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里一股子常年不变的消毒水味儿,混着点药膏的气息。这味道,十一年了,像一层油膜,糊住了我们家所有人的日子。
“嫂子,哥的换洗衣物我拿来了,放门口了啊。”
我站在门外,没敢推门进去。
屋里一股子常年不变的消毒水味儿,混着点药膏的气息。这味道,十一年了,像一层油膜,糊住了我们家所有人的日子。
“知道了,小涛。你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去拿。”嫂子陈婧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有点闷,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
我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我摸着黑往下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哒、哒”声。
回到自己家,老婆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回来,随口问了句:“送过去了?”
“嗯。”
“嫂子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就那样呗。”
我脱下外套,一股消毒水味儿就从袖口钻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把衣服扔得远远的。
老婆看我一眼,没说话,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
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多问的。问了,就像去揭一个快要愈合的伤疤,看着血肉模糊,谁都难受。
十一年了,哥哥林风躺在床上,成了一个需要人伺候的“物件”。而嫂子陈婧,就是那个日复一日擦拭这个“物件”的人。
在我们全家,在所有亲戚邻居眼里,陈婧是个标杆,是活的“贤妻良母”教科书。
我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老林家上辈子积了德,才娶到陈婧这么好的媳妇。”
每当这时,我爸就会在一旁默默点头,眼圈泛红。
我也这么觉得。真的。
如果没有撞见那个秘密,我可能会一辈子都把嫂子当成神龛里供着的牌位,每天敬仰,每天感念。
那是在哥哥出事后的第三年。
那天气温骤降,我晚上开车回家,路过我哥家楼下,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六楼的窗户,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我心里一动,想起下午去学校开会,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落在了我哥家的书房。那时候我还没结婚,图清静,经常在他家备课。
我把车停在路边,上了楼。
夜里十一点多,楼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这把钥匙,嫂子坚持让我留着,说万一有什么急事,我能搭把手。
门,虚掩着,没锁。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推开一道缝,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客厅没开灯,只有我哥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光。
我蹑手蹑脚地往书房走,经过我哥卧室门口时,听见了说话声。
不是嫂子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沉稳。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钉在了原地。
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那个年代,邻里关系还很淳朴,但深更半夜,一个男人出现在一个瘫痪病人的妻子房间里,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对劲。
我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大气不敢出。
“……今天换药的时候,他又闹了,胳膊上都抓出了血印子。”这是嫂子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疲惫。
“别太累了,你得先顾好自己。”那个男人的声音。
我听出来了,是住他们家对门的王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老婆前几年生病走了,一个人带着个上初中的女儿。
“我没事,习惯了。”嫂子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能想象出屋里的情景。我哥躺在床上,可能醒着,也可能睡着了。嫂子坐在床边,王哥站在一旁。
“这个月的水电费,我帮你交了。你别老是自己跑,楼上楼下的,看你喘得厉害。”王哥又说。
“那怎么行,钱我得给你。”
“说这些就见外了。邻里邻居的,搭把手不是应该的吗?”
