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上跳动着“林微”两个字,像一团濒死的火焰。
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上跳动着“林微”两个字,像一团濒死的火焰。
我摁下了接听键,却没有凑到耳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架即将带我离开的飞机,银色的机身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条巨大的、沉默的鱼。
“陈驰,”电话那头传来她压抑的哭声,混杂着风声和隐约的汽车鸣笛,“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没说话,只是把目光从飞机上收回来,落在自己手里的那张单程机票上。目的地那一栏的异国城市名,墨迹清晰,像一个郑重的承诺。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在那头泣不成声,“但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控制不住。”
我轻轻地笑了笑,这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是从另一个人的胸腔里发出来的。
我终于把手机举到耳边,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我说:“林微,别说对不起了。你没选我,不是你的错,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祝你幸福,真的。”
挂断电话,我关了机,将它和那枚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戒指,一起放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口袋很深,像一个可以埋葬过去的树洞。
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我站起身,随着走向登机口。
没人知道,三天前,我穿着这身衣服,在全城最好的西餐厅里,单膝跪地,准备向我相恋五年的未婚妻求婚。
也没人知道,她在我面前泪流满面,说的却不是“我愿意”,而是“对不起”,然后,她提着裙摆,冲出餐厅,奔向了那个刚刚回国、站在门口等她的男人——她的竹马,江枫。
而我,从头到尾,就像个精心布置的舞台上,最多余的那个道具。
第一章 戒指与裂痕
时间往前倒一个月,南方的天气已经有了秋天的意思,早晚凉飕飕的,像有人偷偷往你的领口里塞了块冰。
我的木工房里,却总是暖的。空气里飘着柏木屑干燥的香气,像某种陈年的记忆。刨花在脚下堆成小山,踩上去软绵绵的。
我正在打磨手里的一个小盒子。
那是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是我跟师傅软磨硬泡了好久才讨来的。木质温润,纹理像流动的水,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金光。
我要用它,给林微装求婚戒指。
我跟林微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了这座城市。我是个木匠,守着师傅传下来的这间小工坊,做些定制的家具,手艺还行,饿不死,也发不了大财。林微在一家外企做行政,体面,稳定。
我们俩的日子,就像我手里的这块木头,平淡,但仔细看,有自己的纹理和光泽。
我们早就说好了,等她二十八岁生日,我们就结婚。
她生日那天,就是求婚的日子。
我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在雕琢这个盒子。每一刀,每一磨,都像是把我这五年的感情,一点点刻进去。
“嘶——”
刻刀不小心在指尖上划了道口子,血珠子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我赶紧把手缩回来,含在嘴里。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口腔里弥漫开。
师傅端着他的紫砂壶,从里屋慢悠悠地晃出来,瞥了我一眼,说:“心不静,刀就容易走偏。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
我讪讪地笑了笑,从抽屉里翻出个创可贴贴上,“没事师傅,琢磨点事儿。”
“琢磨林微那丫头吧?”师傅呷了口茶,眼神跟明镜似的,“你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我摇摇头,“没有,好着呢。”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发虚。
最近这段时间,林微确实有点不一样。
她开始频繁地看手机,有时候我跟她说着话,她就对着屏幕笑起来,那种笑,跟我在一起时不太一样,带着点小女孩的娇羞和雀跃。
我问她跟谁聊天呢,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个老同学。”
那个老同学,我知道,就是江枫。
江枫是林微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那种。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竹马”。后来他高中就跟着父母出国了,这些年,两人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
我不是个小气的人,谁还没几个朋友呢?可江枫不一样。
林微的相册里,有一张单独的分组,叫“旧时光”。里面全是她和江枫小时候的照片。两小无猜,亲密无间。有一张,江枫背着她,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曾经开玩笑地问她:“你们俩,当初就没擦出点火花?”
她当时愣了一下,随即捶了我一拳,嗔道:“胡说什么呢,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跟亲人一样。”
可我总觉得,她看那些照片时的眼神,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温柔和怀念。
就像现在,她对着手机的笑。
那天晚上,我把打磨好的盒子装在口袋里,去她公司接她下班。
她在公司门口等我,穿着一身米色的风衣,长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看见我,她习惯性地挽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肩上。
“今天好冷啊。”她轻声说。
“上车吧,车里暖和。”我帮她拉开车门。
回家的路上,她又开始看手机。昏暗的车厢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又是你那个老同学?”
