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建军的声音不大,混在红星机械厂车间下午的轰鸣里,差点就散了。
“婉儿,婚事,要不……再等等?”
陈建军的声音不大,混在红星机械厂车间下午的轰鸣里,差点就散了。
可我听见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隔着飞扬的铁屑和油气的味道看他。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领口蹭了点机油,黑乎乎的一块,看着有点不舒服。
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我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松花江江面。
我没说话,只是抽出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仔细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擦得干干净净。
上辈子,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就在我们定下婚期,我把崭新的被面、枕套都准备好,连喜糖都跟供销社的熟人说好了额度之后。
那时候的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声音发抖,问他为什么。
他支支吾吾,说是为了工作,为了前途,说厂里要提拔一批年轻骨干,他想争取一下,结了婚怕分心。
我信了。我还傻乎乎地安慰他,说我等得起,多久都等。
结果,我等来了他和厂长千金刘梅手牵手去看电影的消息。
我等来了他妈,那个总夸我“懂事、本分”的张阿姨,上门来退还我们家送去的彩礼,一脸为难地说,“婉儿啊,是我们家建军对不住你。”
我等来了厂里所有人的指指点点和同情。
最后,我等来了自己潦草嫁人,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和争吵中,把青春和力气都耗尽的一生。
而陈建军,靠着刘厂长的关系,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厂里的副厂长,后来改革开放,他下海经商,更是风生水起。
我死在四十五岁那年,因为常年劳累,身体早就垮了。闭眼之前,我在旧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作为优秀企业家,被簇拥在人群中间,意气风发。
我没什么怨恨,只是觉得不值。
如果当初,我没有把自己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如果我能为自己多想一点,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现在,我回来了。回到1976年的秋天,回到一切悲剧开始之前。
我看着眼前这个才二十出头的陈建军,他脸上还有着年轻人的青涩和局促,远不是后来那个油滑世故的陈厂长。
他还是我爱过的那个少年。
可我知道,这份爱,过期了。
“行啊。” 我开口了,声音很稳,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陈建军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讶,好像没料到我会这么干脆。
“听你的,” 我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工作要紧,我不急。”
他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放松,最后变成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喜。
“婉儿,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通情达理了。” 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热,带着薄薄的汗。
我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份温度。
我知道,从我点头的那一刻起,我们俩的路,就彻底分岔了。
他要去走他的阳关道,而我,要去过我的独木桥。
这辈子,我不想再等了。
我要等的,不是一个男人模糊的承诺,而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崭新的未来。
晚上下工,我没像往常一样,急着回家做饭,而是绕了个远,去了废品收购站。
收购站的王大爷正靠在椅子上听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是样板戏。
“王大爷,” 我笑着走过去,递上一根烟。这是我爸的,我偷偷拿了一根。
王大爷眯着眼看我,“哟,是林家丫头啊,有事?”
“大爷,我想问问,最近有没有人来卖旧书?就是那种……上学用的课本。”
王大爷吐了个烟圈,想了想,“课本?那玩意儿现在谁还看啊,都当废纸卖了。前两天倒是有个中学老师,家里搬家,卖了一堆,什么数理化的,我瞅着也看不懂,都堆在那墙角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心跳都快了几分。
墙角里,果然堆着一摞落满灰尘的旧书。
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一本《高中数学》的封面露了出来。
就是它们。
我知道,再过一年,1977年的冬天,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就会恢复。
这是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一次机会。
上辈子,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已经嫁作人妇,挺着大肚子,每天围着灶台和尿布打转。我看着厂里几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同事,捡起书本,废寝忘食地复习,最后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工厂,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可那时候,我的人生已经被绑死了,羡慕也只是羡慕而已。
这辈子,我绝不会再错过。
“大爷,这些书,我能买吗?” 我回头问。
“买那干啥?当柴火烧都嫌烟大。” 王大爷摆摆手,“你要是想要,就按废纸的价,称给你。”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一块三毛七。
最后,我抱着那沉甸甸的一摞书回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我妈正在门口张望,见我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建军都来家里等半天了,饭都凉了!”
