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张岚把那份签了字的房屋买卖合同拍在我面前,脸白得像墙皮时,我心里那块悬了半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当张岚把那份签了字的房屋买卖合同拍在我面前,脸白得像墙皮时,我心里那块悬了半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没骂她,也没问她那笔钱给了她弟没有。
只是默默从床头柜最深处的铁盒里,拿出了另一本房产证。
一本她从未见过的,泛着黄,印着我师傅名字的房产证。
这事儿,得从半年前说起。
我叫林涛,是个木匠,那种老派的,跟榫卯结构打交道的木匠。我媳妇张岚,在一家超市当理货员。我们俩都是普通人,守着一套贷款快还完的两居室,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这日子唯一的变数,就是她那个不省心的弟弟,张伟。
半年前,张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门道,说要跟人合伙去南方开什么“网红直播基地”,风口上的猪都能飞起来。他嘴里的项目,一天一个样,但核心思想就一个:要钱。
张岚是典型的“扶弟魔”,这我结婚前就知道,但没想到能到这个地步。张伟从小体弱,她这个当姐姐的,背着他上学,喂他吃饭,几乎是半个妈。这份责任感,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起初,只是几千几千地给。后来,张岚开始刷信用卡,套现。家里的存折,早就空了。
我劝过,吵过,甚至摔过东西。没用。
每次吵完,张岚就红着眼圈,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半天憋出一句:“他就我这么一个弟,我不帮他谁帮他?”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
直到三个月前,她第一次跟我提房子的事。
那天晚上,她给我炖了排骨汤,小心翼翼地给我盛了一碗,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吧。”我吹着汤面的油花,头也没抬。
她搓着围裙,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林涛,要不……咱们把房子抵押了,贷点款出来?小伟那边,就差最后一把火了,成了,咱们马上就能把钱还上,还能翻倍……”
“啪”的一声,我把汤勺扔进碗里,滚烫的汤溅出来,烫得我手背一激灵。
“张岚,你是不是疯了?”我盯着她,“那是我们俩的家!是我们的根!”
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知道,可那是我弟啊!他要是过不去这个坎,他这辈子就毁了!”
“他毁了,是咎由取自!他二十好几的人了,不是三岁小孩!你不能拿我们的家去填他的无底洞!”
那晚,我们吵得天翻地覆。最后,我撂下一句狠话:“你要是敢动房子的心思,咱们就离婚!”
她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是陌生和恐惧。
从那天起,她再没提过房子的事。我也以为,我的狠话起了作用。我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伤了她的心。
可我没想到,她只是换了一种更决绝的方式。
她瞒着我,偷偷联系了中介,挂牌,带人看房。我们这房子,地段不错,又是精装修,很快就找到了买家。她伪造了我的委托签字,用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火急火燎地把房子卖了。
直到今天,买家把全款打到了她的卡上,她才敢把这份合同摆在我面前。
她大概是准备好了迎接我的雷霆之怒,准备好了跟我大吵一架,甚至准备好了离婚。
可她没等到。
我看着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是疼,是失望,还是……麻木?
或许都有。
这半年来,我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陷进去,像个着了魔的赌徒,把我们这个家一点点当成筹码押上去。我拉不住她,也喊不醒她。
或许,只有让她亲手输个精光,她才能明白,有些赌局,从一开始就不该上桌。
我站起身,没再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卧室。
床头柜那个上了锁的铁盒,是师傅留给我的。里面放着他老人家的几张老照片,还有一些他用过的刨子、墨斗的小配件。
张岚一直知道这个盒子,但她从没想过,在那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下面,还压着一本房产证。
一本属于另一个“家”的房产证。
第一章 风暴眼
我把那本泛黄的房产证放在茶几上,推到张岚面前。
她呆呆地看着,像是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一个住的地方。”我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她拿起那本证,手指哆嗦着翻开。户主那一栏,写着一个她陌生的名字:林守义。那是我的师傅。地址,是城南那片快被遗忘的老城区,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
“你师傅的……房子?”她抬起头,眼里全是困惑和茫然,“这……这是怎么回事?”
“师傅无儿无女,走的时候,把这院子留给了我。”我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他说,手艺人的根,不能断。有个院子,才能支起家伙事,才有个念想。”
这些事,我从未跟她说过。
我们结婚时,师傅已经走了两年。我只告诉她,我是在这家木工房长大的孤儿,是师傅把我拉扯大,教我手艺。她也只是点点头,觉得我身世可怜,以后要加倍对我好。
她对我的过去,不好奇,也不深究。她所有的精力,都被她那个原生家庭给吸干了。
“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张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房产证的塑料封皮上。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为什么不告诉她?
