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日,我在短视频平台刷到《我的楼兰》词作者苏柳女士的一则访谈,她竟以这首歌词自诩成就,言辞之间俨然大家风范,实在令人哑然。在我们看来,歌词其实很糟,是认知谬误与伦理失范的典型文本。
近日,我在短视频平台刷到《我的楼兰》词作者苏柳女士的一则访谈,她竟以这首歌词自诩成就,言辞之间俨然大家风范,实在令人哑然。在我们看来,歌词其实很糟,是认知谬误与伦理失范的典型文本。
《我的楼兰》这首歌,以其萦绕心头的旋律和充满画面感的歌词,在无数听众心中构筑了一个至美至幻的梦境。歌词邀请听众“想问沙漠借那一根曲线,缝件披风为你御寒”,歌词让听众相信可以“用肺腑去触摸你的灵魂”,歌词描绘了一位“随手把银簪插在太阳上面”,让“万道光芒蓬松着你长发的波澜”的宏大场景,将遥远的、已逝的楼兰古国人格化为出神入化的绝世佳人。但也正因如此,歌词完成了一种危险的价值悖论:将反智的浅薄叙事与反神的伦理僭越,精巧地合二为一,并赋予其登峰造极的美学形式,在成功俘获听众感官的同时,也悄然完成了一次对历史真相的遮蔽和对自然律法的轻慢,其背后潜藏着的,正是一种值得深切警惕的“反智”倾向与“渎神”实质。
当听众被曲调牵引沉醉时,很容易忽略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楼兰究竟是什么?它真的是一位“香消玉殒”的绝世美人吗?
历史的真相恰恰相反。楼兰是个消失国家的名号,并不是什么出神入化的美人。楼兰是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4世纪屹立于西域丝绸之路枢纽上的真实城邦,位于今天新疆罗布泊西北岸,曾作为东西方文明交汇的枢纽而繁盛一时。然而,约在公元四世纪前后,这片绿洲明珠却从历史的记载中神秘消失,只留下几堵残垣断壁,在戈壁的风沙中沉默地诉说着过往。
楼兰的消亡,并非一场诗意的、为增添悲剧美感而设定的“长醉”,而是源于一场彻头彻尾的文明灾难。大量考古证据与环境史研究清晰地表明,楼兰的覆灭,主因在于其自身的不可持续发展。即无度的砍伐森林、过度的农耕开垦、大规模的建筑兴修,最终导致了赖以生存的水源枯竭、土地严重沙化、生态系统崩溃。用古人敬畏天地的话语来说,这便是“悖逆天道”,招致了“天谴”。
楼兰废墟,决不是一件供人审美怀古的艺术品,而是一座刻有沉重警示的文明墓碑。
歌词将这座因触怒自然律法而遭“天谴”出局的古城遗址,深情地赞颂为“你却是我的楼兰”,并将其消亡的状态浪漫化为“共枕夕阳长醉两千年”,这是严重的“渎神”叙事。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所说的“神”,并非狭义的人格神,而是指那个支配宇宙运行、自然更迭的至高规律,是中华传统文化中“天道”、“自然之道”的象征。
这种“道”,要求人类心存敬畏,知所进退。歌颂楼兰的“长醉”,无异于在为一场因违背自然规律而导致的悲剧涂脂抹粉,将文明的死刑判决书装帧成一首情意绵绵的抒情诗。这是一种深刻的伦理错位。歌词用美学的糖衣,麻痹了听众对于自然律法应有的敬畏之心。仿佛在暗示,只要结局足够凄美,过程的错误与代价便可以忽略不计。这种叙事,若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心态,将是危险的,它会在潜移默化中消解我们对自然底线的敬畏,鼓励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短视行为,仿佛即使我们重蹈楼兰的覆辙,亦能被后人如此诗意地铭记,这何尝不是对理性与责任的一种亵渎?
