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7年是我们逃亡以来过得比较平静的一年,没人欺负没发生意外。转眼1978年春节到了,我们还破例看了两场电影,因为当时电影市场已经开始松动了,比较好的进口片也可以上映了,我还给全家人买了新衣服,春节的时候,大家走访拜年宴请不断,真正达到了苦中作乐。
1977年是我们逃亡以来过得比较平静的一年,没人欺负没发生意外。转眼1978年春节到了,我们还破例看了两场电影,因为当时电影市场已经开始松动了,比较好的进口片也可以上映了,我还给全家人买了新衣服,春节的时候,大家走访拜年宴请不断,真正达到了苦中作乐。
转眼到了3月份,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头做小蜡鱼,炉子上放着一盆蜡,时间在下午两点左右,王全桂像发了疯似的从外边跑进来,吓得我一哆嗦,把蜡盆也弄翻了,好悬没着了火,我忙问她:"又出了啥事了?"只见她又紧张又兴奋地对我说:"告诉你个好消息,要落实政策了。"当时对这个词我很陌生,我又问她:"什么叫落实政策,你是听谁说的?"她说:"今天我到长祥叔家里去了,正好遇上鞍山来了俩人,这两个人我没见过,但肯定是鞍山曲艺团的,他俩说现在党要平反冤假错案,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很多人都回去落实了,就是没有单田芳的消息,我们到这儿来打听打听,单田芳你们认识不认识,见过面没有?因为你们都是说书的,想必能有所耳闻吧。"王全桂又兴奋地对我说:"我做了自我介绍,我说我是单田芳的爱人叫王全桂。"那两个人说:"哎呀妈呀,可把你们找着了,我们就是鞍山市文化局临时抽调的干部,专管落实政策的。"
我听到这儿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恐怕是鞍山下的套,我埋怨王全桂说:"你太冲动了,你又不认识那两个人,干什么向他们说实话,一旦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跑到长春来套实情,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王全桂一听就急了:"你这个人太多疑了,长祥叔、玉兰婶都可以作证,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上当,不信你去问问?"此刻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先到街上买了一张报纸,然后又带着全桂去了长祥叔家里,我不亲耳听到是不放心的。
在这里我要介绍一下长祥叔、玉兰婶。他们夫妻都是说书的老艺人,一直在长春曲艺团工作,和我家是多年的朋友,但只是同行,没有什么深切的交往。老夫妻已经退休了,但人缘很好,尤其对我们伸出同情之手,知道我们落了难,长祥叔在四马路遇上全桂卖水泡花,就把她请到家里,又给做饭又给泡茶,玉兰婶听到我家的遭遇还掉下了同情的眼泪,哭着说:"想不到你们受了这么多的苦,这是招着谁惹着谁了?"老夫妻还告诉全桂一旦有了困难就找他们。通过那次见面,全桂和我经常到长祥叔家里去,每次人家都是盛情款待,要知道我们那会儿是什么身份?人不人鬼不鬼,还顶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有人敢款待我们或者接近我们,对我们来说那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还是那句话,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家纯属是雪中送炭,而不是讨好上级、阿谀奉承的人,换句话说也是我们的恩人,在那个时候很多熟人见着我们就躲了,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眼,生怕受到株连,相比之下,长祥叔和玉兰婶够得上人上人。
他家住在新市场内,我和全桂很快就赶到了,见面之后,我问起了鞍山来两个人的事,长祥叔眉飞色舞地对我说:"孩子,这回该你们转运了,现在党提出来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你就是冤案,还不赶紧回鞍山去平反?"我详细地了解了情况,长祥叔说的跟王全桂没有啥两样,我听后这才放了心,我想要见鞍山那两个人一面,长祥叔说人家有事走了,那时我的心里像敞开了两扇大门,头顶上的压力几乎消失了,腰板似乎也直起来了,我跟全桂转身回到家里,告诉慧莉和老铁你们把手边的活全放下,咱家开个会,于是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我把落实政策的情况说了一遍,我说:"咱们自从离开杜大,在外面流亡了四年多,所受的苦难,一言难尽,这下可盼到有希望了,我打算和你妈回鞍山去落实政策,为了以防万一,把你们俩留在长春,看着这个家,愿意干活你们就干活,不愿意干活就听个信,咱们也要留个退身步,万一落实不了政策,或者发生什么意外,你们也有个安身之地。"