我没吱声,抱着书进了自己那间小屋。
陈建军果然坐在我们家饭桌前,正跟我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看见我,他站起来,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婉儿,回来了。”
我点点头,把书放在床底下,用一块旧布盖好,这才走出来。
“建军,你吃饭了没?” 我妈热情地问。
“还没呢,阿姨,等婉儿一起。”
饭桌上,我妈一个劲儿地给陈建军夹菜,嘴里还念叨着,“我们家婉儿就是脾气好,建军你说婚事缓一缓,她就听你的。你们年轻人,事业心重是好事,我们都理解。”
我爸也跟着点头,“建军有出息,我们脸上也有光。”
陈建军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说,“叔叔阿姨,我会对婉儿好的。”
我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高粱米饭,高粱米有点硌牙,我吃得很慢。
上辈子,我也是这么听着他们说话的,心里甜滋滋的,觉得陈建军有上进心,我爸妈通情达理,我们一家人以后肯定会和和美美。
现在再听,只觉得讽刺。
吃完饭,陈建军要送我回厂里的集体宿舍。我们厂是三班倒,我为了方便,多数时间都住宿舍。
走在路上,秋天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刮过一样。
“婉儿,今天……谢谢你。” 陈建军突然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理解我。我妈也说,你是个好姑娘,让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待你。”
“嗯。” 我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冷淡,有点不安地搓了搓手,“婉"婉儿,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建军,” 我轻声说,“我没有不高兴。你说得对,工作重要。我们都还年轻,不着急。”
我说的是实话。
我是真的不着急,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跟他结婚。
他似乎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他把我送到宿舍楼下,临走前,又说:“对了,婉儿,过两天厂里组织青年骨干去市里学习,刘厂长点名让我去。可能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刘厂长?”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姓氏。
“是啊,就是刘梅她爸。” 他说得挺自然,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
“哦,那挺好的,是机会,你好好表现。” 我说。
“嗯,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他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直到感觉手脚都冻得有些僵硬,才慢慢转身上楼。
我知道,这次去市里学习,刘梅也会去。
上辈子,就是这次学习,让他们俩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回到宿舍,同屋的李姐已经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悄悄从床底下拖出那些旧书。
我翻开那本《高中数学》,里面的字密密麻麻的。很多知识点,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拿出纸笔,就着月光,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一个公式一个公式地推导。
我的基础太差了,初中毕业就进了厂,要想在一年之内把高中三年的课程都补回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可以改变命运的稻草。
夜很深,也很静。
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这一点点的声音,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我的人生,真的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个陀螺。
白天,我是红星机械厂最勤快的女工,车床开得比谁都响,手脚麻利,从不迟到早退。这不仅是为了麻痹陈建军和他妈,也是为了我自己。在这个年代,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不能失去它。
晚上,我就是最刻苦的学生。
宿舍里人多眼杂,不方便学习。我就等所有人都睡着了,再悄悄起来,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
手电筒的光太亮,容易被发现,我就用黑布蒙住大半,只留下一小束光。
被窝里又闷又热,常常看得我满头大汗,呼吸都不顺畅。
有时候实在困了,头一点一点的,手电筒就从手里滑下去,砸在脸上,疼得我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
周末,别人都忙着逛街、看电影、谈恋爱,我却一头扎进厂里的图书馆。
那个年代的图书馆,没什么人去,管理员是个快退休的老大爷,整天打瞌睡。
我就找个最偏僻的角落,一坐就是一天。
饿了,就啃两个自己带的窝窝头,喝几口凉水。
渴了,就去水房接点自来水。
数理化的公式,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些拗口的政治历史名词,背了又忘,忘了又背。
