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动车一出隧道,重庆那股子特有的,潮湿又辛辣的空气,就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蛮不讲理地糊了我一脸。
我是四川人,去的璧山。
动车一出隧道,重庆那股子特有的,潮湿又辛辣的空气,就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蛮不讲理地糊了我一脸。
成都的空气是温吞的,带点闲散的茶香和梧桐树叶子的味道。
重庆不一样,它的味道是硬的,像码头上棒棒的吆喝声,带着一股子随时要跟你干一架的冲劲。
璧山,这个夹在成渝中间,听起来温润如玉的名字,空气里却已经有了重庆的骨架。
硬。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那个小巧得像个玩具模型的高铁站,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妹,林菁。
她瘦了。
不是那种健身房里练出来的紧致的瘦,是那种被生活磋磨出来的,带着点疲惫和凹陷的瘦。
眼窝子下面,挂着两团淡淡的青色。
“姐。”她冲我笑,笑意却没能爬到眼睛里,像一层浮在水面上的油花,一碰就散。
我走过去,没说话,直接上手捏了捏她的胳膊。
没什么肉,隔着薄薄的夏装,能摸到骨头。
“搞什么名堂?减肥?”我故意把话说得轻松。
“没,天热,没胃口。”她接过我的行李箱,轮子在不算平整的地面上,发出“咯咯咯”的抗议声。
我晓得她在撒谎。
我们是双胞胎,虽然长得不那么像,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她一撅屁股,我就晓得她要放什么味的屁。
来之前,她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声音是哑的,像被砂纸打磨过。
“姐,我遭不住了。”
就这么一句,后面就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我问她何伟是不是欺负她了,她不说。我问她是不是婆婆又说什么了,她还是不说。
最后只剩下几个字:“你来一趟嘛,姐,你来一趟我就心安了。”
于是我来了。
放下手上那个催命的设计稿,跟客户赔了半天笑脸,订了最早一班的高铁,杀过来了。
何伟的车停在不远处,一辆白色的国产SUV,洗得干干净净,车头还挂着他儿子喜欢的奥特曼挂件。
他看到我,赶紧下车,脸上堆着那种熟悉的,有点讨好又有点局促的笑。
“姐,来了啊,路上累不累?”
“还好。”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眼睛却在瞟他。
他也瘦了点,但精神头比林菁好多了。T恤的领口有点油渍,应该是早上吃小面的时候溅上去的。
重庆男人,很多都有这种不拘小节的粗糙感。
不像我们成都男人,哪怕穿个背心拖鞋出门遛弯,也要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
“妈晓得你今天要来,一大早就去观音塘买了最新鲜的藤藤菜和鲫鱼,说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豆瓣鱼。”何伟一边把我的行李箱往后备箱放,一边说。
我心里“呵”了一声。
张阿姨,我那个璧山的婆婆,会专门为我买菜?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最爱吃的,是她儿子。她最关心的,是她孙子。
至于我这个从成都来的“娇滴滴”的大姨姐,在她眼里,大概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会撺掇她儿媳妇回娘家”的祸害。
车开起来,璧山的风从车窗灌进来。
和成都的风不一样。
成都的风是软的,吹在脸上像情人的手。璧山的风是实的,一巴掌一巴掌地扇在你脸上,告诉你,这是重庆地界,莫跟我俩装优雅。
路边的房子,新旧交替。
有那种崭新的、玻璃幕墙闪闪发光的高楼,也有那种灰扑扑的、墙皮剥落、阳台上挂满花花绿绿衣服的老式居民楼。
这种新旧的撕裂感,比成都更强烈。
成都像一锅温火慢炖的汤,什么东西放进去,慢慢就都煨得面目模糊,融为一体了。
重庆,璧山也一样,像个火锅,红汤白汤,泾渭分明。新的就是新的,旧的就是旧的,谁也别想去融合谁。
“最近公司忙不忙?”我问何伟。
“忙,忙得很。到处都在抓项目,一个比一个卷。”他目视前方,语气里透着一股被工作榨干的疲惫。
“林菁呢?”我又问。
“她?她能有啥忙的,天天就在屋头带飞飞,买个菜做个饭,能累到哪里去?”
