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檐下雨声滴答,落入阿婉在墙角放置的罐子中,清寒雨夜,我的脚有些发痒。
睡不着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坐在廊下,静静地发呆。
檐下雨声滴答,落入阿婉在墙角放置的罐子中,清寒雨夜,我的脚有些发痒。
当年受的脚伤落了疾,湿冷时总会发作,我脱下鞋袜,掏出那枚小陶罐,当年的药膏早已用空,只这个罐子我还一直留着,将医官开的药膏放置其中。
抹好药膏,穿鞋袜时,一道黑影陡然出现在雨幕之中。
能在皇宫里来去无踪的人,能有几人,我起身看去,竟是阿七。
廊下灯火微茫,他淋了雨,一身湿透,立在离我方寸之远,黑夜的灯火映照那双好看的明眸,他神色无波道:“奴奉太子殿下之命,来请郡主帮忙,写一封祝词代赠长宁公主。”
沈砚让我写祝词,这听起来十分荒谬,还是深夜命阿七来,明日长宁公主就要大婚了,阿七说完后,便沉默安静地望着我,我便也没再多问什么,转身回到屋里,燃灯提笔。
窗外雨声淅沥,我坐在案前,提笔良久,却又不知,自己竟何能书。
或者说,自己有何资格。
我抬起头,想对在廊下等待的阿七说,这封祝词,我写不了。
他不知何时已行至窗前,突然开口道:“郡主不必多思,真心所祝,已是世间至诚。”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而觉得那张分明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带了微微关切的笑意。
我复又垂下头,是了,沈砚或许是觉得我的字好,这封祝词是以他的名义相赠,她不会知道是我所书,亦不会因我影响心情,若真能给她带去祝福,本就是我心中所愿,不是吗?
我再度提笔,脑中思绪翻涌,一封祝词落笔而生--
银镜台前人似玉,金莺枕侧语如花。
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文窗绣户垂帘幕,银烛金杯映翠眉。
笔停再绘,云中双鹤
江水泱泱,芦苇丛边,一叶扁舟,佳偶双倚扁舟之上,远山雾霭重重叠峦,新人悠然相依,云中双鹤相伴于扁舟之侧,山水天地,人鹤逍遥。
卷轴合封,放置锦盒之中,交由阿七手中。
我从屋内寻出一把伞,他本欲拒绝,我开口道:“盒子进了水,便不能用了。”
他这才接过伞,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了他:“阿七,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黑夜里,他脚步顿住,背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声道:
“郡主,你的东西落在外面了。”
我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廊下栏杆上,放着那只小小陶罐。
再回头时,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7
长宁公主的大婚在京城热闹了三日,宫中之人皆有赏赐可领,一大早,阿婉便和西殿的小宫女们去排队领彩头和赏赐了。
本就清冷的西殿也变得更加安静了,一场春雨过后,树上杏花已被吹落大半,看着半片光秃秃,庭院里也少了许多生机。
我在窗前案几上抄经,这是我每日,唯一可做的事。
院中本有几缕微弱阳光射入窗中,忽然一片阴影而至,遮住了阳光。
西殿外没有宫人,沈砚这次来得悄无声息,他坐到窗沿上,阳光打在他半张面庞,给他眉眼渡了一层暖黄光晕。
似是觉得刺眼,他抬手挡在眉眼之上,一只玉簪被轻轻搁在案上,白玉通体清透,色泽饱满,一看便知,是上等白玉所刻,然而簪上所刻之花,却略微有些粗糙,不像是有经验的匠人所刻,连是什么花,也看不大清。
我看向沈砚,有些不明所以。
他迎上我的目光,神情却不似之前那般调笑,有些我看不懂的认真:
“送你的谢礼,多谢你替我写祝词。”
“那幅画,姑姑很喜欢,还特意挂在了书房正壁。”
我点了点头,低眸继续抄经。
沈砚仍旧坐在窗沿上,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挡了我的光,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只得再度看向他,他却朝我轻轻抬了抬下巴:
“喂,我送你的簪子,戴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我目光瞥向那只玉簪,心里觉得有些莫名地怪异感,虽然在宫中,金玉首饰并不缺,但我素日不出门,所以几乎不会佩戴钗环,更别说是男子送的。
于是顿了顿后,我轻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我收下了。”
本以为如此说,这人应当能满意离开了,谁料他却忽然蛮横起来,一手拿起玉簪,一手扶住我的脑袋,强势且不容拒绝地按住我,把那只玉簪插入了我的发髻之中。
随后轻轻跃下窗沿,隔窗两手扶案,望着我得意地笑:“甚美,甚美。”
我几乎是石化在原地,脸蛋红了个透,这也让他愈发得意,伸手勾了勾我的鼻头:
“沈落冤,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我在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随后关上了窗。
我立在屋内,莫名地紧张喘息,窗外笑声飘荡许久后终于静默,最终,那人隔着窗,语气忽而又变得正经认真起来,似乎还隐隐带着一股温柔,隔着窗,听他道:
“小落冤,下次再见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打开窗,微风吹来,吹散了面上几分燥意。
我听见胸腔里的砰砰心跳声,有些不明白为什么。
菱花镜前,我看着发髻间的那只玉簪,忽然觉得脸又再度热了起来……
8
我觉得自己,似乎生了一种奇怪的病。
一看到那只玉簪,便会脸红心跳不止,于是我将那只玉簪锁入妆奁中,眼不见,心就不烦。
每日抄经静心,似乎很有用。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的病又发了。
因为沈砚又来找我了,他来西殿来得愈发频繁,每次来,都会带来不同的东西。
每次来,他都会坐在窗沿上,叽叽喳喳似个话痨:
“小落冤,这是京城一品斋新出的春水杨花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小落冤,这是我在陶坊里看见的小陶人,你瞧瞧,是不是有些像你,你说,可不可爱?”
