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在冬日灰败的阳光下,亮得刺眼。我们村,一个连拖拉机都稀罕的北方小村,这车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稀罕物。车门开了,下来的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呢子大衣,是我哥,建国。他已经走了五年了。
引子
车轮卷起干冷的尘土,稳稳地停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那是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在冬日灰败的阳光下,亮得刺眼。我们村,一个连拖拉机都稀罕的北方小村,这车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稀罕物。车门开了,下来的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呢子大衣,是我哥,建国。他已经走了五年了。
我站在自家院门口,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全村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辆车,那个人身上。尤其是村委会大院里,我四叔,现在的村支书,正隔着窗户往外瞅。他的眼神,我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像腊月里的冰凌子。
就是他,我的亲四叔,当年铁了心要把我哥从村里赶出去,从族谱上除名。一次,两次,足足三次。最后一次,是在全村人面前,指着我哥的鼻子,说他是我们老李家的败类,是村里的一颗烂疮。
那是七七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四叔召集了全村的族人,就在这棵老槐树下开批斗会。我哥被两个人押着,头低着,雪花落了他一头。我娘哭得瘫在地上,我爹攥着拳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建国!”四叔的声音像凿子一样砸在雪地里,“偷盗集体财产,搞投机倒把,败坏村风!今天,我以李氏家族族长的名义,把他驱逐出村!”
我永远忘不了我哥当时抬起头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没做任何辩解,只是深深地看了爹娘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进了风雪里。
现在,八二年的春节,他回来了。开着小轿车,衣锦还乡。他是来报仇的,还是来示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年,我们家,我们村,不会太平了。四叔那张严肃的脸,会怎样面对这个他亲手赶走的“败类”侄子?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线。我哥回来了,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不像荣归故里,倒像一口准备揭开陈年伤疤的棺材。
建国没有看任何人,他径直从后备箱里拎出两个沉甸甸的大网兜,里面装着糖果、糕点,还有两瓶我叫不上名字的好酒。他走向村委会,走向那个当年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四叔。全村的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光秃秃树杈的呜咽声。
第一章 初起风波
事情的开端,得从七五年说起。
那时候,我哥建国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回乡。他脑子活,手也巧,捣鼓坏了的收音机,不出半天就能让它重新唱起来。可也就是这份“活泛”,在我四叔眼里,成了不安分的苗头。
四叔叫李建军,是村里的民兵连长,为人刻板,最重规矩。他总说:“年轻人,就得有个年轻人的样,踏踏实实挣工分,别整天想那些歪门邪道。”他嘴里的歪门邪道,就包括我哥听邓丽君的磁带,穿的确良的衬衫。
第一次风波,起因就是一双喇叭裤。
那是我哥托人从县城里买回来的,深蓝色的,裤腿宽得能扫地。他穿上的那天,正在院里劈柴,四叔背着手,踱着步子进了院。他先是围着我哥转了两圈,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建国,你穿的这是什么?”四叔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股压人的气势。
我哥停下斧子,直起腰,有点不自在地扯了扯裤腿:“裤子呗,四叔。城里现在都兴这个。”
“流里流气!”四叔的嗓门猛地拔高,“我们李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赶紧给我脱下来烧了!”
我哥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我花自己钱买的,凭什么烧了?再说,穿什么裤子,也丢不了李家的脸吧?”
“你还敢顶嘴?”四叔气得脸都青了,指着我哥的鼻子,“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没大没小!”
我爹闻声从屋里出来,搓着手,一脸为难:“他四叔,孩子小,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大哥,就是你这么惯着,才让他越来越不像话!”四叔根本不给我爹面子,“今天这裤子,他要是不脱,我就拿到村里广播上说!让全村人都看看,你们大房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我心里想着,这哪是一条裤子啊,这分明是四叔心里的那杆秤。在他眼里,我哥所有不合规矩的行为,都是对他的权威的挑战。他容不下村里有任何一个年轻人,活得比他想象的更鲜活。
我娘在屋里急得直抹眼泪,拉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她小声说:“你哥这脾气,怎么就不能服个软呢?”
