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不闹,不吵,大多数时候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棵老槐树,一看就是一天。
我妈痴傻三十年。
这是我们整个家属院都知道的事实。
她不闹,不吵,大多数时候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棵老槐树,一看就是一天。
有时候,她会用手指在空气里划拉,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
我叫林静,今年三十八,是个会计,离异,带着个上初中的女儿。我弟叫林伟,三十五,开了个半死不活的五金店,娶了个厉害媳妇,日子过得紧巴巴。
我们俩,就是我妈这三十年的全部。
我爸在我高三那年走的,肝癌。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一句话:“照顾好你妈。”
我点了头。
这一照顾,就是小半辈子。
那天下午,我刚从菜市场回来,一身的鱼腥味和汗臭。我妈坐在她那张专属的旧藤椅上,夕阳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忽然回头看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清亮。
“静静。”
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手里的芹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三十年了,她几乎没正经叫过我。平时,她管我叫“哎”,或者干脆不叫,用手指。
我愣在原地,心跳得像擂鼓。
“静静,”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干涩,但异常清晰,“我想起来了,我在上海……有栋小洋楼。”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是荒唐。
紧接着是疲惫。
又来了。
我妈的病,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从里面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上个月,她说自己是天上的仙女,不吃饭,要喝露水。
上上个月,她说邻居家的狗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上海的小洋楼?这大概是她从哪部电视剧里看来的片段。
我弯腰捡起芹菜,叹了口气,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妈,知道了。等会儿我就去上海把它搬回来,好不好?”
她没像往常一样被我糊弄过去,反而急了,抓着我的袖子,枯瘦的手指很有力气。
“真的!思南路……对,是思南路!一栋红色的,有爬山虎……”
她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混杂着焦急、委屈,还有一种……对记忆的笃定。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思南路这个名字,太具体了。
晚饭的时候,我把这事当个笑话讲给我弟林伟听。
他正扒拉着碗里最后几粒米饭,听完,筷子“当”地一声停在碗边。
“姐,你说真的?”
“我骗你干嘛?妈今天下午就这么说的。我看她是电视剧看多了。”我夹了块豆腐,没什么胃口。
林伟的眼睛亮了,那种光,我太熟悉了。每次他想找我借钱去“投资”什么新项目时,就是这种眼神。
一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狂热。
“姐,这事儿……万一是真的呢?”
“你穷疯了?”我没好气地怼他,“妈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她要是真有上海的小洋楼,咱爸会一辈子窝在这个破家属院里?会为了几千块的手术费求爷爷告奶奶?”
林伟不说话了,低头猛扒饭。
但我知道,这颗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他就带着他老婆张丽堵在了我家门口。
张丽一进门,就亲热地拉着我妈的手,嘘寒问暖。
“妈,您再说一遍,那小洋楼在哪儿?”
我妈又恢复了那种呆滞的状态,看着张丽,像看一个陌生人。
林伟把我拉到阳台,压低了声音,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
“姐,我查了!上海真有思南路!而且,那地方的房价……是天价!”
“所以呢?”我冷冷地看着他,“你想干嘛?拉着一个病人去上海寻宝?”
“不是寻宝!”他急了,“姐,这是一线生机!我的五金店快倒了,你一个人带孩子也不容易。万一,万一妈说的是真的呢?咱们就翻身了!”
“没有万一。”我斩钉截铁。
我太了解我妈了,也太了解我爸了。
我爸是个老实本分的工人,一辈子没出过我们这个小城。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我和林伟考上大学,别像他一样。
他和我妈的结合,在家属院里一直是个谜。
我妈年轻时的照片,我看过。一张小小的黑白照,褪色发黄。照片里的她,穿着素净的旗袍,眉眼弯弯,气质清冷,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
她和我爸,像两个世界的人。
邻居们都说,我爸是捡了个大便宜,娶了个仙女。
后来仙女疯了,大家又说,我爸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只有我知道,我爸看着我妈的眼神,从来没变过。有疼爱,有愧疚,还有一种我当时看不懂的、深深的无力感。
一个连几千块手术费都拿不出的男人,怎么可能在上海有栋别墅?