“嗯,”她点点头,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着,“江枫,他快回国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方向盘在手里,忽然觉得有点滑。
“回来……旅游还是?”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
“不清楚,可能回来发展吧。”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他说,想看看咱们这儿的变化,还说,最想见的人就是我。”
我没接话,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沉默了半晌,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收起手机,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
“陈驰,你……不高兴了?”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没有。他回来了,你们老朋友聚聚,应该的。”
她松了口气,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就知道你最大方了。他对我来说,真的就像哥哥一样。”
哥哥。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不疼,但就是别扭。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她背对着我,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我却毫无睡意。
我悄悄拿起她的手机,用她的生日解了锁。我很少翻她手机,我觉得那是信任。但那天晚上,我像个鬼迷心窍的小偷。
我点开了她和江枫的聊天记录。
他们聊了很多,从国外的天气,聊到小时候的糗事,从彼此的近况,聊到对未来的规划。
江枫的言语间,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亲昵和熟稔。
“微微,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埋在院子槐树下的那个铁盒子吗?不知道还在不在。”
“微微,我给你带了礼物,你肯定喜欢。”
“微微,我好想你。”
而林微的回复,也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雀跃和……依赖。
“当然记得!那可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讨厌,又卖关子。”
“我也想你,枫哥。”
我的手指停在“我也想你”那四个字上,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默默地退出了聊天界面,把手机放回原处,然后躺下,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我告诉自己,陈驰,别多想。他们是十几年的感情,是亲情。林微选择的是你,要跟你结婚的是你。
那个精心打磨的木盒子,就在床头柜上。月光照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
我伸手摸了摸它,冰凉的触感,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我以为,只要我把戒指戴在她手上,这一切若有若无的暧昧和裂痕,就都会被填平。
我以为,一个郑重的仪式,就能战胜十几年的青梅竹马。
现在想来,我真是太天真了。
第二章 不速之客
林微生日那天,我订了“云顶餐厅”。
那是我们市里最有名的旋转餐厅,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价格贵得离谱,我存了小半年的钱。
我觉得,求婚这种事,一辈子就一次,得有仪式感。
我提前好几天就去踩了点,选了靠窗最好的位置。我还跟餐厅经理商量好,等我求婚的时候,他们会送上香槟,并且让小提琴手拉一曲她最喜欢的《月亮河》。
我还特意穿上了我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去接她的时候,她也打扮得格外漂亮。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像一朵在夜色里悄然绽放的栀子花。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挽着我的胳膊,笑着说:“陈木匠,今天这么帅,要去跟哪个富婆相亲啊?”
我刮了下她的鼻子,“我的富婆,不就站在我面前吗?”
她被我逗笑了,一路上的气氛都很好。
到了餐厅,侍者引我们到预留的位置。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像一条流淌的星河。餐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气氛浪漫得恰到好处。
林微显然很惊喜,她趴在窗边,像个小女孩一样,惊叹道:“哇,好美啊!”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就是这个女人,我要和她过一辈子。
我们点了餐,聊着天,回忆着大学时的趣事。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主菜上完后,我觉得时机到了。
我的心开始狂跳,手心里全是汗。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缓缓地掏出了那个我打磨了无数遍的金丝楠木盒子。
“微微,”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先是惊讶,随即,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羞涩。
周围的几桌客人,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纷纷投来善意的目光。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枚我挑选了很久的钻戒。钻石不大,但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
这个动作,我在工坊里,对着一堆木头,练习了不下二十遍。
“林微,”我仰头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都在冒烟,“我们在一起五年了。这五年,有过欢笑,也有过争吵。你陪我度过了最难的日子,看着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一个还算能扛事的男人。”
“我不是个会说花言巧语的人,我也给不了你大富大贵的生活。但我能保证,我的工坊里,永远有你的一把椅子;我的家里,永远有你的一碗热汤。我这双手,会一辈子为你遮风挡雨。”
“所以,林微,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的话说完了,整个餐厅都安静了下来。
小提琴手已经准备就绪,餐厅经理捧着香槟,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等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微身上。
她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我知道,那是感动的泪水。
我举着戒指,微笑着,等待着那句“我愿意”。
然而,她只是哭,不停地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这时,餐厅的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风衣、身材高大的男人,推开侍者的阻拦,径直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站定在我们桌前,目光越过我,直直地看着林微,眼神里有风暴,有焦急,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独占性的温柔。
“微微。”他开口,声音沙哑。
是江枫。
我甚至不用猜,就知道是他。他照片我见过,比照片上更挺拔,也更……有侵略性。
林微看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连哭都忘了。
“你怎么来了?”她喃喃地问,声音抖得厉害。
江枫没回答她,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我,那个眼神,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然后,他重新看向林微,一字一句地说:“微微,跟我走。”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安静的餐厅里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依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举着那枚戒指,像一尊可笑的雕塑。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江枫,你别闹了!”林微终于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想去拉他。
江枫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大。
“我没闹,”他盯着她的眼睛,“我今天刚下飞机,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发信息你也不回。我问了阿姨,才知道你在这里。”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苦,“微微,你真的要嫁给他吗?你忘了我们说好的吗?”