或许是怕她觉得我藏着私心,防着她。或许,那是我心里最后一块自留地,一块只属于我和师傅的,不愿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
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告诉你,然后呢?”我反问她,“告诉你我还有个退路,好让你更没有顾忌地卖掉我们现在的家吗?”
我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她最后一点侥rou。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林涛……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了……小伟他……”
“别跟我提他。”我打断她,声音冷了下来,“从你决定卖掉这个家的那一刻起,你弟弟的事,就跟我没关系了。那一百多万,是你卖掉我们俩过去换来的,怎么用,是你的事。”
屋子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
我没再说话,起身走进房间,拉出两个大号的行李箱。
“收拾东西吧。”我说,“买家既然付了全款,估计很快就要来收房了。我们得尽快搬走。”
张岚哭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搬?搬去哪儿?去……去那个老院子?”
“不然呢?”我看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指望着用卖房子的钱,去租个大房子住?”
她不哭了,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好像第一天认识我一样。
是啊,在她眼里,我林涛,一直是个脾气温和,甚至有些“面”的男人。吵架归吵架,但只要她一哭,一示弱,我最后总是会心软。
但这一次,她错了。
心软,是要看对方把刀子捅在哪儿。捅在皮肉上,养养就好了。可她这一刀,是直接捅在了我们这个家的地基上。
地基都塌了,还谈什么别的?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各自收拾各自的东西,全程零交流。
我把我的那些木工书籍、工具图纸,小心翼翼地装进箱子。那些是我的吃饭的家伙,是我的精神寄托。
张岚则在整理她的衣服、化妆品,还有我们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各种生活用品。她收拾得很慢,经常拿着一件东西,就呆呆地出神。
我看到她把我们的结婚照从墙上取下来,用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相框上的灰尘。照片上,我们俩笑得一脸灿烂。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好下去。
她抱着相框,蹲在地上,又开始小声地哭。
我心里不是没有触动。五年的夫妻,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可一想到她为了她弟弟,能毫不犹豫地毁掉我们共同的一切,我那点所剩无几的温情,就迅速冷却了下去。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搬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搬家公司的人在屋里进进出出,大声地吆喝着。我和张岚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像两个局外人。
这个我们亲手布置起来的家,正在被一点点地拆解、搬空。墙上还留着挂过照片的印子,阳台上我们一起种的花,叶子已经有些发黄。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的家,转身对张,岚说:“走吧。”
她点点头,跟在我身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没让她跟着搬家的货车,而是打了辆车。
车子穿过熟悉的街道,一路向南。越开,周围的楼房越矮,路边的店铺也越老旧。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种属于老城区的,混杂着市井烟火和岁月沉淀的味道。
张岚一直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车子最终在一个挂着“林记木工房”牌匾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老式院子,青砖灰瓦,一扇朱红色的对开木门,门上的铜环已经磨得发亮。
我付了钱,下车,从兜里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插进锁孔。
“吱呀——”一声,那扇尘封了许久的木门,缓缓打开。
一股夹杂着木屑清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二章 老院子
院子不大,但很齐整。
地上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些许青苔。东墙根下,种着一架葡萄,藤蔓已经爬满了整个棚架。西边,则是我师傅当年搭的木工房,一排的格子窗,糊着半透明的桑皮纸。
正对着大门的,是三间正房。
“进来吧。”我提着行李箱,跨过高高的门槛。
张岚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来。她踩在青石板上,脚下的高跟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与这个院子的安静显得格格不入。
她好奇又忐忑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透着一股子老旧的味道。空气里,时间仿佛都流淌得慢了一些。
“这里……好久没人住了吧?”她小声问。
“我每个月都会回来打扫一次。”我把行李箱放在廊下,“师傅爱干净。”
我推开正房的门,一股陈旧的木头味道迎面而来。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太师椅,都是师傅亲手打的,用的是上好的老榆木,几十年下来,包浆温润,泛着沉静的光。
墙上挂着一幅中堂,是师傅自己写的四个字:匠心守拙。
张岚站在门口,没敢进来。
“随便看看吧,以后,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把箱子拖进东边的厢房,那里是卧室。
房间里有一张老式的架子床,同样是师傅的手笔,床身上雕着简单的花鸟纹样,线条流畅。虽然久不住人,但被褥都是我定期换洗晾晒的,干干净净。
我把我们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归置好。
张岚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西边的木工房门口。她透过格子窗,看着里面挂在墙上的一排排工具。
那些刨子、凿子、锯子,被师傅用得油光锃亮,整整齐齐地挂在工具墙上,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她隔着窗户问我。
“嗯。”我应了一声,“从五岁到二十五岁,二十年。”
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知道,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这里没有她熟悉的抽水马桶,没有燃气灶,没有柔软的沙发和超大的液晶电视。
这里的厕所,是院子角落里的旱厕。做饭,要用屋檐下那个老旧的蜂窝煤炉子。
晚上,我们躺在那张老式的架子床上,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床板很硬,翻个身都会“咯吱”作响。
张岚一直没睡着,我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辗转反侧。
“林涛,”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笔钱……我弟今天下午就转走了。”
我“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他说……他说等他那边一回款,马上就还给我们。”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期盼,像是在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张岚,你信吗?”