那时慧莉已经跟刘长生结婚了,根本没有举行婚礼,就是草草了事。姑爷刘长生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无依无靠,对我们的话言听计从,把女儿交给他我放心。孩子们听了之后,又惊又喜,那会儿的人都有神经质,对什么事情都是假字当头,不相信这是真的,老铁说:"爸,你万一回去出了事怎么办?"我说:"我在外边的罪已经遭够了,再不想继续流亡下去了,此次回鞍山我也豁出去了,能给我平反是最好,平不了反他们爱怎么地就怎么地,你们自己保重好了。"老铁说:"爸,这是好事,但要慎重,你还是考虑两天再决定。"
于是我买了许多报纸,所有的报纸全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内容,标题是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案,叫各级政府认真处理。我几乎逐字逐句地看,逐字逐句地想,后来我断定这肯定是真的,这才下了决心。
我和王全桂两天后就踏上通往鞍山的列车,在车上我浮想联翩。自从1970年2月2日我们一家被遣送到杜大大队饱经磨难和痛苦,度过了四个年头,1974年4月25日又开始了流亡生涯,在外头东躲西藏,历经磨难,又度过了四年多,多难熬的岁月啊,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简直想都不敢想。这次回鞍山,我一定要挺起腰杆把我一肚子话说出来,如果落实政策是真的,他们没理由不给我平反昭雪。假如是假的,我中了圈套,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在外头流亡这种生活,反不如进监狱踏实。王全桂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们俩在车上一句话也没说,各想各的心事。
火车于晚上十一点多钟到达鞍山,投宿成了问题,我们在火车站广场徘徊了好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落脚地,因为我们不能住旅馆,一没有介绍信,二没有证件,旅馆也不会接纳我们,最好找个熟人,找谁呢?思来想去,后来想到还是到老团长张树岭家里。去试试吧,毕竟我们是同事,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他被打成封建堡垒头子,这也算病相怜吧。
就这样我们厚着脸皮到了张树岭家,给我们开门的正是我那个小兄弟张全友,张全友一看是我和全桂,惊叫了一声:"田芳哥,嫂子,是你们?"我点了点头说:"全友啊,我们是回来落实政策的,因为这趟车到站的时间太晚了,没法找住处,想在你这儿将就一晚,你同意吗?"全友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快进来,进来。"他很热情地把我们让到屋里,我问全友:"有没有落实政策这件事?"全友说:"现在报纸上没有别的,全是落实政策、拨乱反正,但是好像咱们鞍山反应不大,听说也有落实的,也有没落实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我听罢之后心里多少有点失望,当晚无话。
到了第二天,我跟全桂商量,咱们还得找个长期住的地方,落实政策不是三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于是我们又找到了市场的陈二哥,陈二哥也是个热心人,过去跟我们处得不错,虽然他家也不富裕,但为人仗义慷慨,我们见面之后,三言两语便把这个事定下来,有了住处我们的心踏实多了,谈到落实政策的事,陈二哥眨巴眨巴眼睛对我说:"田芳,你要多个心眼,鞍山这个地方坏蛋太多,即便落实也不是简单的事。"我说:"反正我这次回来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也豁出去了。"陈二哥很支持我,他说:"你们住到我家,吃好的没有,填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全桂和二嫂住在里屋,我和二哥住在外屋,因为他孩子多,我就住在大躺柜上,好在4月份的天气已经渐渐回暖。
