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跟不要钱似的,从窗户里泼进来,把地板照得明晃晃的,空气里那些细小的灰尘,一粒一粒,都在光里跳舞。
方云来我家的那天,是个顶好的晴天。
阳光跟不要钱似的,从窗户里泼进来,把地板照得明晃晃的,空气里那些细小的灰尘,一粒一粒,都在光里跳舞。
我儿子把我从卧室里推出来,他脸上挂着那种我熟悉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笑。
他说:“爸,这是方姨,以后就由她来照顾您。”
我眯着眼,打量着门口那个女人。
她看起来五十出头,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子,脚上一双黑色的布鞋,鞋面干净得没有一丝泥点。
她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小白杨。
她没怎么笑,只是冲我点了点头,眼神很平静,像一口老井,看不出深浅。
我没说话。
儿子替我尴尬,又推了推我,“爸,您说句话啊。”
我说,说什么?家里多个人,不就是多双筷子。
说完,我就自己转着轮椅,回了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儿子在外面压低了声音,对方云说:“方姨,我爸他就这个脾气,您多担待。”
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那棵老樟树。
树是我和老伴儿结婚那年一起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得比三层楼还高了,枝叶繁茂,把一小片天都给遮住了。
老伴儿走后,这棵树,这间屋子,就是我全部的世界了。
我没想过要找什么保姆。
我一个人过得挺好。
一日三餐,自己随便对付一下,饿不死就行。衣服攒一个星期,让儿子带回去让他媳妇洗。屋子乱就乱点,反正我也看不见。
可儿子不放心。
他说,爸,您腿脚不方便,一个人在家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
他给我请过好几个钟点工,都被我打发走了。
她们手脚太快,把屋子收拾得亮堂堂的,可也把我熟悉的一切都弄乱了。
我放在床头柜上的药,她们给我收到抽屉里。我习惯放在沙发扶手上的老花镜,她们给我擦干净了放在书房。
我每次找东西,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探险。
后来,儿子没办法了,就给我找来了这个叫方云的,说是住家保姆,能全天候照顾。
我本来也是要拒绝的。
但那天,儿子跟我谈了很久。
他坐在我的床边,眼睛红红的,他说:“爸,我求您了。我白天要上班,小雅也要带孩子,我们实在没法天天过来。您要是在家摔了,磕了,我这辈子都安心不了。”
我看着他,他胡子拉碴的,眼角也有了皱纹。
我忽然就心软了。
算了,由着他去吧。
反正,这屋子再多一个人,也热闹不到哪里去。
方云就这样住了下来。
她住在一楼的客房,那间屋子,以前是我老伴儿的书房。
她很安静。
大多数时候,我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她走路很轻,穿着那双软底的布鞋,踩在木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做事也麻利。
第一天来,她就把整个屋子都打扫了一遍。
我听着吸尘器嗡嗡地响,闻着空气里飘来的消毒水味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味道太陌生了。
以前,家里是老伴儿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是阳台上那些花草被太阳晒过之后的暖香。
现在,全变了。
晚饭的时候,方云做了三菜一汤。
西红柿炒蛋,清炒西兰花,红烧排骨,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菜色很好看,红的绿的,闻着也香。
儿子也在,他一个劲儿地夸:“方姨,您这手艺太好了,比饭店的都强。”
方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家常便饭而已。”
她给我盛了一碗汤,放在我手边。
碗是新的,白瓷的,上面什么花纹都没有。
我以前用的那个碗,是老伴儿给我买的,碗沿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是我不小心磕的。老伴儿说,旧东西用着才有感情,就一直没舍得扔。
我端起新碗,喝了一口汤。
味道很好,咸淡适中。
可我就是觉得,它不对味。
我老伴儿做的汤,总是会多放一点点姜,她说能驱寒。
我吃了一辈子,早就习惯了那个味道。
一顿饭,我吃得沉默。
儿子和方云倒是聊得挺好,聊我身体,聊饮食禁忌,聊康复锻炼。
方云话说得不多,但每句都在点子上。
我听着,觉得自己像个物件,被他们讨论着如何保养,如何维修。
吃完饭,儿子要走。
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爸,有方姨在,我就放心了。您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我“嗯”了一声。