“姐,你就当陪我疯一次。”林伟几乎是在求我,“车票我买,住宿我包,就去三天。找不到,我保证再也不提这事了。”
张丽也在旁边敲边鼓:“是啊姐,就当带妈出去散散心。医生不也说,换个环境,或许对妈的病有好处。”
我看着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心里一阵烦躁。
我知道,他们是被“钱”这个字烧昏了头。
可我转头看向我妈,她正呆呆地看着窗外,嘴唇微微翕动。
我凑近了听,她在重复那两个字。
“上海……上海……”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忽然松动了一下。
三十年了,她被困在这间屋子,困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或许,我该带她出去走走。
不为那栋虚无缥缈的小洋楼,只为她这三十年从未有过的、如此清晰的一个念想。
“好。”我说,“我跟你们去。”
林伟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
去上海的路,是折腾的。
我们这个小城市没有高铁,只能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气味混杂,泡面味、汗味、脚臭味。林伟兴奋得一晚上没睡,拿着手机不停地查上海思南路的房价,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好像那房子已经是他的一样。
张丽忙着给我妈喂水喂饭,殷勤得像个亲闺女。
我妈很安静,比在家里还安静。她就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不哭不闹。
只是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
我握住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她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小时候,我爸还在的时候,家里偶尔会收到从上海寄来的信。没有署名,只有一个邮戳。
每次信来了,我爸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出来的时候,眼眶总是红的。
我问他谁寄的,他总说是厂里的同事,报平安。
后来我爸去世,那些信也再没出现过。
这件事,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记忆的深处,平时感觉不到,此刻却隐隐作痛。
难道……我爸和我妈,真的和上海有什么联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我迅速掐灭。
不可能。
别跟林伟一样,做白日梦了。
到了上海,扑面而来的热浪和人潮让我一阵眩晕。
林伟早就用手机订好了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窗外就是轰隆作响的立交桥。
“姐,将就一下。等找到房子,咱们就住大别墅!”他意气风发地把行李扔在地上。
我没理他,先安顿我妈躺下。
她似乎很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的“寻宝之旅”正式开始。
思南路,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才到。
走出地铁站,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和我住的那个灰扑扑的小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栋栋独立的小洋楼,红色的屋顶,精致的雕花阳台,被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包裹着,安静地伫立在时光里。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优雅和矜贵。
林伟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抓着我的胳膊,声音发颤:“姐!你看!跟妈说的一模一样!红房子!爬山虎!”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眼神茫然的母亲。
心里五味杂陈。
是,这里很美,美得像一幅画。
可哪一栋,才是我们的呢?
我妈说不出具体的门牌号,她只是指着这一大片洋房,喃喃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一条条弄堂里穿梭。
从早上走到下午,腿都快断了。林伟拿着手机,对着每一栋红色的房子拍照,然后拿给我妈看。
“妈,是这栋吗?”
“妈,你看这栋像不像?”
我妈只是摇头,或者没有反应。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林伟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
他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烦躁地抓着头发。
“这怎么找啊!几百栋房子,长得都差不多!”
张丽也累得不行,不停地用纸巾扇风,抱怨道:“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来了。这不瞎折腾吗?”
我推着我妈,沉默地看着他们。
看吧,这就是现实。
一头热的幻想,撞上冰冷的现实,碎得稀里哗啦。
“回去吧。”我说,“我早就说了,是你们不信。”
林伟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我不信!都到这儿了,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妈肯定没记错!”
他忽然冲到我妈面前,蹲下身,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妈!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哪一栋?门牌号是多少?你快说啊!”
我妈被他吓到了,瑟缩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林伟!你干什么!”我冲过去,一把推开他,“你疯了!她是个病人!”
“我没疯!”他冲我吼,“我看是你们都疯了!守着金山要饭吃!姐,你就是太安于现状了!你不想过好日子吗?你不想让妞妞上最好的学校吗?”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口。
我不想吗?