林微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们……那都是小时候的话……”
“小时候的话就不是话了吗?”江枫逼近一步,“你说过,你会等我回来。我回来了,微微,我回来了!”
我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我站起身,把戒指和盒子收回口袋,挡在了林微面前。
“这位先生,”我看着江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想你搞错了场合。今天是我和我未婚妻的重要日子,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不可以等我们结束了再说?”
江枫冷笑一声,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你的未婚妻?”他挑了挑眉,“你问过她,她心里真正想嫁的人是谁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林微。
我希望她能反驳,希望她能站到我身边,告诉江枫,她选择的人是我。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她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伤人。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什么亲情,什么哥哥,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话。
在她的心里,一直都给江枫留着一个位置。那个位置,我这五年,从来没有真正触及过。
餐厅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江枫不再理我,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林微。
“微微,跟我走,好吗?就现在。”
林微的身体在发抖,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她看看我,又看看江枫,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抬起头,看向我,嘴唇动了动。
我以为她要对我说些什么。
但她最终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说完,她绕过我,提起裙摆,跟着江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
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片璀璨的星河背景板前,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丑。
小提琴手尴尬地放下了琴。
餐厅经理挥了挥手,示意服务员把香槟撤下去。
周围的客人,开始窃窃私语,那些同情、鄙夷、好奇的目光,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餐厅的。
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掏出那个金丝楠木的盒子,打开。
那枚戒指,在路灯下,闪着冰冷的光。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第三章 空谷回音
我没有回家。
那个我和林微一起布置的小屋,此刻对我来说,像一个巨大的、温柔的陷阱。墙上还挂着我们一起挑的装饰画,阳台上还有她种的多肉。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我怕我一回去,就会被那些回忆溺死。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圈。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伤感的情歌,歌词句句扎心。我烦躁地关掉了它。
最后,车停在了我的木工房门口。
已经是深夜了,工坊里一片漆黑。我摸索着打开灯,熟悉的柏木香气瞬间将我包围。
这里,才是我的避难所。
我脱掉那身可笑的西装,换上沾满木屑的工作服,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层沉重的壳。
我从墙角拖出一根巨大的花梨木,那是别人订做茶台剩下的料。木质坚硬,纹理粗犷。
我抄起一把斧子,没有画线,没有构思,就那么一下一下,狠狠地劈了下去。
木屑纷飞,像一场迟来的雪。
我把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全都倾注在了斧刃上。
斧子和木头碰撞,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在这空旷的工坊里,像是心脏在擂鼓。
我不知道自己劈了多久,直到浑身被汗水湿透,两条胳膊酸得再也抬不起来。
我扔掉斧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那块被我劈得面目全非的木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身体累到了极致,脑子反而清醒了。
餐厅里的那一幕,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林微的眼泪,江枫的挑衅,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最清晰的,是林微说出“对不起”时,那决绝的眼神。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五年的感情,抵不过一个青梅竹马的突然出现。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可这笑话,就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我身上。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木盒子,摩挲着上面被我打磨得光滑如镜的表面。
我曾经以为,我的手艺,可以雕琢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可我雕不出人心。
“咣当”一声,工坊的门被推开了。
师傅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站在门口,皱着眉看我。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拆房子呢?”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师傅走进来,看到地上的狼藉,又看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
他没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走到茶台边,默默地烧水,泡茶。
茶叶在沸水里翻滚,舒展开来,茶香很快就盖过了木屑的味道。
他给我倒了一杯,推到我面前。
“喝口吧,暖暖身子。”
我捧着那杯热茶,茶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却暖不透心里的那片冰凉。
“师傅,”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是不是很没用?”
师傅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怎么说?”
“我留不住她。”我的眼圈又红了,“我什么都计划好了,我以为我们会有未来的。结果……人家一回来,她就跟着走了。我这五年,算什么?”
