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守义,四十八岁,揣着一个信封,走出了干了二十年的红星机械厂。
2008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是黏糊糊的。
我,王守义,四十八岁,揣着一个信封,走出了干了二十年的红星机械厂。
信封里是三十万。
买断工龄的钱。
我半辈子的血汗,换成了这一沓摸着还有点烫手的红票子。
厂没了。
家,也早就没了。
爹妈走得早,我自己一个人,光棍一条,在厂里分的十平米单身宿舍里,凑合了二十年。
现在,宿舍也要收回去了。
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魂野鬼。
我哥王守礼,在电话里倒是说得好听。
“守义啊,别急,天无绝人之路。先到哥家来住几天,咱们再从长计议。”
我去了。
哥还是那个哥,嫂子却不是那个嫂子了。
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件占地方的旧家具。
“小叔,你这三十万可得拿好了,现在这世道,钱可不禁花。”
吃饭的时候,她夹了根青菜到我碗里,筷子敲得碗沿叮当响。
侄子王小军,刚大学毕业,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一句话不说,埋头扒饭,但那嘴角撇着的弧度,我看得懂。
嫌弃。
住了三天,我浑身长刺一样难受。
王守礼找我谈话,就在阳台上,他递给我一根烟。
“守义,你这岁数,再找个正经工作也难。这钱,要不就在我们小区附近看看,付个首付,买个一居室的小户型,也算有个窝。”
我抽着烟,没说话。
我们小区,城西的老破小,一平米也要八千了。
三十万,付了首付,剩下的月供呢?我拿什么还?
“哥,我不想背债。”
“你懂个屁!”王守礼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没房子,你连个根都没有!你还想打一辈子光棍?”
我把烟头摁灭在栏杆上。
“光棍就光棍吧,认了。”
嫂子在客厅里听见了,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过来:“哟,这可是三十万,别回头打水漂了,我们家小军买房还差钱呢,可没闲钱借给你。”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温情,像被冷水浇过的炭火,连青烟都冒不出来了。
第二天,我就从哥嫂家搬了出来,在城中村租了个十平米的小单间,一个月三百。
我开始满世界地看房。
售楼小姐看我穿得寒酸,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中介带我看的二手房,不是顶楼漏水,就是一楼反潮,要不就是朝向差得一年见不到太阳。
关键是,都贵。
我那三十万,在省城的房价面前,像个笑话。
一个月下来,我腿都跑细了,人也泄了气。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闷酒,就着一盘花生米,把一瓶二锅头干了个底朝天。
醉眼朦胧间,我在报纸的中缝里,看到一条小广告。
“城郊土地转让,临近北山,三亩薄田,水电可通,价格面议。”
北山。
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北山底下是什么。
市火葬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
一个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按着报纸上的电话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老大爷,声音苍老。
我问了地价,他说,三十万,一分不少。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好是我全部的家当。
“那地方……是不是离火葬场很近?”我还是问了一句。
老大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小伙子,不瞒你说,就在围墙外头。你要是忌讳,就别来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却像是长了草。
我坐着公交车,晃晃悠悠到了北山。
火葬场那标志性的大烟囱,老远就看见了。
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反而因为偏僻,显得格外安静。
我找到了那块地。
三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地里长着半死不活的玉米,旁边有条小水沟,水还挺清。
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处是火葬场灰白色的围墙。
偶尔能听到围墙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哀乐声。
风吹过,带着一股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站在这片土地上,心里突然就静了。
这辈子,跟人争,跟人抢,争来抢去,还不是两手空空。
死了,一把火烧了,也就一捧灰。
住在哪,不都一样?
跟这些安静的“邻居”待在一起,总比跟那些活着的、心里长了刺的人待在一起舒服。
我做了个决定。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王守礼的时候,他正在喝茶。
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王守义!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三十万!你买火葬场旁边的地?那地方是人住的吗?”
他指着我的鼻子,手都在抖。
嫂子闻声从厨房冲出来,锅铲还拿在手里。
“什么?三十万买坟地边的地?老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是不是故意要气死我们?”
“那不是坟地,是田地。”我平静地纠正。
“有区别吗?有区别吗!”王守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让别人怎么看我王守礼?说我弟弟是个住在火葬场旁边的怪胎?我以后在单位还怎么做人?”
“你做人,关我住哪什么事?”我顶了一句。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
嫂子接过话头,冷嘲热讽:“小叔,你可真有出息。人家是往城里挤,你倒好,往死人堆里钻。你那三十万,扔水里还能听个响,买那破地,你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不,连鬼都不会找你!”