我躺到柜上说什么也睡不着,说是落实政策,但也不那么简单,从哪里人手呢?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我是曲艺团的人,我还得找曲艺团,团没了人还在,起码我也要找到打我的那位亲师弟,后来实在困极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了重大决定,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案,这是一项极其英明的、伟大的、明智的举措。然而,在地方上贯彻执行方面却是阻力重重。我真是个倒霉蛋,什么不顺当的事都能临到我头上,本来抱着很高的期望回到了鞍山,却没想到接下来却是屡撞南墙,坎坷而不平,我原以为中央最高决定是一声令下如山倒,哪个大胆敢不听,结果在地方上却真有阳奉阴违,他们找出各种借口,不认真执行。
拿我来说吧,在我回到鞍山的第三天,我找到了鞍山曲艺团,结果老团早已不复存在了,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曲艺团余下的人划归到鞍山市歌舞团一个曲艺队了。于是我振作精神鼓足勇气,找到了市歌舞团。歌舞团就在烈士山下,原地没动,我跟门卫一打听,知道办公室在二楼。我上了二楼,楼道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突然从一个房间中传出讲话的声音,我寻声走过去一看,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里边坐着不少人,有一个人站在前面讲话,讲什么我没听清楚,但讲话这个人我太熟悉不过了,正是打我的那位师弟,造反派的那位连长。我轻轻地敲了敲门,从里边走出一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原来是小将队的刘玉斌,当初我俩关系也不错,刘玉斌没认出我来,他问我:"你找谁?"我一笑:"玉斌啊,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单田芳。"刘玉斌恍然大悟,这才认出我来:"哎呀,原来是田芳啊。"从这句话可见我跟当年已经大不相同了,人又土又老,不仅没牙,而且嗓音嘶哑,难怪刘玉斌没认出我来。刘玉斌一听是我,兴奋地对屋里开会的人说:"田芳回来了。"
屋里的会议停止了,人们拥到楼道上,把我围住,打我的那位师弟也出来了,在这些人当中,有一半我认识,有一半很陌生。那位师弟说:"啊,原来是田芳啊,你啥时候回来的?"我说:"就这两天。"他说:"你是不是落实政策啊?"我说:"是。"他说:"落实政策的事,你应该去找文化局落实政策办公室,我们这儿没这个权力。"接着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我:"住在哪了?全桂在哪儿?听说你从农村跑了?有这么回事吗?……"向我提出很多问题,我一概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唉!一言难尽啊,等有了时间再唠吧!"接着我又说:"别影响你们开会,我这就去文化局。"说着,我离开歌舞团,直奔文化局。
原来的文化局搬家了,我费了好半天劲,才找到新局址,他们在三楼办公,我推开文化局的门一看,楼道里也是空空的,每个门外边都有标牌,我推开一间房门,屋里坐着几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我问道:"这是不是文化局?"有一人回答:"是啊,你找哪个部门?"我说:"落实政策办公室在哪屋?"他往大门口一指说:"就是门旁边那间。"我这才发现,一进文化局的大门旁,有一间很不显眼的房子,没有木牌标志,只是门的窗户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文化局落实政策办公室几个字,要不注意很难发现,就好像一个人捉迷藏一样躲到难以发现的地方。我一看,心里就凉了一大截,这与报纸上登的轰轰烈烈那种平反的气势大相径庭。
我又轻轻地敲敲门,听见有人说:"请进。"我这才推开门,进了屋,这间房子不大,放了三个办公桌,挨着门有一张比较大的办公桌,一看就知道是负责人坐的地方,那位负责人长得又高又胖,一张大圆脸,有点儿络腮胡子,我一看也是位老熟人,他就是原话剧团的团长王 xx ,我一看遇上熟人了挺高兴,赶忙说:"这不是王团长嘛。"
他把笔放下看了我一眼,面沉似水,毫无表情,连半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头一句他就问我:"你来干什么?"我听了这句话非常刺耳,我说:"我来落实政策。"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你来落实政策?你有什么可落实的?"
