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的电话是周三下午打来的,当时我正被一个产品经理堵在工位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妈的电话是周三下午打来的,当时我正被一个产品经理堵在工位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林涛,这个需求无论如何今天得给我排进去!”
我捏着眉心,感觉太阳穴上的青筋在跳迪斯科。
手机屏幕亮了,来电显示:母后大人。
我冲产品经理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滑开接听键。
“喂,妈。”
“涛涛啊,在忙吗?”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神秘。
“嗯,忙得快飞起来了,怎么了?”
“那个……这个周末有空吗?回家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这种在外地漂着的,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种句式。句式背后,要么是七大姑八大姨给你安排了奇葩相亲,要么就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妈?出什么事了?”我压低了声音,旁边的产品经理还在虎视眈眈。
“哎呀没事没事,”她立刻否认,但那语气欲盖弥彰,“就是……我跟你爸,有点事要跟你们俩宣布。大事。”
大事。
这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在我心里砸出了一圈圈涟漪。
“什么大事电话里不能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必须当面说。你弟也回来。”
我弟林峰,那个比我小四岁,却比我能惹祸一百倍的家伙。他也在我们那个十八线小城里混,离家不过二十分钟车程。让他“回来”,意味着这件事的郑重程度,已经上升到了家庭会议的级别。
“行,我知道了。我看看车票。”
挂了电话,产品经理的脸又凑了过来。
“林总,你看……”
“排。”我吐出一个字,感觉身体被掏空。
周五晚上,我坐上了回家的最后一班高铁。
车窗外,上海的流光溢彩像一幅被打翻的调色盘,迅速向后退去,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吞没。我靠在椅背上,耳机里放着毫无意义的白噪音,脑子里却乱成一团。
什么“大事”?
爸妈要离婚?不像。他们吵吵闹闹一辈子,早就吵出了默契,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歪脖子树,谁也离不开谁。
家里要拆迁了?更不像。我们那老破小,说了十年要拆,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那就是我,或者我弟,出了什么“大事”。
我迅速把自己排查了一遍。工作稳定,没女朋友,身体健康,按时交租。除了发际线有点危险,一切安好。
那就只剩下林峰了。
想到他,我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家伙,从小就是个麻烦综合体。上学时打架,毕业后换工作比换衣服还勤。前年,非说要创业,开个什么新中式茶饮店,掏空了爸妈小半辈子的积蓄。结果不到一年,就关门大吉了。
难道他又捅了什么娄子?
高铁到站,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潮湿和工业废气的空气涌入鼻腔。我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一眼就看到了我爸那辆开了十几年的大众捷达。
车没熄火,在夜色里轻微地抖动着。
我爸靠在车门上抽烟,明灭的火光照亮了他沟壑纵深的脸。
“爸。”我喊了一声。
他掐了烟,点点头,没说话,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扔进后备箱。
一路无话。
这是我们父子俩的常态。他觉得男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废话,我觉得我跟他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车里的收音机嘶啦嘶啦地响着,播着过时的流行歌曲。
“你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快到家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哦。”我应了一声。
车子拐进熟悉的小区,黑黢黢的楼道,声控灯要用跺脚的力气才能唤醒。我家在五楼,没有电梯。我爸拎着箱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听着他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我忽然发现,他的背,好像比上次回来时更驼了。
门一开,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我妈系着围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哎哟我的大儿子回来了,快,快洗手吃饭,都给你热着呢!”
我换了鞋,看到林峰正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玩手机,耳机塞着,头都不抬一下。
“林峰。”我叫他。
他这才懒洋洋地摘下一边耳机,瞥了我一眼,“哦,哥,回来了。”
说完,又把耳机塞了回去。
我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想往上冒,但看到我妈期待的眼神,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算了,回家了。
饭菜已经摆上了桌,满满当当。红烧肉,油焖大虾,清蒸鲈鱼,还有一盘我叫不上名字的蔬菜。我妈还在厨房里忙活着,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来来来,都坐,吃饭吃饭。”她解下围裙,在我爸身边坐下。
灯光昏黄,一家四口,整整齐齐。
诡异的沉默开始了。
我爸自顾自地倒了杯白酒,一仰头,喝了一半。他喝酒的时候,喉结会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然后长长地哈出一口气。
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
“涛涛,吃肉,你看你在上海瘦的,脸都小了一圈。”
“涛涛,喝汤,这个汤我炖了一下午,最补了。”
“涛涛……”
“妈,我自己来,碗都快堆不下了。”我无奈地打断她。
她尴尬地笑了笑,又转向林峰。
“你也吃啊,就知道玩手机,眼睛还要不要了?”