“小落冤,桃花开了,这是今春我看开得最好的花,你拿来插瓶。”
“小落冤,你字写得这么好,这是狼毫可是父皇赏给我的,我觉得我字那么丑,也用不上,送你正好。”
……
他说这些时,我总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他。
可他走后,我就觉得,我的病,又犯了。
我吃完了糕点,将小陶人和狼毫笔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给那枝桃花每日换水,将它养了足足七八日才凋谢。
我望着那些东西,觉得心不太静。
我想对沈砚说,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见他,可不知为何,每次他来时,我都没能说出这句话。
我觉得自己有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秘密,我想,我能将它深深藏在心底的。
直到,太后召我。
她要考我默诗,她已许久不考我了。
我跪在她面前,背出了她考我的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
我在一瞬间,忽然开不了口了。
屋内只有太后和我,她坐在金丝檀木椅上,我不敢抬眸看她,只听见她叹了一口气:
“你是哀家带回宫中的,你的性子我了解,下去吧,哀家相信,你会想明白。”
回到西殿后,阿婉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她是太后留在我身边的人,我的事,她自然都知晓。
我对她笑了笑,道:“阿婉,我没事,你放心吧。”
自那天起,我让阿婉锁了西殿的大门,只留下我和她,我说要替太后抄录一本完整的清心经,或许需要很久。
我是个极能隐忍的人,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很快就能恢复到从前。
我 日夜抄经,除了阿婉,我没再见过任何人,如此过了三个月后,一日夜里,阿婉睡后,我在案前抄经时,感受到有极轻的身影落入院中的声音。
抬眼时,阿七已经出现在窗前了。
一封印着杏花的信笺被搁在案上,阿七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是殿下命奴送来的,他还说,郡主若有事,可吩咐奴。”
我望着那封信笺,忽而觉得那颗终于平静许久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
我有些,不,是十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于是我疲惫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闻言,阿七默然退了几步,准备离开。
但不知为何,他又停下了,转头轻声道:“郡主,保重身体。”
话音落,他一跃而出,又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犹豫许久,想,我应当烧掉那封信,可最终,我还是打开了。
浅淡杏花纸上,飘然一股淡淡香气,纸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安否?
9
我想,我是不太安的。
我有大半年没再见过沈砚,听说,他受命南下巡盐。
我为太后抄录的清心经总算抄完了,这份礼物,她说她很喜欢。
她留我在慈安宫这些年,我总觉得,她待我既算亲近,也算疏远。
所以,我也一直很好地把握着这段分寸,在与人相处这块,我总能很敏锐地感知到,别人待我的态度。
阿婉说我心思太过敏感,思多亦虑多。
可我深知,这是多年经历养成的性子,早已刻在我的骨血里,不可改变。
这年夏天,暑热来得又早又烈,宫里热得难受,陛下做主,要带着太后和各宫妃嫔皇子去往行宫避暑。
我没想到,太后要带我同去。
对此,我是惶恐的,但太后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带你回宫中,也并非叫你一世躲藏,不敢见人,你是哀家身边的人,只安守本份,又惧怕什么?”
我自然也就不能说拒绝了。
行宫庭院深深,山间溪水穿梭于假山竹林之中,如同真正的幽僻山谷,较之宫里,的确是避暑圣地。
太后住在云涛馆,我随太后住在云涛馆后面一处幽静的小殿中。
行宫不似皇宫,宫里人来到这里,都比从前自在放松不少。
我住的小殿西侧,是一处竹林,行宫里的小宫女以为小殿没人住,会在竹林边偷偷咬耳朵,我听她们说,长宁公主和驸马的女儿就要满百日了,陛下说要庆贺呢。
我还听说,太子沈砚南下遇到动乱,似乎受了伤,不知伤得严不严重,赶不赶得上公主女儿的百日宴。
小宫女年纪都不大,她们说完这些皇家大事,又说起了女儿家的心事。
这是旁人私事,我本想离开,可听见其中一个小宫女问:
“你真喜欢那个侍卫,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我停住了脚步,听见另一个小宫女有些不满:“我怎么不懂。”
“喜欢就是,常常牵挂他,担心他,想着他时会欢喜,也会烦恼,有时想不想他,可又总是忍不住想着他……”
说到后面,小宫女有些害羞,声音也低了几分:“姐姐,你说,我和他会有结果吗?”
两人似乎都叹了口气:
“算了吧,宫女和侍卫,哪来的结果。”
……
10
长宁公主和驸马的女儿得太后赐名嘉玉。
陶嘉月兮总驾,搴玉英兮自修。
这是很美好的名字,她的出生,是幸福的象征。
嘉玉的百日宴在玉湖畔举办,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有些叛逆,没有同从前一般安静地留在小殿中,我换了阿婉的宫女服,偷偷去了玉湖。
那日的宫女皆扮莲女,面上覆纱,我想,我小心一点,不会有人认得我。
我站在一群宫女后面,遥遥看去,看见了那躺在玉台上的小女娃,时隔多年,我再次见到了她。
原来,大魏最尊贵的长宁公主,本该是这般模样。
她是那么地高贵典雅,只是不幸,一双腿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之上,站在她身后的,便是那位痴情于她多年的驸马魏清,他们是真正的般配,她的夫君待她很好,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大庭广众之下,他温柔地为她盖上膝上毛毯,而她则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周围人抱起了那生得如玉般的小女娃,她们逗她笑,一片欢声笑语。
一圈吉祥话转完后,小女娃回到了长宁公主的手中,隔着人群,我看见她眼中的慈爱与温柔,她笑起来,唇边有两只酒窝,小娃娃的手被驸马轻轻抓起:
“嘉玉,这是娘亲,知道吗?”
……
我在人群里站了很久,这场热闹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直到管事宫女吩咐后,我才随着一群宫女退了下去。
夜晚是个好东西,可以让我将自己藏得更深。
我抱膝坐在小竹林后,小溪流水淙淙,银白月亮高悬于天,无端洒落一地忧伤。
我将头埋在膝盖里,止不住地乱想。
我想,我应该死在那年地窖里,冤孽一样的出生,为什么还苟活至今呢。
可我又想,若是我死了,那谁带着那封血衣来京城呢,她也不能逃离那个炼狱了。
我厌恨自己这些卑劣的想法,旁人生于光中,而我,注定是长于暗处的。
我就这样想啊想,不知想了多久,不知何时,一阵冷风袭来,大夏天,我打了个哆嗦。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冷吗?”
