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天桥上,看着下面流淌的车河,每一盏车灯都是一颗迷失的、加速离去的星星。我的胃在叫,一种空洞的、带着回响的叫声,像是在抗议我中午只用一包干脆面敷衍了它。
那天的风,有一种铁锈的味道。
不,或许不是风,是这个城市本身的味道。
我站在天桥上,看着下面流淌的车河,每一盏车灯都是一颗迷失的、加速离去的星星。我的胃在叫,一种空洞的、带着回响的叫声,像是在抗议我中午只用一包干脆面敷衍了它。
手机屏幕上,绿色的应用图标旁,那个红色的数字“28.8”像一枚生了锈的图钉,扎在我的视网膜上。
二十八块八。
这是我,李默,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四年,在这座名为“奇迹之城”的钢铁森林里,全部的身家。
它不够我吃一顿体面的晚餐,不够我坐地铁回家后再买一瓶水,甚至不够我在这个月的房租催缴单上,画上一个象征性的逗号。
它只够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声的羞耻。
我收起手机,准备走下天桥,去那个永远飘着廉价肉汤香味的巷子里,解决我的晚餐。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他。
一个大爷。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身形干瘦,正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颗蔫头耷脑的青菜。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与地心引力进行一场艰苦的谈判。
然后,就在我视线的正下方,人行道的边缘,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绊了一下。
整个过程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的身体先是前倾,网兜脱手,青菜滚落一地。接着,他的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像一截被伐倒的老树,朝着地面倒下去。
砰。
世界静止了。
周围的人流像是被一块巨石投入的溪水,迅速向两边分开,绕过那个倒在地上的老人,然后又在不远处重新汇合,继续匆忙地向前流淌。
没有人停下。
一个都没有。
我站在天桥上,成了唯一的观众。我的心脏开始不规则地跳动,一种古老的、被教育了二十多年的道德准则,像幽灵一样从我的身体里浮现出来。
“要帮助有困难的人。”
“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
可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尖锐、更现实的声音,在我脑子里疯狂尖叫。
“碰瓷!”
“讹诈!”
“你赔得起吗?”
那个声音指向我手机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数字:28.8。
我僵在原地,双脚像被灌了铅。下去,还是不下去?这是一个问题。一个价值可能远超二十八块八的问题。
几分钟过去了,大爷还躺在地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呻吟。围观的人开始多了一些,但都保持着一个安全、文明的距离,像是在参观动物园里的珍稀物种。
他们举着手机,窃窃私语。
我的手心全是汗。
最终,那个该死的、不合时宜的良知,还是战胜了赤裸裸的贫穷。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的勇士,迈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天桥。
我挤开人群,走到大爷身边。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表情痛苦,演技堪称一流。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一个既能对话又看似没有身体接触的微妙距离。
我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我脑中、我认为足以自保的问题。
“大爷……”
“我问一下……我手机余额,就剩二十八块八了。”
我拿出手机,把那个鲜红的数字展示给他看,像是在出示我的“免责声明”。
“您看,这钱……能扶您吗?”
空气瞬间凝固。
周围举着手机的人群,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这位躺在地上的大爷身上。
大爷紧闭的双眼,慢慢地,掀开了一条缝。
他的目光浑浊,却又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锐利,他先是扫了一眼我手机屏幕上那个可怜的数字,然后,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
他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
那不是痛苦的抽搐,更像是一种……混合了无奈和好笑的表情。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挣扎着要起来,也没有呻igh得更大声。
他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了一块足够躺下一个人的地方。
他再次睁开眼,看着我,用一种无比真诚的、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秘密的语气,对我说道:
“孩子,别站着了。”
“快,一起躺下。”
第1章 余额28.8的道德困境
我躺下了。
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的大脑其实是一片空白的。
理智告诉我这很荒谬,尊严在尖叫,路人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但我的身体,却无比诚实地,听从了大爷的召唤。
或许是贫穷压垮了最后一根神经,或许是生活的荒诞让我觉得,再多一点荒诞也无所谓。
我缓缓地,以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姿态,在大爷身边躺了下来。
冰冷的水泥地面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阵寒意。我能闻到灰尘和汽车尾气混合的味道,还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世界颠倒了过来。
行人的腿像移动的柱子,天空被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形状。
“这就对了。”大爷在我身边,用一种欣慰的语气说道,仿佛我是一个终于开窍的徒弟。
“躺下,就别想那么多了。”
人群炸开了锅。
“我靠!这什么情况?碰瓷还带组团的?”
“这小伙子脑子没问题吧?”
“行为艺术?还是社会实验?”