她不说话了。
黑暗中,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迷茫又无助。
“睡吧。”我说,“日子总得过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鸟叫声吵醒。
天刚蒙蒙亮,我穿好衣服,像过去二十年一样,先去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是师傅教的,说是能活络筋骨,让手更稳。
打完拳,我开始生炉子,准备做早饭。
蜂窝煤炉子是个技术活,捅炉子,续新煤,每一步都有讲究。我弄得烟熏火燎,张岚才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
她穿着真丝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站在廊下,看着一身灰的我,一脸的不知所措。
“家里……没吃的了。”她小声说。
“等着。”
我煮了锅白粥,又从厨房的咸菜坛子里捞了点师傅自己腌的酱黄瓜。
早饭就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张岚端着碗,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筷子黄瓜,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太咸了。”
“凑合吃吧。”我没理会她的挑剔。
吃完饭,我脱掉外衣,走进了那间木工房。
我需要干活了。
卖掉房子,虽然拿到了一百多万,但这笔钱,我是不打算动的。那是张岚捅出的窟窿,我倒要看看,她最后要怎么补。
我们现在的生活,得靠我的手艺来维持。
我拿起一把刨子,试了试刃口,又拿起一块搁置了很久的柏木料子。
“唰——唰——”
刨花像卷曲的波浪一样,从刨子底下翻出来,带着柏木特有的清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工房。
这个声音,这个味道,让我烦躁了许久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物我两忘。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门口有个人影。一抬头,看见张岚端着一杯水,站在那里。
她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家居服,头发也梳理整齐了。只是脸上,还带着几分憔悴和不安。
“喝口水吧。”她把水杯递过来。
我接过,一口气喝完,然后继续埋头干活。
她没有走,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看我用墨斗弹线,用锯子开料,用凿子剔卯。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好奇,有陌生,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些……都是你师傅教你的?”她终于忍不住问。
“嗯。”
“看起来……好难。”
“熟能生巧。”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一整个上午,我就在工房里忙活,她就在门口看着。我们之间,隔着一地的刨花和满屋的木屑。
中午,她尝试着用那个蜂窝煤炉子做饭,结果把自己呛得眼泪直流,脸上手上全是黑灰。
最后还是我过去,三两下把火调旺,给她下了碗面条。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她正在被这个老院子,一点一点地磨掉她过去十年养成的娇气和习惯。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
但这是她必须经历的。
就像一块好木头,不经历刀砍斧凿,怎么能成器呢?
第三章 裂痕
在老院子住了快一个星期,张岚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她学会了怎么生炉子,虽然还是会偶尔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她也开始尝试着打扫院子,给葡萄藤浇水。
只是我们俩之间,依然没什么话说。
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但每次看到我埋头在木工房里,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在等,等我消气,等我像以前一样,主动跟她和解。
可这一次,我不想了。
有些坎,必须她自己迈过去。
转机发生在她弟弟张伟找上门来的那天。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工房里给一个客户定制的椅子做最后的打磨。张岚在院子里洗衣服,搓衣板的声音哗啦啦的,很有节奏。
院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张岚擦了擦手,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的张伟。
“姐!”张伟一看到张岚,就露出一副夸张的笑脸,“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啊?”
“小伟?你怎么来了?”张岚有些惊喜,又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没动,只是手里的砂纸,停顿了一下。
“我能不来吗?姐夫的电话也打不通,我还以为你们俩出什么事了呢!”张伟一边说,一边挤进了院子。
他一进来,就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打量着这个破旧的院子:“姐,你们怎么住到这种地方来了?这……这也太破了吧!”
张岚的脸色白了白,有些尴尬地说:“我们……暂时住在这里。”
“暂时?那房子呢?卖房子的钱呢?”张伟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那副关心的嘴脸瞬间消失,取而代代的是急切和理直气壮。
“钱……钱在你那儿啊。”张岚的声音低了下去。
“在我这儿是没错!可那是用来投资的!你们俩的生活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住这破地方吧?我跟你说,姐,我那边最近资金又有点紧张,合作方催得紧,你得再帮我想想办法!”