我常常会感到力不从心。
有好几次,我看着那些天书一样的符号,真的想把书一扔,就这么算了。
可每当这时候,我眼前就会浮现出上辈子,我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种无力和绝望的感觉。
我就会想起陈建军那张印在报纸上的,志得意满的脸。
然后,我就会重新低下头,咬着牙,继续往下看。
我不能输。
这辈子,我是在为自己活。
陈建军从市里学习回来后,来看过我一次。
他给我带了市里最新款的的确良手帕,上面印着一朵小小的红花,很漂亮。
“婉儿,送你的。” 他把手帕塞到我手里,眼睛亮晶晶的。
我接过来,“谢谢。”
“这次学习,收获很大。刘厂长很看好我,说我脑子活,是可造之材。”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那你要更努力才行。” 我附和道。
“那是当然。” 他顿了顿,又像是无意中提起,“对了,刘梅也去了。她人挺好的,一点没有厂长千金的架子,还帮我跟她爸说了不少好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吗?那你要好好谢谢人家。”
“嗯,我请她吃饭了。” 他说。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他眼里的那点小九九,我看得一清二楚。
他一边享受着我的“通情达理”,一边又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刘梅的示好。
他想要的太多了。
既想要我这个贤惠本分的未婚妻,给他一个稳定的后方;又想要借着刘梅往上爬,实现他的“远大前程”。
上辈子的我,就是他这盘棋里,最先被牺牲掉的那颗棋子。
“建军,” 我把手帕叠好,放进口袋,“你以后……要是跟刘梅走得近,记得跟我说一声。”
他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婉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跟她就是普通同事。”
“我没别的意思。”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既然订了婚,就应该坦诚一点。你要是真的觉得她比我好,或者她能更好地帮你,我不会拦着你。我们好聚好散。”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我不是在试探,也不是在赌气。
我是在给他,也是给我自己,画一条清晰的界线。
陈建军的脸色变了又变,从错愕到心虚,再到一点点的恼怒。
“林婉!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为了前途不择手段的人吗?”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更加不自在,气势也弱了下去,“我……我跟刘梅真的没什么。婉儿,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 我说,“我只是把话说在前面。建军,我不想再像上次一样,等到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才是最后一个。”
上辈子,他和刘梅的事情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我,只有我还被蒙在鼓里,傻傻地为他编织着借口。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陈建军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闷闷地说:“我知道了。婉儿,你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他走的时候,步子有些快,甚至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知道,我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他心里的那个气球。
他开始害怕了。
他怕失去我这个“安全牌”,又怕抓不住刘梅那根“高枝”。
从那天起,他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有时候在厂里碰见,他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眼神躲躲闪闪。
我乐得清静。
没有了他的打扰,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学习中。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1977年的夏天。
厂里的空气越来越燥热,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悬了起来。
我知道,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就快到了。
这段时间,厂里的风言风语也多了起来。
主角自然是陈建军和刘梅。
有人说,看到他们俩下班后一起去了工人俱乐部。
有人说,看到刘梅给陈建军带自己家里做的饭。
还有人说,刘厂长已经把陈建军当准女婿看了,好几次在车间主任面前夸他。
这些话,总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我耳朵里。
同宿舍的李姐是个热心肠,替我打抱不平,“婉儿,你可长点心吧!那陈建军都快被狐狸精勾跑了,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车间里跟我关系好的几个姐妹也劝我,“婉儿,你得去闹啊!去找那刘梅,撕她的头发!你才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妻,怕她什么!”