师傅放下茶杯,走到我身边,捡起地上一块被我劈下来的木屑。
他捻了捻,说:“陈驰,你看这木头。”
我抬起头。
“每一块木头,都有它自己的纹理,自己的脾性。有的软,有的硬,有的直,有的弯。做木匠,不是要强行把木头扭成你想要的样子,而是要顺着它的性子,去打磨,去成就它。”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
“人,也是一样。”
“她心里有道弯,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用蛮力掰直的。她那道弯,是二十多年的光景长出来的,是刻在年轮里的。你遇见她的时候,那道弯就已经在了。”
“你用了五年时间,想把它磨平,可那道弯的根太深了。现在,那个能让它心甘情愿弯下去的人回来了,它就自然而然地顺着原来的纹理走了。”
师傅的话,像一把温和的刻刀,一点点剖开我混乱的思绪。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茫然地问。
“一块木料,如果不适合做桌子,或许可以做成椅子。如果连椅子都做不成,那或许,它本来就不是做家具的料。”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强求不得。”
“你是个好木匠,陈驰。你的手艺,你的心,都正。一块木料不合适,不代表你手艺不行。只是你们……不匹配。”
“放手吧。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师傅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坎上。
是啊,不匹配。
我追求的是榫卯结构的严丝合缝,是一辈子的稳固和踏实。
而她心里,或许一直向往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不计后果的冒险。
江枫,就是她的那场冒险。
而我,只是她想要停靠时,一个安全、却不够动人心魄的港湾。
那一晚,我和师傅在工坊里坐了一夜。
我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喝茶。
天快亮的时候,师傅起身,从他那个宝贝柜子里,拿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你忘了?几年前,你跟我说,想去意大利,去克雷莫纳,看看人家是怎么做小提琴的。这是你当时填的申请表,还有那边学校的资料。我一直给你留着。”
我接过那个信封,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是啊,我差点忘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梦想。
我想去全世界最好的木工艺术殿堂,去学最顶尖的手艺。不只是做家具,我想让木头在我的手里,变成艺术品,甚至能发出声音。
后来,遇到了林微。
她说,她不想异国恋,她说,她喜欢安稳的生活。
于是,我把这个梦想,连同这个信封,一起压在了箱底。
我以为,为了爱情,放弃梦想,是值得的。
现在看来,我放弃了梦想,爱情也并没有因此而善待我。
我捏着那个信封,像捏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滚烫的未来。
“师傅……”我抬头看着他,喉咙发紧。
师傅摆摆手,“去吧。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着呢。别让一块不合适的木料,绊住你一辈子。”
“好木匠,手里不能只有刨子和斧头,还得有远方。”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从工坊的窗户照进来,给满地的狼藉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看着手里的信封,心里那个被压抑了很久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废墟里,破土而出。
或许,我该走了。
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些让我窒息的回忆。
去远方,去把我丢掉的那个梦,重新捡回来。
第四章 一桌两代人
我决定要走,但走之前,还有些事必须面对。
比如,双方的父母。
我先回了自己家。
我爸妈早就从亲戚那里听说了风声,我一进门,就看见他俩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
客厅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冷。
“你还有脸回来?”我爸是个老钳工,脾气又臭又硬,手里的报纸捏得咯咯作响,“我陈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我妈在一旁抹眼泪,“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求婚都能被人搅黄了,那林微……她怎么能这么对你啊?”
我把车钥匙放在鞋柜上,没说话,径直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太累了,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
“你倒是说话啊!”我爸把报纸往茶几上重重一拍,“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算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要去找他们林家问个清楚!他家女儿做出这种事,总得给个说法!”
“爸,”我喝了口水,终于开口,“算了。”
“算了?”我爸的音量陡然拔高,像要掀翻屋顶,“什么叫算了?你被人当众戴了绿帽子,你说算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老陈!”我妈赶紧拉住他,“你小点声!让邻居听见像什么样子!”
我看着我爸气得通红的脸,心里一阵发堵。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在乎什么“戴绿帽子”,他在乎的是面子,是儿子被人退了货,这让他觉得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这跟是不是男人没关系。”我平静地说,“她不爱我了,想跟别人走,我总不能拿绳子捆着她吧?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您比我懂。”
“歪理!”我爸指着我的鼻子,“我看你就是个!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
我把水杯放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爸,她不是我的‘女人’,她是一个独立的人。她有权利选择她想要的生活,哪怕这个选择会伤害到我。同样,我也有权利选择我的生活。”
我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的决定。
“我准备出国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
我爸妈都愣住了,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出……出国?”我妈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好端端的,你出什么国?你工坊不要了?我们怎么办?”
“去进修,学手艺。”我说,“工坊可以先交给师兄打理。至于你们,我会定期给你们打钱,也会经常跟你们视频。”
“我不同意!”我爸斩钉截铁地说,“你这是在逃避!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想着怎么解决,就知道往外跑!你走了,别人怎么看我们家?说我们家儿子被女人甩了,灰溜溜地逃到国外去了?”
