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堂弟陈东的电话打来时,我正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着七块钱一包的红双喜。
堂弟陈东的电话打来时,我正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着七块钱一包的红双喜。
手机屏幕上跳动的“阿东”两个字,像一团火,把我的眼都烫了一下。
我犹豫了三秒,还是接了。
“哥,在哪呢?”陈东的声音永远那么有活力,隔着电流都能感觉到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外面,有事?”我吐出一口烟,烟雾呛得我眯起了眼。
“我回来了,回老家了。哥,你晚上有空没?一起吃个饭,我爸妈他们都在。”
我心里咯噔一下。
回来了?
那个在深圳混得风生水起,据说年入百万的堂弟,回来了?
“行。”我掐灭烟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晚上,还是在镇上那家最老牌的“一家亲”饭店。
推开包厢门,一股热浪夹杂着熟悉又陌生的喧闹扑面而来。
大伯,也就是陈东他爸,红光满面地坐在主位上。我爸妈,姑姑姑父,二叔二婶,还有几个平辈的堂兄弟,满满当当一桌子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东身上。
他穿着一件我叫不上牌子的休闲T恤,手腕上那块表,在灯光下闪着晃眼的光。
他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精神得像一棵迎着太阳的向日葵。
看到我,陈东立刻站起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哥,你可算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感觉有些僵硬。
“路上堵车。”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大伯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小辉来了,快坐快坐,就等你了。”
我被安排在陈东旁边。
一顿饭,几乎成了陈东的个人报告会。
他在深圳怎么从一个流水线工人干到部门主管,又怎么辞职跟朋友合伙开了家电子厂,赚到了第一桶金。
他说得眉飞色舞,桌上的人听得如痴如醉,赞叹声、恭维声此起彼伏。
“我们老陈家,总算出了一条龙啊!”大伯端着酒杯,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我默默地吃着菜,很少说话。
这些话,我在各种家族群里已经看过文字版、语音版、小视频版无数遍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东突然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哥,我这次回来,不走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我在咱们镇的工业区,盘下了一个厂房,准备把深圳的生产线搬一部分回来。”
“一来呢,老家的地皮、人工都便宜,能省不少成本。二来,也算是为家乡做点贡献,带动一下就业嘛。”
大伯立刻接话:“好啊!这是大好事啊!光宗耀祖!”
陈东笑了笑,目光落在我脸上,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哥,我想请你来帮我。”
我夹菜的筷子顿在半空。
“我需要一个厂长,一个我能绝对信任,又有能力的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陈东身上,转移到了我这个角落。
我,陈辉,三十五岁,开过小饭馆,倒闭了;跟人合伙搞装修,散伙了;自己开了个五金店,撑了两年,最后亏得血本无归。
在所有亲戚眼里,我就是个典型的“干啥啥不行”的失败者。
现在,年入百万的堂弟,要请我这个失败者,当他的厂长?
我爸妈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种混杂着激动、难以置信和担忧的复杂神情。
大伯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阿东啊,你哥他……他没管过这么大的厂子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言下之意,我没那个能力。
二叔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厂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管人,管生产,管销售,哪一头都不能松啊。”
我放下筷子,看着陈东。
他的眼神很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我相信我哥。我哥当年读书的时候,脑子比谁都灵。他只是运气不好,没碰到好机会。”
“做生意失败的经验,比成功的经验更宝贵。我知道哥你吃过亏,上过当,所以你才更懂得怎么避开那些坑。”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哥,我信你。”
最后四个字,像一颗石子,在我沉寂已久的心湖里,砸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行。”我说,“我干。”
大伯和二叔他们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陈东很高兴,又给我满上一杯,“哥,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来,我们再走一个!”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第二天,我揣着陈东给我的厂房钥匙,站在一片荒草丛生的院子前。
厂房是旧的,但还算规整。三层楼的办公区,后面连着一个巨大的钢结构车间。
陈东是真的下了血本。
他说,设备已经在路上了,一周内就能到。第一批订单也谈好了,是给他深圳总公司做配套的,不愁销路。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我这个厂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招人。
还没等我在门口贴出招聘启示,人,就自己来了。
第一个来的是二叔家的堂哥,陈强。
他嘴里叼着烟,晃晃悠悠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我脸熟的同村青年。
“辉哥,听说你当厂长了?恭喜恭喜啊!”陈强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你看,我这不带兄弟来投奔你了吗?给安排个活儿干呗,什么岗位都行,只要别太累。”
我看着他,没说话。
陈强,从小就是个混不吝,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整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
紧接着,姑姑带着她刚嫁过来的儿媳妇也来了。
“小辉啊,你看你表弟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来厂里帮帮忙,做个文员,或者管管仓库,总行吧?”