侄子王小军躲在房里,门开着一条缝,我能看到他那张充满鄙夷和不解的脸。
我不想再解释了。
跟他们,说不通。
他们要的是脸面,是房子,是别人眼里的风光。
我要的,只是一个能让我安安静-心待着的地方。
“钱是我的,我怎么花,自己做主。”
我扔下这句话,摔门就走。
身后传来王守礼的咆哮和嫂子尖利的叫骂声。
我知道,这个家,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无所谓了。
我找到了那个卖地的老大爷。
他姓李,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这地是他家的祖产,但因为离火葬场太近,没人愿意承包,自己种也晦气,儿子媳妇天天闹着要卖掉。
挂了两年,就我一个人来问。
我们签了合同,办了手续。
三十万,我全部的家当,变成了三亩薄田的永久使用权。
拿到那本红色的土地证时,我手都在抖。
这辈子,第一次有一样东西,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王守义的。
我用剩下的一点积蓄,请了村里的施工队,在田边盖了三间大瓦房。
红砖墙,水泥地,简单,但结实。
我还砌了个院子,买了些菜籽,在院里撒下。
搬进去那天,我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酒,一个人,敬天,敬地,敬那些素未谋面的“邻居”。
从此,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很慢,很静。
春天,我在院子里种下黄瓜、番茄、豆角。
夏天,看着它们开花结果,绿油油的一片。
秋天,收获一堆吃不完的蔬菜,一部分自己腌成咸菜,一部分送给附近村里的乡亲。
冬天,大雪封山,我就在屋里生个炉子,看看书,听听广播。
我学会了跟自己相处。
火葬场那边,每天都有人来,有人走。
吹吹打打的,哭哭啼啼的。
一开始我还有点不习惯,后来也就麻木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看多了,也就看淡了。
比起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我更害怕活人之间的算计和争吵。
在这里,没有人在意我王守义是谁,没有人在意我有没有钱,有没有出息。
我只是一个住在火葬场旁边的老光棍。
挺好。
偶尔,村里的人会过来串门,给我送点自己家种的粮食,或者打的野味。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惊奇、不解,慢慢变成了习惯,甚至有点同情。
“老王,一个人住这,不闷得慌?”
“不闷,清净。”我笑呵呵地回答。
王守礼再也没来过。
听说,他升了个小科长,小军也考上了公务员,一家人过得挺风光。
有一年过年,我提着自己做的腊肉去他家。
门是嫂子开的。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脸上堆起假笑:“哟,小叔来了啊,快进来。”
屋里暖气开得足,小军正陪着一个挺漂亮的姑娘看电视。
王守礼坐在沙发上,脸色不太好看。
我的出现,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打破了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的画面。
我把腊肉放在桌上:“哥,自己做的,尝尝。”
“你来干什么?”王守礼冷冷地问。
“过年了,来看看你。”
“看我?我看你是没钱过年了吧?”嫂子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也是,守着那块破地,能有什么出息。”
那个姑娘,小军的对象,好奇地打量着我。
小军的脸涨得通红,站起来,把我往外推。
“叔,你……你先回去吧,我们家有客人。”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转身,离开了那个不属于我的家。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走了十五年。
是的,十五年。
2008年到2023年,弹指一挥间。
我从一个中年光棍,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光棍。
王守义,六十三岁了。
院子里的菜,种了一季又一季。
屋后的那棵我刚来时种下的梧桐树,已经长得比房子还高了。
这十五年,外面的世界变化天翻地覆。
省城的地盘,一扩再扩。
高楼大厦,像雨后春笋一样,从市中心一直蔓延到了郊区。
我这里,曾经的鸟不拉屎之地,也渐渐有了人烟。
先是修了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从我家门口经过。
然后,远处盖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商品房。
我还是过着我的日子,种地,养鸡,看日出日落。
直到那天,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了我的院子门口。
车上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大胖子,戴着金链子,油光满面,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他叫刘金宝,是“宏图地产”的老总。
“王大爷,您好您好。”他很客气,递给我一根中华烟。
我没接。
“有事?”我问。
“大爷,是这样,我们公司看中了您这块地,以及北山周边的区域,准备搞个大的开发项目。”
他指了指我身后的三间瓦房,又指了指远处的青山。
“我们准备把这里,打造成一个集生态、休闲、养老于一体的高端社区。”
我听着,没说话。
“您这块地,位置绝佳啊,正对着我们项目的大门口。我们诚心想收购。您开个价。”刘金宝笑眯眯地说。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几年,风声越来越紧。
城市要发展,要扩张,我这块地,迟早保不住。
“我不卖。”我说。
刘金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大爷,您别急着拒绝啊。价格好商量。我们初步给您这个数。”
他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十万?”我猜。
他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嗤笑一声:“大爷,是五百万。”
五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说不心动,是假的。
但我看着我亲手盖起来的房子,看着院子里长得正旺的蔬菜,心里堵得慌。
这里,是我待了十五年的家。
“我不卖。”我重复了一遍。
刘金宝的脸色沉了下来。
“大爷,您可要想清楚了。市里的规划文件马上就下来了,到时候,您这里就是规划区。我们这是商业收购,给您的价钱,比政府征收可高多了。”
“到时候,您要是当了钉子户,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话里,已经带了威胁。
“那也等文件下来再说。”
我下了逐客令。
刘金宝一行人,悻悻地走了。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王守礼的耳朵里。
十五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他急吼吼的声音。
“守义!我听说了,有开发商要买你的地?开价五百万?”