闪光灯开始亮起,快门声此起彼伏。我和大爷,成了这个黄昏最热门的街头景观。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一块被丢在铁板上的鱿鱼,任人围观,炙烤。
“别紧张。”大爷的声音再次传来,平稳而有力,“记住,我们现在是受害者。受害者要有受害者的样子。”
我睁开眼,侧过头看他。
他一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享受。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充满痛苦感的呻吟。
“哎哟……我的腰……断了……断了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悲情。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开始尝试呻吟。
“呃……我的腿……好像……也动不了了……”
我的声音干涩,充满了尴尬。
“不对。”大爷立刻纠正我,“你这像便秘。要发自丹田,带着哭腔,要让听见的人,感同身受,心生愧疚。”
他亲自给我示范了一遍。
“哎——哟——喂——!哪个天杀的撞了我们爷俩啊——!没天理了啊——!”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荡气回肠。
我惊呆了。
这哪里是碰瓷,这分明是殿堂级的表演艺术家。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已经有人开始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
“你看那小伙子,脸色惨白,估计伤得不轻。”
“是啊是啊,那老大爷更惨,都快没气了。”
我脸色惨白,是因为我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外加又饿又窘迫。
大爷快没气,是因为他刚刚吼了那一嗓子,正在换气。
“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远处,传来了刺耳的鸣笛声。
我心里一紧,本能地想爬起来。一只干瘦但有力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躺好。”大爷的眼睛依旧闭着,嘴里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好戏,才刚开始。”
救护车和警车呼啸而至。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和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冲了过来,熟练地分开了人群,拉起了警戒线。
一个年轻的警察蹲下身,看着我们。
“大爷,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很公式化,带着一丝不易察ึง的疲惫。
大爷的呻吟声立刻拔高了一个八度。
“警察同志……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我带着我孙子……过马路……一辆车……嗖一下就过去了……把我们刮倒了……”
孙子?
我差点没忍住,一口气呛在喉咙里。
警察的目光转向我,带着询问。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配合。我用尽毕生演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点了点头。
“车呢?看清车牌了吗?”警察问道。
“太快了……没……没看清……就记得是辆黑色的……很贵的那种……”大爷的声音充满了“虚弱”和“委屈”。
警察皱了皱眉,站起身,和旁边的同事交流了几句。
医护人员走了过来,开始给我们做初步检查。
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蹲在我身边,轻声问:“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我……我头晕……恶心……腿动不了……”我含糊地说道。
“先别动,我们给你固定一下。”
很快,我和大爷都被抬上了担架,固定得像两根木乃伊。
被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我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那些举着手机的脸。他们的表情各异,有同情,有好奇,有麻木,也有鄙夷。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躺在这里,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我不用再站着,去面对那些目光了。
救护车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车厢里,除了仪器的滴滴声,一片寂静。
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大爷,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侧过头,看着被固定得严严实实的我,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小子,第一次?”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感觉怎么样?”
“像个傻子。”我老实回答。
他低声笑了起来,胸腔发出“呵呵”的震动声。
“傻子才站着看热闹。聪明人,都懂得什么时候该躺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在传授什么独门秘籍。
“待会儿到了医院,记住,就说浑身疼,哪里都疼,但是CT、核磁共振,什么都查不出来。医生问什么,你就说不知道,不记得,就是疼。”
“为什么?”我不解。
“这叫‘主观症状,客观无体征’。是咱们这行的最高心法。”
“咱们……这行?”我感觉我的世界观正在被重塑。
“对。”大爷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欢迎加入,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搭档了。”
救护车呼啸着,把我从一个一贫如洗的城市边缘人,载向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而我的口袋里,依然只有那二十八块八毛钱。
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却莫名地踏实了许多。
第2章 人行道上的舞台
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我和大爷,或者说,我和我的“新晋爷爷”,被并排停放在急诊室外的过道上。
我们成了这股味道中最引人注目的两个样本。
医生和护士来来回回,用一种见惯了生死的眼神打量我们,然后开出一连串的检查单。
警察则在一旁做着笔录,反复询问着那辆“不存在的”黑色豪车。
大爷的表演无懈可击。
他时而呻吟,时而昏睡,时而清醒过来,拉着警察的手,老泪纵横地哭诉自己命苦,孙子可怜。
我,作为那个“可怜的孙子”,只需要保持沉默和痛苦的表情就够了。
这对我来说并不难。
因为我真的很痛苦。
我的胃在灼烧,我的尊严在哀嚎,我的未来,则像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太平间”大门一样,幽暗而冰冷。
一系列检查做下来,结果如大爷所料。
我们俩,除了几处无伤大雅的皮外擦伤,什么毛病都没有。
“软组织挫伤,建议留院观察。”医生最后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
警察那边,因为没有目击者,没有监控拍到,肇事车辆如同人间蒸发,最终也只能定性为“交通意外,肇事方逃逸”。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就在我以为这场闹剧即将以不了了之收场时,大爷给我上演了真正的大师课。
他用颤抖的手,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立刻开启了新一轮的表演。
“喂……是电视台吗?是《今日说法》栏目吗?”