“就是,再不然,就去找张阿姨,让她管管她儿子!”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然后,转身继续拧我的螺丝,或者在心里默背一个化学方程式。
他们不懂。
在他们看来,我是在被人抛弃的边缘,软弱又无助。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在积蓄力量,准备一场他们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远行。
我的沉默和“不作为”,让很多人都看不懂。
包括陈建军的母亲,张阿姨。
她终于坐不住了。
那天下午,她直接找到了我的宿舍。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做一张数学卷子,题目很难,我满头是汗。
“婉儿啊,在忙呢?” 张阿姨一进门,就拉着我的手,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阿姨,您怎么来了?” 我站起来,给她倒了杯水。
“我来看看你。” 她拉着我坐下,眼睛却在宿舍里四处打量,最后落在我床头那本翻开的《政治经济学》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借的轻视。
“婉儿啊,最近厂里的闲话,你都听说了吧?” 她开门见山。
“听到一些。” 我点点头。
“唉,”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都怪我们家建军,年轻,不懂事,让人家刘厂长的千金给迷了心窍。”
她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阿姨,这事不怪建军。” 我说。
她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婉儿你就是太善良了。” 她拍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可是这事……建军他糊涂啊!刘厂长那边,我们家也得罪不起。你看……这婚事……”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懂她的意思。
她是来劝我主动退婚的。
这样一来,既保全了他们陈家的面子,又不得罪刘厂长,还能落一个“林婉深明大义”的好名声。
算盘打得真精。
上辈子,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时候我哭得撕心裂肺,求她不要这样,求她去管管陈建军。
她只是叹着气,说,“孩子,认命吧。”
现在,我看着她那张布满“善意”和“为难”的脸,心里一片平静。
“阿姨,” 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和建军的婚事,是我爸妈和他爸妈,还有单位领导见证下定下来的。要退,也该是他亲自来跟我说。或者,您和我爸妈,两家人坐在一起,把话说清楚。”
张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懂事本分”的我,会说出这么一番滴水不漏的话。
“婉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姨不是来逼你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 我打断她,“阿姨,我很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但是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按规矩来比较好。不然,我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您在厂里也不好跟人说,对吧?”
我把“规矩”两个字咬得很重。
这个年代,最讲究的就是规矩和脸面。
我把皮球踢了回去。
张阿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这块她以为最软的柿子,今天却硌了她的手。
“行,行,阿姨知道了。” 她站起来,勉强笑了笑,“你先忙,我……我先回去了。”
她走得有些仓促,连我送到门口,她都没回头。
看着她的背影,我知道,我和陈家的最后一丝情分,也断了。
我关上门,重新坐回到桌前。
那道刚才还让我头疼的数学题,此刻看在眼里,却觉得思路清晰了不少。
原来,当我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时,解决问题的能力,也会跟着变强。
这件事,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个中点。
我不再被动地等待别人来定义我的命运,不再因为他们的言行而影响自己的情绪。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目标:高考。
我开始更加疯狂地学习。
我把所有能找到的,跟数理化、政治历史相关的材料,都翻来覆去地看。我甚至托人从北京的亲戚那里,搞到了几套据说是以前高考的模拟题。
那些题目,对我来说,就像天书。
我常常为了一个知识点,熬到凌晨三四点。
宿舍的灯熄了,我就去楼道里,借着昏暗的声控灯看书。有巡夜的师傅经过,问我干什么,我就说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脸色也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变得蜡黄。
李姐心疼地劝我,“婉儿,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为了个陈建军,不值得。”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她们都以为我是在为情所困,自暴自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在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那些难懂的公式,那些枯燥的定义,正在一点点地重塑我的大脑,打开一扇我从未见过的,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而陈建军,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偶尔在厂区远远地看见他,他总是和刘梅在一起。
两个人并排走着,有时候会说笑,刘梅笑起来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拍一下陈建军的胳膊。
那是一种亲昵的,旁若无人的姿态。
厂里的人见了,也都见怪不怪了。
大家似乎已经默认了他们的关系,而我,林婉,成了那个被遗忘的,尴尬的背景板。
我甚至听说,刘厂长已经答应,只要陈建军和刘梅结了婚,就把他提拔为车间副主任。
这是多大的诱惑。
我知道,陈建军不可能抵挡得住。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可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我加完班,撑着伞从车间出来,远远地看到他们俩站在厂门口。
陈建军撑着一把伞,大半个伞面都倾向刘梅那边。
他自己的半边肩膀,都被雨淋湿了。
刘梅正仰着头,对他笑着说些什么。
那个场景,刺痛了我的眼睛。
因为,曾几何时,那个为我撑伞,宁愿自己淋湿也不让我沾到一滴雨的人,也是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
上辈子的屈辱,这辈子的孤独,同事们同情的目光,亲人们不解的责备,还有我自己日复一日的苦熬……所有的情绪,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站在雨里,感觉浑身冰冷,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也许,我应该像李姐她们说的那样,去大闹一场,去争,去抢。
就算最后输了,至少也轰轰烈烈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缩在壳里的乌龟,活得这么窝囊。
我不知道自己在雨里站了多久。
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林婉?你怎么站在这儿不走?伞都歪了。”
我回头,是车间的王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技术员,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技术是全厂最好的。
我这才发现,我的伞不知道什么时候歪了,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衣服湿了大半。
“王师傅。” 我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王师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远处已经走远的陈建军和刘梅,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是一种平静的了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伞往我这边挪了挪,然后转身走了。
我看着王师傅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了。
是啊,我为什么要用他们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价值?