然后是大伯,他直接领着七八个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浩浩荡蕩地杀了过来。
“小辉,这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用着放心。你看着安排一下,什么岗位不重要,大家就是想给阿东出份力。”
短短一个上午,我那个还没开工的厂长办公室,就变成了家族人才市场。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理所当然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陈东发了财,回家开厂,理应先紧着自家人。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我没有当场答应,也没有当场拒绝。
我只是拿出纸笔,把每个人的名字、特长、想干的岗位都记了下来。
我说:“大家先回去等消息,我这边要先统计一下,再根据岗位需求来安排。”
众人看我态度不错,都心满意足地走了。
只有陈强,走的时候别有深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辉哥,我那个岗位,最好是管采购的,你懂的。”
我懂。
我太懂了。
送走所有人,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想起了我那个倒闭的五金店。
当初,也是这样。
开业第一天,亲戚们都来了。
舅舅说,你这店里缺个管账的吧?让你表妹来,她心细。
姨夫说,你这得有个人跑业务吧?让你表弟来,他嘴皮子利索。
我抹不开面子,都答应了。
结果呢?
表妹管的账,一塌糊涂,三天两头对不上。我问一句,她就哭。舅妈第二天就找上门,说我欺负她女儿。
表弟跑业务,吃喝玩乐的回扣单比签回来的合同都多。我说他两句,他直接把车钥匙扔我脸上,“这破活谁爱干谁干!”
最后,店黄了,我还落了一身不是。
亲戚们都说,陈辉这个人不行,连自己人都容不下,做生意心太黑。
那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回放。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陈东的电话。
“阿东,你现在过来一下。”
陈东很快就来了。
他看着我记了满满几页纸的名单,皱起了眉头。
“哥,这么多人?”
“嗯,都是自家人。”我把手里的烟头按进烟灰缸,“你怎么想?”
陈东有些为难,“这……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都拒了吧?”
“那就都留下?”我反问。
陈东挠了挠头,“要不……先安排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岗位,让他们干着?也算是堵住大家的嘴。”
我看着他,看到了当年那个优柔寡断的自己。
“阿东,我问你,你想把这个厂做成什么样?”
“当然是做大做强啊!”他毫不犹豫地说。
“那好,我再问你,如果因为用人问题,这个厂黄了,你怎么办?”
陈东愣住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开公司,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扶贫。用人,唯才适用。如果仅仅因为是亲戚,就安排一个不合适的岗位,那不是帮他,是害他,也是害了这个厂。”
“陈强,让他去管采购?不出三个月,他能把供应商的回扣吃到你骨头里。”
“姑姑的儿媳妇,初中文化,让她做文员?电脑开机都费劲,你指望她给你做什么报表?”
“还有大伯带来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想着来养老,拿钱不干活。你这个厂,还没开工,根就已经烂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陈东的心上。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哥,我……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爸那边,我怎么交代?这些都是他叫来的人。”
“交代?”我冷笑一声,“等你厂子倒闭了,欠一屁股债的时候,你去跟他们交代吧。你看有谁会帮你还一分钱?”
“他们只会说,陈东这小子不行,没那个本事,还学人家开厂。”
陈东的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我转过身,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阿东,这个厂长,你要我当,就必须给我百分之百的授权。用什么人,开除什么人,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包括大伯,都不能干涉。”
“如果你做不到,我现在就走。这个厂长,谁爱当谁当。”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东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挣扎了很久,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我听你的。这个厂,全权交给你。”
“好。”我拿出那张名单,和一支红笔。
“你现在,给你爸打个电话。告诉他,厂里的用人标准,第一是能力,第二是态度。所有人都必须经过我的面试,合格的,签合同上岗,不合格的,一个不要。”
“还有,告诉他,从明天开始,他老人家不用天天往厂里跑了。有什么事,我会定期向他汇报。”
陈东的脸都白了,“哥,这……这跟直接翻脸有什么区别?”
“不断干净,后患无穷。”我把红笔拍在他面前,“你打不打?不打我来打。”
陈东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痛苦。
最终,他还是拿起了手机,走到了走廊上。
我能听到他压抑着声音在打电话,语气里充满了歉意和为难。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回来了,脸色很难看。
“哥,我爸……他很生气,说……说我忘本,被你给洗脑了。”
“意料之中。”我拿起红笔,在那张名单上,从第一个名字开始,划下了一道道刺眼的红线。
陈强、姑姑的儿媳妇、大伯带来的所有人……
无一幸免。
划到最后,我只留下了两个名字。
一个是远房的一个堂叔,五十多岁,以前在国营造船厂干过电焊,技术过硬,人也老实。
另一个是刚退伍回来的表弟,人很机灵,能吃苦。
“这两个人,明天让他们来面试。我亲自考。”
陈东看着那张被划得面目全非的名单,嘴唇哆嗦着,“哥,真……真的一个都不留?”