“别人怎么看,有那么重要吗?”我反问,“日子是我自己在过,不是过给别人看的。爸,我不想再为了别人的眼光,委屈自己了。”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他们的期望里。考个稳妥的大学,找个稳定的工作,娶个他们满意的媳D妇,然后生个孩子。我按部就班地走着,以为这就是幸福。
直到林微的离开,像一记耳光,把我打醒了。
原来,我所以为的稳固,不过是沙滩上的城堡。
“我不是在逃避,”我看着我爸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是在选择一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以前,我为了爱情,把梦想收起来了。现在爱情没了,我总得把梦想捡回来吧?”
我爸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我妈还在哭,“儿啊,你一个人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可怎么过啊……”
“妈,我都快三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那天,家里的谈话,就在这样一种压抑而无奈的氛围中结束了。
我知道他们不理解,也不同意。
但这是我的决定,我必须坚持。
第二天,林微的父母,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出去见个面。
地点是一家茶馆,很安静。
林叔叔和阿姨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像是几天没睡好觉。林阿姨的眼睛红肿着,一见到我,眼泪就又下来了。
“小陈啊,”她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阿姨对不起你。我们……我们没教好女儿,让她做出这种混账事来。”
林叔叔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叹气,这位平时颇为严肃的中学老师,此刻也显得手足无措。
“我们已经骂过她了,”林叔叔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江枫那个小子……唉,孽缘啊!”
我给他们倒上茶,低声说:“叔叔,阿姨,你们别这样。这件事,不怪你们。”
“怎么能不怪我们?”林阿姨擦着眼泪,“我们一直都把你当亲儿子看的。我们都商量好了,等你们结了婚,就把那套小房子给你们当婚房。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
我心里五味杂陈。
林微的父母,确实对我很好。他们欣赏我的踏实,也认可我的手艺。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最合适的、最让人放心的女婿人选。
可他们忘了,婚姻不是零件组装,合适,不代表就一定能天长地久。
“林微……她还好吗?”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不好,很不好。”林叔叔摇了摇头,“她跟我们说,她对不起你,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她说她看到江枫的那一刻,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她说……她欠你的,下辈子再还。”
下辈子。
多么虚无缥缈的承诺。
我苦笑了一下。
“叔叔,阿姨,”我看着他们,“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们道歉的。我是来告别的。”
“告别?”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准备出国了,去意大利进修木工。”我把我的计划,简单地跟他们说了一遍。
他们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林叔叔先开了口。
“也好。”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有惋惜,也有几分释然,“出去走走也好。你是个好孩子,有手艺,有志气,到哪里都不会差。是微微她……没这个福分。”
林阿姨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小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些弥补不了什么,但你一个人出国,用钱的地方多。就算……就算是我们替微微,给你赔罪了。”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阿姨,这个我不能要。”我摇摇头,“我跟林微在一起这五年,是真心实意的。感情的事,没有谁对谁错,只有爱与不爱。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我们之间,连最后一点情分都变得不干净。”
“你们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以后,你们多保重身体。”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小陈!”林阿姨叫住我。
我回过头。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以后……常联系。”
我点了点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知道,我们之间,大概不会再联系了。
走出茶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天上流动的云。
一场风暴,终于过去了。
虽然满地狼藉,但天,总算是要晴了。
第五章 未寄出的信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着手办理出国的手续。
联系学校,提交作品集,办签证,订机票。事情多得像一团乱麻,但也正好,让我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我的生活,被强行按下了快进键。
工坊那边,我跟师兄做了交接。师兄是我师傅的大徒弟,为人忠厚,手艺也好。他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一定把工坊给我看好,等我学成归来。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一些积蓄,一部分留给了父母,一部分用来交学费和应付前期的开销。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刻意不去想林微,不去想江枫,不去想那场难堪的求婚。我像一个外科医生,试图冷静地将这段记忆从我的生命里切割出去。
可越是这样,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会想起她第一次来我工坊,好奇地摸着那些刨花,笑得像个孩子。
会想起我们一起去逛宜家,为了一块地毯的颜色,争论半天。
会想起她加班晚了,我做好饭菜等她,她一进门就扑到我怀里,说“还是家里好”。
这些温暖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片,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五年的点点滴滴,到底是不是一场幻觉?