林峰“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手机扣在桌上,拿起筷子,胡乱扒拉了两口饭。
饭桌上,只有筷子碰到碗碟的清脆声,和咀嚼的声音。
压抑。
空气像凝固的水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我爸一杯酒见了底,又给自己满上。他看都不看我们,眼睛盯着桌上的一盘花生米,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妈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林峰呢,则全程扮演一个没有感情的吃饭机器,头埋得比谁都低。
我等了十分钟。
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
那盘红烧肉都快冷了,所谓的“大事”,连个影子都没露出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放下筷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不是说有大事要宣布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我从上海赶回来,不是为了看你们表演默剧的。”
一句话,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那个鼓胀着虚假和平的气球。
我爸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了。
我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林峰则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吃饭。”我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吃不下了。”我靠在椅背上,环视了一圈,“到底怎么了?妈,你说。”
我妈看了一眼我爸,我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哆嗦了一下,低下头,开始抠自己的手指。
“你问他!”我爸的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指着林峰,“问你这个好弟弟!”
林峰的肩膀猛地一缩。
我心里那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被彻底证实了。
我盯着林峰,“说吧,又怎么了?”
林峰不说话,嘴唇紧紧抿着。
“你哑巴了?”我提高了音量。
“林涛!你怎么跟你弟弟说话呢?”我妈急了,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我冷笑一声,“你们要是想好好说,就不会把我骗回来,演这出戏了。说吧,林峰,这次又是多少?”
我太了解他了。每次他闯了祸,家里就是这副德行。我爸的沉默,我妈的眼泪,最后,所有压力都转移到我身上。
林峰的头垂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三十万。”
三十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被一颗炸弹近距离命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耳鸣。
三十万。
我在上海,每天挤地铁,吃外卖,加班到深夜,辛辛苦苦攒了五年,银行卡里的数字,也才将将超过这个数。那是我准备用来付首付的,是我在这座钢铁森林里,为自己未来的一席之地,所做的全部努力。
三十万。
他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就要把我五年的青春,一笔勾销。
“呵。”我气笑了,“三十万?林峰,你可以啊,越来越有出息了。上次开奶茶店亏了十万,这次直接翻了三倍。下次是不是就该一百万了?”
“哥,你别这么说……”林峰终于抬起了头,眼睛有点红,“我也不想的。”
“你不想?那你告诉我,这三十万是怎么来的?你去澳门豪赌了,还是被人骗去缅北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冷。
“不是……”他嗫嚅着,“就是……做生意,资金链断了……”
“做什么生意?”我爸突然一声暴喝,把桌子拍得“砰”一声巨响,碗碟都跟着跳了起来,“你那叫生意吗?你那叫被人当猴耍!”
我妈吓得一哆嗦,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老林,你小点声,邻居都听见了……”她一边哭,一边去拉我爸的胳膊。
“听见就听见!我没脸了!我养了这么个败家子,我还有什么脸!”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峰,“你说!你跟他说!你是怎么跟那些放高利贷的借钱的!人家现在怎么堵我们门的!”
放高利贷。
堵门。
信息量太大,我的大脑有点处理不过来。
原来,他关门大吉的奶茶店只是个开始。为了“东山再起”,他瞒着家里,去借了所谓的“过桥贷款”。利滚利,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昨天,几个纹着花臂的壮汉找到了家里,把红色的油漆泼在了我们家门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妈昨天擦了一晚上,那股刺鼻的油漆味,到现在还能闻到。
她一边说,一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人家说了,这个月底再不还钱,就……就要打断他的腿……”
我看着林峰。
他坐在那里,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悔恨,只有一种麻木的、理所当然的窝囊。
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被打断腿的,不是他。
要还那三十万的,也不是他。
我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比上海冬天的寒风还要刺骨。
“所以呢?”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把我叫回来,就是让我来还这笔钱的,对吗?”
没人说话。
但我妈哭得更凶了。
我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了,眼睛通红。
林峰,依然低着头。
沉默,就是默认。
“凭什么?”我问。
这三个字,我问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饭桌上。
“凭什么?”我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他自己惹的祸,凭什么要我来承担后果?我那点钱,是我准备在上海买房子的!是我拼了命攒下来的!”
“什么买房子!”我爸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我,“你弟弟腿都要被人打断了,你还想着你那破房子!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
又是这三个字。
从小到大,这三个字就像一个紧箍咒。
林峰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妈说:“你们是兄弟,一家人,你把你的零花钱拿去赔了吧。”
林峰考试不及格,爸说:“你这个当哥的怎么当的?一家人,你就不能多辅导辅导他?”
