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大娘家那个斌子,是不是又换车了?”奶奶的声音穿透听筒,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爸,电话。”
我把听筒递给父亲,听筒里奶奶的声音又细又急,像一根绷紧的弦。
父亲接过电话,习惯性地把腰往下弯了弯,好像奶奶就在他面前。
“妈,是我。”
“你大娘家那个斌子,是不是又换车了?”奶奶的声音穿透听筒,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父亲愣了一下,含糊地应着:“啊……好像是吧,前两天在院里瞅见一眼,没看清。”
“什么牌子的?多少钱?”奶奶追问。
“妈,我哪知道那个。”父亲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悄悄走开了。
我们家都知道,奶奶的这根弦,一头连着我们家,另一头,就牢牢地拴在大奶奶家。
大奶奶不是我奶奶的亲姐妹,是我爷爷亲哥哥的老伴。她们俩,从年轻时住在一个大院里开始,就没消停过。
与其说是矛盾,不如说是一场持续了一辈子的、没有硝烟的比赛。
比谁的丈夫更能干,比谁的儿子更有出息,比谁家的儿媳妇更孝顺,比谁先抱上孙子。
甚至,比谁家过年炖的肉更烂糊,谁家买的布料花色更新鲜。
我妈说,有一年夏天,她们俩在供销社看上了同一块“的确良”布料,淡蓝色,上面印着小白花。
谁也不肯让。
最后一人扯了一半,回去都做了件短袖褂子。
那年夏天,整个家属院里的人,就看着她们俩穿着一模一样的褂子,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见面了,奶奶会先上下打量大奶奶一眼,撇撇嘴说:“嫂子,你这领口做得有点歪。”
大奶奶立马回敬:“弟妹,你这袖子是不是裁短了?看着像偷工减料了。”
这场比赛没有裁判,也没有终点,它就像我们家墙上那台老式挂钟的钟摆,不知疲倦地来回摆动,成了我们生活里最熟悉不过的背景音。
我们都习惯了。
甚至觉得,这日子就该是这样,吵吵闹闹,比比划划,才算有烟火气。
直到那天下午,父亲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大奶奶家的堂哥打来的。
父亲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旁边看电视,他“喂”了一声,脸色就慢慢变了。
他没开免提,但我还是听清了电话那头压抑的声音。
“叔,我妈……没了。”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还在响,是一些轻松的综艺节目,笑声和掌声显得格外刺耳。
父亲“嗯”了几声,挂了电话,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他没说话,就是坐着,看着电视屏幕上跳动的画面,眼神却是空的。
我把电视关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过了好半天,父亲才站起来,对我说:“走,去你奶奶家一趟。”
去奶奶家的路上,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踩着自行车。
秋天的风已经有些凉了,吹在脸上,有点干。
奶奶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听见我们进门,她头也没回,只是问:“吃饭了吗?我刚和好面,准备烙饼。”
父亲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低声说:“妈,我大娘……走了。”
奶奶手里擀面杖的动作停住了。
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嗡嗡”的声音。
我看着奶奶的背影,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背有点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
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或许是感慨,或许是别的。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慢慢地,把擀面杖放在案板上,然后关掉了抽油烟机。
整个世界,好像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
她看着父亲,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最后说出来的话,让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二,”她叫着我父亲的小名,“你明天去一趟城南,找那个姓王的老师傅。”
“哪个王师傅?”父亲不解地问。
“就是前年,给对门李老太太做寿衣的那个。”奶奶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去找他,给你大娘,做一身最好的。”
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妈,现在说这个……”
“就现在说。”奶奶打断了他,“你跟王师傅说,料子要用最好的,手工要最细的。钱,我出。别怕花钱。”
她顿了顿,眼睛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一字一句地说:“要比……要比李老太太那身,还好。”
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我看着奶奶,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波澜,好像在安排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比如去菜市场买一斤最好的五花肉。
可我知道,这不平常。
这太不平常了。
一场比了一辈子的赛,对手已经退场了,她却还要坚持着,完成这最后一场,也是最没有意义的一场比赛。
我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带着我出门了。
他没骑自行车,我们坐了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往城南去。
车上人不多,父亲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路沉默。
我知道他心里也堵得慌。
“爸,”我忍不住开口,“奶奶这是图啥呢?”