“王哥,真的,谢谢你。”嫂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点不易察arle的颤抖。
“谢什么。快去歇会儿吧,我看你眼圈都黑了。这儿我帮你看着,有事我叫你。”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冲进去,指着王哥的鼻子问他想干什么。或者,我应该拉着嫂子,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步也动不了。
理智告诉我,现在冲进去,会把事情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我哥怎么办?我爸妈怎么办?这个家,经不起再来一次风暴了。
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回楼梯的拐角,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王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阳台,点了一支烟。
火光一闪,照亮了他半张脸。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谈不上英俊,但线条很硬朗,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
他就那么静静地抽着烟,没有看风景,也没有看楼下,只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一支烟抽完,他把烟头在鞋底捻灭,小心地放进口袋,然后才转身,轻轻地带上我哥家的门,回了自己家。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点点鬼祟。
我却在黑暗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没有去拿我的文件。我像个贼一样,悄悄地退了出去,下了楼,坐进车里。
车窗外的路灯,把我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我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个巨大的石头,压在了我的心口。
告诉爸妈?我妈那个脾气,知道了这事,能直接冲到六楼,把嫂子和王哥的家都给掀了。到时候,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告诉哥哥?他现在就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树,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生命迹象。这个消息,会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找嫂子谈谈?我拿什么立场去谈?我是她的小叔子。有些话,我没资格说。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教物理的老师,在面对这种人伦困境时,是多么的无力。物理世界里,一切都有公式,有定律。可是在人的情感世界里,没有。
那晚,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去学校,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学生在下面叽叽-喳喳,我讲的课,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装上了一块铅。
我去我哥家的次数变多了。我总会找各种借口,比如送点水果,或者拿点东西,其实就是想去看看,看看嫂子和那个王哥,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
我像一个侦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一切。
我发现,王哥确实经常出现在我哥家里。
有时候是下午,嫂子一个人挪不动我哥,给他翻身,王哥听见动静,就会过来搭把手。他力气大,很轻松地就能把我哥抱起来。
有时候是晚上,家里的灯泡坏了,水管堵了,嫂子一个电话,王哥就提着工具箱过来了。修好了,也不多待,喝口水就走。
他的女儿,一个很文静的小姑娘,会经常给嫂子送来自己家做的好吃的。有时候是一碗饺子,有时候是一盘刚出锅的包子。
嫂子也会回赠一些自己腌的咸菜,或者是我妈送来的土特产。
他们之间,看起来就是最正常不过的邻里互助。
没有暧昧的言语,没有亲昵的举动。王哥看嫂子的眼神,很清澈,带着一种同情和尊重。嫂子对王哥,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带着感激。
可我心里的那块石头,却越来越沉。
因为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有一次,我妈炖了鸡汤,让我给嫂子送去。我到的时候,门没关,我听到嫂子在阳台打电话。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哭腔。
“……妈,你别逼我了。我说过,我不走。林风这样,我走了,他怎么办?”
“……我知道我才二十八,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别再给我介绍什么人了,我谁也不见。”
“……钱?我不要钱。我嫁给林风,不是图他们家的钱。现在他倒了,我就拿钱走人,我成什么了?”
“……好了妈,我累了,不说了。”
她挂了电话,我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
我提着保温桶,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过了一会儿,她从阳台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擦了擦眼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涛,你来了。”
“妈让我送点汤来。”我把保温桶放在桌上。
“替我谢谢妈。”她给我倒了杯水。
我看到她的手在抖。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因为常年做家务,洗洗涮涮,手指的关节都有些粗大,皮肤也失去了光泽。
她才二十八岁。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
我突然想起,她嫁给我哥的时候,才二十三岁。那时候,她也是个爱笑爱闹的姑娘,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喜欢拉着我哥去逛街看电影。
可现在,她身上穿的,永远是那几件方便干活的旧衣服。她的脸上,也再也看不到当年那种明媚的笑了。
那天,我没忍住,问了一句:“嫂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我,眼神很平静。
“没什么打算。就这么过吧。只要林风还在一天,我就陪他一天。”
她的平静,像一根针,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也许,王哥的存在,对她来说,并不是一种背叛,而是一种支撑?
一个女人,守着一个瘫痪的丈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日子,不是靠“责任”两个字就能撑下去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她也需要一个能说说话的人,一个能在她扛不动的时候,搭把手的人。
而王哥,恰好就是这个人。
我陷入了更深的矛盾之中。
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王哥。
他每天早出晚归,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员。不抽烟(那次在阳台是例外),不喝酒,不打牌。生活很简单,就是单位和家两点一线。
他女儿的家长会,每次都是他去。学校组织的亲子活动,他也从不缺席。
在邻居们的口中,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好人。
有一次,小区里停电,电梯也停了。我去看我哥,爬到六楼,累得气喘吁吁。
正好碰到王哥背着他女儿下楼。他女儿脚崴了,走不了路。
他背着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从六楼下来,额头上全是汗,但气息很稳。
看到我,他还笑了笑,说:“小涛来了。”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如果……如果嫂子真的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我是林风的亲弟弟!