我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花了眼。
沈砚怎会站在这里,可他的的确确是沈砚,他从身后掏出一把莲蓬,递到我面前。
他看着有些疲惫,可眸中却是满满的笑意:“这可是江南最新鲜的莲蓬,你可不知道,我为了把它们带回来,费了多大的功夫。”
他一步步朝我靠近,一把将莲蓬塞到我手里,另一手展开,掌心是一堆剥好的莲子:
“快尝尝,我去了心的,很甜的。”
耿耿星河夜,凉凉夜色皎。
我呆愣愣地看着那双炽热的眼睛,只觉移不开眼。
一颗莲子被塞进了嘴里,我轻轻咬了咬,甘甜萦绕在唇齿间。
沈砚目光灼灼,问我:“甜吗?”
我点点头,道:“甜。”
我在这时想起了小宫女说的话,他受了伤。
我有些担忧地问:“沈砚,你的伤,好了吗?”
竹叶随风沙沙作响,几声蝉鸣传来,见他不答,我目露担忧,他却在这时,忽然捧住了我的脸,俯身亲在我的唇边。
他动作很急,却又十分轻柔,因我并未抗拒,他原本小心翼翼的动作,也带了几分试探。
他的唇瓣轻轻含住了我的唇,温柔且动情……
良久,他抬起头,眼眸深深地望着我:“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吗?”
我在这时,才陡然清醒过来,我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垂下眸,低声道:“是我放纵了,落冤告退。”
我转身欲走,他急切地拉住我,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开:
“抱歉,是我一时动情,我绝非刻意轻薄于你。”
他说得无比认真。
我定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我沈砚自小活得随性,虽为太子,但父皇母后惯来对我包容,我自认这世上从无做不到的事,只要有心,你或许不知,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此生唯一心动,我沈砚这个人,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落冤,无论隔在你我之间的是什么,我都会一一排除,我只要你,心中有我。”
11
我比谁都明白,我应该坚决地拒绝沈砚。
他是一国太子,皎皎云中月,我与他,是永无可能的。
可那晚,我看着那双灿如星辰的眼睛望向我时的缱绻温柔,我再一次纵容了自己。
如果我永远生活在陶庄那样的地方,如果我从未来到皇城,我便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是如此卑劣的存在,怎堪与光同尘。
可我见过光了,如何能不渴望呢。
我承认,我心存了卑劣的期盼。
暑夏匆匆过半,也不知因何,皇帝下令,紧急回宫。
我隐约能感觉到,皇城里应当发生了大事,但西殿如从前一般平静无波。
自回宫后,我再未见过沈砚。
而很快,我也知道了那件令皇帝紧急回宫的大事,北狄来犯了。
前线突起战事,北狄来势汹汹,短短数日,竟夺下大魏两座城池。
这些年,我长在宫中,读了不少书,也知了不少事。
我知道二十年前大魏同北狄便起过一场大战,当时先皇还在世。
那时的北狄还未如今日这般强势,只因我大魏有一百战百胜的将军,常义。
常义将军用了三年的时间,将北狄打得节节败退,最终北狄送来降书,再不敢跨过乌原河。
可就是这位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的常义将军,却在回京两年内几经贬黜,那些史书上写他后来意图谋反,最终被斩首。
如今大魏没了常义,北狄卷土重来,如今的陛下为了这场战事焦头烂额。
太后娘娘近来出了宫,听闻长宁公主同她一起,去往大昭寺为国祈福。
而我能做的,似乎除了抄抄经书,为那些前线征战的将士祈祷,也没别的了。
慈安宫的人少了大半,西殿更是冷清,夏末的夜晚,突如其来下了一场暴雨,我于隆隆雷声中惊醒,我起身去关窗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沈砚背着身子,站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
我心中波涛汹涌,立于窗前,小声唤他:“殿下。”
他回头,俊美星目却不似往常,神色庄严而沉重。
他没有如从前那般靠近我,依旧立于原地,四目相对时,他轻轻笑了笑:
“落冤,抱歉。”
他的话没头没尾,可我什么都明白。
太子殿下有一身的好武艺,幼时自请随舅父一起,长于军营。
如今他已过半百的舅父在边境征战,中了敌首一箭,生死不明。
我望着那双有些疲惫的眼睛,摇了摇头:“殿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庭院风雨交加,惊雷滚滚,电光穿透云层,映得廊下身影忽明忽暗。
屋内烛火明明灭灭,沈砚翻窗进了屋。
风雨如晦,他将我揽入怀中,我靠在他的胸膛,听到了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他没说话,我也没开口。
良久,他伸手抚向我的发间。
头顶传来清浅的笑声:“你戴这簪子,很好看。”
我的脸再一次炸了个通红,他送我的玉簪,白日里我不敢戴,只敢在夜里偷偷戴着睡觉。
一着急,我捂着脑袋就往后退,不想撞到了凳子,身子不稳就要摔倒。
沈砚动作极快,搂住我的腰间,心跳快得就要飞出。
我不敢看他了。
他扶我站稳,声音低低:“落冤,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
分离是人生一道艰难的课题,书上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我会平安归来的。”
最后的最后,他在我额间,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12
一夜风雨,天光大亮。
听闻,沈砚擅自离京了。
身为大魏的储君,他要以大魏太子的名义亲征北狄。
陛下龙颜大怒,命人将皇太子捉回,只因他已派人同北狄求和,他信奉的是长生道,两军交战,生灵涂炭。
听闻在此之前,沈砚已同他起过争执,他命人将沈砚禁足东宫,却不想如今他竟私自离京。
前线战况如何,我不知,但京城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辗转三个月后,依旧还无沈砚的消息传来。
太后已回宫,我如从前一般,每日抄写经书。
时值岁秋,西殿来了一位太监,陛下要召见我。
我入宫近八年,除了太后以外,他是唯一知悉我身份的人。
帝王威严不可侵犯,太监引我进殿后,便引退了殿内的一众宫女内侍。
我长伏于地,上首的帝王一身明黄龙袍,冷峻又沉肃。
“沈落冤,你可愿去和亲?”