张岚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她豁出一切去帮助的弟弟,找到她,不是来感谢,不是来关心她过得好不好,而是张口就要钱。
“小伟……我……我们已经没钱了。”张岚的声音都在发抖。
“怎么会没钱呢?一百多万呢!你是不是都给姐夫了?”张伟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了我这边,“姐夫!我知道卖房子的事,我姐做得不对!但她也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啊!你一个大男人,不能这么小气吧?把钱拿出来,等我挣了大钱,加倍还给你!”
我放下手里的活,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从工房里走了出来。
我走到张伟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钱,是你姐给你的。她怎么给,给了多少,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管。”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张伟,我只跟你说三句话。”
“第一,从今往后,别再来找你姐要一分钱。她没有了。”
“第二,别再来这个院子。这里不欢迎你。”
“第三,”我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你姐为了你,已经把她的家卖了。如果你还算个人,就想想该怎么把这个家给她挣回来。而不是站在这里,像个吸血鬼一样,想吸干她最后一滴血。”
张伟被我的气势镇住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恼羞成怒,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是我姐!我跟她要钱,天经地义!你一个外人,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外人?”我笑了,“在这个家里,现在到底谁是外人?”
我的目光,转向了张岚。
张岚浑身都在颤抖,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那个她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弟弟,此刻的嘴脸,是那么的陌生和丑陋。
“小伟……”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姐!你别听他的!他就是嫉妒我!见不得我们家好!”张伟还在狡辩,“你把剩下的钱给我!就最后一次!我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够了!”
张岚突然尖叫了一声,把张伟都吓了一跳。
她通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张伟,那眼神里,是失望,是心碎,是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疲惫。
“你走!”她指着大门,声音嘶哑,“你现在就给我走!”
“姐?你……”
“我让你走!”张岚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没有钱了!一分都没有了!为了你,我连家都没了!你还想怎么样?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才甘心!”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张岚对她弟弟发这么大的火。
张伟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大概是从没见过他这个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姐姐,会是这副模样。
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怨毒取代。
“好!好!张岚,你行!你现在翅膀硬了,有男人给你撑腰了是吧!”他指着张岚,又指了指我,“你们给我等着!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房子卖了一百八十万!你给我的一百二十万,剩下的六十万呢?你给我吐出来!”
听到这个数字,张岚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
我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全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张伟,冷冷地说:“滚。”
张伟还想再骂,但看到我冰冷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敢再撒泼。他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就摔门而去。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张岚的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靠在我身上。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放声大哭。
这一次的哭声,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那不是委屈,不是求饶,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的崩塌。
第四章 刨花声
张伟走后,张岚像是大病了一场。
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整个人都蔫了。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洞地看着那架葡萄藤。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座神龛,塌了。
那个她从小守护到大,以为是自己责任所在的弟弟,亲手把神像打得粉碎,露出了里面贪婪自私的真面目。
尤其是那被他昧下的六十万,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上。
她瞒着我,把房子低价急售,就是为了尽快凑钱给他。中介和买家,大概是看穿了她的急切,联手压价,吃了不小的差价。而她这个傻瓜,为了让弟弟尽快拿到钱,连最终成交价是多少,都稀里糊涂。
如今,真相大白,何其讽刺。
我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去指责她。
心病,终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结,只能她自己慢慢解开。
我能做的,就是继续过我的日子,干我的活。
木工房里的“唰唰”声,成了这个院子里唯一不变的背景音。
我接了一个大活儿,是给一个开茶馆的老板,定制一套明式的桌椅。对方要求很高,用料要好,工艺要纯正的榫卯结构。
这正合我意。
我把师傅当年留下来的那些珍藏的黄花梨木料,都搬了出来。
这些木头,比我的年纪都大,是师傅的心头肉。他说过,好料子,要配好手艺,更要给懂的人。
我沉下心,画图纸,开料,刨光,凿卯,制榫……
每一道工序,都容不得半点马虎。
木匠活,是个磨性子的事。你急,它就跟你对着干,不是这儿裂了,就是那儿偏了。你得顺着它的纹理,摸清它的脾气,跟它做朋友。
张岚开始默默地给我打下手。
起初,她只是站在门口看。后来,她会帮我扫掉地上的刨花,把木屑装进袋子里。再后来,她开始学着帮我递工具,给木料浇水防裂。
她做得很笨拙,有时候还会帮倒忙。
有一次,她把我的墨斗线弄断了。我正要发火,一抬头,看到她那副手足无措,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事,”我从她手里拿过墨斗,“我来修。”
她站在一旁,咬着嘴唇,看着我熟练地拆开墨斗,换上新线。
“林涛,”她忽然开口,声音很小,“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淡淡地说:“没人天生什么都会。”
“以前……在家里,我好像也什么都没做好。”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饭是你做的,地是你拖的,水电坏了也是你修的……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想着怎么给我弟凑钱……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你,关心过那个家。”
我把墨斗修好,重新弹了一条笔直的黑线在木料上。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对不起……”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活,用沾满木屑的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动作有些粗糙,却让她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我说,“日子还得过。”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聊的不是她弟弟,也不是钱。
她问我,学木工苦不苦。
我说,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刚开始学的时候,手上全是泡,旧的没好,新的又起。
她问我,师傅对我凶不凶。
我说,凶。一个卯眼凿错一分,一根戒尺就打在手心上。师傅说,手艺人,手上差一分,良心上就差一丈。
她枕着胳膊,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林涛,”她忽然问,“你恨我吗?”