“一个不留。”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猜得到,家里此刻肯定是狂风暴雨。
我索性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的手机就被打爆了。
是大伯,是二叔,是姑姑……
电话里,无一例外,全是质问和谩骂。
“陈辉!你什么意思?你当个破厂长,就六亲不认了?”
“你别忘了,这厂是阿东的,不是你的!你凭什么把我们的人都赶走?”
“白眼狼!我们老陈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没有接,直接开了静音。
我洗了把脸,开始在网上和市里的人才市场发布招聘信息。
我要招的,是懂技术、有经验的熟练工,是懂管理、有责任心的班组长。
上午九点,我约了堂叔和表弟来面试。
堂叔带着他的焊工证和一堆荣誉证书来的,我让他现场操作了一下,技术确实没得说。
我当场拍板,聘他做车间焊接组的组长,试用期工资六千,转正后八千,交五险一金。
堂叔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
表弟我也很满意,我让他跟着堂叔,从学徒干起,踏踏实实学技术。
刚安排好他们俩,厂房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陈强带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冲了进来。
“陈辉!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他手里拎着一根钢管,满脸横肉,眼睛里冒着凶光。
我从办公室里走出去,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有事说事,别在厂里撒野。”
“撒野?”陈强用钢管指着我,“老子今天就是来砸了你这个破厂的!你不是牛逼吗?你不是六亲不认吗?我让你当不成这个厂长!”
说着,他就要带人去砸刚卸下来的新设备。
“住手!”我厉声喝道。
就在这时,陈东也开车赶到了。
他看到这阵仗,脸都吓白了,“陈强,你要干什么!快住手!”
“阿东,你别管!今天这事,是你哥自找的!”陈强根本不听劝。
我冷冷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了三个键。
“你再动一下试试。我手机里有录音,你昨天是怎么跟我说采购回扣的。我现在就报警,告你敲诈勒索,再告你故意损毁公司财物。你算算,这两条罪名加起来,够你进去待几年?”
陈强的动作僵住了。
他身后的那帮小混混也面面相觑。
“你……你他妈诈我?”陈强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可以赌一把,看我敢不敢。”我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
我们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
最终,陈强败下阵来。
他恶狠狠地把钢管扔在地上,指着我骂道:“陈辉,你够狠!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陈东这才松了口气,跑到我身边,一脸后怕。
“哥,幸亏你……不然今天这设备……”
我没理他,转身回了办公室。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果然,从那天起,我成了整个家族的公敌。
我爸妈被大伯、二叔堵在家里骂,说他们生了个好儿子,胳膊肘往外拐。
我走在镇上,背后全是戳戳点点的。
“看,就是他,陈辉,为了个厂长,把亲戚都得罪光了。”
“这种人,心太狠,早晚得有报应。”
陈东的日子也不好过。
大伯以断绝父子关系相逼,让他把我开了。
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轮番上阵给他做思想工作,眼泪与唾沫齐飞。
陈东顶着巨大的压力,好几次都快崩溃了。
他不止一次地找我,红着眼睛问:“哥,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
我只回答他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是现在认怂,这个厂就彻底完了,我们俩,也会成为整个家族的笑话。”
我把他拉到车间。
新招来的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安装调试设备。
我指着他们,对陈东说:“看到没有?这才是工厂该有的样子。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我们给他们发工资,他们给我们创造价值。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不掺杂任何乱七八...糟的人情。”
“你记住,管理一个工厂,最忌讳的就是人情。人情是毒药,刚开始尝着甜,最后会要了你的命。”
在我的坚持下,工厂终于步入了正轨。
我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从考勤到生产流程,再到质检,每一个环节都责任到人。
我亲自带着技术员,没日没夜地泡在车间,优化生产线,提高效率。
第一个月,我们就顺利完成了给深圳总公司的订单,而且质量和效率都超出了预期。
第二个月,我们开始接外面的订单。
半年后,工厂实现了盈利。
一年后,我们的产品在行业内打出了小小的名气,订单源源不断。
我给工人们涨了工资,发了奖金,厂里的气氛一片祥和。
而在这期间,我们那些亲戚,也没闲着。
陈强因为聚众赌博,被抓了进去,判了半年。
姑姑的儿媳妇,因为在家好吃懒做,跟她儿子天天吵架,最后离了婚。
大伯介绍来的那些人,一年换了七八份工作,没一个干得长的,最后还是只能在家里打牌、吹牛。
他们越是落魄,对我和陈东的恨意就越深。
他们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们的厂偷税漏税,说我们的产品是假冒伪劣。
甚至有人偷偷跑到我们厂门口,往大门上泼油漆,扎我们送货车的轮胎。
陈东气得不行,要去报警。
我拦住了他。
“没用。他们就是想把我们拖下水,跟他们一起在泥潭里打滚。”
“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厂子做得更大,更好。站得越高,那些泥点子,就越是溅不到我们身上。”
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技术研发和市场开拓上。
我带着团队去参加各种行业展会,去拜访那些行业巨头。
我们拿下了几个关键的大客户,工厂的规模翻了一番。
第二年,我们建了新的厂房,引进了更先进的生产线。
陈东也从一个跟在我身后的愣头青,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总经理。
他学会了看财务报表,学会了跟客户谈判,也学会了如何管理一个越来越庞大的团队。
他不再问我“我们这么做对不对”了。
因为事实,已经给了他最响亮的回答。
第三年,我们工厂的年产值,突破了一个亿。
我们成了县里的纳税大户,明星企业。
镇长亲自来我们厂里视察,握着我的手,说我是我们镇上出去的人才回流的典范。