我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愧。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变得很分裂。
一方面,我觉得嫂子不容易,她有权利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她是我哥的妻子,她不能,也不应该有别的想法。
这种分裂,让我在面对她的时候,眼神都变得躲躲闪闪。
嫂子很敏感,她可能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有一次,她叫住我,问:“小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我看着她坦然的眼睛,心里准备好的那些旁敲侧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摇摇头,说:“没有。就是看你太辛苦了,想让你多注意身体。”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没事。你哥……他今天精神头还不错,还问起你了。”
每次她跟我说话,三句不离我哥。
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不断地提醒我,也提醒她自己,她的身份,她的责任。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我哥出事后的第五年。
那天,我哥突然高烧不退,引发了肺部感染,情况很危急,连夜送到了医院抢救。
我跟爸妈,还有嫂子,守在抢救室外面。
我妈哭得几乎要昏过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可怜的儿啊……”
我爸扶着墙,一个劲儿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只有嫂子,她没哭。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抢救室的门。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唇被她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那种安静,比我妈的嚎啕大哭,更让人觉得心疼。
医生出来一次,她就第一个冲上去。
“医生,我爱人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情况不太乐观。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每一次,医生带来的都是坏消息。
我妈听完,哭声就更大了。
嫂子听完,身子就晃一下,但她很快就站稳了,然后继续盯着那扇门。
她就像一棵在悬崖边上,被狂风暴雨吹打着的小树,看着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但她就是不倒。
凌晨三点多,我爸妈年纪大了,熬不住,我劝他们先去旁边的休息室眯一会儿。
走廊里,就剩下我和嫂子。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医院的走廊,到了深夜,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的偶尔的响动,和头顶上“滋滋”作响的日光灯。
就在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我看到王哥提着一个保温桶,急匆匆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
他走到嫂子面前,把保温桶递给她,声音压得很低:“我熬了点粥,你喝点,暖暖身子。从下午到现在,你一口东西都没吃。”
嫂子看着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接。
王哥就把保温桶塞到她手里,说:“听话。你倒下了,林风怎么办?”
“林风”这两个字,像一个开关,让嫂子瞬间绷不住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保温桶的盖子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但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王哥没有去抱她,也没有去拍她的背。他就那么站在她面前,伸出手,用他那粗糙的指腹,轻轻地,帮她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那个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珍视。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不是邻里互助。
这是一种更深的情感。
它超越了同情,超越了怜悯。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最本能的疼惜。
王哥擦完眼泪,就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他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去吃点东西,然后去休息室睡一会儿。有事我第一时间叫你。”
嫂子摇摇头。
“去吧。”王哥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信我。”
嫂子看着他,看了很久。
最后,她点了点头,抱着那个保温桶,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休息室。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王.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转过身,看向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坦荡。
“小涛。”他叫了我一声。
“王哥。”我点了点头。
我们俩,两个大男人,就这么站在抢救室门口,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他说,“你放心,我跟陈婧,没什么。”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她太苦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抽,但看了一眼墙上的“禁止吸烟”标志,又放了回去。
“我老婆走的时候,也是这么熬过来的。我知道那种滋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边围着再多人,心里也是空的,是冷的。”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陈婧是个好女人。真的。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我都看在眼里。她把你哥,照顾得比正常人还干净。她把你爸妈,当成亲生父母一样孝顺。她对自己,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大半夜,一个人坐在楼梯间里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完了,擦干眼泪,回家,第二天,又跟没事人一样。”
“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我得帮她一把。不是别的,就是想让她有个能喘口气的地方。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扛。”
我静静地听着。
“我承认,我对她,有想法。”他看着我,眼神没有丝毫躲闪,“这么好的女人,谁见了会不动心呢?但是,我更敬重她。我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只要林风还在一天,她就不会迈出那一步。我也不会让她为难。”
“我跟她说过,我就当她的大哥。她有什么难处,有什么扛不住的事,来找我。我帮她扛。不为别的,就为她这份情义。”
“小涛,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嫂子,她心里只有你哥。但是,她也是个人,不是神。她也需要有人拉一把。”
他说完,就不再说话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我撞破的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现在我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这是一种在绝境中,两个人相互取暖,相互支撑的,光明正大的“情义”。
是我,用世俗的眼光,把它想得龌龊了。
那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医生出来了。
他说,我哥抢救过来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我妈抱着嫂子,哭着说:“好孩子,都是你的功劳,是你把林风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嫂子靠在我妈的肩膀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王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被搬开了。
我不再用审视的眼光去看待嫂子和王哥。
我开始学着去理解他们。
我甚至,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王哥。
我知道,如果没有他,嫂子可能真的撑不到今天。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爸妈的头发,越来越白。
我哥的身体,时好时坏。
唯一不变的,是嫂子的守护,和王哥的陪伴。
王哥的女儿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来的次数更勤了。
有时候,他会买了我哥最喜欢听的评书磁带,放给他听。
有时候,他会推着轮椅,和嫂子一起,把我哥弄到楼下,晒晒太阳。
阳光下,三个人,一个躺着,两个站着。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小区里的人,开始说闲话了。
说得很难听。
说嫂子不守妇道。
说王哥趁人之危。
这些话,传到我妈耳朵里,我妈气得在家里摔东西。
“这些人,心怎么这么脏!陈婧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眼睛都瞎了吗?”