我一听这话,实在是接受不了了,顿时是火冒三丈,我心里早已做好了跟他们博弈的准备,于是反击道:"老王,我怎么就不能落实政策?你给我说清楚了,哪个文件规定的,谁都可以落实政策,唯独没有单田芳的份儿,你拿出来我看看。"
他一听我这话不对劲,毫不示弱地说:"落实政策不是三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得分什么人、什么事才有落实政策的可能。"我又问他:"难道我就没这可能吗?"他说:"我不知道。"我说:"你不知道你坐到这儿管什么?你不是落实政策办公室的负责人吗?难道我找你找错了吗?"他往椅子上一靠说:"我没工夫答理你。"
我听罢火更大了,我说:"你要不是这儿的负责人,我还不爱答理你呢,你觉得你了不起,我还真就没把你当盘菜。"老王听到这话,把钢笔一摔,转身走了,我们俩唇枪舌剑没有十句话,我心里又气又痛快,气的是遇上了这么个对头冤家,痛快的是十年了,我从来没敢这样跟领导说过话,总是低声下气,跟奴隶没啥两样,这回有党中央给做主我还怕谁?所以刚才放了几个响炮,我心里痛快极了。
这时办公室有个姓张的小伙儿还是不错的,他跟我说:"老单,你消消气,因为最近落实政策的人比较多,老王的压力也很大,有点儿脾气暴躁,请你谅解。"说着他递给我一张表格说:"你把这个填好了,凡是要求落实政策的人都得填这个,再留下通信地点以便联系。"三笔两笔我就把表填完了。
小张从外边把王团长又找回来了,王团长余怒未消,气哼哼地对我说:"你把表填好了就放到这儿,回去听信儿吧。"我问他:"得多长时间?"他说:"这可不一定,能不能落实政策这得由上边做决定,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吧。"我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鞍山扎营了。"他冷笑一声说:"那是你的事,我就管不着了,你把材料写好交给我就行了。"
我气哼哼离开文化局,回到老陈家见到了全桂,全桂赶忙问我:"怎么样,都看见谁了?"我说:"出师不利,弄了一肚子气。"接着把经过讲了一遍,我冷静了一会儿又说:"跟咱预料的差不多,看样子一时半时解决不了问题,就得有打持久战的准备。"王全桂又问我:"打你那个师弟你见到没有,我看关键的人物就是他。"我说:"见到了,假情假意的,也没说几句话。"王全桂说:"你也别发火,打口水仗解决不了问题,看来啊,还得讲究点儿策略,这个事你就甭管了,你写材料,我去处理别的事。"
于是我买来纸笔,在老陈家痛定思痛,写了一份详细的申诉材料。过去我写过数次申诉材料,但有些话不敢说,现在不同了,该说的话我应该写在纸上。我利用三天时间终于把这份材料写好了,又跑到文化局交给了王团长。我俩这次见面只是点点头没说话,我把材料放到桌上转身就走了。这三天当中,王全桂可没闲着,整天早出晚归,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到打我那个师弟家里去了,也见到了打我的那位师弟,全桂说:"他的态度还挺好,他说一切按党的政策办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让我不必着急,该他办的事他一定办。"还留全桂吃了晚饭。
为了促成此事早点解决,王全桂开始走动人情,也不知她从谁嘴里打听到的,打我的那位师弟的大哥就住在陈家附近,王全桂买了不少礼物,带着我亲自去拜会他们,师弟的大哥两口子都不错,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王全桂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了我家的遭遇,恳请这位大哥让他兄弟帮着早点解决,他大哥满口应承说:"你们放心吧,明天我就把他找到家里来,好好跟他说一说。"我们表示了谢意后,就离开了他家,这位李大哥倒是个讲信用的人,后来听说他真把那位师弟找到家了,怎么说的我不知道,那位师弟也比较言而有信,可能也看到国家的政策是不可改变的了,不落实政策也不行了,他自己干了哪些事他最清楚,能减少几个对立面对他也没什么坏处,他果真也去文化局跑了几趟。