最后,还是我爹叹了口气,从屋里拿了把剪刀,递给我哥,声音沙哑:“国儿,听你四叔的,剪了吧。咱……咱惹不起。”
我哥看着我爹花白的头发,再看看四叔那张不容置疑的脸,眼圈红了。他没接剪刀,而是自己弯下腰,三下五除二把新裤子脱了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转身回了自己那间小屋,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那天晚上,我哥没吃饭。我半夜去上厕所,看见他屋里的灯还亮着。我悄悄从门缝里看,他正就着煤油灯,把那条喇叭裤的裤腿,一针一线地往回收。灯光下,他紧抿着嘴唇,脸上没有表情,可我看得出来,那每一针,都缝着他的委屈和不甘。
这事过后,我哥和我四叔之间,就像结了一层薄冰。看着没事,可谁都知道,脚踩上去,随时都会裂开。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四叔是我们家的长辈,按理说,他管教侄子是应该的。可是,他的管教方式,就像一把生了锈的钳子,只想把所有不合他心意的枝丫都拧断,从不管那枝丫会不会疼,会不会死。
第二章 无声裂痕
喇叭裤的风波刚平息没多久,第二件事又来了。
村东头的王屠夫家有个闺女,叫秀莲,和我哥同岁。秀莲长得水灵,一笑俩酒窝,是我哥的心上人。那时候的年轻人,谈对象都偷偷摸摸的,我哥和秀莲也就是在打谷场上多说几句话,或者在小河边上一起走一程。
这事儿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四叔耳朵里。
一天傍晚,四叔把我爹叫去了他家,谈了足足一个钟头。我爹回来的时候,脸色铁青,一进门就把炕桌拍得山响:“混账东西!我让你去跟王家闺女瞎混!”
我哥正编筐呢,闻言愣住了:“爹,你说啥呢?我跟秀莲没干啥。”
“没干啥?”我爹气得嘴唇直哆嗦,“你四叔都看见了!说你俩在玉米地里拉拉扯扯,不成体统!王屠夫的闺女是啥人家?她爹那脾气,你不知道?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啊!”
我哥“噌”地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谁在玉米地里拉拉扯扯了?我就是帮她扛了袋玉米秆,连手都没碰一下!四叔他……他怎么能这么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四叔家离那片玉米地隔着两条街,他怎么可能看得那么清楚?这明摆着是捕风捉影,故意找茬。我真想替我哥辩解几句,可看着我爹暴怒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次,我娘也站在了我爹这边。她拉着我哥的手,眼泪汪和的:“国儿啊,听话,咱不跟她来往了。王屠夫那人不好惹,咱家安安生生的,比啥都强。”
我哥看着我爹,又看看我娘,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他什么也没说,把手里的半成品筐往地上一摔,篾条散了一地。他转身就往外走。
“你上哪去!”我爹吼道。
“我去找秀莲,当面问清楚!”我哥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又硬又倔。
那一晚,我哥没回来。第二天一早,王屠夫提着杀猪刀就冲进了我们家,指着我爹的鼻子骂,说我哥败坏他闺女名声,让他闺女没法做人了。原来,我哥昨晚去找秀莲,被她爹堵了个正着,俩人差点打起来。
这下,事情彻底闹大了。村里人看我们家的眼神都变了,指指点点的,说啥难听的都有。我爹气得病倒在炕上,一连几天没下地。
四叔又来了。他这次没发火,只是坐在炕沿上,慢悠悠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哥,”他对我爹说,“这事,不能再由着建国的性子来了。再这么下去,他在村里就待不下去了。我的意思是,让他去公社的采石场干活吧,离村子远点,也让他吃点苦头,磨磨他的性子。”
我爹躺在炕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这就算是默许了。
我心里明白,四叔这是要把我哥“发配”出去。采石场是全公社最苦最累的活,整天跟石头打交道,又危险,没几个年轻人愿意去。四叔这一招,比打我哥一顿还狠。
我哥从外面回来,听说了这个决定。他没吵也没闹,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行李。临走前,他找到我,塞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我打开一看,是一只用柳条编的,很精致的小鸟。
“给秀莲,”他低声说,“告诉她,我没怪她。”
