲的雨季来得格外早而漫长。当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工地的红土地还泛着干渴,转眼间就被连绵的雨浇成了泥海。
雨不是倾泻而下的,而是像被撕碎的棉絮,从铅灰色的云层里一点点往下渗。工棚的帆布顶开始发出沉闷的呻吟,起初是零星几个雨点的试探,很快演变成千万个细密鼓点的围攻。
老张蹲在工棚门口卷烟,望着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工期表直叹气。那纸上的数字像被雨水晕开的墨迹,原本清晰的交付日期变得模糊不清。
搅拌机在雨中发出嘶哑的吼叫,混合着雨声,像某种远古巨兽的喘息。工人们披着透明的塑料布在泥浆里跋涉,胶鞋每拔起一次,都会带起一串黏腻的“啵”声,仿佛大地在挽留这些被雨水泡发的脚印。
雨季的第七天,我见证了一场紧张杂乱的物资保卫战。从保山运来的水泥刚到货,暴雨就劈头盖脸砸下来。二十几个工人蚂蚁搬家似的把水泥袋往工棚里运,雨水却比人跑得更快。王鑫滑倒在泥浆里,整个人扑在一摞水泥袋上,灰白色的粉末混合着雨水在他脸上冲出沟壑。他挣扎着爬起来时,活像个兵马俑。
技术员小胡的图纸在雨中成了抽象画。他死死护着防水文件夹,自己却淋得像只落汤鸡。最要命的是那些钢筋,雨水一淋就生出锈斑,像工人们手上被腐蚀的老茧。
炊事员小冯每天都要和暴涨的菜价较量,雨水让运输成本翻了三倍,工人们的餐盘里渐渐只剩下小冯从家中带来的酸腌菜、土豆,掺着少量的肉。
就在所有人都被大雨压得喘不过气时,雨幕中突然绽开几朵伞花。下绮罗寨子的阿婆们,背着竹篓来送姜茶。她们赤脚踩在泥水里,银饰随着步伐叮当作响。阿婆们不会说普通话,只是把冒着热气的瓦罐往工人们手里塞。那辛辣的甜香混着雨水的土腥味,成了那年雨季最奢侈的记忆。
关于腾冲的雨,旅行家徐霞客曾在日记里记录:雨脚如麻,终日不绝,屋瓦作琴筑声。当地村民们说,这种雨要下足七七四十九天,直到后山的杜鹃被泡出胭脂色,被雨水冲刷的火山岩那些蜂窝状的孔洞,每一处都蓄着琥珀色的雨水。
下绮罗村东南的水荫寺中,有徐霞客见过的最壮观的雨景。暴雨从三重檐角倾泻而下,在石阶前形成流动的珠帘,时人称之为“雨幕禅”。而在雨天的观瞻与冥想中,徐霞客领悟“雨非天泪,乃地之呼吸”的哲思。
而十六年前那个雨季,我们尝试用现代工业文明的智慧,摆脱眼前的困境。工人们发明了雨中作业法:用塑料布搭临时雨棚,三班倒轮流施工。技术员小罗发明的雨量记录表,每天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在工棚墙上画下雨线的长短。这些细小的努力,像黑暗中的萤火虫,给漫长的雨季带来些许亮色。 当雨季也走到了尾声,那些被雨水泡发的记忆开始慢慢沉淀。我站在还没有浇筑的桥面上,看夕阳穿透雨云,在湿漉漉的瓦片上镀上一层金箔。
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未干的屋脊上抽烟,烟雾与未散的水汽交融,模糊了他们的面容。雨季结束时,老张悄悄告诉我,“在这片工地干了十多年,未见过比这更猛的暴雨。但今年的雨特别,像是有生命似的,每天变着法子考验我们”。
如今,我坐在济南家中的书房里,窗外的雨正轻敲玻璃。十六年后,那些悬在我记忆里的汹涌雨水,还在一次次叩问我的内心。我忽然明白,腾冲的雨从来不是敌人,它是最诚实的老师。
它用最直接的方式教会我们:生活就像雨季的工地,总要学会在泥泞中保持平衡,在几近绝望中找到希望。
几年前,我曾重返腾冲。下绮罗寨子里的阿婆们已经认不出我,但她们递来的姜茶味道依旧。新建的学校操场上,孩子们穿着雨靴追逐水洼,笑声仿佛从徐霞客的笔记中穿透出来。
时光弥合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平淡到似乎几百年间都是风雨不动。我们把当年的激情埋入土地深处,让路桥融入这里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看上去安详而自然。生活这场雨总会停下,被打湿的终会风干,留下的才是真正重要的。
但在我心里,十六年过去,这场雨从未真正停歇,它只是从腾冲的工地,下到了我的生命里。
我翻开相册,找到一张模糊的工地照片。照片里,工人们披着塑料布在雨中搬运建材,他们的身影与雨幕融为一体,分不清是人在雨中,还是雨成了人。
我想,或许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场腾冲的雨。来时气势汹汹,去时悄无声息,如同时间的水印,记录着我们如何从挣扎走向释然,让崎岖化作平坦。徐霞客的行思和我们的奋斗,都是关于这场雨的片段,带着相似又不同的雨声水汽,沉淀为自己生命的馈赠。
来源:皓月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