门关上,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方-云在厨房里洗碗,水流声哗哗地响。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墙上挂着的老照片。
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在海边的合影。
照片上,老伴儿笑得一脸灿烂,风吹起她的长发,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
我看着看着,眼睛就有点模糊。
方云收拾完厨房出来,看见我没动,就走过来问:“叔,您是想看电视,还是想回房休息?”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
我说,回房。
她推着我的轮椅,往卧室走。
她的手搭在轮椅的推手上,很稳。
我能感觉到她手心传来的温度,不烫,也不凉,就是那种温温的感觉。
可我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发冷。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彻底被方云接管了。
早上六点,她会准时叫我起床。
她帮我穿衣服,洗漱,然后把我推到阳台上,让我晒晒太阳。
她说,多晒太阳,补钙。
阳台上的那些花,是老伴-儿留下来的。
她走后,我就没再管过它们,有些已经枯死了,剩下的也奄奄一息。
方云来了之后,把那些枯死的都拔掉了,又松了土,施了肥。
没过多久,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茉莉和月季,竟然又抽出了新芽。
她每天都会给它们浇水,还会跟它们说话。
我坐在旁边听着,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要好好长啊,开花了才好看。
我心里觉得好笑。
一个闷葫芦一样的人,竟然会跟花说话。
上午,她会推我到楼下的小花园里转一圈。
花园里有很多老头老太太,见了我们,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老李,这是你家新请的保姆啊?看着真利索。”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方云也只是对他们笑笑,不怎么说话。
她推着我,慢慢地走。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有时候,我会恍惚。
好像推着我的,还是我的老伴儿。
以前,她也喜欢在吃完早饭后,挽着我的胳膊,在楼下散步。
她会跟我说东家长西家短,说哪个牌子的酱油又打折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小溪,叮叮咚咚的。
可现在,我身后只有沉默。
方云的沉默,像一层厚厚的棉被,把我包裹起来,让我透不过气。
中午回来,她会准备好午饭。
她的菜式每天都换,营养搭配得很均衡。
她说,老年人饮食要清淡,少油少盐。
她甚至还去学了营养学,把我的每一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儿子来看我的时候,总会捏捏我的胳膊,高兴地说:“爸,您看,您都长肉了。方姨把你照顾得真好。”
是啊,真好。
我胖了,气色也好了。
可我每天对着一桌子“健康”的饭菜,却越来越没有胃口。
我想念老伴儿做的红烧肉,她总会烧得烂烂的,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我想念她包的荠菜馄饨,皮薄馅大,汤里总会撒上一把虾皮和紫菜。
那些味道,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方云做的菜,再好,也只是食物。
它们填不满我心里的那个洞。
下午,我会午睡。
方云就在客厅里看书,或者做点针线活。
她很爱干净。
家里的地板,她一天要拖两遍,亮得能照出人影。
沙发套,窗帘,她隔三差五就要洗一次。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洗衣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老伴儿在的时候,家里总是有点乱糟糟的。
沙发上扔着她没织完的毛衣,茶几上摆着她爱吃的零食。
书房里,她的画架和颜料,总是摊得到处都是。
她说,家嘛,就是要有点烟火气。
现在,这个家,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个样板间。
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我那把用了十几年的藤椅,上面的坐垫被她换成了一个新的,米白色的,软绵绵的。
她说,旧的那个,里面的棉花都板结了,坐着不舒服。
可她不知道,那个旧坐垫上,有我熟悉的、属于这个家的味道。
有一次,我午睡醒来,发现我床头柜上,老伴儿的照片,被人用相框框起来了。
相框是新的,银色的,很精致。
照片也被擦得一尘不染。
是方云做的。
她走进来,看我盯着照片,就解释说:“我看照片旧了,角都卷起来了,就给您配了个相框,这样能保存得久一点。”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该谢谢她吗?
