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枚盖在信封右下角的邮戳,落下去的时候,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那枚盖在信封右下角的邮戳,落下去的时候,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像是谁的心跳,漏了一拍。
墨绿色的油墨,在粗糙的牛皮纸上晕开一小圈模糊的边缘,像极了雨天里,车窗上滚落的水珠,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抬起头,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老旧的玻璃,把灰尘照得一清二楚,它们在空气里慢悠悠地跳舞。
邮政所里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和一屋子信件包裹的味道。
那是一种混合着纸张、油墨、胶水,还有天南海北风尘仆仆的气味。
闻久了,就像是把岁月泡进了茶里,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变得陈旧起来。
很多年前,我和堂哥也是这样,被泡在绿色的军营里。
我们的青春,闻起来是汗水、枪油和泥土的味道。
那年我们一起脱下军装,坐上回家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得很慢,哐当哐当,每一下都像是要把人的骨头给摇散架。
堂哥就坐在我对面,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膝盖上,像捧着什么宝贝。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窗外的田野、村庄、电线杆,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往后退。
我问他,哥,想啥呢?
他没回头,声音有点飘,他说,你看这外面的世界,真大,也真安静。
我没懂他说的安静是什么意思。
火车上那么吵,人的说话声,小孩的哭闹声,乘务员推着小车叫卖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粥。
后来我才明白,他说的安静,是相对于军营里的号角和枪声而言的。
那是一种没有命令,没有目标,需要自己去寻找方向的,让人心里发慌的安静。
回到家,我们面临同样的问题,转业。
家里人托关系,找门路,最后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一个,是去镇上的邮政所,当个营业员。
另一个,是去县里的中学,当个体育老师兼宿管。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选了邮政所。
安稳,清闲,每天和信件打交道,不用和太多复杂的人打交道。
我觉得这挺好,在部队里待久了,我有点怕跟人打交道,总觉得跟人说话比跑五公里还累。
所有人都觉得我选对了。
堂哥却选了学校。
叔叔婶婶都劝他,说学校里孩子多,事儿也多,又操心又累,工资还没邮政所高。
堂哥只是笑,露出两排在部队里晒出来的,特别白的牙。
他说,我喜欢热闹,喜欢跟那帮半大小子待在一起,有劲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光,我后来再也没在他眼睛里看到过。
于是,我们的路,就在那个夏天,分成了两条。
我穿上了墨绿色的邮政制服,他换上了一身运动服。
我的世界,是柜台这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天地。
他的世界,是操场上那片广阔的,洒满阳光的篮球场。
我每天的工作,是称重,贴邮票,盖邮戳。
重复,枯燥,但有种让人心安的秩序感。
就像在部队里,每天叠的豆腐块被子,棱角分明,一丝不苟。
我喜欢听邮戳落下去的声音,“咚”,“咚”,“咚”。
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个故事,被封存,被寄往远方。
有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信封是鲜红的,拿在手里都觉得烫手。
有分手信,信纸上带着泪痕,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攥了很久。
有从远方寄给老母亲的家书,信封上写着“母亲亲启”,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透着小心翼翼。
我成了这些故事的第一个,也是最沉默的见证者。
我从不拆开看,但我能从信封的重量,纸张的质感,甚至上面残留的气味里,猜出个大概。
堂哥的生活,跟我完全是两个样子。
他偶尔会来我这里寄东西,每次来,都带着一身的汗味和阳光的味道。
他会趴在我的柜台上,把篮球“砰”地一声放在台面上,跟我讲学校里的事。
他说,他们班有个小子,叫猴子,瘦得跟电线杆似的,但跑得飞快,是个练长跑的好苗子。
他说,宿舍里有个胖墩,天天晚上偷着吃泡面,他得半夜起来巡逻,跟抓特务似的。
他说,有个女同学,文文静静的,每次见了他都脸红,给他写情书,被他发现后,他没批评,只是告诉她,现在要好好学习。
他讲这些事的时候,眉飞色舞,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说,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
他说,这些孩子,就像是没长好的小树苗,他得负责给他们浇水,扶正,让他们朝着太阳的方向长。
我一边听,一边给他手里的信封盖上邮戳。
“咚”的一声。
我看着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种光,是我在邮政所这片小小的,被柜台和货架包围的天地里,永远也看不到的。
他真的把那些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兵在带。
每天早上,他带着他们在操场上跑操,喊着一二三四,声音洪亮得能穿透整个校园。
他教他们打篮球,一个一个地纠正投篮的姿势,比自己当年在部队里练射击还要认真。
有学生打架,他把两个人叫到办公室,不骂也不打,就让他们俩对着扎马步,谁先动谁就输了。
扎到最后,两个人都腿软得站不起来,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什么仇都忘了。
有学生家里穷,交不起伙食费,他就自己掏钱垫上,还骗那个学生说是学校给的助学金。
他把自己的宿舍,变成了学生们的第二个家。