这话一出口,我旁边的林菁,肩膀瞬间就僵硬了。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里那股气,一下子就顶了上来。
但她没作声。
她就只是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嘴唇抿成一条没有感情的直线。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了。
我心头跟明镜一样。
一个觉得“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养家糊口”,一个觉得“我在家里筋疲力尽丧偶式育儿”。
谁都觉得委屈。
谁都觉得对方不理解自己。
然后,那个叫“婆婆”的催化剂,再往这锅本就不太平的油里,浇上一瓢热辣辣的红油。
不炸才怪。
车在老城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区门口停下。
“到了。”何伟说。
我看着眼前这个小区,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电梯的步梯房,六楼。
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楼道里堆着邻居家的纸板箱和旧家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
林菁当初要嫁过来,我爸妈就一百个不同意。
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在成都也是有两套电梯房的。林菁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让她跟着何伟来璧山住这种老破小,我妈心疼得直掉眼泪。
但林菁那时候被爱情冲昏了头。
她说:“何伟对我好,这就够了。房子以后可以换,但他这个人,错过了就没了。”
那时候的何伟,确实对她好。
追她的时候,每个周末坐动车去成都,就为了陪她吃顿饭,看场电影。
她随口说一句想吃我们楼下的蛋烘糕,他第二天就能提着一袋子热乎乎的蛋烘糕,出现在她公司门口。
可结婚过日子,跟谈恋爱不一样。
谈恋爱是风花雪月,是两个人的事。
结婚是柴米油盐,是两个家庭的事。
尤其是在重庆这种宗族观念、家庭捆绑比成都更重的地方。
爬上六楼,我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
成都人,爬三楼都要喘。
门一开,张阿姨那张熟悉的,没什么表情的脸就出现在门口。
“哦,来了啊。”
她没叫我名字,也没叫我“亲家”,就是一句干巴巴的“来了啊”。
然后侧身让我们进去,视线直接略过我,落在了她儿子何伟身上。
“今天回恁个早?累不累哦?快去洗把脸,饭马上就好。”
那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我心里又“呵”了一声。
这变脸速度,比川剧还快。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
客厅里堆满了小孩的玩具,沙发上扔着没叠的衣服,茶几上摆着吃了一半的苹果和奶瓶。
一股浓浓的,属于家庭生活的,有点混乱又有点温馨的气息。
但这种温馨里,藏着一根针。
一根只有林菁才能感觉到的,时时刻刻都在扎着她的针。
“飞飞呢?”林菁问。
“我带到楼下耍去了,刚睡着,我把他抱回来了,在房间头睡起的。”张阿姨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
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是热油下锅的声音,伴随着浓烈的花椒和辣椒的香气。
很香。
但也很呛。
就像这个家给我的感觉一样。
有烟火气,但呛人。
我把行李箱放在客厅角落,林菁给我倒了杯水。
“姐,你先坐哈,我去厨房帮下妈。”
我拉住她,“你坐,我去。”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感激,但更多的是犹豫。
“你去?你莫把妈的厨房给点了哦。”何伟在旁边开了句玩笑。
他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但他不知道,他这句话,就像往火上又浇了一勺油。
我笑了笑,没理他,径直走向厨房。
张阿姨正在灶台前忙活,背影看起来很能干。
“张阿姨,我来帮你吧,我帮你洗菜。”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
“要不得,你们成都来的姑娘家,娇贵得很,哪会干这些粗活。把你的裙子打湿了,等哈何伟又要说我。”
听听。
听听这话说的。
一句话,把我划成了“外人”,把林菁定义成了“娇贵”,还顺便点了一下她儿子有多心疼媳妇。
滴水不漏,又处处是坑。
高手。
“没事,裙子湿了可以换,屋头没得菜吃,飞飞要饿肚子的。”我笑眯眯地回答,直接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菜。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手上的锅铲,翻得更用力了。
那盘藤藤菜,被她炒得噼里啪啦响,好像不是在炒菜,是在跟谁怄气。
吃饭的时候,气氛更是诡异。
长方形的饭桌,张阿姨和何伟坐一边,我和林菁坐另一边。
飞飞被放在宝宝椅里,坐在张阿姨旁边。
张阿姨的筷子,就没停过。
一会儿给何伟夹块鱼,“来,幺儿,吃块鱼肚子,没刺。”
一会儿给飞飞舀勺蛋羹,“来,我的乖孙孙,张嘴,奶奶喂。”
我和林菁面前的碗,从头到尾都是空的。
好像我们俩是来她家蹭饭的邻居。
林菁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白饭。
我看得心头火起。
我夹了一筷子豆瓣鱼,放在嘴里。
“嗯,好吃是好吃,”我故意放大声音,“就是盐放得有点重了。我们成都那边,吃不得恁个咸。”
张阿姨的筷子顿了一下。
“哦,是吗?我们重庆这边口味都重。何伟和飞飞都喜欢吃咸点的。”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言下之意,你们成都人的口味,不重要。
我家的男人喜欢,才是标准。
“妈,林蔓第一次来,你少说两句。”何伟在旁边打圆场。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张阿姨眼睛一瞪,“林菁嫁过来几年了?连个菜都炒不来!天天下馆子,或者喊外卖,外面的东西好咸哦?油水好重哦?对娃儿身体好不好?我说她两句,她还不高兴,脸拉得跟长白山一样!”