但是道路依然是非常坎坷的,一晃我和全桂回到鞍山十来天了,有关落实政策的事毫无消息,我们简直是度日如年。当初根本不敢奢望落实政策,希望渺茫,虽然着急,也无可奈何,现在看到了曙光,难免火上加火。干什么都得讲策略,我也没有闲着,我抓紧机会把那些挨过整的人和需要落实政策的人找到了一起,包括马凌云、冯世福等,大家开会商量怎么办。这些人都抱怨说没有一个落实政策的,什么结果也没得到,因此大家跟我一样,也是万分着急,最后我们十多个人找到了市委宣传部,要求见部长,宣传部的同志问明来意之后,派了个处长接待了我们,我们纷纷提出申诉的理由,那处长安慰我们说:"落实政策是个大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落实的,也要分清真伪,因此你们都回去耐心地等待。"我们说:"等不及了。"那处长再也不理我们转身走了。
这简直是逼上梁山哪,怎么办?大家商定还得用大字报的形式申诉我们的苦衷,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的大字报,终于又出现了,从市委宣传部,贴到文化局,几经反复,宣传部终于表示向市里打报告,尽快给我们解决,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依然是音空信渺。
我们没有办法,再次找到市委,要求见见市里的负责人,后来市里答应,你们先回去,这件事一定抓紧处理,我们只好又回来了。
我和全桂从回鞍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手边带的那点钱早已花了个精光,我没有办法了,只好找到文化局,见到了当时的文化局高局长。高局长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知道我遇上了困难,他说:"这样吧,念你是文艺界的老人儿了,暂时借给你一千五百块钱,但说明白了,如果落实了政策,这笔钱你还是要还回来的,如果落实不了政策这钱就等于救济你了。"1978年的一千五百块钱可是钱哪,当时最大的面值是十元钱,一千五百元就是一百五十张,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把钱揣到兜里,回到住处,见着王全桂我就说:"你猜我给你带回什么好东西了?"王全桂焦急地说:"快说吧,神神秘秘的干什么?"我把钱掏出来往桌上一放,她顿时惊呆了,说:"你哪来的这些钱?"我说:"这是文化局的高局长借给我的,他知道咱家困难,这笔钱作为救济金帮咱们渡过难关的,不过将来有钱了还得还给人家。"王全桂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这可是一笔救命钱哪!
我们用这笔钱先租了一间半房子,暂时住了进去,因为落实政策还没有结果,还得打持久战,这笔钱还得省吃俭用。晚上我睡不着,仔细分析了这件事,假如文化局对我落实政策一点信心都没有,是不会借给我这笔钱的,高局长如此大方说明我落实政策是大有希望的,于是我又看到了一缕曙光。
我们找到了原来文化局斗批改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向他讨个说法,他的回答是:"当时军宣队说了算,决定权在军队手里,我们只不过是个帮手,你们要落实政策找军宣队去吧。"这简直是荒唐至极,那时军宣队早就被解散了,他们是从什么部队抽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回到哪儿去了我们更不知道,这么大的中国,到哪里去找,这不分明是给我们出难题吗?也是变相地不想给我们落实政策吗?我们一气之下找到了市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向他们提交了申诉材料,市落实办的人倒是很负责任,他们知道鞍山文化系统是文化大革命的重灾区,所以他们高度重视,后来派出了一个调查组,专门处理文化系统的冤假错案。这个小组一共有五个人,由一个姓钱的队长率领,他们办事很认真,找了我们每一个人进行个别谈话,对我们的申诉材料做了认真的核实,什么面对面的、背靠背的,逐条落实。其中我要感谢一个人,她就是原曲艺团的家属,曾经担任过斗批改领导小组档案组的副组长,这里我就管她称作小师妹吧。她向市委落实办调查组反映了真实情况,她说的话很有分量,因为她是管专案的,对每个受迫害的都了如指掌,她提供了大量信息和真实情况,使落实政策加快了速度。
转眼冬天要到了,我们从三月末回到鞍山,现在已经过了十月一,落实办的人找我谈了一次话,对我说:"老单,你们的问题基本弄清了,就等着我们上报市委下文件了,你可以放心了。"我一听差点跳起来,一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要落地了,可能因为着急上火的缘故,本来我就嘶哑的嗓子出了问题,几乎说不出话来,吃了很多治嗓子的药也不见功效,右耳朵也聋得不行。