我当然想。
我想让我的女儿上最好的辅导班,而不是为了几百块的费用犹豫再三。
我想换掉家里那台用了十几年的旧空调,而不是在三伏天热得睡不着觉。
我想在我妈生病的时候,能毫不犹豫地把她送进最好的医院,而不是在缴费单前计算着存折上那点可怜的数字。
可这些,不是靠幻想一栋天降的别墅就能实现的。
是靠我一张一张凭证贴出来的,是靠我一个一个班加上来的。
我和林伟,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总想着走捷urut径,而我,只相信脚踏实地。
我们三个人在街边大吵了一架。
引来了不少路人侧目。
我妈被吓坏了,缩在轮椅里,开始小声地哭泣。
那哭声,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细细的,无助的,挠得我心都碎了。
我不想吵了。
我只想带她回家,回到那个虽然破旧但至少安宁的家。
“林伟,够了。”我声音嘶哑,“明天我们就回去。”
林伟看着哭泣的母亲,眼里的疯狂褪去,露出一丝懊悔。他蹲下身,想去碰我妈,又缩回了手。
就在这时,我妈忽然停止了哭泣。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们身后的一条小弄堂。
那条弄堂很窄,被两栋大洋房夹在中间,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弄堂深处。
“家……”
她吐出一个字。
我和林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我们推着轮椅,走进那条幽深的弄堂。
弄堂的尽头,豁然开朗。
一栋小小的、独立的红砖洋房,安静地藏在角落里。
它比路边那些大洋房要小巧得多,只有两层,墙壁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几块,用木板钉着。院子里杂草丛生,一个生了锈的铁艺秋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一切都显得那么破败,仿佛被时光遗忘了。
但这栋房子,和周围那些光鲜亮丽的建筑比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尤其是院门旁,那棵歪脖子的石榴树。
我小时候,好像在谁的相册里见过。
我妈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来。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嘴唇哆嗦着,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阿……诚……”
林伟已经冲了上去,用力地推那扇门。
门纹丝不动,一把巨大的铜锁,绿锈斑斑。
“姐,就是这儿!肯定就是这儿!”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看着我妈的样子,心里那堵坚硬的墙,彻底塌了。
或许……这一切,都不是幻想。
我们找了个开锁师傅。
老师傅捣鼓了半天,那把老锁“咔哒”一声,开了。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灰尘和樟木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们愣在门口。
屋子里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林伟迫不及待地冲进去,掀开一块白布。
下面是一架黑色的钢琴。
琴键已经泛黄,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精致。
他又掀开另一块。
是一整墙的书,全是厚厚的精装本,很多都是外文书。
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福。照片也蒙了尘,但依旧能看清上面的人。
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一个端庄美丽的女人,还有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天真烂漫。
那个小女孩,和我妈那张黑白照片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只是,照片里没有我爸。
“这……这是谁啊?”林伟看着照片,一脸茫然。
我看着我妈。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己走下了轮椅,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进这个她离开了三十年的家。
她走到那架钢琴前,伸出枯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琴键。
然后,她缓缓地坐下,掀开琴盖。
一串不成调的音符,从她指尖流出。
生涩,杂乱,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
她看着墙上那幅全家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爸爸……妈妈……”
她哭了。
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林伟和我,站在原地,像两个闯入别人世界的局外人,手足无措。
这个家,这个陌生的、充满书香气的家,和我妈,和我爸,和我们过去三十年贫瘠的生活,格格不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是雅琴的孩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们回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您是?”我问。
“我姓王,住隔壁。我看着这门开了,就过来看看……”王阿姨的目光落在我妈身上,嘴唇颤抖起来,“天哪……是雅琴……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王阿姨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了一个我们从未听过的故事。
一个关于我母亲,赵雅琴的故事。
我妈,不叫李秀兰,她叫赵雅琴。
她是这个房子的主人,赵教授的独生女儿。
赵教授是当年上海滩有名的学者,我外婆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他们一家,曾是这条弄堂里最让人羡慕的人家。
我妈,赵雅琴,是当时复旦大学的高材生,会弹钢琴,会说四国语言,是所有人心中的天之骄女。
而我爸,林志诚,只是一个从乡下来上海求学的穷小子。
他在赵教授家里做杂工,以此换取读书的机会。
我爸勤奋,老实,对我妈很好。
青春期的情愫,就在这栋小洋楼里悄悄滋生。
赵教授夫妇并不反对,他们欣赏我爸的踏实肯干。他们说,等我妈一毕业,就给他们办婚事。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那该是个多么完美的童话。
可是,没有如果。
一场突如其来的运动,像一场风暴,席卷了所有。
赵教授被打倒,被批斗,被关进了牛棚。
我外婆受不了刺激,一病不起。
一夜之间,天之骄女成了人人唾弃的“黑五类”。
王阿姨说,那段时间,只有我爸,林志诚,还偷偷地保护着我妈。
他给她送吃的,替她挡住那些红着眼睛的激进分子。
再后来的事,王阿姨就不太清楚了。
她只知道,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赵家失火了。
火不大,很快被扑灭了。
但等邻居们冲进去的时候,赵教授夫妇已经……没了气息。
而我妈,赵雅琴,和那个叫林志诚的穷小子,一起消失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俩也死在了那场混乱里。
这栋房子,因为成分问题,被封了起来。三十年,再也没人打开过。
王阿姨讲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爸……是个好人。但他,也太自私了。”
我站在那满是灰尘的客厅里,浑身冰冷。
原来,我爸的名字,叫林志诚。
原来,我妈痴傻的三十年,不是生病,是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想要忘记的那段血淋淋的过往。
那场火,那些人,她死去的父母……
这些,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爸没有抛弃她。
他带着她,逃离了上海,逃离了那个让她痛苦欲绝的地方。
他给她改了名字,叫李秀兰,一个最普通,最不会引人注意的名字。
他把她藏在了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守了她一辈子。
他一定很爱她。
爱到宁愿让她忘记自己是谁,也要让她活下去。
他也一定很愧疚。
愧疚自己没能保护好她的父母,愧疚自己只能用这种方式“囚禁”她。
我想起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那句“照顾好你妈”。
那句话里,包含了多少说不出口的爱、悔恨和嘱托。
林伟瘫坐在地上,这个一门心思想着发财的男人,此刻,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他看着那个坐在钢琴前,喃喃自语的母亲,眼圈红了。
“姐……爸他……他怎么一句话都没跟我们说过……”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是因为害怕吗?害怕我们知道了真相,会瞧不起他这个“拐走”富家小姐的穷小子?