直到我收到一个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我留在我们那个“家”里的一些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我的剃须刀,还有一本我常看的书。
东西都叠得整整齐齐。
在书里,夹着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但我认得,那是林微的字迹,清秀,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圆润。
我的手,拿着那封信,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
我怕看到的是更多的道歉,或者更残忍的辩解。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拆开了。
信纸很长,写得密密麻麻。
“陈驰: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离开了。我想,你应该走了。以你的性格,你不会拖泥带水。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告别。我没有勇气再见你,也没有脸再给你打电话。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想,我欠你一个解释,虽然这个解释,听起来可能会很苍白,很自私。
跟你在一起的五年,我是幸福的,也是安心的。你像一棵大树,稳重,可靠,为我遮风挡雨。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用操心。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你知道我来例假会肚子疼,会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你知道我路痴,每次出门都会把路线图给我画好。
你把我照顾得太好了,好到我觉得,这辈子,就应该是这样了。平淡,安稳,细水长流。
我也以为,我已经忘了江枫。
他出国那些年,我们联系得并不多。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遥远的、存在于记忆里的大哥哥。
直到他告诉我,他要回来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乱了。
我开始失眠,开始频繁地看手机,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他。想我们小时候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在田埂上放风筝,一起分享一根冰棍。那些记忆,像被施了魔法,一下子全都活了过来。
我告诉自己,那只是童年的滤镜,只是怀旧。我已经有了你,有了我们稳定的未来。
可是,我骗不了自己。
那天晚上,在餐厅,当你跪下的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看着你手里的戒指,我知道我应该说‘我愿意’,我知道那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是,当江枫出现的时候,当他叫我‘微微’的时候,我所有的理智,瞬间就崩塌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那根线,一头在他手里,一头在我心里,牵了二十多年。他一拉,我就身不由己了。
我知道这很残忍,对你太不公平了。你为我准备了最浪漫的求婚,而我,却给了你最难堪的结局。
对不起,陈驰。这三个字,我说一万遍,也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
江枫跟我说,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我。他说他这些年在国外,心里一直放不下我。他说他后悔当初没有早点跟我表白。
他带我去了我们小时候常去的海边,他说,他想和我一起,去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也许是去流浪,也许是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小岛,开一间小小的咖啡馆。
他说得那么美好,那么……自由。
而我,竟然可耻地心动了。
我骨子里,可能一直都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我向往稳定,又害怕一成不变。你给了我前者,而他,给了我后者的可能。
我选择了后者。
我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背叛,意味着自私。我会用一辈子的愧疚,来偿还对你的亏欠。
你送我的所有东西,我都收起来了。那个你亲手给我做的梳妆台,我每天都会擦拭。看到它,就像看到你。沉默,踏实,却无比温柔。
可惜,我弄丢了你。
信的最后,还有一句话。
“陈驰,忘了我吧。去找一个,能看懂你手中那些木头纹理的女孩。她会比我更值得你珍惜。祝你,前程似锦,一生顺遂。”
信纸上,有几处模糊的印记,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心里那股憋了很久的怨气和愤怒,竟然在读完这封信后,慢慢地消散了。
我没有感到被安慰,也没有感到被原谅。
我只是……释然了。
她没有撒谎,也没有找借口。她只是诚实地剖开了自己的内心。
一个在安稳和激情之间,摇摆不定的灵魂。
一个被童年情结,深深束缚住的女人。
我没办法恨她。
我只是觉得悲哀。为她,也为我自己。
我们都曾努力地想把对方,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我希望她能安于平淡,她希望我能给她惊喜。
结果,我们都失败了。
我把那封信,小心地折好,和那个金丝楠木的戒指盒,放在了一起。
我不会忘了她。
但我会放下她。
就像一个老木匠,面对一块有瑕疵的木料。惋셔地叹口气,然后把它放到一边,再去寻找下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材料。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不断地选择,不断地放弃,不断地……继续往前走。
第六章 尘封的梦想
签证下来得比想象中快。
意大利克雷莫纳国际提琴制作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也通过电子邮件,静静地躺在了我的收件箱里。
看着那封缀着外文和校徽的邮件,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个我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向我敞开了大门。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它关上一扇门,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出发前的一天,我回了一趟工坊,想跟师傅道个别。
工坊里,师兄正在赶制一张书桌,刨子推拉之间,木屑卷曲着飞扬。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仿佛时间在这里,走得特别慢。
师傅在里屋,戴着老花镜,正在修复一把断了琴颈的旧吉他。
那是一把很老的民谣吉他,面板上全是岁月的划痕。
“师傅。”我轻声叫他。
他抬起头,看到我,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来了?手续都办好了?”
“嗯,都妥了。明天下午的飞机。”我坐下来,看着他手里的活。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用特制的胶水,小心翼翼地粘合着断裂处,再用夹具固定好。
“这把琴,有什么来头吗?”我好奇地问。
“一个老主顾的。”师傅说,“是他年轻时,他媳妇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弹了快四十年了,前几天不小心摔了,心疼得不行,非要我给修好。”
“这种老琴,修起来比买把新的还费劲,还贵。值得吗?”