我妈要去跟那些长舌妇理论,被我爸拉住了。
“别去。你一去,这事儿就闹大了。到时候,最难做的是陈婧。”我爸说。
我妈气得直哭。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嫂子。
我问她:“嫂子,要不……让王哥以后别来了。我多跑几趟。”
嫂子正在给我哥擦身子,她手上的动作没停。
她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做的事,对得起我的良心,对得起林风。”
她的语气,很淡,但很坚定。
“至于你王哥,”她顿了一下,“他是好人。我们不能因为怕别人说闲话,就寒了好人的心。”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她不是那棵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树。
她是一棵松树。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苦难的土地里。
流言蜚语,就像是风,吹得响,但动不了她的根。
后来,王哥来的时候,会特意把家门敞开。
我哥的房门,也总是开着。
他好像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的人:我,光明磊落。
再后来,那些闲话,就渐渐地少了。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王哥对我们家,是实实在在的好。
我爸有一次犯了心脏病,半夜打120。是我和王哥,一前一后,把我爸从六楼抬下去的。
我妈有一次买菜,摔了一跤,骨折了。是王哥开着车,送她去的医院。
我们家,好像已经离不开他了。
我爸私下里跟我说:“小涛,你王哥,是个爷们儿。”
我妈也不再说那些“闲话”了。有时候,她做了好吃的,会特意让我给王哥也送一份过去。
我们两家,成了一种很奇怪的,超越了邻居,又不是亲戚的关系。
时间,就这么走到了第十一年。
我哥的身体,越来越差。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医生说,他的各个器官,都在衰竭。让我们准备后事。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嫂子整个人都瘦脱了相。
她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合眼地守在我哥身边。
我们劝她去休息,她不肯。
她说:“我想多陪陪他。我怕我一闭眼,他就走了。”
最后,还是王哥想了个办法。
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张行军床,就支在我哥的房间门口。
晚上,他就睡在那儿。
他对嫂子说:“你睡。我听着。有动静,我第一时间叫你。”
有了他这句话,嫂子才肯趴在床边,打个盹儿。
我哥是在一个很安静的下午走的。
走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在。
他好像有预感一样,那天精神特别好。
他看着我爸妈,叫了一声“爸,妈”。
他看着我,叫了一声“小涛”。
最后,他看着嫂子。
他看了很久很久。
他想抬手,去摸摸嫂子的脸,但是他抬不起来。
嫂子就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我哥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但我看懂了。
他说的是:“谢……谢……你……”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
“对……不……起……”
嫂子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她握着我哥的手,说:“不苦。我不苦。”
我哥看着她,笑了。
那是他十一年来,我见过的,最轻松的一个笑。
然后,他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监护仪上,那条跳动的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嘀——”的一声长鸣。
我妈当场就哭昏了过去。
我爸抱着我哥的身体,老泪纵横。
我也忍不住,别过头去,擦眼泪。
整个房间,都是撕心裂le的哭声。
只有嫂子,她没哭。
她就那么静静地,给我哥整理好衣服,擦干净脸。
然后,她俯下身,在我哥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她说:“林风,你好好走。别惦记我们。”
办后事的那几天,王哥一直陪着我们。
跑前跑后,联系殡仪馆,订花圈,安排酒席。
很多我们家想不到的细节,他都想到了。
我爸拉着他的手,说:“大王,我们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王哥说:“叔,别这么说。我跟林风,也是兄弟。”
我哥下葬那天,下着小雨。
墓地里,冷冷清清。
我们一家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墓碑前。
嫂子捧着一束白色的菊花,放在墓碑前。
她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一动不动。
王哥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挡着雨。
他没有靠得很近,就那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那把伞,倾斜着,大半都罩在了嫂子的身上。而王哥自己的半边肩膀,都湿透了。
我看着他们俩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十一年,像一场漫长的电影,在我眼前,一帧一帧地闪过。
从我第一次撞见王哥出现在我哥家里,到今天,他撑着伞,站在嫂子的身后。
一切,好像都是命中注定。