还是因为痛苦?他不想让我们,也背负上这段沉重的历史?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过去三十八年的人生,我对我父母的认知,在这一天,被彻底颠覆了。
我们在那栋房子里,找到了一个被锁住的红木箱子。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叠厚厚的信,一些泛黄的照片,还有一本我母亲的日记。
信,是我爸写的。
从我们出生,到他去世前。他每年都会写一封信,寄到这个无人居住的地址。
信里,他详细地记录着我们的成长,我的学习,林伟的调皮,我妈的病情。
他在向谁汇报?
向我那未曾谋面的外公外婆吗?
他在信的最后,总是写着同一句话。
“雅琴很好,我们都很好,勿念。”
他在替我妈,向她的父母报平安。
日记,是我妈写的。
只写到1966年的夏天。
字迹娟秀,文笔优美。
记录着一个少女的心事,她对文学的热爱,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对我爸,那个叫“阿诚”的年轻人,朦胧的好感。
“今日,阿诚又为我寻来了几本禁书,藏在米缸里。他真是个大胆又细心的人。只是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卑怯。我该如何告诉他,我喜欢的,正是他那份质朴与真诚呢?”
日记的最后一页,被泪水浸透过,字迹都花了。
“爸爸被带走了,妈妈病倒了。阿诚说,他会带我走,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他。”
我合上日记,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了。
我妈不是疯了。
她是碎了。
她的世界,在那个夏天,被彻底打碎了。
我爸用他的一生,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碎片一片一片粘起来。
虽然粘得歪歪扭扭,虽然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但他尽力了。
我们在上海待了三天。
这三天,我们没有再去找任何部门,询问这栋房子的归属问题。
林伟好像也忘了发财梦这回事。
我们只是默默地,把那栋房子打扫干净。
擦去桌椅上的灰尘,洗净蒙尘的窗帘,让阳光重新照进这个沉睡了三十年的家。
我妈的状态,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坐在钢琴前,弹一首完整的《致爱丽丝》。
有时候,她会指着墙上的全家福,清晰地叫出“爸爸”、“妈妈”。
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我们熟悉的、眼神空洞的母亲。
她会拉着我的手,问我:“你是谁?”
我知道,她脑海里的那根弦,断了太久,已经接不上了。
回程的火车上,林伟一直很沉默。
快到站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姐,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资格怪他。
如果不是他的“异想天开”,或许,这个秘密,将永远被埋葬。
我们,也将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母亲,曾有过那样一个绚烂的青春。我们的父亲,曾有过那样一场深沉的爱情。
回到家,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依旧每天上班,下班,照顾我妈和女儿。
林伟依旧守着他的五金店。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我会把我妈的日记,一页一页地念给她听。
她听不懂,但她会很安静,有时候,嘴角还会微微上扬。
林伟不再抱怨生活的艰难。
他会隔三差五地过来,不为别的,就为陪我妈坐一会儿,给她削个苹果。
他看我妈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累赘,而是带着一种……敬畏和心疼。
关于那栋上海的小洋楼,我们再也没提过。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它是不是价值连城,已经不重要了。
它只是一个坐标。
一个存放着我们父母爱情和过往的坐标。
这就够了。
那天,又是一个黄昏。
我推着我妈在院子里散步。
她忽然指着天边的晚霞,对我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她说:“静静,你看,今天的晚霞,和阿诚带我离开上海那天,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
回头看她。
她的眼神,依旧有些涣散。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微笑。
我忽然明白了。
她什么都记得。
只是有些记忆,太痛了,她选择把它藏起来。
藏在一个,连她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里。
而现在,她或许,已经准备好,和那些过往和解了。
我握紧她的手,轻声说:“妈,都过去了。”
她没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天。
晚风吹过,吹动了她花白的头发。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叫赵雅琴的女孩,坐上了离开故乡的火车。
她的身旁,坐着一个叫林志诚的年轻人。
前路未知,命运叵测。
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
这就够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