我拿着那只柳条鸟,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我知道,我哥和秀莲,彻底完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我那个看起来永远正确的四叔。他用他的规矩和权威,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哥越收越紧,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有点怕我四叔了。他不像王屠夫那样张牙舞爪,但他那种不动声色的压制,更让人感到窒息。他总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做他认为对的事,哪怕这些事会毁掉别人的人生。
第三章 最后的稻草
我哥在采石场待了快一年。
那地方偏,活儿又重,他整个人黑了,也瘦了,但眼神里的那股劲儿还在。他把每月发的工资,除了留下一点吃饭的,剩下的都托人带回家。我娘每次拿到钱,都偷偷地抹眼泪。
我们都以为,距离远了,四叔的眼睛就不会再盯着我哥了。可我们都想错了。
七七年秋天,村里的仓库失窃了,丢了两袋救济粮。这在当时是天大的事。村里报了案,公社派人来查,查了半天也没头绪。
就在这时,村里开始有流言,说看见我哥在仓库失窃那天晚上,鬼鬼祟祟地在村子附近出现过。采石场离村子有二十里地,我哥怎么可能半夜跑回来?
我心里想着,这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故意陷害我哥。我哥在村里得罪的人不多,除了四叔,我想不出第二个会这么恨他的人。
流言越传越凶,最后传到了公社调查组的耳朵里。他们把我哥从采石场叫回来,审问了一天一夜。我哥嘴硬,说没干过就是没干过。可他拿不出不在场的证据,采石场晚上没人查铺,谁也说不清他到底在不在。
事情的转折点,是村里的二赖子,他一口咬定,亲眼看见我哥扛着麻袋进了村西头那片小树林。二赖子是村里有名的混混,他的话本来没人信。但这次,四叔站出来,说他相信二赖子的话。
四叔是村干部,是民兵连长,他的话分量就不一样了。
调查组的人走后,四叔立刻召集了全村的族人开会,地点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那天特别冷,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我哥被两个民兵押着,站在人群中间。他的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但腰杆挺得笔直。
“李建国!”四叔站在一张板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哥,声音像冰碴子一样,“你先是穿奇装异服,败坏风气!后来又搞男女关系,丢尽了我们李家的脸!现在,你居然敢偷集体的救济粮!这是犯罪!”
人群里一阵骚动。
“我们李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分人,出不了你这种败类!”四叔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今天,我就要清理门户!我提议,把李建国,从我们李氏族谱上除名,驱逐出村,永不许回来!”
这话一出,全场都静了。我娘“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上去想抱住我哥,被民兵拦住了。
我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又看看自己的儿子,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嘴巴张了几次,想说什么,但都没发出声音。
我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我知道,只要我爹这个当家的不点头,四叔就不能真的把我哥怎么样。可是,我爹在四叔面前,向来是懦弱的。
“大哥,你表个态吧。”四叔的目光转向我爹,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爹身上。我爹的头埋得很低,肩膀一抽一抽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我以为我爹会像往常一样默认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头。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四叔,一字一句地说:“建军,他是你亲侄子!你不能这么做!”
这是我爹第一次,当着全村人的面,顶撞四叔。
四叔也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一向顺从的大哥,会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公然反抗他。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爹,手都在发抖:“你……你这是要护着这个贼?”
“他不是贼!”我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带着哭腔,“我的儿子我了解!他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去偷东西!”