她做得没错。
她是为了我好。
可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那张照片,以前就那么随意地立在那里。
我会每天摸一摸,跟她说说话。
照片的边缘,已经被我摸得有些发毛了。
现在,它被冰冷的玻璃和金属框住了。
我再也触摸不到她的脸了。
我觉得,我和她之间,隔了一层东西。
一层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隔膜。
这种感觉,随着方-云在我家待的时间越长,就越强烈。
她像一阵温柔的风,悄无声息地,把我熟悉的一切,都吹走了。
她换掉了我用了三十年的搪瓷杯,给我买了一套骨瓷的茶具。
她说,搪瓷杯里有茶垢,对身体不好。
她扔掉了我那双穿了快十年的旧拖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她说,鞋底滑,不安全。
她甚至把我书房里那些发黄的旧书,都按照类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书架上,还贴上了标签。
她说,这样找起来方便。
我看着这个越来越整洁、越来越“健康”、越来越“安全”的家,却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外人。
这里的一切,都打上了方云的烙印。
而属于我和老伴儿的痕迹,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我开始失眠。
夜里,我常常一个人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风声。
我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想起我和老伴儿刚结婚的时候,挤在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冬天没有暖气,我们就抱着一个热水袋,互相取暖。
想起我们有了孩子,为了给他买一架钢琴,我们俩吃了三个月的咸菜馒头。
想起我们退休后,手牵着手,去过很多地方。
那些日子,有苦有甜,但都是我们一起走过来的。
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藏着我们的回忆。
墙上的一道划痕,是儿子小时候调皮用小刀刻的。
地板上的一块烫印,是我不小心把烙铁掉在上面留下的。
阳台的栏杆上,还挂着老伴儿当年种葡萄留下的藤蔓。
这些,都是我们生活的证据。
可现在,方云来了。
她用她的方式,在覆盖这些证据。
她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她只是想把工作做好,想把我照顾好。
她越是尽心尽力,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我像是守着一座城池的老兵。
敌人没有发动猛烈的攻击,而是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蚕食我的领地。
我眼睁睁地看着城墙一寸寸地倒塌,却无能为力。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她都是个“好人”。
连我自己,都找不出一丝指责她的理由。
这种无力感,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脾气也越来越古怪。
方云给我端来饭,我会嫌烫。
她给我倒水,我会嫌凉。
她推我出去散步,我会说太阳太大。
我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宣泄着我的不满。
可方云,从来不跟我计较。
她总是那么平静。
我发脾气,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等我发完。
然后,她会把烫了的饭菜拿去吹凉,把凉了的水给我换成温的。
她的脸上,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有时候,我看着她,会觉得她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她在我家,已经快一年了。
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她为什么会来做保姆。
她也从来不问我过去的事。
我们俩,就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她负责我的身体,我守着我的灵魂。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清晰的界线。
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天,是老伴儿的忌日。
我一早就醒了。
我让方云把我推到老伴儿的房间。
那个房间,自从她走后,我就再也没让任何人进去过。
里面的东西,都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画架上,还放着她没画完的油画。
书桌上,还摊着她看到一半的书。
衣柜里,还挂着她最喜欢的那件旗袍。
我让方云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交给我。
我说,这个房间,以后谁也不许进。
方云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接过了钥匙。
那天,我让方云不用做饭,我想一个人待着。
我在老伴儿的房间里,待了一整天。
我摸着她用过的东西,闻着空气里残留的、她淡淡的味道,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傍晚的时候,我饿了。
我转着轮椅出来,发现方云不在客厅。
厨房里也没有人。
我喊了她几声,没人应。
我心里有点慌。
这个女人,跑到哪里去了?
我转着轮椅,在一楼找了一圈,都没看到她。
最后,我看到了她房间的门,虚掩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轮椅摇了过去。
我从门缝里,看到方云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相框,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在哭。
哭得很压抑,没有声音,只有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情绪失控的样子。
原来,她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她也会哭。
我悄悄地退了回来,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
眼睛红红的,但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说:“叔,您饿了吧?我马上去做饭。”
我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事。”
那天晚上,她做的饭,盐放多了。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吃着。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方云。
我发现,她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
我发现,她有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她总是随身带着。
我发现,她偶尔会对着阳台上的花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心里充满了好奇。
这个女人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转眼,就到了年底。
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孙子回来看我。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小孙子很喜欢方云,总是“方奶奶、方奶奶”地叫着。
方云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那种笑,不是平时那种客气的、疏离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
她会抱着孙子,给他讲故事。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春天的风。
她会变着花样,给孙子做好吃的。
看着孙子吃得满嘴流油的样子,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不再是那个冰冷的、没有感情的保姆。
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笑会疼的普通女人。
除夕那天,儿子一家要在这里过夜。
家里只有两间卧室,儿子就跟我商量,说让方云去住酒店。
我还没开口,方云就主动说:“没关系,我回家住一晚就行。”
我愣住了。
回家?
她在这里,还有家?
儿子也愣了一下,然后说:“方姨,您家在哪儿?要不我送您回去?”