我在这时抬起头来,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个帝王。
他虽是在询问我,但话语里,是绝不容被质疑的帝王威严。
我想到几日前,太后召我,说不日,陛下会下旨,封我为公主。
那日,太后看着我,目光深沉:
“孩子,你生来便是一场冤孽,陛下派去求和的使臣已经归来,大魏送去一位和亲公主,割让两城,两邦签订十年止戈之约。陛下膝下几位待嫁公主尚且年幼,哀家提议,可封你为公主,送你和亲,哀家想,这也不失为一场赎罪,当初,哀家带你回宫,命人教导你读书识字,是因为,你多少,也同哀家有血缘,多年相伴,哀家知道,你是个心思澄明的好孩子,你与砚儿的纠葛,哀家也知道,你可知,砚儿是我大魏的希望,一国太子亲征沙场,若有意外,我大魏的脊梁便再也立不起来了。”
太后神色寂寥,那串伴她半生的佛珠突然断裂,似有征兆。
我看着眼前帝王,心底是无比的清晰与明白:
“陛下,一国安危不会系于女子之身,我愿意和亲,是因为想给边境战士一个得以喘息的机会,北狄有备而来,大魏今时不敌,不可一世不敌,太子殿下心怀天下,他想守住大魏的城,更想让那些百姓明白,大魏没有抛弃他们。”
“陛下或许不忍战事连绵,生灵涂炭,但更应明白,一时的安稳,绝不会是一世的安稳。”
话音落,我重重叩首。
我不知面前的帝王如何想,但或许他已然有所触动。
宫墙几许深深,太后娘娘说,沈落冤生来一场冤孽,所以她引我赎罪。
可我记得,有人说,冤同宛分化而来,宛之可言,宛彼鸣鸠,翰飞戾天。
我或许做不了那展翅在天上的鸟儿,但这困顿一生,我也想,为自己飞一次。
13
我受封荣安公主,即将去往北狄和亲。
和亲前日,我拜别太后,谢她八年收容教导之恩,才会有今日的沈落冤。
我将那串修好的佛珠交于她手中,她眼中几番情绪翻涌,似有话说,但终了,她抬手,淡淡道:
“去吧。”
我拜别离去时,迎上了长宁公主。
魏清带着孩子,同她来向太后请安。
我默然行礼后,安静等待她们进去。
魏清看着我,迟疑道:“可是荣安公主?”
我看见长宁公主眼中的讶异,这么多年,她早已不认得我了。
我恭敬点头,魏清却突然向我颔首行礼:“身为大魏之臣,清在此替臣民同公主道谢,此去山高路远,保重。”
我垂着眸,一直安静坐在轮椅之上的长宁公主突然开口:“你看着,似有些眼熟?”
庭院几番萧索,风儿打落金黄树叶,侍女怀中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
魏清连忙同我颔首,随即将孩子抱入怀中,耐心安抚。
而我,也连忙退了出去。
此生,应当不会再见了……
离开皇城时,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戴上那支白玉簪。
北上的车马浩荡,我坐在马车里,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宫墙。
去北狄和亲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也让我看到了从前未曾见过的辽原星海、江河山川。
我突然觉得,或许自己,从此开始,不必再卑怯,亦不必再生惧。
送亲的队伍在一驿站歇息时,我见到了沈砚。
他说,他来送荣安公主一程。
数月不见,他变黑了,也廋了许多,隔着车马,我与他遥遥相望。
我知道,他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
这一次,我不再躲避他的目光,亦坚定地望着他。
14
送亲的队伍是不能进北狄腹地的,也没人知道,北狄王帐的具体位置。
只有两名前往和谈的使臣随我一起,北狄的使臣相迎时,一路上,我们都被蒙上了眼睛。
辗转行了一日多,才到了目的地。
草原的夜很凉,日暮西沉时,北狄王设宴,接待大魏使臣以及荣安公主。
夜宴歌舞不停,月亮高悬于星夜,风儿吹来,伴着原野的自由气息。
只是可惜,却是沾了血气。
送亲的使臣急切地提起议和之事,坐在上首的北狄王眼中显露几分轻蔑,他身侧的护卫讥讽道:
“急什么?眼下歌舞盛会,使臣难道,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住。”
赤裸裸的挑衅,使臣却并不敢生事。
但事关两国和平,天子之令,不得不从。
我坐在宴会右席上首,北狄王臣的戏谑的目光频频投来。
犹如平静水面下藏着波涛汹涌。
一场鸿门宴,注定不会安然结束。
北狄王从未想过和谈,他有狼子野心,一个和亲公主,两座城池,打发不了如今的北狄。
夜宴的酒水俱被下了药。
北狄王怎会娶宿敌的女子,豢养毒蛇在枕边,绝无可能,所以他要用北狄公主的性命为赌注,带着北狄的铁骑,踏破大魏的关要。
我醒来时,被绑在北狄的祭台,北狄将士在不远处歃血起誓,朝阳初升时,带着我跨过乌原河,两军对阵,杀我阵前祭旗。
我闭上眼睛,听见风吹过旷野的声音,已是夜半。
沈砚,就快到了。
听风辨方位,北狄人虽然蒙了我的眼,但出入北狄腹地之路,我都已沿途留下记号。
当日与沈砚分别前,我便已知今日事。
原本说好在乌原河畔两国和谈,但北狄使臣突然改口,要求入北狄腹地和谈,便可知北狄狼子野心。
沈砚那日亦非来送我最后一程。
他说,京中来报,我要去往北狄和亲,他怒不可遏。
战事稍歇,他跑死了两匹马,来寻我。
那夜,月儿如钩,他潜入我的房中,身后,跟着他的心腹阿七。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所以我在等他。
他将我紧紧地拥住,他的鼻息涌入我的发间,声音低低,如同夜里的雪落声:“落冤,我已安排好一切,阿七会带你离开,护你周全。”
我的心猛然酸楚。
我轻轻推开他,摇了摇头。
他立时急了,眉眼慌乱:“落冤,你听我的,即便你去和亲,北狄也不会停战的。”
“正因如此,所以殿下,我更要去。”
我看着他,目光坚定。
我亦是大魏的臣民,而我爱的人,是大魏的储君。
所以,是为国,亦是为他。
那晚分别之际,他轻柔吻我眉梢。
此去凶险,我未必能活着回来,我看着他眼中隐忍有泪,第一次,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我凑在他的耳畔,轻声道:“沈砚,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
15
马蹄哒哒踏过原野,号角声轰然响起,我听见北狄将士来报,魏军奇袭王帐后方,已烧了大半粮草。
远处火光漫天,浓烟四起。
刀剑交接声作响,烽火连天,有人高声怒骂:
“魏军深夜入我腹地,定与这大魏公主脱不了干系。”
“杀了她!杀了她!”
