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初秋的太阳,暖洋洋的,像一只温顺的猫,趴在晾衣杆上,把棉布衬衫晒得透透的,满是好闻的、干燥的味道。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
初秋的太阳,暖洋洋的,像一只温顺的猫,趴在晾衣杆上,把棉布衬衫晒得透透的,满是好闻的、干燥的味道。
电话那头,是我丈夫的声音,有些急,也有些乱。
他说,妈住院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衣服差点掉下去。
接着,他说了第二句。
妈点名,让你去陪护。
我愣住了,捏着那件带着阳光温度的衬衫,半天没说话。
空气里阳光的味道好像瞬间就淡了。
我那个婆婆,有五个孩子。三儿两女。我丈夫是老三,不上不下,最不显眼的一个。
五个孩子,个个都在这座城市里,离得不远,开车最多一个钟头。
可她谁都不要,就要我,一个儿媳妇。
丈夫在电话里解释,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点恳求。
“妈说,大哥要管厂子,大姐二姐要带孙子,四弟五妹工作忙,抽不开身。他们身体……也都不太好,熬不住夜。你看……”
我听着,没出声。
阳光照在脸上,有点刺眼。
我能说什么呢?
我没有工作,是个全职主妇。我身体好,年轻,能熬夜。
这些理由,摆在明面上,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但我心里清楚,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藏在婆婆那双总是淡淡地扫过我的眼睛里。
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掂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挂了电话,把衣服收好,叠得整整齐齐。
然后,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开始盘算着要煲什么汤。
骨头汤?鸡汤?还是鱼汤?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最后,我选了乌鸡,配上红枣和枸杞。
那只小小的保温壶,是我结婚时婆婆送的。她说,以后有了孩子,给孩子送饭方便。
孩子没盼来,倒先给婆婆送饭了。
我拎着保温壶,站在医院那扇刷着白漆的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医院的味道,永远都是一个样。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把无形的、冰冷的刷子,要把你身上所有鲜活的气息都刷掉,只剩下苍白和病态。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的鞋底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像节拍器,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
病房是双人间的,婆婆住在靠窗的位置。
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那些银丝,在光线下,根根分明,像冬日里结了霜的枯草。
她的脸颊瘦削,皱纹比我记忆中更深了,像干涸的河床。
嘴唇没什么血色,微微张着,呼吸很轻。
我把保温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放得很慢,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可她还是醒了。
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曾经总是精明又锐利,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雾气。
她看见我,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好像我出现在这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来了。”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嗯,来了。”我应了一声,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没接,只是看着我。
“他们……都跟你说了?”
“嗯。”
“你没什么想法?”她又问。
我扶着她,想让她坐起来一点。她的身体很轻,骨头硌着我的胳膊。
“您是长辈,您说了,我照做就是了。”
我把枕头在她背后垫高,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她听了,嘴角似乎扯了一下,像是在笑,但那笑意没到达眼底,就消失了。
“你倒是……懂事。”
这三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像是在夸我,又像是在叹息。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这种安静又压抑的氛围里,一天天滑过去。
我成了她的手,她的脚。
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夜里,我就在旁边支起一张小小的陪护床。
医院的夜晚尤其漫长。
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但那些光,一点也照不进这间小小的病房。
这里只有仪器上闪烁的、冰冷的绿光,和婆婆时轻时重的呼吸声。
我常常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白。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出校门的姑娘,跟着丈夫,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就坐在老房子的那张八仙桌旁,手里盘着一对核桃,嘎吱作响。
她没怎么笑,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目光像探照灯,要把我里里外外都照个通透。
她说:“我们家,没什么大富大贵,就是人多,规矩多。以后进了门,要多看,多学,少说话。”
那时候,我觉得她像个不怒自威的太后。
这个家,就是她的江山。
五个孩子,都怕她。
大哥大嫂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
大姐二姐回了娘家,也是报喜不报忧。
四弟五妹从小就被她管得服服帖帖。
只有我丈夫,那个排行老三的男人,性子最是温吞,也最是孝顺。
婆婆说什么,他听什么。
所以,当婆婆说让我来陪护时,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直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在他的世界里,妈的话,就是圣旨。
而我,作为他的妻子,理应替他分忧,替他尽孝。
我理解,但心里不是没有委屈的。
凭什么呢?
就因为我是儿媳妇?就因为我没有工作?