我看着屋顶的木梁,在黑暗中,它们的轮廓模糊而沉静。
“恨过。”我承认,“在你把合同拍在我面前的时候。”
“那现在呢?”
“现在?”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现在,我只是觉得累。”
是的,累。
这五年的婚姻,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我拼命地想把她从她原生家庭的泥潭里拉出来,她却死死地抱着那块烂泥不肯放手。
最后,我们俩都筋疲力尽。
“张岚,”我说,“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想想以后,到底该怎么走。”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轻轻地“嗯”了一声。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仿佛开始融化了一丝。
她不再只是给我打下手,而是开始真正地尝试去了解我的世界。
她会捧着我那些枯燥的木工书籍,看得津津有味。她会问我,什么是燕尾榫,什么是粽角榫。
我打磨木头的时候,她会拿一块小小的边角料,学着我的样子,用砂纸一遍一遍地磨。
她的手指,很快就磨出了茧子。那双过去只用来涂护手霜的手,变得粗糙了。
可她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亮了。
她开始能分清不同木料的纹理和香气。她会指着一块木头说:“这是柏木,味道很清香。”又会拿起另一块说:“这是樟木,可以防虫。”
有一天,她拿着自己打磨了很久的一块小小的紫檀木块给我看。
那块木头,被她磨得光滑如镜,在阳光下,泛着温润深沉的光泽。
“你看,”她献宝似的递给我,“好看吗?”
我接过来,摩挲着那细腻的触感。
“不错。”我由衷地夸了一句,“有点意思了。”
她笑了,那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那笑容,就像雨后的阳光,穿透了院子里厚重的阴霾。
我知道,她正在慢慢地,找到一个新的支点。
一个不依附于任何人,只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的,却坚实的支点。
第五章 一碗面
那套明式桌椅,我做了整整三个月。
从炎热的夏末,做到了微凉的深秋。院子里的葡萄叶子,由绿变黄,最后落了一地。
交工的那天,茶馆老板亲自开着车来拉货。
他是个懂行的人,围着那套桌椅,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嘴里不停地赞叹。
“林师傅,您这手艺,绝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这榫卯,严丝合缝,比用钉子胶水牢靠多了!这打磨,光可鉴人!这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啊!”
我只是笑了笑。
老板爽快地付了尾款,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走后,张岚帮我把工房收拾干净,把那些散落的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挂回墙上。
她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
“林涛,”她一边擦着一把凿子,一边说,“晚上……我给你做顿饭吧。”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这三个月,基本都是我做饭。她也尝试过,但总是手忙脚乱,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也一言难尽。
“行啊。”我点点头。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没有用蜂窝煤炉子,而是拿出了我们从旧房子里搬来的那个小小的电磁炉。
她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了很久。
等我收拾完工房,走进屋里时,一股浓郁的番茄鸡蛋面的香味,扑面而来。
桌子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
面是手擀的,虽然宽窄不一,但看得出很用心。上面卧着金黄的炒鸡蛋,和红亮的番茄块,还撒了点碧绿的葱花。
“尝尝。”她递给我一双筷子,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和紧张。
我坐下,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进嘴里。
面的口感很劲道,番茄的酸甜和鸡蛋的鲜香,融合得恰到好处。
“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
“好吃。”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比我做的好吃。”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表扬,羞涩又开心地笑了。
我们俩面对面,安安静静地吃着面。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林涛,”她放下筷子,看着我,很认真地开口,“我们……谈谈吧。”
我点点头:“好。”
“房子……是我对不起你。”她开口,声音有些哽咽,“那段时间,我像是魔怔了。我总觉得,我是姐姐,我就得为他兜底,不管他闯多大的祸。我忘了,我也是你的妻子,那个家,是我们俩的。”
“我卖掉的,不只是一套房子,是我对你的信任,是我们俩的感情。”
“这几个月,住在老院子里,看着你每天在工房里忙活,我才慢慢明白过来,什么才是真正的‘过日子’。”
她看着我的眼睛,泪光闪烁。
“过日子,不是去填一个无底洞,而是像你做木工活一样,一刨一凿,踏踏实实,把光阴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你师傅说‘匠心守拙’,我以前不懂,现在有点懂了。守住自己的本分,守住自己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这些话,如果是三个月前,由我来说教给她听,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可现在,是她自己悟出来的。