方云摆了摆手,“不远,我自己坐公交车就行。”
说完,她就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很快,她就拎着那个来时的小行李包出来了。
她跟我们道了别,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
电视里很热闹,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都是儿媳妇做的。
味道也很好。
可我就是觉得,不如方云做的顺口。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总觉得,这个屋子,太空了。
太安静了。
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忽然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方云的存在。
习惯了早上醒来,就能闻到她煮的粥的香味。
习惯了午后,她推着我在花园里散步的沉默。
习惯了晚上,厨房里传来的、她洗碗时哗哗的水声。
她的存在,就像空气一样。
平时感觉不到,可一旦失去了,就会觉得窒息。
第二天,大年初一。
方云一早就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一些自己做的点心。
她说:“叔,新年好。这是我老家的一点特产,您尝尝。”
我看着她,她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新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气色看起来比平时好了很多。
我接过点心,说:“你也新年好。”
那天,儿子一家要回去了。
临走前,儿子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爸,您觉得方姨怎么样?要是不满意,过完年我再给您换一个。”
我沉默了很久。
换一个?
换一个什么样的?
再换一个,是不是又要从头开始,去适应一个新的陌生人?
是不是又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被另一个人,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改造一遍?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就她吧。”
儿子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送走儿子一家,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跟方云,还是像以前一样。
她照顾我,我接受她的照顾。
我们很少说话。
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悄地改变了。
我不再对她充满敌意和抗拒。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
有一次,我看到她又在对着阳台上的花发呆。
我让-她把我推过去。
我问她:“你很喜欢花?”
她点点头,“嗯。”
“我老伴儿也喜欢。”我说,“这些花,都是她留下来的。”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她提起我的老伴儿。
我指着那盆开得正艳的月季,说:“这盆叫‘和平’,是她最喜欢的品种。她说,这个名字好,听着就让人心里安生。”
方云看着那朵粉白色的月季,轻声说:“是很好。”
我又说:“她以前是个美术老师,喜欢画画。那个锁着的房间,就是她的画室。”
方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从那以后,我偶尔会跟她说一些过去的事。
我说,我跟老伴儿是自由恋爱,当年我为了娶她,差点跟家里闹翻。
我说,我们俩年轻的时候,都喜欢旅游,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我说,她走的那天,天气也像今天这么好。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好好吃饭。
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她听。
她总是那个最好的听众。
不打断,不评价,只是安静地听着。
有时候,我说着说着,会流下眼泪。
她就会递给我一张纸巾。
她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淡淡的、我能看懂的悲伤。
我猜,她一定也有着和我相似的经历。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方云,你……能跟我说说你的事吗?”
她正在给我按摩腿,听到我的话,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她说,她也有一个家。
她的丈夫,是一个中学物理老师,很木讷,但对她很好。
他们有一个儿子,长得很帅,学习也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她说,她本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五年前,她的丈夫,因为一场意外,走了。
一年后,她唯一的儿子,在一次野外考察中,失足掉下了山崖。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她的眼睛里,却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我听着,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如此平静的女人,身上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痛苦。
她说:“那两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我每天就对着他们爷俩的照片发呆。我觉得,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后来,我一个亲戚看不下去了,就把我从老家带了出来,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她说,换个环境,找点事做,也许就好了。”
“刚来的时候,我其实什么都不想干。我看着这个家,看着您,我就想起我的家,我的人。我觉得,老天爷真不公平,凭什么把我的幸福都夺走了,却让别人活得好好的。”
她说到这里,抬起眼,看了我一眼。
“所以,一开始,我就是把这当成一份工作。我只想把您照顾好,拿到我的工资,别的,我什么都不想。”
“我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是想把那些不好的回忆都扫掉。”
“我给您做有营养的饭菜,是希望您能健健康康地活着。”
“我看到您那么思念您的老伴儿,其实,我心里是嫉妒的。”
“我嫉妒您,至少,您还有回忆。而我,连回忆都不敢碰。我怕一碰,就碎了。”
她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了我的裤子上。
滚烫的。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芥蒂,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原来,她不是在入侵我的世界。
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逃避她自己的世界。
我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着一座孤城。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说:“都过去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孤独,悲伤,却又倔强地活着。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那层冰,彻底融化了。
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聊天。
她会跟我说她老家的趣事。
我会跟她讲我年轻时的工作。
我们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我们都喜欢听邓丽君的歌。
我们都喜欢看老电影。
我们都喜欢吃辣。
有一天,我主动把老伴儿画室的钥匙,交给了她。
我说:“进去看看吧。”
她愣住了。
我笑着说:“她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一个人在里面待久了,会闷的。”
她犹豫了很久,才接过了钥匙。
她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阳光照了进去,照亮了满屋的画作。
她站在画架前,看着那幅没有完成的画,看了很久很久。
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是红的。
她对我说:“阿姨,画得真好。”
那是她第一次,称呼我的老伴儿为“阿姨”。
那一声“阿姨”,让我觉得,这个家,终于又有了温度。
方云开始试着,做一些我老伴儿以前常做的菜。
她会笨拙地学着包荠菜馄饨,结果不是皮破了,就是馅少了。
她会小心翼翼地炖红烧肉,结果不是太咸了,就是太淡了。
我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说:“好吃,有当年的味道。”
她就会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
她也会在阳台上,种上一些新的花。
她说,光有月季和茉莉太单调了,得再种点别的。
于是,我们家的阳台,就变得五颜六色起来。
有红色的天竺葵,有黄色的太阳花,还有紫色的牵牛花。
整个阳台,像个小花园。
我常常坐在花园里,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她会一边浇花,一边哼着邓丽-君的歌。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着她,心里会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这个家,好像又活过来了。
它不再是只存放回忆的纪念馆。
它变成了一个有欢笑,有歌声,有花香的地方。
我儿子再来看我的时候,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说:“爸,您这儿怎么跟公园似的?”