父亲叹了口气,那口气很长,像是把积攒了多年的疲惫都吐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他摇摇头,“你奶奶和你大娘,她们这一辈子啊……就像两根拧在一起的麻绳,解不开了。”
他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往事。
讲她们刚嫁过来的时候,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共用一个厨房,一个水龙头。
今天你家多用了一点煤,明天我家多接了一盆水,都能成为一场争执的开端。
讲我大伯和我爸评职称,两个人就差一个名额,奶奶和大奶奶天天在院子里指桑骂槐,谁也不让谁。
讲我堂哥和我考上大学那年,一个去了北京,一个留在本市。奶奶嘴上说着“都好,都好”,转头就跟我爸念叨,说大奶奶家是“出了个状元,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些琐碎的,细小的,甚至有些可笑的争斗,像一粒粒沙子,日积月累,最终堆成了一座看不见的山,压在两家人的心上。
父亲说:“其实,有时候我也烦。可她们就这么过了一辈子,习惯了。可能……这就是她们相处的方式吧。”
我不太懂。
我只觉得,这种方式,太累了。
城南那条老街很偏僻,七拐八拐,我们才找到那个王师傅的铺子。
铺子很小,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木头招牌,上面写着“王氏寿衣”。
王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在缝纫机前忙活。
父亲说明了来意。
王师傅推了推眼镜,打量了我们一下,问:“是给哪位老人家准备?”
“我大娘。”父亲的声音有些低。
“要什么样的?”
父亲把奶奶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要最好的料子,最细的手工,要比……比之前给李老太太做的那身还好。”
王师傅听了,手里的活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最好的料子,是杭绸的。手工嘛,我这儿都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他站起身,从里屋抱出一匹布料。
那是一匹深蓝色的绸缎,在昏暗的屋子里,泛着幽幽的光泽,像深夜里的大海。
“就是这个,”王师傅说,“李老太太那身,用的就是这个。”
父亲伸手摸了摸,那绸缎入手冰凉丝滑,质感非同一般。
“那……怎么能比她的更好呢?”父亲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让他感到别扭的问题。
王师傅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
“好与不好,不在料子,在心思。”
他指着案板上一件半成品说:“可以在袖口和领口,多绣几朵福寿纹的暗花。针脚再密一些,盘扣用玉石的。这样一来,看着就更讲究。”
父亲沉默了。
我看着那匹华美的绸缎,心里五味杂陈。
我无法想象,大奶奶,那个总是嗓门洪亮,喜欢穿着大红大绿衣服的老人,会安安静d静地躺在这片深蓝色的宁静里。
而这份宁静,竟然是她一生的“对手”送给她的,最后一份“战利品”。
这太荒唐了。
父亲最终还是定了下来,付了不菲的定金。
从王师傅那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父亲走在前面,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爸,”我又叫住他,“咱们这么做,大娘家的人……会怎么想?”
父亲脚步没停,声音从前面传来:“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吧。”
我知道,他说的“这关”,是奶奶那关。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
父亲把事情跟母亲一说,母亲也只是叹气。
“你妈就是这个脾气。”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到老了,也改不了。”
“可这事儿不一样啊。”我说,“这是在办丧事,不是在比谁家孩子考分高。”
母亲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你还小,你不懂。”她说,“对她们那代人来说,有些东西,比什么都重要。那叫……面子。”
我吃不下饭了。
我觉得这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
这背后,一定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我看不懂,也想不明白的东西。
三天后,寿衣做好了。
父亲取回来的时候,用一个很大的布袋子装着。
他没直接送去大奶奶家,而是先拿回了奶奶那里。
奶奶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眯着眼睛,像一只老猫。
看到父亲手里的布袋,她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没让我们进屋,就在院子里,让父亲把寿衣拿出来。
父亲解开袋子,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件深蓝色的杭绸寿衣。
秋日的阳光照在上面,那些手工绣的福寿暗纹,若隐若现,低调而华丽。玉石的盘扣,温润通透。
确实是一件无可挑剔的“作品”。
奶奶走上前,没有说话。
她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凉的绸缎。
她的手指很慢,从领口,到袖口,再到衣襟。
她摸得那么仔细,好像不是在触摸一件衣服,而是在抚摸一段久远的时光。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看着奶奶的侧脸,她的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
那不是胜利者的炫耀,也不是完成任务后的释然。
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我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
她就那么站着,摸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父亲说:“行了,送过去吧。”
父亲如释重负,点了点头,准备把寿衣重新包起来。
就在这时,奶奶又开口了。
“等一下。”
她转身回了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出来了。
她走到父亲面前,把手帕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银锁。
样式很老旧了,上面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
“把这个,放在衣服的口袋里。”奶奶说。
父亲愣住了:“妈,这是……”
“让你放,你就放。”奶奶的语气不容商量。
父亲没再问,接过那枚银锁,小心地放进了寿衣的内袋里。
做完这一切,奶奶摆了摆手,像是累了。
“去吧。”
父亲带着寿衣走了,我留了下来。
我看着奶奶慢慢走回屋里,坐在她那张旧藤椅上,又恢复了那种安静的状态。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
那枚银-锁,我有点印象。好像小时候听母亲提过,那是奶奶的陪嫁,是她娘家给她的念想。
她一直很宝贝,压在箱子底,谁也不让碰。
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大奶奶?