谁想家了,谁考试没考好,谁跟同学闹别扭了,都愿意去找他。
他的那间小屋子,总是挤满了人,充满了泡面的香气和半大小子们无所顾忌的笑声。
他就像一棵大树,用自己的枝叶,为那些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天。
那几年,是堂哥人生里最意气风发的几年。
他整个人,就像一颗被充足的阳光和雨水滋养着的向日葵,永远朝着最有光亮的地方。
而我,就像是邮政所墙角的一盆绿萝。
不需要太多阳光,也不需要太多关注,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人来人往。
我也觉得挺好。
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以不同的方式,继续当一个“兵”。
他守着他的学生,我守着我的邮戳。
我们都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而安稳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叫陈默的男孩出现。
陈默是转校生,从一个很远的大城市转来的。
他跟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格格不入。
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把帽子戴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
他不说话,不笑,看人的眼神,像一匹孤狼,带着警惕和疏离。
所有人都躲着他,说他是个怪人。
只有堂哥,试图去靠近他。
堂哥说,他从陈默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刚下火车时的样子。
那种茫然,那种不安,那种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孤独。
堂哥开始有意无意地找陈默。
打篮球的时候,故意把球传给他。
食堂打饭的时候,会多给他打一个鸡腿。
晚上查寝的时候,会特意在他的床边多站一会儿,问他被子够不够暖和。
陈默一开始是抗拒的。
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任何人靠近,他都会竖起全身的刺。
但堂"哥"有的是耐心。
在部队里,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毅力。
他就像当初在训练场上,一遍遍地练习匍匐前进一样,一点一点地,朝着陈默那颗紧闭的心,匍匐过去。
终于有一天,陈默在篮球场上,投进了第一个球。
虽然姿势很难看,但球进了。
堂哥比自己投进还高兴,跑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默愣了一下,抬起头,帽檐下,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从那天起,陈默开始变了。
他会跟着堂哥一起打球,虽然话还是很少,但眼神不再那么冰冷。
他会主动帮堂哥打扫宿舍的卫生。
有一次,堂哥感冒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陈默默默地去医务室,给他买来了喉糖,放在他的桌子上。
所有人都说,是堂哥这颗太阳,融化了陈默这座冰山。
堂哥自己也特别有成就感。
他来我这儿寄信的时候,跟我说,他觉得陈默这孩子,本质不坏,就是以前受过伤,需要人拉一把。
他说,他要把陈默,拉回正道上来。
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也为他高兴。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就像是暴雨来临前,空气里那种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潮湿。
我提醒他,凡事多留个心眼。
他大大咧咧地一笑,说,放心吧,我带了那么多年的兵,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我没再说什么。
我只是一个盖邮戳的,我能懂什么呢?
我只知道,有些信,从信封外面看,平平无奇,但里面装的,可能是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内容。
陈默,或许就是堂哥生命里,那封没有署名,也看不出寄往何处的信。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周末。
那天,邮政所里没什么人,我正准备提前关门。
堂哥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像一只落汤鸡。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脸色白得吓人。
他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他说,借我点钱,急用。
我问他要多少,出什么事了。
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反复说,救人,要救人。
我没多问,把我柜子里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塞给了他。
他抓着钱,转身就跑进了雨幕里,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雨中。
心里的那种不安,一下子被放大了无数倍。
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听到了消息。
陈默在校外,跟一帮小混混起了冲突。
据说,是因为那些人抢了他身上唯一的钱,那是他攒了很久,准备寄回家给他生病的奶奶的。
陈默跟他们打了起来,一个人,对七八个人。
结果可想而知。
他被打得头破血流,蜷缩在巷子的角落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是堂哥找到了他。
堂哥看到他那副样子,眼睛当场就红了。
他问出了那帮混混的下落,一个人找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第二天,那几个混混,都被打断了腿,躺在医院里。
而堂哥,也进了派出所。
因为是部队转业,身手好,下手重,定了个故意伤害。
叔叔婶婶急得头发都白了。
他们四处求人,散尽了家财,想要把堂哥捞出来。
我也跟着跑前跑后,但我们这种普通人家,能有什么门路呢?