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念头就像水草一样,疯长,缠得我透不过气来。
大哥他们,每天都会来。
但都是掐着饭点,或者下班后的那一小会儿。
拎着水果,带着补品,围在床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话。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妈,想吃什么,明天给您带。”
“妈,您就安心养病,我们都在呢。”
他们说得热闹,却没人真正俯下身,问一句婆婆今天解了几次手,夜里咳了几次。
也没人问我,累不累,能不能撑得住。
他们好像默认了,这些事,就该我来做。
婆婆看着他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但眼神却总是飘向别处。
等他们一走,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那份热闹,就像退潮的海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空虚。
婆婆会沉默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那叹息声,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在我的心上,刮出一道细细的痕 Z 痕。
有一次,二姐来的时候,带了她刚学会做的桂花糕。
婆婆尝了一口,就放下了。
二姐问:“妈,不好吃吗?”
婆婆摇摇头:“甜了。”
二姐有些委屈:“我特意少放了糖的。”
婆婆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二姐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走了。
她走后,我收拾盘子,发现那块桂花糕,只被咬了一个小小的角。
我把盘子拿去水房洗。
回来的时候,听见婆婆在低声地自言自语。
“你爸以前,最爱吃甜的。他说,吃点甜的,心就不苦了。”
我的脚步顿住了。
公公去世很多年了,我没见过他。
家里也几乎没人提起他。
我一直以为,婆婆是个内心坚硬如铁的女人,早就把那些过往的情感,封存进了记忆的深处。
原来,她也会想念。
原来,她那颗看似坚硬的心,也有柔软的、一碰就疼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给她擦背。
她的背,很薄,脊椎的骨节一节节凸出来,像一条蜿蜒的山路。
皮肤松弛,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
我把热毛巾敷在她的背上,动作很轻。
她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老太婆,挺不讲理的?”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没有。”
“别骗我了。”她轻轻哼了一声,“我自己的孩子我都不用,偏偏用了你一个外人。换了谁,心里都会有疙瘩。”
外人。
这两个字,像一根小小的针,扎了我一下。
不疼,但很清晰。
我没说话,继续给她擦着背。
毛巾的热气,氤氲开来,让空气都变得有些湿润。
“他们五个,”她慢慢地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小时候,有我和你爸护着。长大了,各自成了家,日子也还算顺遂。他们就像温室里的花,看着好看,但不经风雨。”
“一场小感冒,都能让他们紧张半天。熬个夜,第二天就没精神。让他们来照顾我?不出三天,一个个都得倒下。我这是……不想拖累他们。”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说的是实话。
大哥他们,确实被她保护得太好了。
可我呢?
我就天生是能吃苦的命吗?
我就天生是能经风雨的吗?
这些话,在我嘴边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和一个病人,计较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您别想太多了。”我把毛巾洗干净,拧干,给她擦干了后背,“医生说您恢复得不错,再过些天,就能出院了。”
她没再说话。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总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我。
有时候,我给她喂饭,她会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探究,像回忆,又像是一种……依赖。
一天下午,她精神不错,让我扶她到窗边坐坐。
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一片片地,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来。
“秋天了。”她轻声说。
“是啊。”
“你嫁过来,多少年了?”她忽然问。
我想了想:“快十年了。”
“十年了啊……”她感叹着,目光悠悠地飘向远方,“十年,够一个孩子长大了。”
我的心,又被那根看不见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孩子,是我们之间,另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结婚十年,我没有孩子。
去医院查过,是我身体的原因。
这些年,为了这件事,我没少喝苦得能齁死人的中药,也没少看人脸色。
婆婆嘴上从没说过什么重话。
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她看着别人家活泼可爱的孙子孙女时,那羡慕又落寞的眼神。
亲戚朋友聚会时,那些有意无意的“关心”和“催促”。
都像一把把小刀子,在我心上,划来划去。
“别急。”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转过头,拍了拍我的手背,“这种事,看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
她的手,干枯,冰凉。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触我。
也是她第一次,用这么温和的语气,跟我说这件事。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嗯,我知道。”
那天,我们坐在窗边,聊了很久。
她跟我说起了公公,说起了他们年轻时候的事。
她说,公公是个木匠,手很巧,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亲手打的。
她说,公公脾气好,一辈子没跟她红过脸。
她说,公公走的那天,天上下着好大的雪。他拉着她的手,说,你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太苦了。
“其实不苦。”婆婆看着窗外,眼神变得很温柔,“只要心里有个人,就不觉得苦。”
我看着她的侧脸,阳光勾勒出她苍老的轮廓。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强势、冷漠、精于算计的女人。
却不知道,在她坚硬的外壳下,也藏着一颗柔软的、需要慰藉的心。
她选择我,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我“能干”。
也许,在她眼里,我和她是同一类人。
都是那种,习惯了把苦楚藏在心里,用坚强的外表,去扛起生活重担的女人。
她觉得我懂她。
就像当年,那个能陪她一起吃苦的男人一样。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心里那片阴暗的角落。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她,而不是仅仅把陪护当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我会在她睡不着的时候,给她轻轻地念书。
我会在她没胃口的时候,变着花样地给她做些开胃的小菜。
我甚至,会像哄孩子一样,在她闹脾气不想吃药的时候,连哄带骗。
她很配合。
像个听话的孩子。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些陈年旧事。
那些琐碎的、被时光掩埋的记忆,被她一点点地翻出来,晾晒在午后的阳光里。
她说起大哥小时候有多调皮,爬树掏鸟窝,摔断了腿。