我睁开眼,看见北狄人持刀冲来……
若这是注定的结局,沈砚,愿有来世吧。
染血的长刀没有落到我的身上,利箭穿透了面前人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腥热喷洒在我面上。
血光冲天,有人驾马而来,捆绑我的绳索被斩断,是阿七。
他一把将我捞上马,北狄人在身后穷追不舍,我从不知道,阿七的功夫竟这样好。
我携着我一路躲避北狄人的刀剑,最终将他们遥遥甩下。
后方正在大战,他们不可能一直追着我和阿七。
我紧紧握着阿七的衣裳,他或许感受到了我的紧张,温声道:“公主放心,殿下已烧了北狄的粮草营,誓要在今夜生擒北狄王,他派我来寻你,要我务必将公主送到安全之地。”
他话音落,我的心方算落了大半。
我侧目去看,我们奔在无边际的原野,风吹草弯,夜幕低垂,我伸出一只手,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握住了风。
我们在草原跑了一夜,天边鱼肚白渐现时,我们停在了一处溪流旁。
阿七在给水袋灌水。
夜寒露重,辛劳紧张一夜,他的唇色白到极致,我看见他走路的姿势不大对,似乎脚受了伤。
我心中一动,他朝我走来,将水袋递给我。
我看着那双眼睛,在这一刻,似乎有久远的记忆重合。
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我试探地拿出怀中那枚陶罐,轻声道:
“阿七哥哥,你的脚受伤了。”
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睛有了一丝波澜,却是沉默无言。
“往后,叫我名字吧,阿七哥哥。”
七岁时,他的父亲救了我,他给了我人生第一份善意。
经年辗转,我未曾想过,我们会这样重逢。
我不知他为何离开他的父亲,为何会跟了沈砚。
但我不会去问,亦如他也从未问我,当年那个逃荒落难的小女娃,为何会进了宫,还担了郡主的名号。
16
阿七带着我回京城。
阿七说,沈砚已将北狄王枭首,北狄大势已去,大魏已夺回当初失守的两座城池,待战事彻底平息后,他就会回京。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说我喜欢他,但我也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
他是大魏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啊。
我想余生自由,我不属于皇宫,那里,如今已没有我再留恋的东西了。
我在心底想,沈砚,若两相陌路,祝君安好。
所以我在一个寻常的日子,支走了阿七,我们在驿站歇息,他为我去买糕点,我偷走了他的路引,坐上了去江南的马车。
阿七不是寻常人,让他在驿站延误几日,也足够我离开了。
可我没想到,没有路引,他还是那么快就追了上来。
我以为,他要强行带我回京的。
可他只是对着我淡淡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帮你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抛下一切,跟着我去了江南。
我们住在一处莲塘附近,对外以兄妹相称。
江南多细雨,匆匆已是半年过。
我和阿七在檐下听雨打莲叶,剥莲子时,有戏水的小儿在欢歌。
他们光着脚踩水,笑声融在这浅浅细雨中。
他们在说,北狄彻底败了。
民间小儿皆知,荣安公主与太子沈砚里应外合,火烧北狄粮草,生擒北狄王。
他们唱到最后,有撑伞的书生路过,长长哀叹:
“只可惜,荣安公主死在了北狄,太子少年英雄,夺回两城时,却被混在百姓中的北狄奸细所伤,那刀上有毒,太子带伤征战,回京述职后,一病不起,如今已魂归天地。”
沈砚死了?
莲子掉落在地,我怔怔站起身,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我跌倒在地……
17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有一紫衣少年,他坐在小小窗沿之上,庭院杏花飞舞,几片花瓣落入他的肩膀,他眉如弯月,明眸如星,浅浅笑意望着我:
“小落冤,和我一起去江南采莲,可好?”
他如春山冬雪一般,对着我如清风朗月般笑,我看到他眼中深深的柔情与爱意。
可我看着他,却越来越模糊。
他似乎在离我远去。
我的视线被眼泪封住了,心口疼痛,难以呼吸。
我后悔了,我应该回京城的,这样,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那一觉睡得很长,我醒来时,阿七陪在我的身边。
我问他,沈砚,是真的死了吗?
他望着我,沉默许久,给了我答案。
我没再问了。
我出了屋,荷花清香,莲叶层叠,那个约我一同采莲的少年郎,还会来吗?
不远处的巷子传来吆喝叫卖莲子的声音,我循着声音去。
一场细雨陡然而至,绵绵雨丝落下,沾染额前碎发,我走上莲湖上的廊桥,看见一个俊美的紫衣少年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朝我走来。
我怔怔站在原地,心口呼吸骤然一滞。
那把青伞撑过了我的头顶,少年手指轻柔抚过我额前发丝,语带嗔怪:
“怎么这般不听话,下雨了也不知撑伞?”