我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这其中的辛酸苦辣,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三年,我没回过一次家,没参加过一次家族聚会。
我爸妈只能偷偷地跑来厂里看我,每次来,都眼圈红红的。
他们说,大伯他们,已经很久不跟他们来往了。
我说,不来往,也挺好,清净。
三周年庆典那天,我们包下了县里最好的酒店,宴请所有的员工和合作伙伴。
陈东作为总经理,上台致辞。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毛头小伙子了。
他讲了工厂这三年的发展历程,感谢了政府的支持,感谢了客户的信任,感谢了所有员工的辛勤付出。
说到最后,他突然哽咽了。
他走下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我这一桌。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对着我,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哥!”
他声音颤抖,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这三年,谢谢你!”
我整个人都懵了。
全场一片哗然。
我赶紧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却执意跪着,不肯起。
他抬起头,满脸泪水地看着我。
“哥,我今天,必须跪你。”
“三年前,如果不是你,这个厂,早就在那帮亲戚手里黄掉了。”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也跟陈强他们一样,欠一屁股债,到处被人追着跑。”
“如果不是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这个厂的今天!”
“这三年,所有的骂名,都是你一个人在背。所有的压力,都是你一个人在扛。家里人误会你,说你六亲不认,说你冷血无情。只有我知道,你才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的人!”
“我爸前几天跟我喝酒,喝多了,他哭了。他说他后悔了,他说他对不起你。他说,他养了个好儿子,却差点毁了他。他说,整个老陈家,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宴会厅。
在场的员工,合作伙伴,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
我的眼眶,也一点点地红了。
这三年的委屈,这三年的孤独,这三年的隐忍,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出口。
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傻小子,我们是兄弟。”
是的,我们是兄弟。
所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进那个我曾经掉进去过的坑。
庆功宴结束后,陈东开车送我。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哥,我爸说,想请你回家吃个饭。”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沉默了片刻。
“再说吧。”
有些伤口,虽然愈合了,但疤痕还在。
不是不原谅,只是需要时间。
车子开到我住的小区楼下。
我准备下车,陈东却叫住了我。
他从后座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哥,这是什么?”我有些疑惑。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陈东把工厂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无偿转让给了我。
我大吃一惊,“阿东,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
“你必须得要!”陈东的态度很坚决,“哥,这个厂,你付出的心血比我还多。这百分之二十,是你应得的。这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挣来的。”
“这三年来,我给你开的厂长工资,其实根本配不上你的付出。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你别拒绝,你要是拒绝,就是看不起我。”
我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协议,心里五味杂陈。
我推辞了很久,但陈东铁了心。
最后,我只能收下。
“哥,明天,跟我一起去看看新厂址吧。”临走前,陈东说。
“新厂址?”
“嗯,我们准备在市里的高新区,再建一个更大的研发中心和生产基地。我已经把地都看好了。”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光芒。
我点了点头,“好。”
第二天,我跟着陈东去了高新区。
站在那片规划整齐的土地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未来。
就在我们讨论着新厂房的规划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是……是陈辉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又迟疑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我是,您是?”
“我……我是你大伯。”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小辉啊……”他终于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晚上有空吗?回家……回家来吃顿饭吧。我让你大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陈东。
他也在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我想起了三年前,那个众星捧月的夜晚。
又想起了这三年来,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名。
还想起了昨晚,陈东跪在我面前,流着泪说出的那番话。
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出很多艰难的选择。
有些选择,关乎利益。
有些选择,关乎对错。
而有些选择,关乎亲情。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电话,轻轻地说了一声:
“好。”
来源:凌晨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