师傅停下手里的活,看了我一眼。
“东西用久了,就有感情了。它身上,有人的念想,有时间的痕迹。那不是用钱能衡量的。”
他擦了擦手,继续说:“做我们这行,修东西,其实也是在修补人心里的那点念想。琴修好了,他那段年轻时的记忆,也就完整了。”
我听着,心里若有所思。
“陈驰,”师傅忽然叫我的名字,“你这次出去,想好了要学什么吗?”
“想好了。”我点点头,“我想学提琴制作。我想让木头,在我手里,不只是变成家具,还能发出声音。”
“好!”师傅赞许地点了点头,“有志气!做家具,是匠人的活,是满足人的需求。但做乐器,那是艺人的活,是触碰人的灵魂。”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一个上锁的柜子前,捣鼓了半天,抱出来一个用厚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他把东西放在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揭开厚布。
里面,是一把小提琴的半成品。
琴身已经基本成型,用的是一块纹理极美的枫木,背板上有着火焰般的虎斑纹。只是还没有上漆,也没有装配琴颈和琴弦。
“这是……”我惊讶地看着这把琴。
“这是我年轻时候做的。”师傅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做着一个提琴梦。想着有一天,能亲手做出一把,能跟斯特拉迪瓦里媲美的琴。”
斯特拉迪瓦里,是提琴制作史上最伟大的巨匠。他制作的琴,至今仍是所有演奏家梦寐以求的珍宝。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你师娘有了你师兄。家里要开销,工坊要维持。做家具来钱快,做一把琴,要一年半载,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师傅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释然,“梦想那东西,有时候,也得给生活让路。”
他轻轻地抚摸着那把未完成的琴,像在抚摸一个夭折的孩子。
“我没完成的梦,你去替我完成吧。”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许。
“到了克雷莫纳,别光学人家的手艺,更要学人家的精神。那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条小巷,都浸透着几百年的匠心。用心去看,用心去听,用心去感受。”
“记住,一把好琴,不是光靠尺寸和数据就能做出来的。它需要制琴师把自己的心,都揉进那块木头里。木头是有生命的,你怎么待它,它就会用什么样的声音回报你。”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师傅,我记住了。”
那天下午,师傅跟我聊了很多。从木材的选择,到工具的使用,从声学的原理,到上漆的秘方。他把他这辈子关于提琴制作的所学所想,毫无保留地,都想塞给我。
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
临走的时候,师傅把我送到门口。
“师傅,您多保重身体。”我鼻子有点酸。
“行了,一个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他摆摆手,“翅膀硬了,就飞高点,飞远点。别老惦记着家里这个小窝。”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也别惦记着那个丫头了。你俩的木料,纹理不对付,拧不到一块儿去。你的那块料,还在前头等着你呢。”
我笑了。
是啊,我的那块料,还在前头。
我走出工坊,回头望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工坊斑驳的门板上,也洒在师傅花白的头发上。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老树,沉默而坚定地,为我送行。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的一点迷茫和不舍,也烟消云散了。
我不再是为了逃避而离开。
我是为了一个尘封的梦想,为了一个更好的自己,而踏上征程。
第七章 另一种匠心
出发那天,是个晴天。
父母到底还是来送我了。
在机场的出发大厅,我妈一直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到了那边,要记得按时吃饭,别老熬夜。天气冷了要加衣服,别嫌麻烦。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别硬撑着……”
她的眼圈红红的,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我爸站在一旁,还是一副硬邦邦的样子,但眼神却一直在我身上打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声音很沉。
“这里面有点钱,不多,你拿着应急。密码是你生日。”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心里一暖。
“爸,我带了钱的。”
“让你拿着就拿着!”他瞪了我一眼,“在外面,别给中国人丢脸。也别让人家给欺负了。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发热。
我知道,这就是我父亲的表达方式。别扭,却无比深沉。
“爸,妈,你们回去吧。我进去了。”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过安检了。
“再……再说两句吧。”我妈舍不得放手。
我笑了笑,给了她一个拥抱。
“妈,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等我学成了,就回来。到时候,我亲手给您做一把全世界最好的椅子,让您坐着舒舒服服地看电视。”
我又转向我爸。
“爸,等我回来,给您打一套全新的工具,保证比您厂里的还好用。”
我爸的眼角,似乎也有些湿润了。他别过头去,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松开他们,拖着行李箱,转身走向安检口。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走不动了。
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大厅里,我才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过去这一个月,像一场高烧。
我经历了背叛,羞辱,痛苦,挣扎。
也收获了清醒,释然,和重新上路的勇气。
我拿出手机,想了想,还是给师兄发了条信息。
“师兄,工坊就拜托你了。我爸妈那边,也麻烦你空了多去看看。”
师兄很快就回了信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放心。”
这两个字,却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这就是我们这些手艺人之间的情义。不华丽,但比榫卯还牢固。
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准备关机。
就在关机的前一秒,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是打错了。
“喂?”我问。
“……陈驰,”一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传来,“是我,江枫。”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没想到,他会给我打电话。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冷。