来了。
正戏来了。
我放下筷子,看着林菁。
她的脸已经白了,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妈,我没有……”她想辩解。
“你没有什么?昨天晚上是不是点的烧烤?那东西吃了上火,今天飞飞起来眼睛都是红的!你这个当妈的,啷个一点都不上心?”
“我……”
“你莫说你上班累!你上那个班,一个月才好多钱?还不够飞飞的奶粉钱!我又不是不让你出去,我是说,屋头的事情要先做好嘛!一个女人,连屋头都收拾不干净,娃儿都带不好,那还叫女人吗?”
这些话,像一把一把的刀子,直直地插在林菁心上。
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何伟坐在那里,一脸为难,嘴巴张了几次,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妈,吃饭,吃饭。”
他只会说这句话。
他永远在和稀泥。
他以为只要把稀泥和匀了,墙就不会倒。
他不知道,这面墙的根基,早就被他妈一铲子一铲子地挖空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张阿姨,”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林菁一个月工资是不多,四千多块钱。确实不够飞飞的奶粉钱,但是,可以给她自己买一份尊严。”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我。
“她上班,不是为了挣钱养家,这个家有何伟。她上班,是为了让她自己不跟社会脱节,是为了让她在伸手问何伟要钱买一支口红的时候,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是为了让她在教育飞飞的时候,可以告诉她儿子,你妈妈不是一个只会围着灶台转的家庭主妇女。”
“而且,”我顿了顿,看着张阿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带孩子,做家务,从来不是女人一个人的事情。这个家,是林菁和何伟两个人的。孩子,也是他们两个人的。您心疼您儿子上班累,那谁来心疼您儿媳妇二十四小时带孩子的累?”
“带孩子有什么累的?我们那个时候,生七八个,还不是一样下地挣工分?”张阿姨的脸涨得通红。
“时代不一样了,张阿姨。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讲究的是科学育儿,是高质量的陪伴。您带飞飞下楼耍,是把他丢给一群老太太,自己在旁边打麻将,还是陪他一起玩滑滑梯,给他讲绘本?”
我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里。
张阿姨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何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菁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无声的,是带着宣泄的。
“够了!”何伟突然吼了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好好的吃顿饭,说这些干什么!烦不烦!”
他冲我吼。
不是冲他妈,是冲我。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林菁的绝望。
她的丈夫,她的枕边人,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的不是站在她身边,而是指责那个为她说话的人,破坏了饭桌上的“和谐”。
这种“和谐”,是以她的委屈和隐忍为代价的。
何其可笑。
“好,我不烦你。”我站起来,拉起林菁的手,“我们走。”
“姐……”林菁有点犹豫。
“走!回酒店。这个家,多待一秒钟都让我窒息。”
我没再看何伟和他妈的脸色,拉着林菁就往外走。
飞飞被这阵仗吓哭了,哭声尖锐地划破了这间屋子的虚伪和平。
张阿姨赶紧去抱孙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你看嘛!你看嘛!我就说这个姐姐不是省油的灯!一来就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
我拉着林菁,头也不回地冲下了那段又黑又潮的楼梯。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璧山的夜,比成都来得更浓重一些。
路灯的光,是橘黄色的,暖暖的,却照不进我们俩冰冷的心。
我们在路边找了个酒店住下。
洗完澡,林菁的情绪才算彻底平复下来。
她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不是没用,你是太能忍了。”我递给她一瓶水。
“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为了飞飞,我什么都能忍。”
“有些事情,是不能忍的。你越忍,他们越觉得你好欺负。你越退,他们越得寸进尺。”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从她和何伟谈恋爱时的甜蜜,聊到结婚后的种种摩擦。
从张阿姨一开始的客气,聊到后来飞飞出生后的变本加厉。
林菁说,张阿姨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说,谁家的媳妇,给儿子买了车。谁家的媳妇,家里拆迁分了好几套房。
林菁说,何伟的公司聚餐,从来不带她去。说她去了也跟别人聊不到一块儿。
林菁说,她想给飞飞报个早教班,张阿姨说那是浪费钱,还不如把钱省下来,以后给飞飞买房子娶媳妇。
林菁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了。
她打开手机,给我看她的购物车。
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飞飞的衣服、玩具、尿不湿。
没有一样,是属于她自己的。
“姐,我有时候照镜子,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只会算计今天菜价多少钱,明天奶粉有没有折扣的,面目可憎的中年妇女。”