我仰头望着那双梦中的眉眼,眼也不敢眨。
“沈砚,我想你了。”
我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他亦紧紧地拥住我。
“嫁给我吧,落冤。”
……
我和沈砚成婚了。
在盛夏的江南,我们约定,一生不再分离。
沈砚如今已不是大魏的太子,战事平息,至少未来几十年,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会再有生灵涂炭。
他和他的父皇母后说,他要离开京城,请原谅他不孝。
他是帝后最疼爱,也是最争气的皇子,可他如今,却说自己不愿再做太子。
他要将皇位让给自己的弟弟。
皇帝大怒。
他没告诉我,他是以死明志的,他说自己一定会走,还有人在等他。
多年生养之恩,他享受了皇室荣华富贵,可家国危难之际,他亦做好了为国牺牲的准备。
如今他还活着,生死不论,他想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最后,是太后赶来了,他劝说皇帝,放了沈砚。
大魏太子并非非他不可,皇帝膝下的其他皇子亦有优秀之辈。
沈砚不做太子,不在皇城,也会永远是他们的儿子。
我和沈砚大婚前,有人送来了两套喜服和一对龙凤金钗,以及一张字条。
“我儿,愿你幸福。”
我和沈砚成婚的第二日,阿七便留书离开了。
他说,祝我们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他没说要去哪里,但这亦是,我们对他的祝愿。
18
“阿冤,这是我娘做的甜粥,叫我拿来送你。”
和沈砚成婚半年,我遇见了故人。
阿萍如今也嫁了人,还生了小娃娃,我是先遇见阿萍娘的。
她在廊桥边卖莲蓬,我认出她时,她满眼地不可置信。
当年一别,岁月在她面上已留下了许多痕迹,可她仍然同我记忆中那个教我和阿萍识字,给我们讲故事的婶婶一样。
我告诉她,我成婚了,就住在不远处。
她和阿萍原来就住在前面的巷子,她说当初回到江南,却不料双亲早已离世,为了将阿萍养大,她们过过一段很难的日子。
但所幸如今日子好了,阿萍嫁了个心善的夫君,她的夫君双亲早逝,如今她和阿萍他们住在一处,她闲时卖卖莲蓬,平日里帮着带带小孙子,日子其乐融融。
这些时日,她常让阿萍给我送东西。
和阿萍相认后,我告诉了沈砚关于我的过往。
“沈砚,你知道吗,曾经我一直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冤孽,所以注定要一生卑怯。”
“那如今呢?”
莲湖清风阵阵,荷香侵鼻,我靠在沈砚的肩上,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我仰头,冲着他弯眼笑:“现在,我觉得,我是自由的鸟儿。”
说罢,我捧住他的脸,嘬了一口他的嘴巴。
他唇角勾起,伸手勾我鼻头:“傻瓜,我早就知道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好的。”
原来,他从很早开始,就将我放在了心上。
那封深夜写下的祝词,代我赠与长宁公主。
旁人说我是冤孽,他说,错不在我。
他偷偷成全了我心底一份对于那个我一生都不能唤一声母亲的人,隐晦的爱意。
天高鸟阔,时日悠久。
沈砚,愿与君长相守,白首不相离。
番外 1
1
长宁公主近来常做噩梦,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魏清接连请了数位太医来公主府,都说长宁公主是心病。
自古心病难医,魏清知道那段困扰他心爱之人数年的梦魇。
他明白,那是段难以忘怀的痛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耐心温柔地陪伴在她身侧。
数十年过去,他们的女儿已经四岁了,会开口叫爹娘了。
就连长宁沉疴已久的双腿也在机缘巧合下恢复了,他们的生活是难得的温柔与宁静。
直到数日前,长宁公主去了一趟慈安宫。
那日她去时,太后正在午憩,为了不打扰母后,长宁公主在慈安宫转了转,意外进了西殿。
西殿是慈安宫最偏僻的一处小殿,她从前也大概听说过,母后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小姑娘,一直养在西殿。
她在行宫养病数年,后来也鲜少入宫,对于这个不知何处来的小姑娘,她并无兴趣打听。
倒是后来,北狄来犯时,皇兄将她封为荣安公主,送往北狄和亲。
她与魏清来慈安宫请安,在庭前树下,第一次见到了她。
虽只匆匆一面,她却觉得分外熟悉的感觉,那张面孔,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后来仔细回想那小姑娘的模样,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再后来,她听闻那小姑娘助力沈砚,火烧北狄粮草,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看上去如此娇弱的小姑娘,竟也有这样的勇气和智谋。
只可惜,她死在了北狄,连尸骨,都未曾被寻回。
长宁公主走进西殿,无人居住的庭院空留几许萧索,已过了杏花开的时节,地上残余几颗未被宫人打掉的杏果。
殿中屋门紧闭,唯余廊前一扇小窗半开,一阵风吹来,小窗咯吱几声作响。
她望着那扇窗,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穿着浅黄小衫的女孩安静坐在那扇窗前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觉得莫名心口一痛。
这时,西殿来了一名宫人,她说她叫阿婉,是从前服侍那位小郡主的。
阿婉如今回到了太后身边伺候,只是闲暇时,会来打扫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其实落冤不知,阿婉在她初来慈安宫时,就已意外得知了她的身份。
多年朝夕相伴,阿婉在宫中多年,早已偷偷在心底将落冤看作自己半个闺女。
当年得知她要去往北狄和亲,阿婉抱着她哭了半宿。
阿婉是皇太后的人,一辈子谨小慎微,可那晚却胆大包天地对落冤说:
“小郡主,你逃出宫去吧,去找太子殿下,他一定会护住你的。”
她说自己有个相熟的侍卫,是她的表弟,可以帮她偷偷逃出去。
但落冤只是笑着对她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很温暖的拥抱。
落冤拿出了和亲前陛下赏赐的金银珠宝送给阿婉。
夜凉如水,少女声音温柔:“阿婉,好好照顾自己。”
后来,那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踏上和亲的路途,再也没有回来。
这几年来,阿婉常常会回到西殿,整理那些落冤曾经留下的字画。
宫中数年,小小少女偏守这一隅,孤单寂寞贯穿了她短暂的半生,唯有读书作画,能填补她心底的空荡。
长宁公主跟着阿婉进了屋,阿婉将那些箱子里的字画一张张地拿出来晒,长宁公主盯着那些字画,觉得似曾相识。
公主府内的书房正壁,挂着一副极美的画。
那是沈砚送她的新婚贺礼,她很喜欢那画上的逍遥意境。
可这画迹,同眼前的一幅幅字画,竟重叠起来。
一模一样的字迹,不知为何,她有些慌乱,但还是强装镇定地问眼前晒画的宫女:
“这些?都是她画的?”