最后,判了三年。
宣判那天,我去看了他。
他穿着囚服,剃了光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我们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用电话说话。
我问他,后悔吗?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后悔。
他说,我是一名军人,保护弱小,是我的天职。
他说,陈默那孩子,就像我以前带过的一个新兵,胆子小,但骨子里硬。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毁了。
我看着他,隔着那层冰冷的玻璃,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眼睛里有光的堂哥。
只是那光,变得微弱,也变得决绝。
他说,你帮我个忙。
我说,你说。
他说,帮我照顾一下陈默,别让他再走歪路。
我答应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开始定期去学校看陈默。
我把堂哥的话,转告给了他。
陈默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看到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脚下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从那以后,陈默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穿那件黑色的连帽衫,开始穿学校的校服。
他开始跟同学说话,虽然还是很少。
他开始疯狂地学习,每天晚上,宿舍楼都熄灯了,他还在走廊的路灯下,借着光看书。
他的篮球,也打得越来越好。
他好像是想把堂哥的那一份,也一起活出来。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每天都在邮政所里,盖着我的邮戳。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是在倒数。
我把每天发生的事,都写信告诉堂"哥"。
我告诉他,邮政所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香气飘了半个镇子。
我告诉他,猴子,就是他说的那个长跑苗子,拿了市里中学生运动会的冠军。
我告诉他,陈默,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
我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地,寄往那个高墙之内的地方。
我知道,这些信,是他唯一的念想。
三年后,堂哥出来了。
我去接他。
他比三年前更瘦了,也更沉默了。
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白。
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像两口枯井。
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一起从部队回来的那趟火车。
同样是看着窗外,心境却已是天差地别。
出来后,堂哥的工作,自然是没了。
他有案底,没有哪个学校,敢再要他。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整天地不出来。
叔叔婶婶看着他,天天以泪洗面。
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我把一个篮球放在他的床边。
那是陈默托我转交的。
上面用黑色的记号笔,写满了名字。
都是他以前教过的那些学生的名字。
猴子,胖墩,还有很多很多。
最中间,是陈默的名字,写得最大,也最用力。
堂哥的眼珠,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伸出手,抚摸着那个篮球,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手指,划过每一个名字。
然后,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泪滑了下来。
无声无息。
从那以后,堂哥开始出门了。
他不去别的地方,就去那所他曾经待过的中学。
他不去学校里面,就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找个地方坐下。
从学生们上学,到他们放学。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穿着校服的,朝气蓬勃的身影。
看着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少年。
听着校园里传来的,熟悉的钟声和喧闹声。
他就那么看着,一看就是一整天。
风吹,日晒,雨淋。
他像一尊雕像。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只有我知道,他是在怀念。
怀念他那段,燃烧过,发光过,最后却被硬生生掐断的岁月。
他把最好的自己,留在了那片操场上。
所以,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这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陈默考上了大学,一所很好的警官学院。
走之前,他来找过堂哥。
两个人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
陈默穿着一身笔挺的衣服,站得像一棵小白杨。
他对堂哥说,老师,谢谢你。
他说,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堂哥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淡,很苦涩,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的黄连。
他说,好。
陈默走了。
堂哥依旧每天都去学校门口。
只是坐着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在里面的三年,落下了病根。
再加上出来后,心气郁结,身体很快就垮了。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人也瘦得脱了相。
去医院一查,是肝癌,晚期。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们所有人都打懵了。
叔叔婶婶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堂哥自己,却很平静。
好像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他拒绝了化疗。
他说,不想最后走的时候,弄得那么难看。
他从医院搬回了家,躺在他那间小小的卧室里。
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就是那个写满了名字的篮球。
他每天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
他拉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个孩子。
他对我说,弟,哥这辈子,值了。
他说,我虽然没能当一辈子兵,但我当了几年好老师。
他说,我没白活。
我握着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能用力地点头。
他笑了。
他说,以后,你帮我,多看看那些孩子。
他说,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我了。
他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很好,就像他当年,第一次走进那所学校的那个下午一样。
他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很多他教过的学生。
猴子,胖墩,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
他们都长大了,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已经工作。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得笔直,像一排排挺拔的树。
他们没有哭,只是红着眼睛,对着堂哥的遗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陈默也从学校请假回来了。
他穿着警服,亲手为堂哥抬的棺。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紧握着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下葬的时候,他把他的警帽,轻轻地放在了堂哥的墓碑前。
他说,老师,你看到了吗?
他说,我没有给你丢脸。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这一切。
我突然觉得,堂哥并没有走。
他只是,把自己,种在了这些孩子的心里。
他用自己的生命,浇灌出了满园的桃李。
他的生命,像一颗流星,短暂,却足够绚烂。
而我呢?