正在这时,长春方面传来消息,我女儿要临产了,让我们赶紧回去,这边还没有确定消息,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回长春去看看。回到长春后,我把回鞍山的情况对子女说了一遍,他们是非常高兴的,不久我的外孙降生了,取名叫刘洋。就在外孙降生第十天的时候,全桂从鞍山给我发来电报,叫我赶紧回鞍山参加平反大会,我双手颤抖,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连夜我就返回了鞍山。
1978年11月16号,我参加了平反昭雪大会,面对诸多的老熟人、老同事和各级领导,我接过平反书,上面的大意是说单田芳属于假案,恢复公职、恢复名誉、回归曲艺团工作,补发十年工资,落款是鞍山市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我真是喜极而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放声大哭,十年的政治压力一扫而光,我又变成了自由人,恢复了自由身,我可以直起腰板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又可以重返舞台说书了,我又回到了我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地方,若不是党的三中全会作出英明决定,我单田芳和许多许多的人哪有今日!
当时革命委员会取消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文化系统的各个剧团也纷纷恢复了。曲艺团也正式恢复了,政府派了一位苏书记,主管曲艺团的一切大事,苏书记是老党员老干部,办事极认真,也很重视人才,他把我找到办公室对我说:"田芳啊,你是曲艺团的老人,这回回来了,应该为曲艺团多多出力啊。"他还说:"过去书曲队搞得很棒,现在这些人都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过去有七八个茶社,现在一处也没有了,支部把这件任务就交给你了,任命你为书曲队的队长,专门负责恢复茶社召集演员。"
我听罢高兴极了,痛快地接受了任务,这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我要用实际行动迎接我的新生。在此期间我还办了几件大事,一是在鞍山要安个家,租房子不是长久之计,我托人花了八百五十元在贫民区买了一所小院子,两间正房,两间下屋,独门独院,虽然环境差一些,但也闹中取静,我已心满意足了,就好像从地狱迈进了天堂。屋里的家具都是我儿子领着两个小徒弟打造的,也是从长春运过来的。
二是我忙里抽闲,回杜大去办理户口和粮食关系。这次重返杜大对我的感触特别深,回想起在杜大那四年的岁月,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1974年4月25日,我冒雨离开这个地方,冒着随时都可能被抓回来的危险,在外边流亡了四年多,我曾在桥头上发下誓言,要回来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被人家抓回来,像周士一样,批斗或判刑,要么就是把我的问题解决了,光明正大地回来,结果真的应了我第二条的预测。
当我再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村里那些朋友,包括整过我的那些人,一看见我都傻了眼,有人惊喜地喊道:"老单回来了,老单回来了。"第一个迎接我的,是我在农村的好朋友叫刘凤江,他把我让到屋去,嘘寒问暖。时间不大,屋里窗外包括院里挤满了人,他们就像看新奇动物一样盯着我,当我说到我这次回来是办户口和粮食关系的,我已经被彻底平反昭雪了,不知是谁还带头鼓起掌来。
后来我听说,整我的那个安大舌头听说我回来了,怕我报复,早已躲得无影无踪,还有整过我的那几个干部,躲躲藏藏不敢露面,就是那黑老包脸皮厚些,还特地到刘凤江家里看了我。