“那六十万的事,”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还有我弟欠我们的一百二十万,我会想办法要回来的。要不回来,我就去打工,慢慢还。这是我欠你的。”
我看着她,这个在我面前哭过、闹过、歇斯底里过的女人,此刻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坚定。
“钱的事,不急。”我缓缓开口,“我没阻止你卖房,甚至在你提出来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张岚,我了解你,也了解你弟。我知道,我不让你卖,你会用更极端的方式去筹钱,去借高利贷,到时候,我们这个家,会塌得更快。”
“所以,我只能选择放手。让你自己去撞一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你才会知道疼,才会回头。”
“这个代价很大,我们失去了一个家。但如果能让你彻底清醒过来,我觉得,值。”
我的话,让她彻底怔住了。
她大概一直以为,我只是在生她的气,在用冷暴力惩罚她。她从没想过,在我那看似冷漠的表象下,藏着这样一种无奈又痛苦的用心。
“你……”她的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个家,是我们的婚房,是我贷款买的。但这个老院子,”我指了指周围,“是我师傅留给我的,是我的根。我不能让你的错误,毁了我的根。”
“所以,我拿出了这本房产证。我是想告诉你,家没了,我们可以重新建。但人要是糊涂了,就什么都没了。”
眼泪,无声地从她的脸颊滑落。
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地流着泪。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起初是僵硬的,但很快,就放松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林涛……”她把脸埋在我的肩窝,声音闷闷的,“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一片清辉。
我们之间那道厚厚的冰墙,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融化了。
虽然裂痕还在,但至少,我们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第六章 还不上的钱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轨,却又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张岚找了一份在附近社区服务中心的工作,朝九晚五,很稳定。下班后,她不再是抱着手机跟她娘家的人聊个没完,而是会钻进厨房,研究菜谱,或者来工房给我打打下手。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聊她工作中的趣事,聊我手上的活计,聊院子里那棵葡萄树明年会结多少果子。
我们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张伟和那笔钱。
不是忘了,而是都在等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到了。
那天,张岚的母亲,我的丈母娘,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是张岚接的,她开了免提。
“岚岚啊!你快想想办法吧!你弟弟被人扣了!”丈母娘的声音,又急又慌,带着哭腔。
张岚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妈,你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他那个什么直播公司,是被人骗了!投进去的钱,血本无归!他还欠了人家场地费、设备费,一大笔钱!现在人家把他扣在南方,说是不给钱,就不让他回来!”
“欠了多少?”张,岚的声音有些发颤。
“三十万!整整三十万啊!”丈母娘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我们把家里的老本都拿出来了,还差十五万!岚岚,你弟弟的命,可就攥在你手里了啊!你无论如何,得救救他!”
张岚握着手机,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从她手里,拿过了电话。
“妈,”我平静地开口,“我是林涛。”
电话那头的哭声顿了一下,随即变成了尖锐的质问:“林涛?正好!你这个当姐夫的,是怎么当的?小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见死不救?那房子卖的钱呢?你是不是都攥在你手里了?”
“妈,第一,小伟是成年人,他做生意被骗,是他自己识人不清,怨不得别人。”
“第二,卖房子的钱,一百二十万,张岚一分没留,全给了他。剩下的钱,被中介和买家黑了,这件事,你应该去问你儿子,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第三,我们现在也没钱。我们住的房子,是租的。我靠做木工活,张岚在社区上班,我们俩一个月,也就挣万把块钱,勉强糊口。”
我的话,说得不疾不徐,清清楚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丈母娘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林涛……妈知道,以前是我们不对……可小伟他……他毕竟是你的小舅子啊!你看在张岚的面子上,帮帮他吧!十五万,就十五万!我们给你打欠条!”
“妈,不是钱的问题。”我叹了口气,“这个口子,不能再开了。这次是十五万,下次呢?你们能救他一辈子吗?”
“那……那你说怎么办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吧!”