不,后来我听清了,他说的是《城市焦点》。
“我要曝光啊!青天大老爷啊!我们爷孙俩,在市中心被车撞了,肇事司机跑了,现在我们躺在医院,没人管啊……社会太冷漠了,人心不古啊……”
他的声音,通过手机听筒,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充满了感染力。
我敢打赌,电话那头的记者,一定能脑补出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在医院走廊里绝望哭泣的画面。
挂掉电话不到半小时,一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和一个拿着话筒的女主持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镁光灯一开,大爷立刻进入了状态。
他声情并茂地,将之前对警察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地润色了一遍,讲得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女主持人义愤填膺,对着镜头,痛斥肇事者的无良,呼吁社会各界伸出援手。
我,作为背景板,只需要在镜头扫过来的时候,适时地皱一下眉头,或者发出一声虚弱的叹息。
这期节目,后来我看到了。
在电视上,我那张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显得格外憔悴的脸,被特写镜头放大,配上悲情的背景音乐,简直就是“当代悲惨青年”的最佳代言人。
节目播出后的第二天,效果立竿见影。
医院的领导来了,交警队的领导来了,街道办的领导也来了。
他们围在我们的病床前,嘘寒问暖,表情沉痛,纷纷表示会“高度重视”,“尽快处理”。
然后,一些好心市民和企业代表,也提着水果篮和营养品,前来慰问。
最重要的是,一个“见义勇为基金会”的账户,被公布了出来,用于接收社会各界的爱心捐款。
我和大爷,从两个无人问津的“受害者”,一夜之间,变成了被舆论和爱心包围的“城市焦点”。
我们被安排进了双人病房,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照料。
每天,我只需要躺在床上,扮演一个身体虚弱但内心坚强的“好孙子”,配合前来探望的人们,合影,说几句感谢的话。
大爷则负责接受采访,声泪俱下地感谢社会,感谢政府。
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魔幻的一段日子。
我吃着爱心人士送来的高级营养餐,看着电视上关于我们的报道,感觉自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闯入了一场盛大的、不属于我的颁奖典礼。
我账户里的余额,依旧是28.8。
但我的胃,却第一次,被填得满满当当。
一天晚上,探视的人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大爷。
他靠在床头,一边剔牙,一边用遥控器换着台。
“感觉怎么样?”他忽然问我。
“不真实。”我老实回答。
“这就对了。”他笑了笑,“真实的世界,是冰冷的,是硬邦邦的。只有像这样,把它搅和得模糊一点,虚幻一点,它才会变得温暖起来。”
“可我们是在骗人。”我小声说,这句话像是对我自己说的。
大爷把牙签一扔,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
“孩子,你告诉我,什么是骗?”
“我们没被车撞,却说被撞了,这不是骗吗?”
“那辆黑色的车,或许不存在。但撞倒我们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大爷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那东西,叫‘冷漠’,叫‘无视’,叫‘规则’。它每天都在撞人,把人撞得头破血流,只不过,它没有轮子,不会留下刹车印罢了。”
我愣住了。
“我们躺在地上,没人扶,这是真的吧?”
我点了点头。
“你口袋里只剩二十八块八,活不下去,这也是真的吧?”
我再次点头,脸颊有些发烫。
“那我们用一种没人受伤的方式,让那些站着的人,那些口袋里有无数个二十八块八的人,低下头来看看我们,分一点温暖给我们,这算骗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
“我觉得,这不算骗。这叫‘资源再分配’。”
“或者,你也可以叫它,‘人行道上的戏剧’。我们是演员,也是导演。我们搭起舞台,让所有路过的人,都有机会选择自己的角色。是选择当一个冷漠的看客,还是当一个善良的观众。”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心中那块写着“道德”的、早已裂痕斑斑的石碑。
我无言以对。
是啊,当我站在天桥上,看着他倒在地上,犹豫不决的时候,我难道不也是一个冷漠的看客吗?
如果我没有那一点点冲动走下去,如果我没有问出那个荒唐的问题,那么此刻,我可能还在某个角落,用我那二十八块八,买一碗最廉价的汤面,继续我那看不见尽头的、冰冷而真实的生活。
“别想那么多了。”大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重新躺了下去。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有的人负责演光鲜亮丽的主角,有的人就得负责演路边的乞丐。我们现在,不过是给自己争取了一个有台词的龙套角色罢了。”
他打了个哈欠。
“睡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什么硬仗?”