在村民的带领下我又到孟家房岗看了看我曾经住过的两间房子,那位替我们通风报信的孙正平就住在这里。我进屋看了看,当初我和慧莉糊的窗户纸和报纸还在,我们使用过的东西,有一部分也还在,看着那熟悉的环境,我不禁热泪盈眶,如果说当年我憎恨这个地方,这会儿反倒有些恋恋不舍了,我又看了看前后园子,以及我熟悉的街道。当初我沿着这几条街道挨家齐尿,对人低声下气连腰都不敢直起来,现在我变成了这里的客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大说大笑了,真是先后两重天啊。大队干部一看,人太多了。还特为我在大队会议室里召开了个欢迎大会。我含着泪讲了话,大家掌声不断。老实说,我对农民朋友怀有特殊感情,因为他们太朴实太可爱了。
书说简短,几天后,该办的事都办完了,我与乡亲们握手告别,我在农村的那些朋友,一直把我送出杜大好远好远,再三对我说:"老单啊,祝贺你又重返故乡啊,可别把我们忘了啊,有时间就到乡下来走走,现在农村大变革,跟你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我也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回到了鞍山。
第三件事就是解决我一双儿女的工作问题,因为他们受我的牵连失学的失学,没有工作的没有工作,现在我落实政策了,按着国家政策,他们也跟我一块回了城,安排在鞍山市曲艺团做临时工作。
有人说,人要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人要走了运,连城墙都挡不住,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假。落实政策后,一顺百顺,两世为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办理茶社的事情,原来茶社的房子都被街道和公社占了,现在我得要回来,经过三番五次的交涉,终于把房子要回来了。在铁西先后开了两个茶社,一个是繁荣茶社,一个是百花茶社。文化局给拨了一部分资金,购买了茶壶茶碗和桌椅板凳,经过装修,两座茶社比原先的茶社强多了,同时我又招回十几名老演员,成立了书曲队。遗憾的是有的老演员已经故去了,有的已经失去了说书的能力,好在他们都有后代,新成立的书曲队也有二十多人。因为我着急上火嗓子坏了,耳朵聋了,牙也没有了,需要抓紧治疗。后来动了三次手术,我的嗓子变成了现在这样,缺牙的地方也套上了新牙套,经过多次针灸,耳聋也治好了,要不怎么说一顺百顺呢。人在倒霉的时候,怎么也治不好,现在心里这一舒畅,什么都迎刃而解了,这不是运气是什么?不相信这个不行。
1979年5月1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又重返舞台开讲评书了,十几年没登舞台了,头天晚上我显得有些紧张,激动得睡不着觉。5月1日这天,竟下起了大雨,我心里很别扭,心说这么大的雨,谁还能来听书?真是开门不顺。吃完晚饭之后,有几个朋友打着雨伞穿着雨衣陪我来到迎春茶社,使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茶社门前挤着四五十人,我还以为发生什么意外了呢,到跟前一打听,原来是屋里头没有座位了,很多人进不去,都挤在门口。当我跨进茶社大门的时候,不知道哪位书迷喊了一声:"单田芳来了。"二百多位书迷把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当时我那种激动的心情难以形容,我登上三尺书台之后,往台下扫了一眼,台下竞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声音颤抖嗓子哽咽,含着眼泪向众人频频致谢,由于我太激动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淌,身上的热血在沸腾,我在想难道这是真的吗?是做梦咋的?可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实,我要用我刚治愈的嗓子报答观众的热情,从这天起,我说起了《隋唐演义》。
十年浩劫结束了,人们渴望娱乐,但当时娱乐场所又不多,茶社成了他们唯一开心的地方,所以业务相当之好,由于听众太多,连台上都坐满了人,茶社不得不限制每人只能买两张票,多了不卖。离我们不远的百花书社也开业了,买卖也是相当之好,曲艺团的苏书记乐得合不拢嘴。因为供不应求,接下来我又与铁东文化馆、太平村文化馆和长甸文化馆的负责人进行协商并达成协议,开辟了三家临时书场,那些没有平台的演员也有了平台,业务好自然收入多,新成立的曲艺团小日子蒸蒸日上。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