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蹲在奶奶的藤椅边。
“奶奶,”我轻声问,“您为什么要把那个银锁给大奶奶?”
奶奶没有看我,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一盆已经枯萎的吊兰上。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开口。
“那不是给她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还给她的。”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还?”
奶奶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大娘刚嫁过来那年,你堂哥出生,身子弱,天天闹。你大伯那时候在外面跑运输,一个月回不来几天。”
“家里穷,孩子又病着,她一个人,天天抱着孩子哭。”
“有天半夜,孩子发高烧,浑身抽。她吓坏了,抱着孩子就往医院跑。那时候哪有车,她就自己跑。”
“跑到一半,孩子就不行了。她一个女人家,抱着个孩子,坐在路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陷在了一段遥远的回忆里。
“是我。是我听见她出门的动静,不放心,跟了出去。”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哭得没声了。我把身上的银锁解下来,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我跟她说,这是我娘家求来的,能保平安。”
“说来也怪,那孩子,后来慢慢就好了。”
我呆住了。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
“那……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奶奶睁开眼,眼里一片浑浊,“后来,日子好过了。你大伯的运输队效益好了,她手头宽裕了。她托人,给我打了一只银镯子,想把那锁换回去。”
“我没要。”
“为什么?”
“我跟她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奶奶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说不清的笑意,“其实啊,我就是觉得,那是我救了她儿子的命,她该欠着我。一辈子都该欠着我。”
“从那以后,她就变了。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什么事都要跟我争,跟我比。”
“她大概是想证明,她不比我差,她不欠我的。”
“我也就……顺着她了。她要比,我就跟她比。比了几十年,比到头发都白了,比到……她人没了。”
奶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伸出手,想去摸索什么,最后却只是在空中停了停,又无力地垂下。
“其实,我早就忘了那把锁了。是前几天,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
“我才想起来,那不是我的。那是我从她儿子脖子上,偷偷拿回来的。”
“什么时候?”我问。
“你堂哥三岁那年,有一次来我们家玩,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我扶他起来的时候,顺手……就解下来了。”
“她一直以为,是孩子自己跑丢了。为这事,她还狠狠地打了一顿孩子。”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所有的一切,瞬间都串联起来了。
那场持续了一辈子的战争,那个看似荒唐的起点,那份压抑在心底几十年的不甘和怨怼。
原来,根源在这里。
不是一块布料,不是一句闲话,而是一份被误解的恩情,和一份被隐藏的愧疚。
大奶奶用一生的“比较”,来偿还她以为欠下的“人情债”。
而奶奶,用一生的“应战”,来掩盖她当年那个小小的,却改变了一切的私心。
她们就像两个被命运拴在一起的陀螺,互相抽打着,旋转着,停不下来。直到其中一个,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倒下了。
另一个,才发现,整个世界都空了。
“她走了,这债,也该还清了。”奶奶闭着眼睛,轻声说。
我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忽然觉得,她不是那个争强好斗了一辈子的老太太。
她只是一个……做错了事,却用了一辈子来惩罚自己的,孤独的人。
大奶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父亲送去的那身寿衣,成了整个仪式里,最体面,也最引人注目的东西。
亲戚们都在窃窃私语。
“这老二家的,是什么意思?人活着的时候斗了一辈子,人没了,倒来充好人。”
“谁说不是呢?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大奶奶的女儿,我的堂姑,眼睛红红的,看到我父亲,眼神也很复杂。
她把父亲拉到一边,低声问:“二叔,我妈这身衣服……是您母亲的意思?”
父亲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您让她……别这样了。”堂姑的声音带着哽咽,“都这个时候了,还争这个面子,有意思吗?”