“我明明,也才二十八岁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悲哀。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被邻居家的小孩欺负了,我替她出头打架之后,安慰她一样。
“菁菁,你想怎么办?”我问她。
这是一个很残忍的问题。
但必须问。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破碎后的坚定。
“姐,我想离婚。”
说出这三个字,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也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包袱。
我没劝她。
我知道,走到这一步,她一定是把所有的失望和委屈,都嚼碎了,咽下去了,最后实在消化不了,才吐了出来。
“好。”我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姐都支持你。”
第二天,何伟的电话和微信就轰炸了过来。
我没让林菁接。
我替她回了四个字:我们谈谈。
约在酒店楼下的咖啡馆。
何伟一个人来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一夜没睡。
他看到我们,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
“何伟,林菁决定了,离婚。”
我把话,直接砸在了他脸上。
他猛地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姐,你……林菁,你别听你姐的!她就是想拆散我们!”他急了。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我姐没关系。”林菁的声音很平静。
这种平静,比歇斯底里,更让人感到绝望。
“为什么?就因为昨天那顿饭?我妈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跟她计较什么?”何伟还在试图解释。
“刀子嘴,伤人的时候,流出来的就不是豆腐,是血。”林菁看着他,“何伟,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顿饭。是一千顿,一万顿饭,积累起来的。”
“是我在你加班晚归,我发着烧抱着哭闹的飞飞,给你打电话,你却不耐烦地说‘我在忙’的时候。”
“是我在你妈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乱花钱,你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时候。”
“是我们在床上,背对背,各自玩着手机,一天都说不了十句话的时候。”
“我们的婚姻,早就生病了。昨天那顿饭,不过是让它彻底进了ICU而已。”
林菁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何伟的心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以为过去了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在林菁心里,已经溃烂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我……我改,林菁,我以后都改,行不行?”他开始慌了,“我让我妈回老家,我们自己带飞飞。我以后下了班就回家,我帮你做家务,我……”
“晚了。”林菁打断他。
“何伟,你知道吗?压垮我的,不是你妈的刻薄,也不是带孩子的辛苦。”
“是你的不作为。”
“是每一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缺席。”
“是你在我和你妈之间,永远选择当一个‘孝顺’的儿子,而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我的心,已经冷了。捂不热了。”
咖啡馆里很安静。
邻桌的人,都在悄悄地往我们这边看。
何伟坐在那里,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眼眶红了。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点悲哀。
很多男人,都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可是,破镜,就算重圆,也还是有裂痕的。
那天的谈判,不欢而散。
何伟不同意离婚。
他说他爱林菁,爱这个家。
我让林菁先在璧山待着,我回成都,帮她咨询律师。
临走前,我又去了一趟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是去帮林菁拿一些证件和日常用品。
开门的是张阿姨。
她看到我,像看到了仇人,眼神能喷出火来。
“你还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我来帮林菁拿点东西。”我没跟她废话,直接往里走。
“拿东西?我告诉你们,想离婚,门都没有!除非我死了!”她堵在林菁的房门口,像一尊门神。
“张阿姨,这是他们年轻人的事,你掺和什么?”
“什么叫我掺和?那是我儿子!是我孙子!我能不管吗?你们林家就是想骗我们何家的财产!”
我被她这番强盗逻辑气笑了。
“财产?就这套老破小吗?张阿姨,你搞搞清楚,这房子,首付我们林家也出了一半!林菁要是跟你儿子离婚,这房子她至少能分走四分之一!”
“你……你胡说!”她显然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个。
“我有没有胡说,我们法庭上见。”我懒得再跟她纠缠,用力推开她,进了房间。
我迅速地收拾着林菁的东西。
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我看到了一个上锁的日记本。
是林菁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进了包里。
出来的时候,何伟回来了。
他看到我,又看到他妈那副样子,一脸疲惫。
“姐,我们真的不能再谈谈吗?”