父子连心,我爹终于爆发了。我哥看着我爹,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会议不欢而散。但这件事,成了压垮我哥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知道,只要四叔还在村里当一天干部,他就永无宁日。那天晚上,他留下一张字条,说出去闯荡,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回来。
然后,他走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消失在了村口的小路上。
第四章 离乡的脚步
我哥走了以后,我们家像是塌了半边天。
娘整天以泪洗面,爹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背,更弯了。家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那声音不像在走时间,倒像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我们全家人的心。
四叔好像赢了。他如愿以偿地把我哥这个“眼中钉”给赶走了。他在村里的威信更高了,说话更有分量了。可他跟我家的关系,也彻底降到了冰点。逢年过节,我们两家不再走动。在路上碰见了,爹娘都绕着道走,四叔也只是冷冷地瞥一眼,然后背着手走开。
我心里恨他,但更多的是不解。我不明白,同样是流着李家的血,为什么他要对自己的亲侄子这么狠心?难道就因为我哥活得不像他规定的那样?
我心里想着,或许在四叔的世界里,规矩比亲情更重要。他就像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想把村里所有的人,都打磨成他心中最标准的样子。任何一点棱角,一点瑕疵,都是他不能容忍的。我哥,就是那块最不听话的木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第一年,我们没有我哥的任何消息,全家都急疯了。娘天天去村口的大槐树下望,从日出望到日落,眼睛都快望瞎了。
直到第二年开春,我们才收到了我哥的第一封信。信是从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寄来的。信上说,他在一个建筑队里干活,很苦很累,但能吃饱饭,让我们别担心。他还夹了二十块钱,钱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
娘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摸着信纸上我哥的字迹,哭得像个孩子。那是我们家那一年里,唯一的亮色。
从那以后,每隔几个月,我们就能收到我哥的信和钱。信写得很简单,总是报喜不报忧。他说他换了工作,去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当学徒。他说他很喜欢跟机器打交道,师傅很看重他。他说他攒了钱,想学开车。
我们能从信里,感觉到我哥的变化。他的字迹越来越有力,信里的内容也越来越自信。他像一棵被移植到新土地的树,虽然经历了风雨,但终于扎下了根,开始茁壮成长。
日子到了八一年底,我们收到了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信里,我哥说,他今年要回来过年。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我们家炸开了。娘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要给我哥做好吃的,要把他的被褥拿出来晒晒。爹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把家里那杆用了多年的老烟枪,擦得锃亮。
可我,除了喜悦,更多的是担忧。
我哥要回来了,四叔会怎么想?他会允许我哥进村吗?当年的事,在村里人心里,还是一根刺。我哥这么回来,会不会再掀起一场风波?
果然,我哥要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我出门的时候,总能感觉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我听见有人说:“那个贼要回来了?真是脸皮厚。”也有人说:“听说在外面发财了,不知道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离春节越来越近,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一天,四叔家的婶子来串门,拐弯抹角地问我娘,建国回来是不是要在村里长住。
我娘说:“孩子好几年没回家了,回来过个年,看看我们老两口,过了年就走。”
婶子听了,撇撇嘴,说:“那就好。他四叔说了,要是他敢在村里惹是生非,别怪他不念叔侄情分。”
这话是说给我娘听的,也是说给我们全家听的。四叔的态度很明确:他依然没有原谅我哥。
除夕那天,我们全家都在等。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傍晚。太阳都快落山了,村口的小路上还是空空如也。娘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就在我们快要失望的时候,村口突然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
第五章 除夕的来客
那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停在了村口。
全村都轰动了。孩子们围着车又叫又跳,大人们则站在远处,交头接耳地议论。在那个年代,我们村里谁家要是买了辆自行车,都得摆酒席庆祝。一辆小轿车,那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车门开了,我哥建国从车里下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上是一双锃亮的皮鞋。他瘦了些,但显得更精神了,眉宇间透着一股在村里人身上看不到的沉稳和自信。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喇叭裤,会因为一句话就跟人顶牛的毛头小子了。岁月和生活,把他打磨成了一块温润的玉。
我跟爹娘一起迎了出去。娘一把抱住我哥,眼泪就下来了:“国儿,我的国儿,你可算回来了!”