林峰要创业,爸妈掏空积蓄,还乐呵呵地说:“我们支持你弟弟,就是支持我们一家人的未来。”
现在,他欠了三十万高利贷,爸又说:“我们是一家人。”
我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一家人?”我站了起来,直视着我爸,“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从小到大,你把我们俩当成一样的一家人了吗?”
“我打小就比他懂事,比他学习好。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如果不懂事,这个家就没人管我了。考上大学那年,你们跟我说,家里没钱,让我申请助学贷款。我申请了。可第二年,林峰要买最新款的电脑,你们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工作第一年,过年回家,给你们一人买了一件一千多的羽绒服。林峰呢,管你们要了两千块钱压岁钱。你们给了。”
“我在上海,为了省钱,住五平米的隔断间,每天吃沙县小吃。林峰呢,开着你们给他买的车,三天两头换女朋友,吃喝玩乐。”
“现在,他把天捅了个窟窿,你们找到我,跟我说,我们是一家人。爸,妈,你们不觉得这很讽刺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客厅里。
我妈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爸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林峰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我知道错了……你帮帮我,这次你一定帮帮我……我以后一定改,我给你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林峰,这话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改过吗?”
“我……”
“你不用说了。”我打断他,“这笔钱,我不会出的。”
我说完,转身就想走。
“你站住!”我爸在我身后怒吼,“林涛!今天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随便你。”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我爸砸东西的巨响。
我没有回头。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我摸着黑,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
走出单元门,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小城的夜晚很安静,不像上海,永远灯火通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去了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个公园。
公园里的大象滑梯已经褪了色,秋千也锈迹斑斑。我坐在长椅上,点了一根烟。
我很少抽烟,但今天,我特别需要尼古丁的麻痹。
烟雾缭绕中,很多旧事,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林峰非要去河里游泳,结果差点淹死。是我拼了命把他拖上岸的。我自己也呛了好几口水,上岸后吐了半天。
爸妈赶到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抱着林峰就往医院跑。
我一个人,湿淋淋地走回了家。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还有一次,我辛辛苦苦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想买一个游戏机。结果林峰看到了,非要抢。我不给,他就哭。
妈走过来,二话不说,从我手里把钱拿走,塞给了林峰。
她说:“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我是哥哥,所以我必须懂事,必须谦让,必须承担。
而林峰,他是弟弟,所以他可以任性,可以犯错,可以被原谅。
凭什么?
就凭我比他早出生四年吗?
一根烟抽完,我又点了一根。
手机响了,是微信消息,我妈发来的。
一长串的语音。
我点开,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涛涛,你在哪啊?快回来吧,外面冷。”
“你爸也是在气头上,他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你弟弟再不对,他也是你亲弟弟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妈求你了,就当是妈借你的,以后妈给你打工还你,行不行?”
“涛涛,你回个话啊,妈害怕……”
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知道,我妈是爱我的。她的爱,体现在那一碗碗热汤,一件件新衣上。但她的爱,也是懦弱的,是盲目的,是毫无原则的。
在“家庭和睦”这个最高指令面前,所有的公平和正义,都可以被牺牲。
而我,总是那个被牺牲掉的。
我没有回她。
我在公园坐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麻木了。
我该怎么办?
真的不管吗?
我做不到。
我爸说得对,不管他再混蛋,他也是我弟弟。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蛮不讲理的东西。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真的走了,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
我爸妈可能会被那些催债的逼得走投无路。
林峰的腿,可能真的会被打断。
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可是,那三十万,是我对未来的全部希望啊。
给了他,我就又得从零开始。上海的房价一天一个样,我可能这辈子,都买不起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我将在那座巨大的城市里,永远像一棵浮萍,无根无凭。
凭什么要我用我的未来,去填补他的窟O窿?