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不再爱我的人而自我怀疑?
我的价值,不在于谁来爱我,谁来为我撑伞。
我的价值,在于我自己的双手,我的大脑,在于我能创造出什么。
就像王师傅,他在厂里,不靠人际关系,不靠阿谀奉承,就凭他那一手谁也比不上的技术,所有人都得敬他三分。
这才是真正的底气。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一下子消散了大半。
我把伞打正,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宿舍走去。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在为我鼓掌。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精神格外好。
李姐惊讶地看着我,“婉儿,你……想通了?”
我笑着点点头,“嗯,想通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关注陈建军和刘梅的任何消息。
他们对我来说,就像是报纸上的一则社会新闻,看到了,也就看到了,不会再在我心里掀起任何波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车床的轰鸣,和书本的清香。
1977年10月21日。
这一天,我记得比我的生日还清楚。
中午,厂里的广播喇叭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字正腔圆,带着激动情绪的播音员的声音。
“……为落实邓小平同志关于尽快恢复高考的指示精神,教育部决定,正式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
那一瞬间,整个工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车间的轰鸣声还在继续,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
几秒钟的寂静之后,是冲天的喧哗。
“恢复高考了?真的假的?”
“天哪!我们也能考大学了?”
“我初中都没毕业,能考吗?”
人们议论着,激动着,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
我站在车床边,手里还握着一个刚刚打磨好的零件,温热的。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但是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它静静地滑落。
我知道,我的时代,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整个红星机械厂,乃至整个中国,都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厂里那些曾经有过读书梦的中年人,那些刚刚毕业,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年轻人,全都沸腾了。
图书馆里,一夜之间挤满了人。
废品收购站的旧书,也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王大爷再见到我时,一脸懊悔,“林家丫头,你可真是神了!早知道,我把那些书留着,现在都能当宝贝卖了!”
我只是笑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这一天,我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流了多少汗水。
报名那天,我去厂工会填表。
负责登记的干事看着我,有些惊讶,“林婉,你也要考?”