“跟你谈可以,”我看着他,“让你妈别掺和。”
他看了一眼他妈,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拎着东西,走了。
我知道,这个男人,没救了。
他被他母亲那份沉重的、以爱为名的控制,捆绑了一辈子。
回到成都,我立刻找了最好的离婚律师。
律师看了我带来的材料,听我讲了情况,说这个官司不难打。
关键在于孩子的抚养权。
林菁想要抚养权,但她目前的工作收入不稳定,这是个劣势。
我跟林菁通了电话。
“菁菁,你别怕。工作的事情,姐帮你。钱的事情,有我。飞飞,我们一定要争取过来。”
“姐……”她在电话那头又哭了。
“别哭。从现在开始,你要学着坚强。为了飞飞,也为了你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漫长的拉锯战。
何伟和张阿姨来过一次成都。
张阿姨在我家楼下撒泼打滚,骂我们家是骗子,说林菁在外面有人了。
引来了很多邻居围观。
我直接报了警。
警察来了,把他们带去派出所教育了一顿。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来过。
只是何伟,会每天给林菁发很长很长的微信。
忏悔,道歉,回忆过去的美好。
林菁偶尔会看,但从来不回。
我知道,她心里也在动摇。
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感情,还有一个孩子。
离婚,对一个女人来说,就像扒一层皮。
太痛了。
那段时间,我推掉了所有工作,专心陪她。
我带她去剪了短发,带她去买了很多以前她舍不得买的衣服。
我带她去吃成都最辣的火锅,去玉林路的小酒馆听歌。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重新变得真实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喝了点酒。
她拿出那个日记本,翻开了。
“姐,给你念一段。”
她的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
“10月12日,晴。今天是我生日,何伟忘了。没关系,他工作忙。晚上我自己煮了碗长寿面,飞飞在旁边拍着手,对我笑。有他,就够了。”
“12月24日,阴。平安夜。他说要加班,让我自己带飞飞。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同事发的照片,他们一群人在KTV唱歌。他在,笑得很开心。原来,他的加班,是陪同事。”
“3月8日,雨。妇女节。公司发了半天假,我想让他陪我去看场电影,就像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一样。他说,老夫老妻了,过什么节。然后,他转了520块钱给我妈,祝她节日快乐。”
她念着念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姐,我是不是很傻?”
“是。”我抱住她,“但以后,不会了。”
官司打了一年。
最后,法院判了。
婚,离了。
房子,按出资比例分割,何伟把钱补给了林菁。
飞飞的抚养权,判给了林菁。
何伟有探视权。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璧山在下雨。
我和林菁一起去的。
在法院门口,我们又见到了何伟和张阿姨。
张阿姨看起来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
她看着林菁怀里的飞飞,眼神很复杂。
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不舍。
何伟走过来。
“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和飞飞。”他对林菁说。
“你也是。”林菁的语气,很平静。
没有爱,也没有恨了。
就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陌生人。
我们准备走的时候,何伟叫住了我。
“姐。”
我回头。
“对不起。”他说。
我看了他很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是一辈子的。
回成都的动车上,林菁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飞飞在她怀里,也睡得很香。
我看着窗外,那些属于重庆的,硬朗的山,正在飞速后退。
我又想起了我第一次来璧山时的感觉。
硬。
呛人。
不讲道理。
但现在,我再回想璧山,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另外一些画面。
是那个老小区楼下,傍晚时分,聚在一起打牌下棋的老人。
是观音塘市场里,那些新鲜得能掐出水的蔬菜,和老板娘洪亮的吆喝声。
是那碗让我记忆深刻的,咸得发苦的豆瓣鱼。
还有,是林菁在这里流过的,所有的眼泪,和最后的,那一点点释然。
一个城市给你的印象,到底是什么呢?
可能不是它的高楼大厦,不是它的名胜古迹。
而是你在这里,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
是这些人和事,在你心里,留下了什么样的味道。
璧山给我的印象,就像一盘重庆火锅。
初尝,是霸道的麻和辣,呛得人眼泪直流,让你觉得再也不会碰第二次。
可当你把它经历的那些事,那些人,都当做菜,放进这锅红油里,慢慢地涮,慢慢地品。
你会发现,在那种烈火烹油的滚烫之下,其实还藏着一丝回甘。
那是生活的味道。
是成长的味道。
很痛,但也很真实。
车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的灯光,开始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我知道,前面,就是成都了。
那个温柔的,包容的,能治愈一切的家。
我摸了摸林菁的头发。
睡吧,睡吧。
醒了,就到家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来源:心跳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