“让他自己承担后果。”我说,“让人家报警,该坐牢坐牢,该赔钱赔钱。他只有自己吃够了苦头,才能真正长大。”
“你!你这是要逼死他啊!”丈母娘又激动了起来。
“妈,”这次开口的,是张岚,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林涛说得对。”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死寂。
“妈,我们真的没钱了。就算有,这笔钱,我也不会再给了。”张岚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年,我们为他付出的,够多了。他的人生,该他自己负责了。”
“你……你这个不孝女!”丈母娘气得破口大骂,“我白养你了!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要了!”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张岚握着手机,站在原地,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
“我做得……对吗?”她哽咽着问我。
“对。”我抱着她,轻声说,“你只是做了一个早就该做的决定。”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好久。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有多难。那相当于,亲手斩断了捆绑在她身上二十多年的亲情枷锁。
过程,鲜血淋漓。
但长痛,不如短痛。
后来的事情,都是我们从亲戚那里听说的。
丈母娘和老丈人,最终还是没凑够那十五万。
张伟在那边被扣了半个多月,吃尽了苦头。最后,还是对方看他实在榨不出油水,又怕闹出人命,把他打了一顿,扔了出来。
他灰溜溜地回了老家,人瘦了一大圈,精神也萎靡不振,再也没了当初那种“干大事”的意气风发。
据说,他回家后,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再好高骛远,也不再伸手要钱,而是老老实实地,在县城找了个送快递的活儿。
风里来,雨里去,一天挣个一两百块钱。
丈母娘心疼儿子,哭了好几场。但张伟自己,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干活。
听到这些消息时,我和张岚正在院子里,给那架葡萄藤修剪枝丫。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张岚剪得很认真,一边剪,一边说:“把这些没用的枯枝剪掉,来年春天,才能长出新芽,结出好果子。”
我看着她,笑了。
我知道,她说的,不只是这架葡萄藤。
第七章 柏木香
年关将至,老城区的年味儿,比新城区要浓得多。
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上了红色的窗花。空气里,弥漫着炒货和腊肉的香气。
我的木工房,也接了不少年前的活儿。
有给邻居家孩子打一张书桌的,有给老主顾修补旧家具的。活儿不大利润也不高,但都是街坊邻居,我做得格外用心。
张岚成了我最好的帮手。
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各种打磨工具,甚至还能帮我做一些简单的拼接活。
她那双曾经细嫩的手,如今布满了薄茧和细小的伤口,但她毫不在意。她常常举着手,在阳光下看,然后笑着对我说:“你看,这才是劳动人民的手。”
我看着她脸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踏实而满足的光彩,心里觉得无比熨帖。
腊月二十八那天,我们俩正忙着给最后一件活儿上木蜡油,院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来取货的客人,喊了声“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人,让我们俩都愣住了。
是张伟。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快递员工作服,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头发也剪短了,显得很精神。只是人,比以前黑了,也瘦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些水果和点心。
他站在院子中间,看着我们,眼神有些躲闪,显得局促不安。
“姐……姐夫。”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张岚放下了手里的棉布,站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我先开了口:“有事?”
我的语气,依旧谈不上热情。
张伟搓了搓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双手递了过来。
“姐夫,这是……这是我这个月发的工资和奖金,一共八千块。”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知道,这笔钱,跟欠你们的相比,是杯水车薪……但是……我会每个月都把工资攒下来,慢慢还给你们。”
我没有接那个信封。
张岚走过去,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又重新塞了回去。
“小伟,”她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很复杂,“你……自己留着用吧。你刚开始工作,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不,姐!”张伟猛地抬起头,眼圈红了,“这钱我不能要!我以前……太不是东西了!我把你和姐夫害得那么惨……我……”
他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一个将近一米八的男人,就那么站在院子中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姐夫,我知道,我说一万句对不起都没用。我也不求你们能原谅我。我就是想告诉你们,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会靠自己的手,踏踏实实地挣钱,把欠你们的,一点一点,都还上。”
说完,他把那个信封,硬塞到张岚手里,又把手里的网兜放在石桌上,然后对着我们俩,深深地鞠了一躬。
“姐,姐夫,你们保重。我……我先走了,还得去送件。”
他没等我们再说什么,就转身,快步走出了院子。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张岚捏着那个信封,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信封,抽出里面的钱,数了数,然后又塞回她手里。