夜越来越深,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回了家。
打开门,客厅里一片狼藉。摔碎的茶杯,散落一地的花生米。
我爸坐在沙发上,像一尊雕塑,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我妈靠着他,眼睛肿得像核桃,看到我回来,她挣扎着想站起来。
“涛涛……”
我没看他们,我径直走到林峰面前。
他蜷在单人沙发上,好像睡着了。
我一脚踹在沙发上。
“起来。”
他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惊恐地看着我。
“哥……”
“跟我出来。”
我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沙发上拖了起来,拉着他出了门。
“哥,你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他挣扎着。
“去见你的债主。”我冷冷地说。
“别!哥!别去!他们会打死我的!”他吓得脸都白了。
“打死你活该。”我把他塞进我爸那辆破捷达的副驾驶,自己坐上驾驶位。
我不会开车,但我知道那些放高利贷的,一般都在什么地方混。我们这个小城,就那么大。
我开着车,在城里瞎转。
林峰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
“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饶了我吧……”他开始哭。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一言不发,只是把油门踩得更深。
最后,我在一家灯火通明的KTV门口停了下来。门口站着几个叼着烟的年轻人,一看就不是善茬。
“是他们吗?”我问。
林峰看了一眼,拼命摇头。
“不是不是……”
“那他们在哪?”我逼问他,“给我地址,或者电话。”
“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去跟他们谈。”我说,“你不敢去,我去。”
林峰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去?”
“不然呢?”我看着他,“指望你这个吗?”
我拿过他的手机,翻出通话记录,找到了一个叫“龙哥”的号码。
我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是一个很嘈杂的背景音,和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
“喂?谁啊?”
“我是林峰的哥哥。”我说。
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一声嗤笑。
“哦?怎么着,凑够钱了?”
“钱,我可以还。”我说,“但三十万,太多了。他当初只借了十五万。”
“小子,你跟我讲价呢?利息懂不懂?合同白纸黑字写着呢!”
“合同我没见过。但我知道,你们这利息,不受法律保护。”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来之前,我用手机查过了,关于高利贷的法律条款。
“哟呵?”对方笑了,“跟我讲法律?行啊,那你去报警啊。你看警察管不管。我告诉你,钱,一分不能少。这个月底,见不到钱,你弟弟的腿,我收下了。”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林峰在旁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哥……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我没理他,发动了车子。
回家。
一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回到家,我爸妈还坐在客厅里,维持着我们离开时的姿势。
看到我们回来,我妈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涛涛,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我把林峰推到他们面前。
“爸,妈。”我开口,声音嘶哑,“钱,我可以想办法。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我爸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你说。”
“第一,这笔钱,算我借给他的。他要给我写欠条,按银行贷款利率算利息。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算完。”
林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我爸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可以。”我爸点头。
“第二,从明天开始,他那辆车,卖了。卖车的钱,先还我一部分。”
“哥!”林峰急了,“那车……”
“那车是爸妈的钱买的,不是你的。你没资格反对。”我冷冷地打断他。
我妈想说什么,也被我爸拉住了。
“好。”我爸又点了一下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深吸一口气,看着林峰,一字一句地说,“从明天起,你跟我去上海。”
所有人都愣住了。
“去上海干什么?”林峰问。
“打工。”我说,“我给你找个活,去工地上搬砖也好,去餐厅里洗盘子也好。总之,你不能再待在家里了。你挣的每一分钱,除了基本生活费,全部用来还债。”
“我不去!”林峰立刻跳了起来,“我凭什么要去上海受那个罪!”
“凭你欠了三十万!”我吼了回去,“你以为这笔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林峰,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必须为你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他耍起了无赖。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是我爸。
他这一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林峰的脸立刻就红肿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一巴掌打懵了。
我爸,这辈子都没怎么动过手。
“你这个!”我爸指着林峰,手抖得不成样子,“你哥说的,你听见没有!你要是不去,我现在就打死你!省得你再去外面给我丢人现眼!”
林峰捂着脸,愣愣地看着我爸,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装的。
是委屈,是震惊,也是一丝……解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家,从这一刻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那晚,谁也没睡。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手机银行,把我卡里所有的钱,都转到了我妈的账户上。
二十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四块三毛二。
这是我五年青春的全部价值。
转完账,我看着那个几乎清零的余额,心里空落落的。
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巨大的虚无感。
第二天一早,我妈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
“涛涛,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了。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
我把卡推了回去。
“不用了,妈。你们留着养老吧。剩下的钱,我自己想办法。”
我准备把我那辆开了两年的车卖了,再跟朋友借一点,应该就凑够了。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依旧沉闷。
林峰的脸还肿着,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
吃完饭,我爸带他去二手车市场卖车。我留在家里,订了两张去上海的高铁票。
下午,他们回来了。
车卖了六万块钱。我爸把钱全部转给了我。
“爸,这……”
“拿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就转身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看着手机里收到的转账信息,心里五味杂陈。
临走前,我妈给我们收拾行李。
她一边叠衣服,一边掉眼泪。
“涛涛,到了上海,你多照顾着点你弟弟。他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
“妈。”我打断她,“他吃的苦,还不够多吗?就是因为你们从小太惯着他,才让他变成了今天这样。从今天起,他得自己学着长大了。”
我妈愣住了,看着我,没再说话。
我和林峰,踏上了去上海的高铁。
一路上,他都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上海,我没有带他回我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我在离我住处不远的一个城中村,给他租了一个最便宜的单间。一个月八百块,没有空调,厕所是公用的。
“你就住这。”我说。
他看着那间不到十平米,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破桌子的小房间,脸色很难看。
“哥,这地方能住人吗?”