而所谓“反智”,则体现在歌词用高度情绪化、个人化的情感投射,彻底取代了对历史客体冷静、客观的认知。它将复杂的历史悲剧简化为一个单向度的爱情寓言。词中的“我”,闻着芬芳,跋涉无限远,只为看清“你”的容颜,这种执着固然感人,却是一种完全封闭的、自我中心的叙事。它将楼兰从一个需要被剖析、被反思的客观历史案例,扭曲成了一个仅供寄托个人情感的符号。坦白说,那片荒芜的废墟并无“容颜”可赏,若真置身其中,恐怕无人能久留。据说苏柳女士在那里,也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我们甚至怀疑,苏柳女士写这样的歌词,是有意使坏——反正我已经吃过那里的苦了,也要把你骗过去苦一回。
真正的“智”,要求我们直面历史的复杂性,从楼兰的悲剧中汲取关于环境、关于可持续发展、关于文明与自然关系的深刻教训。可苏柳女士的歌词提供的路径,却是一种情感的沉溺与审美的消费。引导我们去“缠绵”,去“取暖”,而不是去追问、去反思。当我们满足于将废墟称为“美人”,并沉醉于这种修辞带来的美感时,我们便主动放弃了对历史真相的探求欲望,“反智”之最莫过如斯——用简单的感性认同,取代了复杂的理性思考。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反智”与“渎神”的共谋,并非《我的楼兰》一歌所独有,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化消费主义盛行下的一个典型症候。在一个追求速食、流量至上的语境里,深刻的历史反思往往让位于易于传播的感性故事。楼兰,作为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IP,被抽空了其沉重的历史内涵,包装成了可供大众轻松消费的文化快消品。引诱听众消费它的“美”,消费它的“神秘”,消费它的“悲剧爱情故事”,却唯独不愿消费它所带来的那份尖锐的、令人不安的警示。这就像是将一具文明的遗骸精心打扮,推上舞台,供人观赏其“残缺之美”,却绝口不提其死亡的真正原因。那些本应被铭记的教训,在曼妙的歌声中,被悄悄地置换、消解了。这是一种更为隐蔽的“反智”,因为它披着艺术与审美这件华丽的外衣。
更进一步剖析,歌词中反复出现的“借”沙漠曲线、“借”姻缘红线,这种将自然力与命运观工具化的倾向,也透露出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它仿佛在暗示,自然万物(沙漠)乃至超自然力量(姻缘)都可以为了烘托这段“爱情”而服务,成为抒情的手段。这与楼兰古国当年可能持有的、那种试图征服自然、为我所用的心态,在精神内核上是否有某种隐秘的呼应?真正的敬畏,是承认自然的伟力与规律的不可侵犯,是将人类置于生态系统之中而非之上。而歌词的叙事,尽管表面深情,内里却依然是一种将客体主体化、工具化的思维方式,这与可持续发展所要求的共生理念,相去甚远。
当然,我们并非要否定艺术创作的想象与虚构权利。艺术不等于历史教科书,它有权进行创造性的转化。但伟大的艺术,往往能在审美与真实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它的想象力飞翔于天空,但其精神的根系却深扎于大地——即对人类处境的深刻关怀。如果说《我的楼兰》在美学上构建了一座海市蜃楼,那么它缺失的,正是这座楼阁之下,那片名为“历史真实”与“自然律法”的坚实大地。它提供了迷醉,却未能引发清醒;它给予了抚慰,却未能带来力量。相比之下,那些真正撼动人心的作品,常常是在展现美的同时,也不回避痛,甚至由痛升华出更为深刻的美。
应该说《我的楼兰》之所以广为流传,主要归功于其悠扬婉转、富有西域风情的旋律,而非歌词本身。旋律的空灵辽阔为听众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在很大程度上冲淡或柔化了歌词可能带来的历史错位感。
当然,在当下信息碎片化的时代,许多听众或许并不了解楼兰背后那段沉重的历史,他们把“楼兰”理解成了一个美丽的、带有异域风情的名字,甚至真的以为楼兰是一位香消玉殒的美女。这种对楼兰本身的缺乏认知,客观上助长了歌曲的流行。试想,如果每一位听众都能清晰地知晓楼兰消亡的真相,再聆听这首极尽美化之能事的赞歌时,内心是否会升起一丝荒诞与惊悚?那种感觉,或许就像在考古现场的遗骨旁,聆听一首颂扬青春永驻的赞歌。
我们发现,曲作者刀郎在全国巡演中,似乎有意回避了演唱《我的楼兰》这首歌。这一行为本身,或许可以被解读为一种微妙的自觉。艺术家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作品在审美表达与历史伦理之间存在的那道难以弥合的裂痕。这种选择,与其说是顾忌,不如说是一种对历史、对文明的深层敬畏,是一种不愿用美的旋律去完全覆盖悲剧真相的克制。
《我的楼兰》特别是歌词,像一面璀璨而扭曲的镜子,映照出时代文化消费的某种偏好与困境。热衷于将历史打磨成光滑悦目的装饰品,却害怕触碰它粗糙而真实的棱角;习惯于用情感的泡沫包裹硬核的现实,却缺乏直面真相的勇气。楼兰的风沙之下,埋葬的不仅仅是一座古城,更是人类与自然关系的一个永恒寓言。歌声终会消散,但罗布泊的废墟依旧在无声地言说。
但愿当人们下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能够多一分冷静的思考:自己哀悼的,是一个虚构的“美人”,还是一段真实的文明悲剧?
我们认为,对楼兰的真正纪念,不应是唱一曲缠绵的挽歌,然后继续在背离自然的道路上高歌猛进,而应是将其废墟视为一座永恒的警钟,时刻提醒我们,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跋涉,都必须在自然律法所划定的轨道之内,唯有心存敬畏,方能行有所止,唯有智识清明,才能避免那“长醉两千年”的命运。这,或许是《我的楼兰》这首歌曲以其自身的方式,带给我们的、超越其歌词之外的、最深刻的反向启示。
来源:上官茂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