“娘,我回来了。”我哥拍着娘的背,声音有些哽咽。
爹站在一旁,看着我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眼圈却红了。
我哥跟爹娘问候完,目光转向了村委会的方向。我知道,他在看四叔。四叔就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全村人也都在看。他们在等,等一场好戏。一个被家族驱逐的“败类”,如今衣锦还乡,开着小轿车回来,他会怎么对付当年那个把他赶走的亲叔叔?是耀武扬威,还是睚眦必报?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我真怕我哥会一时冲动,跟四叔当众吵起来。那样的话,这个年就真的没法过了。
可我哥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走向我们家的院子,而是转身打开了汽车的后备箱。后备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各种年货。他先是拎出两大包糖果和饼干,递给围观的孩子们,笑着说:“来,大家过年好,都拿着吃。”
然后,他又拎出两个大网兜,里面装着两条大鱼,一块肥猪肉,还有两瓶封装精美的白酒。他把东西递给我,说:“建军,你先把这些拿回家给爹娘。”
最后,他从最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看形状,像是一个盒子。他关上后备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开步子,不偏不倚,径直朝着村委会的大门走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看见四叔从窗户后面闪开了。几秒钟后,村委会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四叔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中山装,双手背在身后,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我哥走到四叔面前,站定。两个人,叔侄俩,就这么对视着。一个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成功者,一个是掌握着全村权力的村支书。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我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这就要打起来了。我甚至想冲上去,拉住我哥。
就在这时,我哥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村口,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四叔,”他说,“我回来了。给您拜个早年。”
说着,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地,给四叔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第六章 尘封的真相
四叔显然没料到我哥会来这么一出。他愣在原地,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他那张紧绷的脸,像是冻裂的土地,露出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你……你这是干什么?”四叔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哥直起身,将手里那个用红布包着的盒子,双手递了过去:“四叔,这是我给您带的新年礼物。一点心意,您收下。”
四叔没有接,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哥脸上扫来扫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周围的村民们也都看傻了。这场景,跟他们想象中的“荣归故里,报仇雪恨”的戏码,完全不一样。这哪里是仇人见面,分明是晚辈探望长辈的温情场面。
我哥捧着盒子,手臂微微有些颤抖,但依旧坚定地举在四叔面前。
僵持了大概半分钟,四叔终于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盒子。他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红布的绸面。然后,他侧过身,说了一句:“进屋说吧。”
我哥跟着四叔进了村委会的办公室。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把所有好奇的目光都隔绝在了外面。
我心里又好奇又担心,不知道他们在里面会说些什么。爹娘也是一脸的紧张。我们一家人,还有半个村子的人,都等在外面,像是在等待一个宣判。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门又开了。
我哥先走出来,他的眼眶是红的。紧接着,四叔也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块手帕,正在擦眼睛。他脸上的那种冷硬和威严,像是被一场春雨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带着愧疚和欣慰的表情。
他走到我爹面前,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叫出一声:“大哥。”
我爹愣住了。自从我哥走后,四叔再也没这么称呼过他。
“当年……是我对不住建国,对不住你们。”四叔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给你们赔不是了。”
说着,他就要给我爹鞠躬。我爹赶紧扶住他:“建军,你这是干啥,使不得,使不得啊!”
后来,我哥才告诉了我们屋里发生的一切。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全知)
办公室里,四叔李建军打开了那个红布包裹的盒子。里面是一支崭新的人参,看品相就知道价值不菲。
“你这是什么意思?来炫耀你的钱?”李建军的声音依旧冰冷。
李建国摇了摇头,轻声说:“四叔,我知道您有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疼得厉害。我托人从东北买的,给您补补身子。”
李建军的身体震了一下。他看着那支人参,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侄子,眼神里的冰霜开始融化。
“四叔,我知道,你一直都恨我。”李建国说,“恨我不守规矩,恨我给你丢脸。可是,当年偷粮仓那件事,你真的相信是我干的吗?”