“嗯。”
“你是不是傻!五百万啊!你还犹豫什么?赶紧卖了啊!”
“哥,这事你别管了。”
“我不管?我是你哥,我能不管吗?王守义,你这辈子就办了这么一件出息事,你可别犯糊涂!卖了,拿着钱,到城里买个好点的房子,剩下的钱存银行,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像那块地是他的,那五百万也是他的。
“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
我挂了电话。
没过两天,王守礼一家三口,开着车,直接杀到了我家。
十五年了,他们第一次踏进我这个院子。
嫂子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哎哟,这什么味儿啊,鸡屎味儿。这地方也能住人?”
王小军,已经三十好几了,在单位混了个副科,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他看着我这破院子,眼神里还是那种熟悉的鄙夷。
“叔,我爸也是为你好。五百万,不是小数目。你一个人,守着这破地方干什么?”
王守礼一屁股坐在我的小马扎上,开门见山。
“守义,我跟你嫂子商量过了。这地,必须卖。卖了钱,我们帮你合计合计。”
“怎么合计?”我看着他。
“小军现在住的房子太小了,孩子都没地方活动。我们准备给他换个大点的,学区房。你看,你出三百万,给他付个首付。剩下两百万,你存起来养老。”
他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
好像我这十五年的清苦,就是为了给他儿子买房。
我气得笑了。
“哥,你这算盘打得真精啊。”
“什么叫算盘?”嫂子不乐意了,嗓门拔高了八度,“我们这是为谁好?还不是为你!你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死了能带进棺材里去?小军可是你亲侄子!是老王家唯一的根!你不为他着想,为谁着想?”
“就是,叔。”王小军也帮腔,“我好了,以后还能不孝顺您吗?您老了,我肯定给您养老送终。”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那一张张贪婪又虚伪的脸。
十五年前,他们骂我疯子,骂我丢人现眼,跟我划清界限。
十五年后,他们跑来,理直气壮地,要分我的钱。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说什么?”王守礼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让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我抄起墙角的扫帚,指着他们。
“我的钱,我就是烧了,也不会给你们一分!我的事,也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这里不欢迎你们,滚!”
他们被我的样子吓住了。
嫂子反应过来,开始撒泼。
“反了你了王守义!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居然赶我们走!你等着,等你老了动不了了,你看谁管你!”
“不用你们管!我就是死在这院子里,也跟你们没关系!”
我把他们连推带搡地赶出了院子,然后把大门狠狠地关上。
门外,是他们不甘心的咒骂声。
我靠在门上,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怕,是气。
是恶心。
这些人,是我的亲人啊。
为什么,活人,比死人要可怕一百倍?
刘金宝又来了几次。
价格从五百万,加到了八百万,最后到了一千万。
我还是那句话。
不卖。
他没辙了,开始用下三滥的手段。
半夜,有人往我院子里扔石头,砸碎了我的窗户。
我养的几只鸡,被人偷走了。
菜地里,被人撒了除草剂,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
我知道是他们干的。
但我没报警。
我知道,没用。
我只是默默地,把窗户钉上木板,把枯死的菜拔掉。
我跟他们耗上了。
王守礼又来了。
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两鬓也白了。
他没进院子,就隔着门跟我说话。
“守义,算哥求你了,行不行?卖了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小军,小军他……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
“他怎么了?”
“他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百多万的高利贷。现在,人家天天上门逼债,说再不还钱,就要剁他的手……”
王守礼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就下来了。
“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才凑了七十万,还差五十万的窟窿……守义,你救救小军,他就你这么一个亲叔叔啊!”
我沉默了。
我恨他们。
恨他们的自私,恨他们的贪婪。
但王小军,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是我哥唯一的儿子。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你让我考虑考虑。”我说。
王守礼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小时候,哥背着我去看病。
想起爹妈去世的时候,哥拉着我的手说,以后哥养你。
虽然这些年,情分都淡了,凉了。
但血,毕竟还是热的。
第二天,我给刘金宝打了电话。
“刘总,地,我可以跟你谈。但不是卖。”
“哦?”刘金宝很意外,“那王大爷您的意思是?”