“嗯。”
“你……行吗?这都多少年没摸过书本了。”
“试试吧。” 我说。
我填表的时候,陈建军和刘梅正好也走了进来。
他们是来领结婚证的介绍信的。
刘梅的手里,还拿着几张刚发的喜糖。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胜利者般的,矜持的笑容。
“林婉,你也来报名啊?真巧。”
我没理她,低着头,认真填写着表格上的每一个字。
姓名:林婉。
性别:女。
年龄:20。
报考志愿: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工程系。
陈建军站在一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轻视。
他大概觉得,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不甘和抗议。
一种无力的,可笑的挣扎。
“婉儿,” 他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考大学不是闹着玩的。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怀”。
就好像,他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巅峰,而我,只是一个在山脚下胡闹的孩子。
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陈建军,” 我说,“我考大学,跟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的目光,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一丝怨怼,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被我的眼神看得一窒。
旁边的刘梅,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她大概是想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结果却落了空。
“建军,我们走吧,别耽误人家上进。” 她拉了拉陈建军的袖子,语气里带着几分酸溜溜的讽刺。
陈建军没动,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
“林婉,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没有生气。” 我说,“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 他更不解了。
“是啊,”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谢谢你让我明白,靠别人,是靠不住的。人这一辈子,能靠的,只有自己。”
说完,我把表格交给了干事,转身就走。
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我知道,从我走出那个门口开始,我和他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们的世界,是柴米油盐,是人情世故,是厂里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而我的世界,将是星辰大海。
考试前的日子,过得飞快。
我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做最后的冲刺。
我把所有的知识点,都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遍遍地过。
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公式和定理,现在已经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
考试那天,天气很冷。
我穿着我妈给我新做的棉袄,口袋里揣着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走进考场的时候,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有厂里的同事,有邻居家的哥哥,还有一些白发苍苍,年纪比我爸还大的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紧张和期盼。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考试。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与命运的一场搏斗。
拿到试卷的那一刻,我的心,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开始答题。
那些题目,有些我见过,有些很陌生。
但我没有慌。
我只是把我所学到的,所理解的,一点一点地写在卷子上。
一笔一划,都用尽了全力。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凉丝丝的。
我抬头看着天空,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但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
我知道,我已经尽力了。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厂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氛。
大家见面,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考得怎么样?”
然后就是一阵长吁短叹。
这段时间,陈建军和刘梅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热闹,刘厂长包下了厂里最好的食堂,摆了十几桌。
我没有去。
李姐去了,回来跟我说:“那场面,可真气派!刘梅穿的红呢子大衣,听说是托人从上海买的。陈建军站在她旁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婉儿,你……没事吧?”
我正在看一本借来的《机械制图基础》,头也没抬,“我能有什么事?”
“唉,你就是嘴硬。” 李姐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确实没什么事。
我的心,早就不在那个小小的工厂里了。
我每天都在图书馆和宿舍之间两点一线,除了看专业书,我还开始自学俄语。
我知道,哈工大很多教材都是俄文的,我想提前做点准备。
我的生活,充实而忙碌,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终于,放榜的日子到了。
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直接送到厂里来的。
那天上午,我正在车间干活,就听见外面有人喊:“林婉!林婉!有你的信!哈尔滨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几乎是跑着冲了出去。
邮递员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盖着红色的邮戳。
信封的左上角,印着几个烫金的大字:哈尔滨工业大学。
我的手开始发抖,抖得连信封都拆不开。
还是旁边的李姐帮我撕开了口子。
一张红色的,印着毛主席头像的录取通知书,从里面滑了出来。
“林婉同志:经审查,你已被我校机械工程系录取,请于……”
后面的字,我看不清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只知道,我成功了。
我真的成功了!
我考上大学了!
周围的工友们都围了过来,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天哪!婉儿考上了!”
“还是哈工大!全国重点啊!”
“我们厂里出了个大学生!”
李姐抱着我,又哭又笑,“好样的!婉儿!你太给咱们女工长脸了!”
我被大家簇拥着,抛向空中,落下,又被抛起。
我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喜悦的泪,是释放的泪。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将彻底被改写。
我,林婉,不再是那个被人抛弃的可怜虫,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附男人生存的弱者。
我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红星机械厂。
我成了厂里的大名人。
厂长亲自接见了我,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林婉同志,你是我们厂的骄傲!我们一定要开个欢送会,好好为你庆祝!”
工会主席给我发了奖金,还有一套全新的被褥和脸盆。
我爸妈在家里,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前来道贺的亲戚邻居,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我闺女有出息了,我闺女比男孩都有出息!”