李建军沉默了。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
“二赖子是收了人的好处,故意诬陷我。”李建国继续说,“而那个人,就是村西头张家的老三。因为我跟秀莲走得近,他一直嫉恨我。”
李建军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些,您都知道,对不对?”李建国的目光,像一把锥子,刺向了四叔内心最深处。
李建军终于放下了茶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是,我都知道。”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建国,我不是恨你。我是……我是怕你啊!”
“张家老三的二叔,是县里革委会的副主任。那家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年轻气盛,要是留在村里,迟早要被他们整死!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把你逼走。把你赶出村子,他们就没了目标,你到外面的世界,天高地阔,反而是一条活路啊!”
“我骂你,是为了让张家相信,我们李家跟你划清了界限,这样他们才不会报复到你爹娘身上。我让你爹表态,其实是希望他能顶撞我,这样才能让全村人看到我们家的‘决裂’。国儿啊,四叔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是为了你好啊!”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在李建国心里炸开。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两鬓斑白的叔叔,那个在他记忆里一直冷酷无情的形象,瞬间崩塌了。原来,那三次看似无情的打压,那最后一次决绝的驱逐,背后竟然是这样一种笨拙而深沉的保护。
李建国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四叔的腿,泣不成声:“四叔……”
第七章 冰雪的消融
真相大白,所有人都释然了。
除夕夜的团圆饭,我们家摆了两桌。四叔一家人也来了,这是我们两家时隔五年,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桌上,我爹和四叔,两个年过半百的兄弟,喝着我哥带回来的好酒,说着说着,就都流了泪。
四叔端起酒杯,对我哥说:“国儿,这杯酒,四叔敬你。一是赔罪,二是感谢。你比四叔有出息,也比四叔心胸宽广。”
我哥赶紧站起来,端着酒杯:“四叔,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您当年把我‘逼’出去,我可能现在还在村里混日子呢。说到底,我该谢谢您。没有当年的磨砺,就没有今天的我。”
两个人一饮而尽,相视一笑,过去那些年的恩怨,仿佛都融化在了这杯温热的酒里。
我看着他们,心里感慨万千。我终于明白了四叔这个人的复杂。他固执,严厉,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他内心深处,却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他认为的“规矩”和“情义”。他的爱,像一块包裹在坚硬外壳里的糖,只有砸开那层壳,才能尝到里面的甜。
我也理解了我哥。他开着小轿车回来,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为了报复。他是回来“报恩”的。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也报答四叔那份“用心良苦”的驱逐之恩。他用自己的成功和宽容,漂亮地回应了过去所有的不公和委屈。这比任何形式的报复,都更有力量。
饭后,村里的孩子们都跑到院子里来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也为我们这个饱经风霜的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
我哥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烟花,对我说:“建军,你知道吗?在外面这些年,我最想的,就是这个年味儿。”
他告诉我,他在修理厂从学徒干起,别人休息的时候,他抱着书啃理论。为了弄懂一个发动机的构造,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正是凭着这股子劲儿,他成了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后来自己承包了一个车队,才有了今天。他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一个人的尊严,不是靠别人给的,是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挣出来的。
我看着我哥被烟火照亮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敬佩。他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平凡中的尊严,什么叫匠心精神。
正月初二,我哥要去给秀莲家拜年。秀莲后来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师,日子过得平淡幸福。我哥说,他不是去旧情复燃,只是想去为当年的年少轻狂,道个歉,也为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
他从车里拿出一台崭新的缝纫机,作为给秀莲的礼物。他说,这是他欠她的。
当我哥的车再次发动,准备离开村子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出来送他。四叔站在最前面,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哥的肩膀。
车子缓缓开动,我看见四叔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朝着远去的车子,挥了很久很久的手。北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
我知道,我们家的那道裂痕,终于愈合了。这个春节,外面的冰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但我心里,却早已是春暖花开。家庭的理解,亲情的羁绊,就像这土地下涌动的暖流,总能冲破最坚硬的冻土,迎来一个新的春天。
来源:低调的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