“分钱。”
第3章 导师与学徒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和大爷,在一众媒体和相关单位领导的“欢送”下,像两位凯旋的英雄。
我们对着镜头,九十度鞠躬,感谢所有人的关心。
大爷的眼眶里,还适时地挤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我站在他身后,努力模仿着他的悲伤与感激,但心里却在计算着另一笔账。
根据基金会公布的数字,这次我们总共收到了社会各界捐款,七万三千六百二十八元。
七万多。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像一个天文单位。
它足以支付我未来好几年的房租,让我可以顿顿吃上牛肉面,甚至,可以让我换掉那部屏幕碎裂、运行卡顿的旧手机。
坐上街道办派来的“关爱专车”后,大爷脸上的悲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使的是一种生意人般的精明。
“去城南,找个安静点的茶馆。”他对司机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点了点头。
茶馆的包间里,氤氲的茶香,暂时驱散了医院的消毒水味。
大爷从他那个破旧的中山装内袋里,摸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崭新的银行卡。
“钱,都在这里了。”他把卡推到我面前。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大爷,这……”
“叫我王哥,或者老王。”他摆了摆手,“大爷大爷的,把我叫老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王……王哥。”我有些别扭地改了口。
“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按规矩,新人入行,第一次的份子,三七开。你三,我七。”
我愣了一下。
七万多的三成,也有两万多。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我没有任何异议,点了点头。
“不过……”老王话锋一转,眯着眼睛看着我,“这次,情况特殊。”
我的心提了起来。
“这个局,点子是你出的。”他说。
“我?”我一脸茫然。
“‘余额28.8能扶你吗?’”老王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我当时的话,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这句话,是点睛之笔。它一下子就把一个普通的社会事件,变成了一个带有黑色幽默的社会话题。没有这句话,就没有后面的记者,没有那么大的关注度,更没有这七万多块钱。”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所以,这次,咱们五五开。”
五五开?
那就是三万六千多。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这……这太多了,王哥。我什么都没做。”
“不。”老王摇了摇头,“你做了最重要的事。你提供了创意。在这个行当里,体力是次要的,演技是基础,而创意,才是最值钱的。”
他把卡又往我面前推了推。
“密码六个八。你自己去取。取完之后,把卡给我。以后,咱们就是搭档了。”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不敢伸手去接。
“怎么?嫌少?”老王挑了挑眉。
“不,不是。”我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是觉得不真实。我上了四年大学,工作了四年,没日没夜地加班,加起来都没攒下这么多钱。”
“所以说,你之前的路,走窄了。”老王靠在椅子上,一副人生导师的派头。
“你以为你在工作,其实,你是在被‘规则’剥削。你创造的价值,大部分都被拿走了,留给你的,只够你活下去,继续为他们创造价值。”
“而我们现在做的,恰恰相反。”他的眼中闪着光,“我们是在利用‘规则’,从这个坚硬的、冷漠的系统里,撬出一点资源来,养活我们自己。”
“我们不偷,不抢,我们只是上演了一出戏。有人愿意买票,我们就收下。这很公平。”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他的歪理,似乎总能精准地击中我内心最脆弱、最迷茫的地方。
我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张银行卡。
卡片很轻,但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这就对了。”老王满意地笑了,“拿着这笔钱,先去干三件事。”
“第一,租个好点的房子。人,得有个像样的窝,才能挺直腰杆。”
“第二,买几身体面的衣服。记住,咱们这行,行头很重要。有时候,你穿得越破,别人越不信你。你得穿得像个‘落难的体面人’,这才能激起别人的同情心。”
“第三,去吃一顿好的。把胃养好了,才有力气,跟这个世界继续耗下去。”
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李,记住,我们不是乞丐。我们是‘城市生态观察员’,是‘人性行为艺术家’。我们要用我们的方式,提醒这个城市,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人在挨饿,还有人在挣扎。”
“我们的每一次‘摔倒’,都是一次行为艺术。我们的每一次‘呻吟’,都是一声社会警钟。”
那天下午,我从银行的ATM机里,取出了三万六千八百一十四块钱。
当机器“哗啦啦”地吐出一大叠崭新的钞票时,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我把钱紧紧地抱在怀里,快步走出了银行。
我没有立刻去找房子,也没有去买衣服。
我走进了街角那家我觊觎了很久,却从来不敢踏进去的牛肉面馆。
“老板,来一碗牛肉面。多加肉,加双份!”