我爸那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也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那就是陈建军。
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收拾行李。
他站在我宿舍门口,看着我把一件件衣服,一本书一本书,整齐地放进行李箱。
他没有进来,只是那么站着。
他的脸色很难看,苍白,憔悴,像是好几天没睡好觉。
“恭喜你。”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谢谢。” 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我没想到,你真的能考上。” 他说。
“我也没想到。” 我说。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我收拾东西的窸窣声。
“婉儿,” 他终于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和悔意。
“你什么意思?” 我问。
“我和刘梅……我们过得不好。” 他艰难地说,“她脾气很大,什么事都要听她的。她妈也总是管着我,我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那个车间副主任的位子,也一直没动静……”
他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诉苦。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些,我上辈子就已经知道了。
刘梅的大小姐脾气,婚后暴露无遗。陈建军在她家里,过得确实很压抑。而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副主任位子,刘厂长也只是把他当驴一样使唤,从没真正兑现过。
他以为自己走了一条捷径,却不知道,那条路上布满了荆棘和陷阱。
“所以呢?” 我问。
“所以……我想明白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婉儿,还是你好。你温柔,懂事,从来不会给我压力。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可以跟她离婚,我们马上就结婚!”
他说得那么恳切,那么急切。
如果是在上辈子,听到这番话,我可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不顾一切地回到他身边。
可是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陈建军,”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回不去了。”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为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我可以补偿你,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不是因为生气。” 我摇摇头,“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我指了指窗外,那片广阔的天空。
“我要去哈尔滨了。我要去念大学,去学我喜欢的专业,去看一个更大的世界。而你,要留在这里,继续过你和刘梅的日子,继续为了那个副主任的位子去钻营。”
“我们的路,从你决定推迟婚期,去接近刘梅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分开了。”
“陈建军,你想要的,我给不了。而我想要的,你也给不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割开了他最后的幻想。
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不……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自语,“婉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没有机会了。” 我打断他,拿起桌上的录取通知书,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就是我的未来。而你,已经是我的过去了。”
我把通知书重新放好,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我明天就走了。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绕过他,走出了宿舍。
我没有再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灼热的,充满了懊悔和不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
但我知道,那已经与我无关了。
他的懊悔,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是他需要用一生去偿还的代价。
而我,要去迎接我的新生了。
离开的那天,厂里为我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
厂长亲自把我送上开往哈尔滨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摇下车窗,看着站台上那些熟悉的面孔,看着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一点点地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但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我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冰雪覆盖的城市里,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等着我。
我将在那里,用我的知识和汗水,浇灌出属于我自己的,最灿烂的人生。
很多年后,我成了哈工大的一名教授,主攻精密仪器研究,参与了好几个国家级的重点项目。
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的丈夫是我的大学同学,一个温和儒雅的男人,我们相敬如宾,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的人生,平静,充实,而幸福。
有一次,我回老家探亲,听李姐说起了陈建军。
她说,陈建军和刘梅早就离婚了。刘厂长退休后,他们家的光环也随之褪去,陈建军在厂里一直不得志,后来下了岗,自己做生意也赔得一塌糊涂。
“他现在,就在街边摆个小摊,修自行车。人也老得不成样子了。” 李姐叹了口气,“前两天我还碰到他,他跟我打听你,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跟他说,你现在是大教授了,过得好着呢!他听了,半天没说话,就蹲在马路边上,一个劲儿地抽烟,那背影,看着可怜巴巴的。”
我听着,心里很平静。
我没有觉得快意,也没有觉得同情。
他就好像我读过的一本旧书里的一个人物,故事结束了,人物的命运也就定格了,与我再无干系。
我只是庆幸。
庆幸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岔路口,我选择了那条最艰难,却也最正确的路。
我靠着自己的努力,挣脱了命运的枷锁,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比任何报复都来得更有意义。
窗外,阳光正好。
我的女儿正在草坪上追逐蝴蝶,笑声像银铃一样。
我的丈夫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拥住我。
“在想什么?” 他问。
我回头,对他笑了笑。
“在想,今天天气真好。”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