我哥走了以后,我们都担心嫂子。
我们怕她会垮掉。
因为那根撑了她十一年的精神支柱,没了。
我妈甚至跟她说:“婧啊,你要是想改嫁,我们不拦着。你还年轻,不能就这么守一辈子。”
嫂子听了,只是笑笑,说:“妈,你说什么呢。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你们。”
她真的哪儿也没去。
她还是住在我哥的那个房子里。
她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换了新的窗帘。
她把所有关于我哥的东西,都小心地收了起来。
她找了一份在社区居委会的工作,每天按时上下班。
她开始学着化妆,学着穿好看的衣服。
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好像,在努力地,把那失去的十一年,一点点地找回来。
王哥,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没有因为我哥走了,就和嫂子走得更近。
他还是那个热心的邻居。
家里的东西坏了,他会来修。
逢年过节,他会提着东西,来我们家看我爸妈。
他和我爸,会一起下棋,喝茶。
他和嫂子,见面了,还是会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上班去啊?”
“嗯,你也是。”
简单的对话,就像普通的朋友。
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们的眼神里,少了一些沉重,多了一些轻松。
我哥走后的一周年。
我们全家去给他扫墓。
在墓地,我们碰到了王哥。
他也捧着一束白菊。
他把花放在我哥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对我们说:“叔,姨,小涛,我……有几句话,想跟你们说。”
我们都看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走到了嫂子的身边,站定。
他看着我爸妈,说:“叔,姨,我想……娶陈婧。我想照顾她后半辈子。我知道,这个要求可能很唐突。但是,我是真心的。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我也会把你们,当成我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顺。”
他说完,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等着我爸妈的回答。
我妈愣住了。
我爸也愣住了。
嫂子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
看着一脸紧张和真诚的王哥。
看着低着头,手足无措的嫂子。
看着墓碑上,我哥那张年轻的,带着笑意的照片。
我突然觉得,我哥的那个笑,好像在说:可以。
我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拍了拍王哥的肩膀。
我说:“王哥,我嫂子,以后就拜托你了。”
我妈回过神来,看着我,又看看王哥和嫂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走过去,拉住嫂子的手,又拉住王哥的手,把他们的手,放在了一起。
她说:“好孩子,你们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我们同意。”
我爸在一旁,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哥的眼睛里,闪着光。
他看着嫂子,说:“陈婧,你愿意吗?”
嫂子抬起头,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在哥哥的墓碑前,我们所有人都哭了。
但那不是悲伤的眼泪。
那是一种,经过了漫长的苦难和等待之后,终于迎来了光明的,释然的泪水。
后来,嫂子和王哥结婚了。
没有办酒席,就是我们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
他们还是住在对门。
王哥说,这样方便,能随时照顾我爸妈。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也很幸福。
王哥的女儿,大学毕业后,也回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工作。她管嫂子叫“陈阿姨”,叫得很亲。
有时候,我会去他们家吃饭。
看着嫂子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看着王哥在一旁给她打下手,看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常常会有一种错觉。
好像这十一年的苦难,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我知道,它发生过。
它像一道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
它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情义,什么是爱。
爱,不一定非要轰轰烈烈。
有时候,它就是深夜里的一碗热粥,是下雨天为你撑起的一把伞,是十一年如一日的,默默守护。
那天,我站在我哥家楼下,看着六楼那两扇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
我知道,那个曾经被黑暗笼罩的家,现在,终于又充满了阳光。
十一年前,我撞破了嫂子的那个“秘密”。
我选择了隐瞒。
十一年后,我知道,我做对了。
因为我守护的,不是一个秘密。
而是一个女人,在绝境中,对爱与责任的,最伟大的坚守。
也守护了一个好人,对另一个好人的,最深沉的,情义。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