他又看了看我,说:“您气色也越来越好了,好像年轻了十岁。”
我笑了笑。
是啊,我感觉自己是年轻了。
心年轻了。
以前,我觉得,我的世界,在老伴儿走的那天,就静止了。
剩下的日子,不过是在重复和等待。
是方云的到来,让这个静止的世界,重新转动了起来。
她没有带走我的回忆。
她只是帮我把回忆擦拭干净,然后,在旁边,放上了一束新的鲜花。
她让我明白,生活,不只有过去。
还有现在,和未来。
有一天,我们俩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一个情感节目,讲的是两个老人搭伙过日子的故事。
主持人问,什么是家?
我转头,问方云:“你觉得,什么是家?”
方云想了想,说:“以前,我觉得,有我丈夫和儿子在的地方,就是家。”
“现在呢?”我问。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现在我觉得,有饭吃,有话说,有人等,就是家。”
我听着,心里一热。
是啊。
有饭吃,有话说,有人等。
多简单,又多奢侈的幸福。
我和方云,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法律上的夫妻。
我们只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
我们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我们一起,把这个冰冷的屋子,重新变成了一个家。
现在,方云来我家,已经一年多了。
她确实越来越滋润了。
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
她的歌声,也越来越响亮。
她甚至还学会了用微信,每天在朋友圈里,晒她种的花,她做的菜。
而我呢?
我还是会难受。
但那种难受,已经不一样了。
以前,我的难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正在失去。
现在,我的难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拥有得太多。
我常常会在夜里醒来,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会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我害怕,有一天梦醒了,她会离开。
这个好不容易才重新暖起来的家,会再次变得冰冷。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让我难受。
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自私。
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
她帮我走出了过去的阴影。
我也应该,祝福她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前几天,她跟我说,她老家的一个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
是个退休的老师,人很不错。
对方想让她回去见一面。
她问我,可不可以请几天假。
我听完,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
我沉默了很久,才说:“这是好事啊,应该去。”
我又说:“要是觉得合适,就别回来了。”
她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叔……”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耗着。找个好人,好好过日子。”
我转过轮椅,背对着她。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去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可以的。”
那天下午,她就走了。
还是拎着那个小小的行李包。
她走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去送她。
我听着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整个屋子,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让我心慌。
我在窗边,坐了很久很久。
看着窗外那棵老樟树。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好像在哭。
我想,就这样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能陪我走过这一程,我已经很感激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
可是,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厨房里,有她买的新的调味罐。
阳台上,有她种的五颜六色的花。
我的床头,还放着她给我织的毛线护膝。
我每天看着这些东西,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一个星期后,我的儿子来看我。
他一进门,就惊讶地问:“爸,方姨呢?”
我说:“她回老家了。”
儿子“哦”了一声,然后说:“那您这几天怎么过的?吃饭怎么办?”
我说:“我自己随便弄点吃的就行。”
儿子看着我,叹了口气。
“爸,要不,我再给您找一个?”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
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另一个人了。
那天,儿子陪我聊了很久。
临走的时候,他把手机落在了茶几上。
我拿起来,想给他送下去。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条微信消息。
是方云发来的。
上面写着:“小张,我回来了。在楼下。你爸他……还好吧?”
我看着那条消息,愣住了。
她回来了?
我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赶紧把轮椅摇到窗边,往下看。
楼下的小花园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棵老樟树下,抬头往上看。
是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暗红色的棉袄,手里拎着那个小小的行李包。
四目相对。
我看到她,冲着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像冬日里的太阳。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
我也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心,终于安定了。
这个家,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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