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时,我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大块的牛肉,劲道的面条,浓郁的汤头。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感觉自己像一个饿死鬼投胎。
汤,都被我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面,我靠在椅子上,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胃里暖暖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明白了老王说的“导师与学徒”的真正含义。
他教我的,不仅仅是如何“碰瓷”,如何赚钱。
他是在教我,如何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用一种同样荒诞的方式,活下去。
而我,这个昔日的“好学生”,正在这条全新的、离经叛道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第4章 城市的猎场
有了钱,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告别了那个终年不见阳光、蟑螂比人还多的地下室,在离市中心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里,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阳光可以洒满整个房间。
我扔掉了所有破旧的衣服,去商场买了几套老王口中“落难的体面人”该穿的行头——质地不错的休闲裤,看起来很旧但其实很贵的夹克,还有一双磨砂皮的鞋子。
我甚至换了一个新手机。
当我站在新家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红润、衣着得体的自己时,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贫穷在我身上刻下的那些畏缩、自卑的痕迹,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抚平了。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里,依旧是那个揣着二十八块八,在天桥上瑟瑟发抖的李默。
我和老王,成了正式的搭档。
他成了我的导师,开始系统地向我传授这门“街头生存艺术”的精髓。
“我们的工作,就像狩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老王指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对我说道。
“城市,就是我们的猎场。而行人,就是我们的猎物。”
“但我们不是什么猎物都下手的。我们有我们的原则和规矩。”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不选真正的穷人。你看那个捡瓶子的大妈,那个送外卖的小哥,他们比我们还难。我们不能向更弱者挥刀,这是底线。”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不选真正的恶人。那些满脸横肉、一看就不好惹的,我们躲远点。我们是求财,不是玩命。”
“那我们选什么样的?”我问。
“我们要选那种,‘伪善的中产’。”老王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们受过良好教育,有体面的工作,注重社会评价。他们内心或许冷漠,但他们需要维持一个‘善良、有教养’的社会形象。他们的同情心,是需要被围观的。”
“这种人,最好辨认。你看那个,穿着一身名牌运动装,在公园里慢跑,耳朵里塞着耳机,对周围一切都视而不见的男人。他不是在锻炼,他是在展示一种‘健康、自律’的生活方式。”
“还有那个,推着婴儿车,一边走一边用手机高声谈论孩子早教课程的女人。她不是在带孩子,她是在炫耀她的育儿理念和经济实力。”
“这些人,就是我们最好的‘客户’。”老王总结道,“他们的钱,最好赚。因为他们付钱,买的不是我们的健康,而是他们自己的‘道德优越感’。”
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从未想过,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观察和解构一个城市。
在老王的指导下,我开始学习各种“专业技能”。
如何摔得逼真,既能产生视觉冲击力,又不会真的伤到自己。
如何在不同的场景下,设计不同的“剧情”。比如,在超市门口,可以设计成被购物车撞倒;在地铁站,可以设计成被拥挤的人流挤倒。
如何通过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判断“猎物”的心理状态,从而决定是该“声泪俱下”,还是该“通情达理”。
我们甚至还准备了各种道具。
一个装着几本旧书的布袋,可以用来扮演“落魄的知识分子”。
一个空了的药瓶,可以在关键时刻,暗示我们是“身患重病的可怜人”。
我们的第二次合作,是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门口。
那天下着小雨,我们盯上了一个开着宝马车、准备出门的女人。她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优雅的套裙。
就在她的车缓缓驶出地库时,老王算准时机,一个“趔趄”,摔倒在她的车头前。
我则立刻冲上去,抱着他,大喊:“爸!爸!你怎么了!”
女人吓坏了,赶紧下车查看。
接下来的剧情,就完全按照我们预演的剧本发展。
女人急着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派对,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叫警察和保险公司,留下任何不良记录。
老王则躺在地上,捂着胸口,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
我则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一边说着“我爸有心脏病”,一边质问她“为什么开车不看路”。
周围很快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邻居。
在舆论和时间的双重压力下,女人最终选择了“私了”。
她从钱包里,拿出了一万块现金,塞到我手里。
“求求你们了,我真的赶时间。这点钱,你们拿着,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我“勉为其难”地收下钱,然后和几个“好心”的邻居一起,把老王“扶”了起来。
女人如释重负,驱车离去。
我们则在走出几百米后,拐进一个无人的小巷。
老王立刻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精神矍铄,哪里还有半点“心脏病发”的样子。
他从我手里接过那一万块钱,数出五千,递给我。
“干得不错,小李。你的哭戏,越来越有感染力了。”
我接过那厚厚的一叠钞票,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
只有一种空洞和麻木。
我看着巷子外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再看看我们躲藏的这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忽然感觉,我们就像是城市肌体上的两只寄生虫。
靠吸食别人的“伪善”和“恐惧”为生。
“怎么了?不开心?”老王看出了我的异样。
“王哥,我们……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我低声问。
老王沉默了片刻。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小李,你以为,那些坐在写字楼里,敲着键盘,做着PPT的人,就比我们高尚吗?”