宫女沉默点头,长宁公主脑中轰然一炸。
那年母后寝殿外匆匆一面,那双眼睛……
2
那段她最不愿回忆的记忆突然又闪现脑海,地窖,幼童,她狠狠掐着幼童脖颈,她满眼滔天恨意,那双眼睛泪眼朦胧,可怜地唤她:“娘亲……”
长宁觉得自己的脑袋即将炸开。
怎么可能,当年她回到京城,昏迷了很久很久,醒来时,她什么都不愿说。
但她心底知道,是那个她恨极了的女娃,将血衣送到了京城。
但她不想去问,那个女娃去了哪里,后来舅父告诉她,所有和陶庄有关的人,都以被皇兄派人秘密处死。
这是皇室的尊严。
那时她想,她死了,也不足以赎罪。
她恨透了和那里有关的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如果不是魏清,她觉得自己大概一生都无法同一个正常人一般活着。
她疯了似地跑去找母后,母后刚醒来,看见她的模样,却无半分惊讶。
太后将服侍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殿内只余下母女二人。
长宁公主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眸中痛楚:
“母后,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偷偷把自己最大的耻辱养在宫里,为什么让自己如此痛苦。
她在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怨恨。
太后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她望着自己,泪流满面,痛苦至极。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在地牢看着那双与长宁相似的眼睛,一个七岁女娃,只身千里奔赴京城送血衣,她的确是一场冤孽,可错,真的在她吗?
七岁的女娃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半年,她见她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双眼睛的澄澈,没有怨恨,没有期盼,也没有恐惧。
所以,年过半百的太后娘娘也不知为何,一时心软,将她带回了皇宫。
宫中数年,太后让人教导她读书识字,她也安守本分,从未生事。
她实在是过于规矩和懂事。
太后有时会想,如果她不是那样的出生,她应当是会很喜欢这个外孙女的。
而这一点,落冤亦然明白,所以她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地唤太后娘娘,她知道太后待她好,但并不亲近。
后来战事起,太后对她说,她本就是一场冤孽,送她去和亲,是一场圆满的赎罪。
太后一生吃斋念佛,她有着自己笃信的道,所以,她坚信,自己所为,是对的。
可那小小少女来同她道别时,还为她修好了那串碎裂的佛珠,太后在那一刻,终于心生了不忍。
有那么一刻,太后有点想对她说,可以唤她一声外祖母。
但最终,太后什么都没说。
直到后来,太后得知,她死在了北狄,是皇帝告知她的。
从前皇帝是极为厌恶这个小女娃的,可那日,破天荒地赞了她。
她是为大魏而死的。
皇帝走后,太后觉得有些头痛,她早早地睡了去。
可那夜疾风骤雨,她被雷声惊醒,嬷嬷点了安神香,太后望着香,突然发现,自己眼角有些湿润。
……
3
长宁公主回府后冲进了书房,将那幅挂在书房正壁的画扯了下来,撕了个粉碎。
她神色癫狂,满眼的痛苦。
书房外下人跪了一地,魏清赶回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长宁公主那颗乱到极致的心才终于安定了几分,她缩在魏清怀里,止不住打着哆嗦:
“魏郎,我好痛,好痛……”
魏清看着满地的狼藉,心疼地抱紧怀中之人,什么都没问。
而自那日起,长宁公主的精神便越来越不好,有一日还突然发了狂,将四岁的小嘉玉推倒在地,狠狠掐着她的脖颈。
若非下人及时制止,小嘉玉只怕要被自己的娘亲掐死。
而长宁清醒后,便将自己锁了起来,连魏清也不肯见了。
魏清无奈进了宫,他去见了太后,终于得知了让长宁如此痛苦的原因。
那晚,他和长宁隔着房门说话。
最初时,长宁说,她什么都不想听,她说自己病了,好不了了。
魏清在门外沉默了许久,隔着窗牗上的薄纸,他以手剪影,皎皎月光洒落庭院,长宁公主看见一只小兔子在窗纸上跳舞。
这是少年时,魏清讨她欢心时,最爱做的事。
她的眼泪如决堤,听见魏清温柔的声音:
“阿宁,其实我知道,令你难过的,不止是恨,还有你不愿承认的愧,对吗?”
“你别怕,你要记得,我永远伴你身侧,当初会过去,如今也会过去,总有一日,你会愿意坦然面对自己,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吗?”