我的人生,像邮政所里那台老旧的时钟,滴答,滴答,走得缓慢而平稳。
我每天依旧在盖着我的邮戳。
“咚”,“咚”,“咚”。
声音沉闷,且永无止境。
我的人生,安全,安稳,不会有意外,也不会有惊喜。
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退休。
然后像镇上所有普通的老头一样,搬个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瞌睡。
我不知道,我和堂哥,到底谁的选择才是对的。
或许,人生本就没有对错。
只有,你愿意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燃烧。
他选择了像烟花一样,在最美的夜空,尽情绽放,哪怕只有一瞬间。
而我,选择做一盏路灯,在每一个平凡的夜晚,发出微弱但持久的光。
堂哥走后,我遵守了对他的承诺。
我开始关注那些孩子们。
我从我的柜台后面,看着他们一个个地长大,离开这个小镇,去往更远的地方。
他们会给我寄信,寄明信片。
从北京,从上海,从广州。
信里,他们会跟我讲他们的大学生活,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爱情。
每一封信的最后,他们都会写上一句:替我向“哥”老师问好。
我知道,他们口中的“哥”老师,是我的堂哥。
我把这些信,都收在一个铁盒子里。
每到清明,我都会带着这个铁盒子,去堂哥的坟前。
我把信一封一封地,拿出来,念给他听。
我告诉他,猴子现在是一名长跑教练了,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冠军。
我告诉他,胖墩减肥成功了,娶了个很漂亮的媳妇,开了家饭馆,生意很好。
我告诉他,当年那个给他写情书的文静女孩,成了一名作家,写了很多温暖的故事。
我告诉他,陈默,已经是一名很出色的警察了,破了很多大案子,立了好几次功。
我念着,念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风吹过坟头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有一年,邮政所要翻新,清理旧物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落满了灰尘的包裹。
上面的邮戳日期,是十几年前。
收件人,是堂哥。
寄件人,是陈默。
地址,是学校的地址。
我愣住了。
这个包裹,不知道为什么,当年被遗漏了,一直没有寄出去。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拆开了它。
里面,是一本日记。
还有一封信。
信是陈默写的,字迹稚嫩,却透着一股倔强。
信里说,他之所以转学到我们这个小镇,是因为他在原来的城市,失手伤了人。
对方是学校里的校霸,一直欺负他。
那天,他们把他堵在巷子里,他忍无可忍,抄起一块砖头,砸了下去。
他爸妈为了平息这件事,赔了很多钱,然后把他送到了这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他以为,他的人生,已经毁了。
他恨所有人,也恨他自己。
直到,他遇到了堂哥。
是堂哥,像一道光,照进了他黑暗的世界。
是堂哥,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温暖,还有信任。
他在信的最后写道:
“哥老师,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光。我不想再躲在黑暗里了,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日记本里,记录的,都是他转学过来之后的事情。
大部分,都和堂哥有关。
“今天,哥老师教我投篮,他的手掌好大,好暖和。”
“今天,哥老师带我吃了牛肉面,他说,男孩子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今天,我看到哥老师一个人在操场上抽烟,他的背影,看起来好孤独。”
“今天,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当一名警察。像哥老师一样,保护好人,抓住坏人。”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模糊了上面的字迹。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孤独的少年,是如何被另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一点一点地,从深渊里拉扯出来的。
我把那本日记和信,重新装好。
下一次去给堂哥上坟的时候,我把它们,在堂哥的墓前,烧掉了。
火光映着我的脸,很暖。
我想,堂哥在天上,应该收到了这份,迟到了十几年的包裹。
他应该,会很欣慰吧。
如今,我也快要退休了。
每天坐在邮政所里,看着窗外人来人往。
有时候,我会恍惚。
仿佛看到一个穿着运动服,抱着篮球的年轻人,满身阳光地,朝我跑来。
他趴在我的柜台上,笑着对我说,弟,跟你说个事儿……
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愿意,一直活在这个幻觉里。
前几天,陈默回来了。
他现在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了。
他带着他的儿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他带他去了那所中学。
他指着那片篮球场,对他的儿子说,你看,那就是爸爸当年上学的地方。
他说,那里,曾经有一个最好的老师。
他教我打球,教我做人。
他叫……
陈默顿了顿,眼圈红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声音有些哽咽。
他说,他是我一辈子的恩人。
小男孩仰着头,似懂非懂地问,那那个老师,现在在哪里呀?
陈默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指了指天上。
他说,他在那里,看着我们呢。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父子俩。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那片空荡荡的篮球场上。
我仿佛听到了,很多年前,那熟悉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
像是谁的心跳,强劲而有力。
永不停歇。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了油墨的手。
然后,我笑了。
哥,你看。
这世界,真大,也真热闹。
一点,也不安静。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