“他们卖的,是自己的时间、健康和灵魂。而我们,卖的只是一点演技和尊严。”
“本质上,没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活下去。”
他说完,掐灭了烟头,转身走出了小巷。
“走吧,去吃点好的。今天,咱们吃海鲜。”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有些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带着我,穿行在这片危机四伏、却又充满机遇的城市猎场里。
而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第5章 意外的变量
日子,就在一次次的“摔倒”与“爬起”中,循环往复。
我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收入也越来越稳定。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和老王在街上溜达,像两个便衣警察,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得手后,我们就去吃一顿大餐,然后各自回家。
没有KPI,没有老板的训斥,没有没完没了的加班。
我甚至有了一些存款。
我开始觉得,老王说的是对的。这或许,才是最适合我的生存方式。
我内心的那点不安和愧疚,被日益增长的银行卡余额,和安逸的生活,慢慢地麻痹了。
我告诉自己,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从那些为富不仁的人身上,取走了一点点他们不在乎的东西。
我们是现代版的“罗宾汉”。
直到那天,我们遇到了那个女孩。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广场。
我们选定了这里,因为这里人流量大,“优质客户”多。
我们的目标,是一个挎着爱马仕包包,踩着高跟鞋,步履匆匆的女人。
从她的穿着和神态判断,她符合老王口中“伪善的中产”的一切特征。
剧本,还是老一套。
老王在她经过的瞬间,精准地“摔倒”在她脚边。
我立刻冲上去,开始我的表演。
“哎呀!我的天!你怎么走路的!”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脸上露出了厌恶和警惕的表情。
“你别胡说,我根本没碰到他。”
“没碰到他自己会倒吗?你看看,我爸年纪这么大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吗?”我按照剧本,开始大声嚷嚷。
我们的争吵,很快吸引了人群。
人们围了上来,指指点点。
女人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自己的形象。她皱着眉,从包里拿出钱包,似乎准备破财消灾。
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让一让,我是医学院的学生,让我看看。”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个穿着白色T恤,背着帆布包,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挤了进来。
她长得很清秀,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
老王和我,心里都是一沉。
这是我们最不愿遇到的情况——专业的医疗人员。
我们的表演,在他们面前,很可能不堪一击。
女孩蹲下身,开始给老王做检查。
“大爷,您哪里不舒服?能听到我说话吗?”她的声音很温柔。
老王闭着眼睛,继续呻吟,不敢搭话。
女孩检查得很仔细,她检查了老王的瞳孔,按压了他的四肢,询问他疼痛的具体位置。
我紧张地站在一旁,手心全是汗。
几分钟后,女孩站起身,对那个准备掏钱的女人说:“阿姨,您别担心。大爷的生命体征很平稳,应该没有大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送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然后,她又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真诚和同情。
“这位大哥,你别急。我已经打了120了,救护车马上就到。”
她的话,让我们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
如果继续闹下去,等救护车来了,到了医院,我们的骗局很可能被戳穿。
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时,女孩接下来的举动,彻底击溃了我。
她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钱包。
那是一个很旧的、已经洗得发白的钱包。
她打开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那是一些零零散散的钞票,有几张一百的,还有一些十块、二十的。
她把钱,全都递到我面前。
“大哥,我……我这个月生活费就剩这么多了。一共是三百二十六块钱。我知道不多,但你们先拿着,给出租车费,去医院挂个号,应该够了。”
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没有任何的怀疑,没有任何的防备。
只有最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善良。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些钱,再看看她那张真诚的脸,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愣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那个挎着爱马仕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躺在地上的老王,也停止了呻吟。他透过眼缝,看着那个女孩,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震动。
“快拿着啊,大哥。”女孩见我没反应,又把钱往前递了递。
“我……”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一种强烈的、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们像两个小丑,精心排练了一场闹剧,却被一个最纯粹的观众,用最真诚的善意,剥下了所有的伪装。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所谓的“原则”,所谓的“罗宾汉”行径,是多么的可笑和自欺欺人。
我们筛选“猎物”,避开穷人,不是因为我们善良。
而是因为,穷人的善良,我们承受不起。
它像一面镜子,会照出我们内心最真实、最丑陋的模样。
第6章 一碗牛肉面的真相
最终,我没有接那个女孩的钱。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然后,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我弯下腰,把躺在地上的老王,一把扶了起来。
“爸,你没事吧?我们……我们自己去医院就行了。”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老王显然也没料到我会这么做。他被我扶起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周围的人群,也都愣住了。
那个医学院的女孩,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就对了。我帮你们叫车吧。”
“不用了,谢谢你。”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拉着老王,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们挤出人群,快步走着,身后传来各种议论声。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一直走到一个无人的街角,才停了下来。
老王甩开我的手,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疯了?!”他低声吼道,“你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吗?马上就要到手的钱,就这么让你给搅黄了!”