她说起二姐出生时,难产,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她说起我丈夫,从小就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但心最实。
她的记忆力很好,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着说着,她会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笑着笑着,又会叹气,眼神黯淡下去。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啊。”
我知道,她想孩子们了。
虽然他们每天都来,但那种浮于表面的关心,并不能真正慰安一个母亲的心。
她要的,不是那些昂贵的水果和补品。
她要的,或许只是安安静静的陪伴,是能坐下来,耐心听她说说话的人。
而这些,她的亲生儿女们,给不了。
他们太忙了。
忙着自己的工作,忙着自己的家庭,忙着自己的生活。
他们把孝顺,当成了一种需要打卡的任务。
每天来医院,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好让自己心安理得。
而我,这个“外人”,却阴差阳错地,成了那个唯一能给她陪伴的人。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出院的前一天,医生来查房。
说婆婆恢复得很好,可以回家静养了。
病房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哥马上开始打电话,安排车。
大姐二姐开始收拾东西。
四弟五妹围在床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回家要给妈做什么好吃的。
病房里,又恢复了那种久违的热闹。
婆婆靠在床头,微笑着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眼神里,是满足,也是欣慰。
我站在一边,默默地把我那张小小的陪护床收起来。
这些天,这张床,就是我临时的家。
现在,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回家”了。
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
晚上,他们都走了。
说明天一早来接。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和婆婆两个人。
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
我给她打来热水,准备给她泡脚。
这些天,我每天都坚持给她用热水泡脚,医生说这样有助于血液循环。
她的脚,因为常年劳作,已经有些变形了。
脚趾的关节粗大,脚底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我把她的脚,轻轻地放进温热的水里。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辛苦你了。”她忽然说。
“不辛苦。”我摇摇头,“应该的。”
“应该的?”她重复了一遍,轻轻地笑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的。”
她看着我,目光很深,很亮。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怨过我。”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手给她轻轻地按摩着脚底。
热水的温度,透过我的掌心,传递到她的脚上。
“我这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她缓缓地说,“年轻的时候,家里穷,你公公身体又不好,我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还要下地干活。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我一倒,这个家就散了。”
“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成家了,日子好过了。我这根弦,还是不敢松。我总觉得,我得替他们撑着。家里的大事小事,我都得操心。我怕他们走错路,怕他们吃亏。”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总想着,要给他们遮风挡雨。可我忘了,树也会老,也会有倒下的一天。”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Gas 的颤抖。
“这次生病,躺在床上,我才想明白。我不是什么树,我就是个普通的老太婆。我也会疼,会累,会害怕。”
“我把他们一个个叫到床边,看着他们。他们都很好,长得高高大大,穿得体体面面。可是,我看着他们的眼睛,却觉得……陌生。”
“他们跟我说话,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说错一个字。他们关心我,但那关心,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我看得见,却摸不着。”
“我知道,他们怕我。从小就怕。我管他们管得太严了,太厉害了。到头来,我们成了最亲的人,心却离得最远。”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天,你丈夫跟我说,让你来陪护。我本来是不同意的。我不想再麻烦你一个外人。”
又是“外人”。
“可后来,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我想看看。”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想看看,我那个最没出息、最老实巴交的儿子,给我找的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我又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撑得住。”
原来,这是一场考试。
一场,她精心设计的,对我的人性、耐心和韧性的全面考核。
我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又觉得有些悲哀。
为她,也为我自己。
“这几十天,我天天看着你。”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给我喂饭,给我擦身,给我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夜里,我睡不着,咳嗽。你马上就爬起来,给我倒水,给我拍背。有时候,我看着你坐在床边,熬得眼睛通红,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活了快八十岁了,到老了,病倒了,在身边伺候我的,竟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而是你这么一个……我从来没给过好脸色的儿媳妇。”
她顿了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心里,又惭愧,又……踏实。”
“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老三这辈子,看着没什么大出息,日子却过得最安稳。因为他有你。”
“你比他们四个,都强。”
“他们是我的孩子,血管里流着我的血。但他们,没学到我骨子里的东西。”
“你不一样。”她握住我的手,那只干枯的手,此刻却很有力,“你跟我,是一样的人。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再大的难处,都能咬着牙,自己扛过去。”
“所以,我才敢把我这条老命,交到你手上。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有事。你靠得住。”
她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我一直以为,她对我的种种挑剔和不满,是因为我没能给她生个孙子。
我一直以为,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外人,一个依附于她儿子的存在。
却没想到,在她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背后,她其实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了我的坚韧,我的隐忍,我那份深埋在心底,不愿示人的倔强。
她不是在挑剔我。