“我……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是林微,她……她求我,一定要在你走之前,跟你说几句话。”
我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换成了林微那带着哭腔的声音。
就是我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她在那头,泣不成声地道歉。
而我在这头,看着窗外的飞机,心如止水。
当她说出“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控制不住”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爱或不爱,从来都不是能不能控制的问题。
而是愿不愿意去选择,去坚守的问题。
她选择了遵从自己的内心,选择了那份让她失控的激情。
而我,也选择了我的路。
我们,终究是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所以,当我说出“祝你幸福,真的”的时候,我心里没有一丝怨恨。
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
挂断电话,我关了机。
我把手机,连同那枚戒指,一起放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
那个口袋,像我心里的一个角落。
我会把这段记忆,连同那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孩,一起封存在那里。
不再去触碰,不再去打扰。
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变成一块安静的琥珀。
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
我站起身,随着,走向那条通往未知的廊桥。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
我要用我的双手,去雕琢一个全新的,只属于我陈驰的人生。
这,是另一种匠心。
不为取悦别人,只为成就自己。
第八章 跑道上的天空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速度越来越快。
巨大的轰鸣声,隔着舷窗,沉闷地传来。
我靠在窗边,看着地面上的景物,迅速地向后退去。那些熟悉的建筑,街道,立交桥,都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这座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城市,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方式,离我远去。
心里没有不舍,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飞机猛地一震,机头昂起,脱离了地面。
失重的感觉,瞬间包裹了全身。
我看到地面在我脚下,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缀满灯火的地图。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比重要的路口,此刻,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坐标点。
原来,当你飞得足够高的时候,很多事情,就真的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场失败的求婚,那些难堪的场面,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
它们只是我人生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标记。
它标记着一段路的结束,也预示着另一段路的开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金丝楠木的盒子。
打开它,那枚戒指,在机舱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闪着微光。
我看着它,想起了师傅的话。
“一块木料不合适,不代表你手艺不行。”
是啊,我不是手艺不行,我只是……用错了料。
我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一块看似完美,内里却早已有了裂痕的木头上。我试图用我的爱,去填补那道裂痕,结果,却让它崩裂得更彻底。
空姐推着餐车,微笑着问我需要什么。
我要了一杯橙汁。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
我想起了林微的信。
她说,她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人。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也有一个不安分的梦,只是被现实,被所谓的爱情,磨平了棱角,藏了起来。
是她的离开,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帮我打碎了那个安稳的壳,让我重新看到了那个被尘封的梦想。
从这个角度看,我是不是,还应该谢谢她?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笑了。
飞机穿过云层,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和璀璨的星辰。
我忽然觉得,世界,原来这么大。
我的人生,不应该只局限在那个小小的工坊,那间温馨的公寓,和那个我以为会相守一生的女人身上。
我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去闯荡。
我还有更精湛的手艺,去学习。
我还有更精彩的人生,去创造。
我把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捏在指尖。
我想过把它扔掉,或者卖掉。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要留着它。
我要把它当成一个警醒。
提醒我,永远不要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和追求。
提醒我,真正的安全感,不是来自于别人的给予,而是来自于自身的强大。
提醒我,在爱别人之前,要先学会,如何爱自己。
我把戒指,重新放回盒子里,然后将它,郑重地放回了大衣的内袋。
它不再是求婚的信物,而是我人生新起点的见证。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师傅那把未完成的小提琴。
我想象着,在遥远的意大利小镇,在洒满阳光的工坊里,我拿着刻刀,在一块上好的枫木上,雕刻出优美的弧线。
木屑飞舞,琴声悠扬。
那声音里,有我逝去的爱情,有师傅未竟的梦想,也有我对自己未来的,所有期许。
我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前路漫漫,或许会有孤独,会有困难,会有挑战。
但我不怕。
因为我的手里,有我的手艺。
我的心里,有我的方向。
这就够了。
窗外的天空,慢慢地,现出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而我,也正在飞向,我崭新的黎明。
来源:小城故事多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