“王哥,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什么我!你是不是觉得那三百多块钱太少,看不上?”
“不是的!”我急忙解释,“我……我只是……我没法拿她的钱。”
“为什么没法拿?钱就是钱,管它是从爱马仕包里拿出来的,还是从帆布包里拿出来的,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终于鼓起勇气,迎着他的目光,“王哥,我们之前说好的,我们不骗好人,不骗穷人。那个女孩,她是个好人,她也是个穷人!”
“狗屁!”老王啐了一口,“在这个城市里,谁比我们更穷?谁比我们更需要钱?我们躺在地上,用尊严换钱,我们有什么错?”
他的话,像一根根刺,扎进我的心里。
是啊,我们有什么错?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那么痛,那么羞愧?
我们沉默地对峙着,街角的风,吹得人有些发冷。
过了很久,老王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了。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
“走吧,找个地方,吃碗面。”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们走进了一家牛肉面馆。
就是我第一次“暴富”后,去过的那家。
我们一人要了一碗面,相对而坐,沉默地吃着。
面馆里人声嘈杂,但我们之间,却安静得可怕。
一碗面快吃完的时候,老王忽然开口了。
“你知道吗,小李。很多年前,我也被人撞过。”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是真的被撞。一辆摩托车,闯红灯,把我撞飞了出去。腿断了,在床上躺了半年。”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肇事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是个穷人,进城打工的。他跪在我病床前,哭着求我,说他赔不起,他要是坐牢了,家里就全完了。”
“我当时,也心软了。”老王自嘲地笑了笑,“我看他可怜,就让他走了。医药费,都是我自己想办法凑的。”
“从那以后,我的腿就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我也没法再干重活了。”
“我老婆嫌我成了个废人,跟人跑了。儿子也觉得我丢人,很少回来看我。”
他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完,用手背抹了抹嘴。
“我试过去找工作,保安,清洁工,都没人要。他们嫌我年纪大,腿脚还不方便。”
“后来,我没钱了,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想起了那个撞我的小伙子。我想,他能跪着求我,我为什么不能躺下,去求求别人呢?”
“第一次,我真的很害怕。我躺在地上,浑身发抖。但后来,我发现,这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只要你放下脸,放下尊严,这个世界,总会漏下一点残羹剩饭给你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凉。
“小李,我不是天生就想当个骗子。是这个世界,一步一步,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
“我教你这些,不是想把你变成一个坏人。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活得,比我当年,稍微容易一点。”
面馆里的热气,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忽然明白了,老王那套看似荒诞的“生存哲学”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无奈。
他不是一个纯粹的骗子。
他是一个被生活撞倒后,再也没能真正站起来的人。
而他选择用“摔倒”这种方式,来对抗这个曾经撞倒他的世界。
这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自救。
“王哥……”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别跟个娘们似的。”老王摆了摆手,站起身,“面吃完了,该干嘛干嘛去。”
他走到柜台,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付了账。
走出面馆,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小李。”老王忽然停下脚步。
“嗯?”
“以后,咱们的规矩,得改改。”
“怎么改?”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以后,再遇到像今天那个女学生一样的人……”
“咱们就……真的扶一把吧。”
第7章 告别与选择
那次事件,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看似平静的生活,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我和老王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我们依然是搭档,但我们的话,都变少了。
我们再次“出猎”时,变得比以前更加谨慎。
我们会花更多的时间去观察,去判断。有好几次,我们已经选定了目标,但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
有一次,我们看到一个开着豪车的人,在路边,很耐心地喂一只流浪猫。
老王看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说:“算了,今天收工。”
我们的“收入”,因此锐减。
但我们的心里,却似乎比以前,踏实了一些。
然而,我内心的挣扎,却越来越激烈。
那个女孩清澈的眼神,和她递过来的那三百二十六块钱,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那些被我们“碰瓷”过的人的脸。
他们脸上的惊慌、厌恶、无奈和恐惧,像电影一样,在我脑中反复播放。
我开始怀疑,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像老王说的那样,仅仅是一种“资源再分配”。
我们真的是在敲响“社会警钟”吗?