她是在……寻找同类。
寻找一个,能理解她,能读懂她那份孤独的坚强的人。
水已经凉了。
我站起身,想去换一盆。
她却拉着我的手,不放。
“孩子,”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和恳切,“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那道紧锁多年的闸门。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辛酸,在那一刻,都化作了汹涌的洪水,冲上了我的眼眶。
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脆弱的样子。
因为她说,我和她,是一样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让我又敬又怕,又怨又怜的老人。
我终于,把那句在我心里盘桓了很久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那句话,很轻,很淡。
却足以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我说:
“妈,我不是天生就扛得住。”
“是当年,我看着您一个人扛起这个家,才学会的。”
婆婆呆住了。
她脸上的表情,像是瞬间凝固了。
惊讶,错愕,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在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最后,都化作了一片空白。
她就那么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看着她,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说的,是实话。
十年前,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对这个家,是充满恐惧的。
一个强势的婆婆,四个各怀心思的大姑子小叔子。
我觉得自己像个外来者,格格不入。
有好几次,我都想过要放弃。
是她。
是我眼前的这个老人。
是她,让我留了下来。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家里承包的果园遭了雹灾。
满地的落果,像一层厚厚的地毯。
公公那时候刚走没多久,家里欠着一屁股债。
所有人都愁眉苦脸,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大哥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大姐二姐抱着孩子,偷偷地抹眼泪。
只有她,那个时候,还不到六十岁的婆婆。
她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一个人,背着背篓,去了果园。
她把那些被冰雹砸伤的果子,一个一个地捡起来。
好的,挑出来,拿到集市上去贱卖。
烂得厉害的,就背回家,熬成果酱。
整整一个月,她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地转。
白天在果园里捡果子,晚上在灶房里熬果酱。
她的背,被太阳晒得脱了一层皮。
她的手,被果酸和糖浆,泡得又红又肿。
可我,从没听她喊过一句累,叫过一声苦。
她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家里人劝她,别干了,那些果子,值不了几个钱。
她头也不抬,只说了一句:“只要人还在,就不能让这个家倒了。”
那一刻,我看着她瘦小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为母则刚”。
也忽然明白了,这个家,为什么有她在,就永远不会散。
从那天起,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外来者。
我开始学着她的样子,默默地,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我学着做饭,学着操持家务,学着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咽进肚子里。
我告诉自己,要像她一样,活成一棵树。
就算不能为别人遮风挡雨,至少,也要能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这些年,我做到了。
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没人看见。
我以为,我的坚强,是理所当然。
却没想到,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不是不知道我的苦。
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磨砺我,在考验我,也在……塑造我。
她希望我,能成为像她一样的人。
能成为这个家,新的主心骨。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婆婆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红了。
那不是悲伤的红,也不是委屈的红。
那是一种,被深深理解后,如释重负的红。
两行浑浊的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缓缓地,滑落下来。
她没有去擦。
就任由那泪水,流过她的脸颊,滴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温热的。
“好孩子……”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的……好孩子……”
她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话。
那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手握着手。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进病房,在我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
我感觉,我和她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隔了十年的墙,在那一刻,悄然倒塌了。
我们不再是婆婆和儿媳。
我们是两个,在这世上,相互扶持,相互取暖的女人。
第二天,大哥他们来接婆婆出院。
办好手续,我收拾好最后一点东西,准备离开。
婆婆叫住了我。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成色很好的玉镯子。
温润,通透。
我知道,这是她当年的嫁妆,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妈,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
“给你,你就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喙,又回到了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太后”。
但这一次,我没有感觉到压迫。
我只感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被认可的温暖。
“这不是给儿媳妇的。”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个当妈的,给自家闺女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秋日的阳光,正好。
那棵高大的梧桐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
像一首,悠扬而古老的歌。
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好像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活在别人眼光里的儿媳妇。
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拎着那个小小的保温壶,步子迈得又轻快,又坚定。
壶里是空的。
但我的心,是满的。
来源:敏锐饼干hk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