父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奶奶来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议论声,一下子都停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尴尬的气氛。
奶奶没有理会任何人。
她径直走到灵前,看着大奶奶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大奶奶,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还是那个嗓门洪亮,不肯服输的样子。
奶奶就那么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她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她没有上香,也没有鞠躬。
她转过身,走到堂姑面前。
堂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带着戒备。
奶奶伸出她那只干枯的手,轻轻地,帮堂姑整理了一下衣领。
堂姑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领子有一点点歪。
奶奶的手指很轻,动作很慢,就像一个母亲,在帮自己的女儿整理行装。
“你妈这人,”奶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一辈子都爱干净,爱体面。领子要是歪了,她到了那边,会不高兴的。”
堂姑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奶奶的眼睛,看着堂姑,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计较。
只有一种……很温和,很柔软的东西。
“她年轻的时候,手巧。我们住一个院子,我的第一件衬衫,就是她帮我裁的。那领子,做得又平整又挺括。”
“她说,女人的领子,就像门面,不能马虎。”
堂-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看着奶奶,嘴唇颤抖着,叫了一声:“二婶……”
奶奶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又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
她来的时候,像一阵风,带来了满屋的紧张。
她走的时候,也像一阵风,带走了所有的猜测和议论。
没有人再提那件华美的寿衣。
也没有人再议论她们一辈子的恩怨。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件寿衣,不是炫耀,也不是挑战。
那是一份迟到了几十年的,郑重的道歉。
是奶奶用她唯一懂得的方式,送给大奶奶的,最后的体面。
葬礼结束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们家墙上那个钟摆,好像终于停了下来。
奶奶不再打电话给父亲,追问大奶奶家的事了。
她的话变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藤椅上,安安静静地发呆。
有一天,我去看她。
她把我叫到跟前,让我帮她找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很旧的相册。
她翻开相册,指着其中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让我看。
照片上,是两个很年轻的姑娘。
她们穿着一样的碎花布衫,梳着一样的麻花辫,头挨着头,笑得特别开心。
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奶奶。
另一个,是年轻时的大奶奶。
“这是我们刚结婚那年,在城里照相馆拍的。”奶奶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人影,“那时候,真好啊。”
我看着照片上那两个笑靥如花的姑娘,再想想她们后来那充满争斗的一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奶奶,”我说,“把这张照片,放大一张,给您挂在床头吧。”
奶奶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不用了。”
她合上相册,递给我。
“收起来吧。都过去了。”
我接过相册,心里却在想,真的都过去了吗?
那些被浪费的时光,那些因误会而生的隔阂,那些本可以好好相处的岁月,真的能像合上相册一样,就此翻篇吗?
我不知道。
又过了一段时间,堂哥一家从北京回来了。
他们是回来给大奶奶迁坟的。
按照老家的规矩,人走后三年,要正式入土为安。
迁坟那天,我们一家也都去了。
仪式进行得很顺利。
结束之后,堂哥找到了我父亲。
两个中年男人,站在山坡上,点了一支烟。
“二叔,”堂哥开口了,“我妈走的时候,那件衣服……谢谢二婶了。”
父亲摆了摆手:“一家人,说这些干啥。”
“不。”堂哥摇了摇头,他吸了一口烟,眼睛看着远处,“我后来,在我妈的遗物里,找到了一个东西。”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已经有些变形的银镯子。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妈说,是二婶用一把银锁,救了我的命。她后来攒钱,打了这只镯子,想把锁换回来,二婶没要。”
“我妈跟我说,这辈子,她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二婶。”
“她总觉得,是她小人之心,把二婶的好意当成了施舍,所以才处处要强,想证明自己不比她差。”
“她跟我说,其实她心里,一直把二婶当亲姐姐。”
父亲沉默了,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风吹过山岗,吹动了周围的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
“这镯子,您带回去,交给二婶吧。”堂哥把镯子塞到父亲手里,“就说,我妈的心意,她收到了。”
父亲捏着那只冰凉的银镯子,手有些抖。
那天晚上,父亲把镯子拿给了奶奶。
奶奶看着那只镯子,看了很久很久。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她只是伸出手,把镯子拿了过来,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从那天起,奶奶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整天闷在屋子里。
她开始主动出门,去院子里跟老邻居们聊天。
她甚至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跟我母亲视频。
视频里,她的话不多,但每次都会问:“家里都好吗?别太累了。”
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那种笑容,很淡,很浅,但很真实。
就像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后,从地里钻出的第一抹新绿。
又是一年清明。
父亲准备去给爷爷和大奶奶扫墓。
出门前,奶奶叫住了他。
她递给父亲一个袋子,里面是她自己做的一些青团。
“给你大娘,也带一份过去。”她说。
父亲点了点头。
“还有,”奶奶又说,“跟她说一声。”
“说什么?”
“就说,那件蓝底白花的‘的确良’褂子,还是她穿上,更好看。”
父亲愣住了,随即,他笑了。
“好,我一定带到。”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
我忽然明白了。
那场持续了一辈子的比赛,其实早就分出了胜负。
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当她们都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当所有的误会和愧疚都随风而逝,她们才终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回到了那张黑白照片里,两个穿着碎花布衫,梳着麻花辫,头挨着头,笑得无忧无虑的,年轻姑娘的模样。
她们是对手,也是彼此生命里,唯一的观众。
她们是亲人,也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绊了一生的,伙伴。
而那根线,不是恨,也不是怨。
是爱。
是一种别扭的,不肯说出口的,却又真实存在了一辈子的,爱。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