她的魏郎,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
经年已去,他一如过往,而她,也应往前走。
4
长宁公主的病渐渐好转,她和魏清说,想带着嘉玉去一趟江南,看今年新夏盛开的莲花。
魏清自然说好。
他们一家人来到江南,如同寻常百姓一般,泛舟湖上,欣赏江南风光。
然而这日,小嘉玉走丢了。
长宁公主急哭了,她对当年的事心有余悸,所以去哪里都会带上足够的护卫。
可没想到,素来乖巧的嘉玉被巷子口的一只黄狗给吸引了,偷偷躲到了马车下面。
小孩其实都是机灵的,她知道爹娘不让她和路边的野狗玩,她悄咪咪地跑到巷子口……
那头长宁公主和魏清几乎要将整条街都给翻过来了,还是未找到人。
两人都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身份跟着护卫满大街找,魏清还派人去请了当地的县官。
直到日暮西斜时,长宁公主在客栈外落泪,魏清远远看见,一个绿衣衫的姑娘,手里牵着嘉玉,走了过来。
长宁公主一见到女儿,就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魏清却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送女儿回来的姑娘。
这如何可能。
长宁公主也在这时回过神来,魏清确定了,她是沈落冤。
他小心翼翼地侧目看向妻子,妻子面色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沈落冤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后,便转身离开了。
身旁妻子仍然平静地站在原地,只是小嘉玉在唤她娘亲,她却未有反应。
魏清轻轻拉住她的手,道:“去追她吧。”
“我和嘉玉,在这里等你。”
长宁公主垂下眸,默了片刻,最终,她循着沈落冤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莲湖廊桥处,沈落冤在和一位卖莲蓬的妇人说话。
她们看上去很亲近。
长宁公主站在人群中,看见她靠在那妇人的肩上,与她一起剥莲子,她们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笑得开怀。
长宁公主没想到,原来,她也会有这样肆意柔情的女儿笑。
或许在她心底深处,隐约觉得她应该成长为一个自卑怯懦又小心翼翼的人。
她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余晖尽散,妇人收摊离开,沈落冤同她告别。
然后,沈落冤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里是一个装了莲蓬的竹篮,她注视着自己,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这是今日新采的,口感最好。”
那只竹篮被轻轻搁在了她的裙边。
她看着面前人放下竹篮后,转身欲离开,才终于开了口:
“你……”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同她,有何可说。
沈落冤停下脚步,看上去是极为轻松的姿态。
她望着长宁公主,神情温柔浅淡,她缓缓开口,说出了从很久之前,她就想说的话。
“公主,你既不需要原谅我,也不需要接受我,更无需,因我受困。”
远处集市人声鼎沸,人间烟火袅袅,伴随莲湖阵阵清香,山水逍遥处,人间冷暖心。
长宁公主立于原地,心上之弦骤然崩断,情绪翻涌又撕裂,却又觉得,心生释怀。
那抹俏丽绿影隐于人海之中,长街尽头,莲湖侧畔,有人待她归家。
他们相依相偎,她娇俏俏同那人撒娇:“夫君,我好喜欢你呀。”
番外 2
阿七在很小的时候,是个孤儿。
他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他是被一头母豹子奶大的。
再大些时,他能走能爬了,母豹子不管他了,他便独自在山里捕猎。
可猎物不是那么好捕的,他那时什么都不懂,掉入了猎人制作的陷阱。
他在陷阱里呆了两日,他的脚受伤了,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时,他躺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人。
他第一反应便是冲上去狠狠咬住那人的手臂,如同动物一般,狠狠撕咬自己的猎物和敌人。
可他没想到,那个人并未对他做什么,只是按住了他,还为他包扎好了脚伤。
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没那么疼了,对那人也就少了几分敌意。
他在那个奇怪的地方住了很久,那个人不让他离开。
他也因此学会了很多东西。
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穿衣服,学会了吃煮熟的东西,学会了表达自己。
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阿七。
阿七叫那个人爹爹。
从记事起,他便知,他的爹爹不是寻常人,虽然只是个山野猎人,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身手。
阿七和爹爹学了一身的本事。
他知道,爹爹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爹爹还认识许多在外走商的老板,那些人都是和爹爹一样的爽朗性子。
在他九岁那年,爹爹带了三个人回他们的小竹屋。
其中有个很漂亮的小女孩,脚伤得很严重。
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照顾旁人。
他给小女孩的脚上药,和爹爹一起送她们离开。
在渡口时,他赠给了她一瓶药,也祝福她,早已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小小年纪,不必再奔波流浪。
日子一天天过,他也慢慢长大了。
有一天,爹爹说要离开一段时日。
他在后来才知,爹爹是去除乱了,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从那位和爹爹相熟的商号老板口中得知了爹爹过去的名字。
常义。
他的爹爹,从前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啊。
即便被曾经的皇帝猜疑诬陷, 假死逃生至今,心中仍是家国百姓。
那年南方水患引起动乱, 有一伙不知何处而起的义军假借起义,实则在城内对百姓烧杀劫掠。
常义因保护一老妇人, 死在了一支不知何处来的暗箭之上。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常义的尸首是被商号老板带回来的,阿七得知了他所有的过往。
他想,爹爹一生忠义,却至死也不清明。
所以, 他用了很大的功夫,最终成为当朝太子的心腹。
他原是仇恨所有皇室中人的, 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为沈砚折服的。
复仇之路, 却也慢慢变成了一段忠义之路。
他在这个过程中, 还重逢了当年那个小女孩。
他见她的第一眼,便认出她了。
那一眼,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在很久以后,他才明白, 原来, 那是心意动。
但他牢牢压抑自己的心, 他知道,他不能,也不会有机会。
他看着她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某个夜里,也莫名地觉得心中酸楚。
后来,北狄来战,他跟随沈砚离京出征。
他看见沙场森森白骨, 在那一刻, 他明白了常义所坚守的家国大义。
战场并肩作战,他早已在心底, 将沈砚视作了兄弟。
再后来,他听见了落冤和沈砚的计划。
他心中澎湃,自己喜欢的人是这样勇敢无畏。
柔弱女儿, 却敢担家国天下。
与她共骑一马, 驰骋在草原的那晚, 是他一生至明。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他的心中有多欢喜。
一声阿七哥哥,他想放弃一切,护她一生。
但终究,他不是她的意中人, 那段偷来的时光, 已足以他回味一生了。
她嫁给了心上人,那个人很爱她,他真心祝愿她一生喜乐, 平安幸福。
没人知道,阿七回了京城。
年少时的愿望,他一定会实现,终有一日, 他会为常义洗刷冤屈。
让世人窥见真相,让史书为他正名。
他的爹爹常义,是一生忠君为国的大将军。
来源:小故事来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