“收下吧。”我说,“这是他凭自己力气挣来的第一笔干净钱,意义不一样。”
“他……好像真的变了。”张岚喃喃地说。
“浪子回头金不换。”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他点时间。”
这个年,我们是在老院子里过的。
没有回我家,也没有回她家。
除夕夜,张岚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在院子里,点了一挂小小的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响,驱散了旧岁的阴霾。
工房里,那套我为我们自己“新家”打的家具,已经初具雏形。
我用的是上好的柏木,木质坚韧,纹理细腻,还带着一股安神静气的天然香气。
我跟张岚说,等开春了,我们就把这院子好好修葺一下,把这套新家具摆进去。
房子,可以再买。
但一个有根,有爱,有匠心守护的家,比任何地段的豪宅,都更珍贵。
吃完年夜饭,张岚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天上的烟花。
“林涛,”她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在我最糊涂的时候,放弃我。”
我笑了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傻瓜,我们是夫妻。”
是啊,夫妻。
就像我做的榫卯家具,一块木头,有了凹,另一块木头,就要有凸。
它们互相嵌合,彼此支撑,经历风雨,才能百年牢固。
我们的婚姻,也曾有过错位的卯榫,有过开裂的风险。
但好在,我们都愿意拿起手中的工具,耐着性子,慢慢地修正,打磨。
最终,让它重新变得严丝合缝,温润如初。
第八章 新的榫卯
开春后,院子里的那架葡萄藤,真的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我开始着手修葺老院子。
换掉了几扇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腐朽的窗框,重新给屋顶捡了漏,又把院墙粉刷了一遍。
张岚成了我的总设计师。
她会兴致勃勃地拿着手机上的装修图片给我看,说要把东厢房改成一个带落地窗的书房,要把院子里的石桌换成一个可以喝茶聊天的木头茶台。
她的很多想法,天马行空。
我也不反驳,只是笑着听她说,然后用我的专业眼光,把她的想法,变成一张张可以施工的图纸。
我们的新家,就在这一刨一凿,一砖一瓦中,慢慢地,有了清晰的模样。
张伟每个月,都会准时把他的大部分工资转过来。
不多,有时候五千,有时候六千。
每次转账,他都会附上一句简短的话:姐,姐夫,我这个月送了多少单,拿了多少奖金。
张岚把每一笔钱,都用一个专门的本子记了下来。
她说,这不是债,是弟弟重新站起来的脚印。
夏天的时候,那套柏木家具,终于完工了。
搬进重新修葺好的正房那天,我们请了街坊四邻,简单地吃了顿饭。
大家看着满屋子散发着清香的新家具,都赞不绝口。
张岚站在我身边,脸上洋溢着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无比踏实的幸福。
她指着那个我亲手为她打造的梳妆台,跟邻居王婶说:“您看这燕尾榫,做得多巧,一根钉子都没有,比买的那些板材家具,结实多了。”
那份骄傲和自豪,比她当年住进精装修的新楼房时,要真切得多。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明白了。
我们失去的,只是一套钢筋水泥的房子。
而我们得到的,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可以安放灵魂的家。
这个家,有我手艺的温度,有她付出的心血,有我们共同经历风雨后,重新建立起来的信任和默契。
就像一个完美的榫卯结构,看似简单,却内藏乾坤,坚不可摧。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
但生活,从来不是一个有结尾的故事。
后来,我的“林记木工房”因为用料扎实,手艺地道,在一些喜欢中式家具的圈子里,渐渐有了名气。订单越来越多,我开始带徒弟,把师傅传给我的手艺,再传下去。
张岚辞掉了社区的工作,成了我的“大管家”。她负责接单,管账,还学起了电商,把我的作品,放到了网上。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们用自己挣的钱,在离老院子不远的地方,又买了一套房子,方便以后孩子上学。
但我们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老院子。
因为这里,有我们的根。
至于张伟,他后来用自己攒下的钱,和还我们的那笔钱,在老家县城,承包了一个快递驿站。自己当了老板,娶了媳生了子,日子过得安稳而充实。
他偶尔会带着妻儿来看我们。
每次来,他都会在工房里,默默地帮我扫半天地上的刨花,就像一种赎罪,也像一种感恩。
我们谁也不提过去。
因为最好的未来,就是把过去踩在脚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和张岚坐在院子里,泡上一壶茶,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会忽然问我:“林涛,你说,要是当初我没有卖掉那套房子,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不知道。也许,还是会为别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吧。”
是啊,那套房子,只是一个导火索。
真正的问题,是我们俩之间,那个错位的“榫卯”。
是我对她的“扶弟魔”行为一味地容忍和逃避,是她对我内心世界的漠视和不解。
我们都曾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持这个家的平衡,却都用错了力。
幸好,生活给了我们一个最惨痛的教训,也给了我们一个推倒重来的机会。
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谁没犯过错,谁没走过弯路呢?
关键是,在摔倒之后,你有没有勇气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去找到那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而家人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当你在泥潭里挣扎时,他不会轻易放弃你,而是选择站在岸上,递给你一根最结实的绳子,告诉你,回家的路,到底在哪个方向。
你觉得呢?
来源:萌宠Sw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