“很多人都住在这里。”我说,“包括三年前的我。”
我没再管他,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我托了个朋友,在一家连锁餐厅给他找了个后厨帮工的活。
洗菜,切菜,洗碗,拖地。
一个月四千块,包吃住。
我把地址发给他,告诉他,明天准时去报到。如果他不去,或者干了几天就跑了,那我们的兄弟情分,就到此为止。欠条,我会直接交给法院。
他没有回我。
但第二天,餐厅的经理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去报到了。
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每天上班,下班,加班。为了尽快把欠朋友的钱还上,我开始接一些私活。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人像一个被拧到最紧的发条,一刻也不敢放松。
我跟林峰,很少联系。
我只是每个月,会收到他转来的一笔钱。
第一个月,两千。
第二个月,两千五。
第三个月,三千。
他没有再跟我抱怨过什么。
有一次,我路过他工作的餐厅,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隔着后厨的玻璃,我看到他。
他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厨师服,戴着帽子,正埋头在一堆盘子中间,奋力地刷着。
他的头发长了,人也黑了,瘦了。
再也不是那个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没有进去打扰他,悄悄地走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哥。”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一样了。少了一丝浮躁,多了一丝沉稳。
“怎么了?”我问。
“我……我发工资了。我想请你吃个饭。”
我有点意外。
“好。”
我们约在了一家很普通的小菜馆。
他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他点菜,点了我爱吃的。
“哥,我敬你一杯。”他给我倒了一杯啤酒,“以前,是我不懂事,给你和爸妈添了那么多麻烦。对不起。”
他一仰头,把一杯酒都喝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他跟我说,刚开始在后厨干活,他每天都想跑。又脏又累,还总被师傅骂。有好几次,他行李都收拾好了,但最后还是没走。
他说,他不想再看到爸妈失望的眼神,也不想再被我瞧不起。
他说,他现在跟着店里的大厨学炒菜,师傅说他有天分,肯下功夫。他想,以后或许可以自己开个小饭馆。
“不用搞什么新中式,就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他笑着说,眼睛里有光。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这种光芒。
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脚踏实地的希望。
“哥,欠你的钱,我会努力还的。”他说。
“不急。”我说,“你自己先过好。”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回去的路上,上海的夜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忽然觉得,我失去的那三十万,好像又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又过了一年。
我用卖车和后来攒下的钱,加上跟银行的贷款,在上海的郊区,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面积不大,但足够让我这座城市,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给我爸妈打了个电话。
他们在那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林峰,也跳槽去了一家更大的酒店,当上了灶台师傅,工资翻了一番。
他每个月,还是雷打不动地给我转钱。
虽然那点钱,对我每个月的房贷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钱。
那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和一个弟弟的交代。
去年过年,我们一起回了家。
年夜饭,还是满满当当一大桌。
但饭桌上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我爸会主动跟我聊几句工作上的事,虽然他听不太懂。
我妈不再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而是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兄弟俩斗嘴。
林峰,则成了家里的主厨。他做了一道拿手的松鼠鳜鱼,酸甜可口,赢得了满堂彩。
吃完饭,我爸把我叫到阳台。
他递给我一根烟。
“那件事,是爸对不住你。”他看着窗外的烟火,声音很轻,“爸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等这句话,等了快三十年。
“都过去了,爸。”我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有点想流泪。
“过不去。”他说,“那是我心里的一道坎。以后,爸不会再偏心了。你们俩,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那天晚上,我和我爸,在阳台上聊了很久。
聊我小时候的事,聊他年轻时候的事。
我们父子俩,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
我忽然明白了。
那场几乎毁掉我们家的危机,也像一把手术刀,切开了这个家庭常年溃烂流脓的伤口。
虽然过程很痛,但把脓挤出来之后,伤口,才有了愈合的可能。
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场风波里,失去了很多东西。
但我们也每个人,都找回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责任,比如理解,比如……爱。
虽然,这种爱的方式,曾经让我们遍体鳞伤。
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