还是,我们只是在利用人性的弱点,满足自己的私欲?
我们和那些真正的骗子,到底有什么区别?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我的内心。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痛苦。
老王看出了我的变化。
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了他住的地方。
那是在一个老旧的筒子楼里,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
房间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小的电磁炉。
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时的老王,他穿着军装,英姿飒爽。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他们笑得很幸福。
“我年轻的时候,当过兵。”老王指着照片,淡淡地说道。
“在部队里,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服从’和‘责任’。”
“后来,我转业了,回到了地方。我以为,我还可以像在部队里一样,靠着一身正气,活得堂堂正正。”
他苦笑了一下。
“但我错了。这个社会,比战场,要复杂得多。”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
“小李,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不舒服。”
“你是个好孩子,本质不坏。你不适合干我们这行。”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问我,二十八块八,能不能扶。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你心里,还有一杆秤。那杆秤,虽然被穷给压得快断了,但它还在。”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很好。千万别把它弄丢了。”
“王哥,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他打断了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爷俩的缘分,也差不多到头了。”
他从床底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了一沓钱,递给我。
“这里是五万块钱。是我们这段时间,攒下来的。你拿一半,我拿一半。”
“不,王哥,我不能要。”我急忙推辞。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你应得的。你陪我这个孤老头子,演了这么久的戏,这是你的‘片酬’。”
他把钱,硬塞到我的手里。
“拿着这笔钱,去做点正经事吧。找个工作,或者,做个小生意。别再跟我瞎混了。”
“那你呢?王哥?”我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热。
“我?”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豁达和苍凉。
“我这把老骨头,就这样了。演了一辈子戏,也该谢幕了。或许,我会回老家,守着我那两分薄田。也或许,哪天,我真的摔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
“走吧,小李。别回头。”
“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拿着那两万五千块钱,走出了老王的家。
下楼的时候,我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
我知道,我是在告别一种生活,也是在告别一个,曾经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
他虽然用的方式,并不光彩。
但他确实,让我在最绝望的时候,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对着那个窗户,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过身,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没有回头。
第8章 新的余额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
带着那笔钱,我回到了我的老家,一个宁静的小县城。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过去那几个月的经历。
那段记忆,被我像一个秘密一样,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用那笔钱,在县城里,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书店。
书店的生意,不好不坏。
赚不了大钱,但足够我温饱。
我每天的生活,很简单。
看店,看书,和来来往往的客人,聊聊天。
县城的生活,很慢。
慢得,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沉淀。
我时常会想起老王。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他就像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来得突然,走得也匆忙。但他却彻底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他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
那一面,充满了荒诞、无奈、挣扎和算计。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那一面,我才更加珍惜,现在这种平淡、真实的生活。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我的书店。
她背着一个帆布包,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
她长得很清秀,眼神很清澈。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就是那个,在商业广场,要给我们三百二十六块钱的医学院学生。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也看到了我,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你?”
“是我。”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我们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你……你在这里开书店?”她先开了口。
“嗯。这是我的老家。”
“那……那位大爷呢?”她犹豫地问道。
“他……他也回老家了。”我撒了个谎。
“哦,那就好。”她松了口气,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那天,看你们走了,我还一直担心呢。”
她的笑容,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驱散了,我一直以来,所有的不安和愧疚。
那天,我们在书店里,聊了很久。
我知道了她叫林溪,是省医科大学的学生,放假回家,路过这里。
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也没有告诉她我的过去。
我们就像两个偶然相遇的朋友,聊着书,聊着理想,聊着未来。
她走的时候,在我的书店里,买了一本书。
我坚持不收她的钱。
“就当是,替我那位‘父亲’,还你当年的‘医药费’吧。”我笑着说。
她愣了一下,也笑了。
送走她之后,我一个人,在书店里,坐了很久。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那个绿色的应用。
在那个熟悉的界面上,我的余额,不再是刺眼的28.8。
它变成了一个四位数的数字。
虽然不多,但每一分,都来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那个数字,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就在这时,书店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我走出去一看,是一个骑三轮车的老人,不小心摔倒了,车上的水果,滚落一地。
周围,围了一些人,但和当年一样,没有人上前。
我看着那个在地上挣扎的老人,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倒在地上的老王。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走上前,蹲下身。
“大爷,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阳光下,我的心里,有了一个全新的余额。
那个余额,与金钱无关。
它关乎善良,关乎选择,关乎一个普通人,在经历了生活的荒诞之后,重新找回的,站立的尊严。
来源:爱小法法律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