“我这块地,三亩,按照现在的市价,值多少钱,你给我算清楚。我以土地入股,跟你们宏图地产,合作开发。”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刘金宝那张胖脸上惊讶的表情。
他可能以为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头。
但他不知道,这十五年,我虽然住在这里,但心没瞎,眼没盲。
我每天看新闻,看报纸,看财经频道。
我知道什么叫土地入股,知道什么叫合作开发。
我知道,我这块地,对于他的整个项目来说,是点睛之笔。
没有我这块地,他那个“高端社区”的大门,就得往后挪一百米,整个格局就全毁了。
这就是我的底气。
“王大爷,您……您是认真的?”
“我王守义,这辈子不说假话。”
“这……我需要跟董事会商量一下。”
“可以。我给你三天时间。”
挂了电话,我心里反而平静了。
我知道,我赌对了。
与其拿那一千万,坐吃山空,不如博一个更大的未来。
我王守义,穷了大半辈子,被人看不起大半辈子。
这一次,我要为自己争一口气。
三天后,刘金宝亲自开车来了。
这次,他的态度,恭敬得像个小学生。
“王董,您好,您好!”
他一开口,就把称呼都改了。
“我们董事会一致同意了您的方案。我们愿意出让项目百分之十的股份,来换取您这块地的开发权。您看怎么样?”
百分之十。
我知道,这个项目如果做成了,百分之十的股份,意味着什么。
那将是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可以。”我点了点头,“但我有两个条件。”
“您说。”
“第一,我要五十万现金,急用。”
“没问题!我现在就让财务给您转账!”刘金宝答应得非常爽快。
“第二,项目建成后,我要在里面留一套房子。位置,我自己选。”
“这更是小事一桩!王董,您别说一套,就是十套,也没问题!”
我们当场草签了协议。
我拿到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
我把王守礼叫了过来。
我把支票递给他。
他看着上面的数字,手都在抖。
“守义……你……”
“拿去,把小军的债还了。”我淡淡地说。
“这……这钱……”
“这是我借给你的。以后,要还。”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哥,我帮你,是念在咱们是亲兄弟。但有些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以后,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咱们,就这样吧。”
王守礼拿着支票,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解脱,也有悲凉。
亲情,有时候,真的薄如一张纸。
宏图地产的动作很快。
推土机开了进来,推倒了我那三间住了十五年的大瓦房。
推倒了我亲手砌起来的院墙。
推倒了那棵已经长得比房子还高的梧桐树。
那天,我站得远远的,看着。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新的时代,开始了。
我,王守义,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光棍,摇身一变,成了宏图地产的董事。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有了秘书,有了专车司机。
我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学着跟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开会,谈项目,看报表。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
我觉得自己像个穿着龙袍的猴子,滑稽可笑。
但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
人的适应能力,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强。
我骨子里,还是那个倔强、认死理的王守义。
他们搞偷工减料,我第一个拍桌子。
他们想糊弄业主,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刘金宝又敬我,又怕我。
他说:“王董,您真是个实在人。”
我说是啊,我这辈子,就剩下实在了。
两年后。
北山脚下,一个名为“山水居”的高档小区,拔地而起。
环境优美,设施齐全,开盘就卖疯了。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王总”。
一个传奇人物。
一个靠着三十万,在火葬场旁边买了块地,十五年后,身价过亿的地产老板。
我选了一套顶楼的复式,视野最好的那套。
从我家的阳台上,正好可以看到整个北山。
还有那个标志性的大烟囱。
它还在那里。
只是,在林立的高楼之间,显得不再那么突兀了。
王守礼一家,后来又来找过我几次。
姿态放得极低。
嫂子给我炖了鸡汤。
王小军提着昂贵的水果。
他们拐弯抹角地,想让我在“山水居”给小军也弄套房子。
我没答应。
我只是让小军到我的公司来上班,从最底层的销售干起。
“想住好房子,就自己挣。”我对他说。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敬畏,有不甘,但没有了鄙夷。
这就够了。
我还是一个人。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站在这空旷、豪华的大房子里,会觉得有点恍惚。
我会想起十五年前,那个睡在十平米单身宿舍里的王守义。
想起那个住在三间大瓦房里,种菜养鸡的王守义。
他们是我。
又好像不是我。
我得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财富。
却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比如,那份无人打扰的宁静。
那天,我心血来潮,没让司机送,自己一个人,走回了“山水居”。
路过小区门口,我看到一群保安聚在一起聊天。
一个年轻的保安问:“队长,咱们小区对面那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老是能听见放哀乐?”
保安队长是个本地人,他磕着瓜子,说:“那啊,市火葬场。”
年轻保安一脸惊讶:“我靠!咱们这可是顶级豪宅啊!怎么建在火葬场旁边?这多晦气!”
保安队长笑了。
“你懂个屁。这叫风水。你没听咱们王董说过吗?”
“王董?哪个王董?”
“就是咱们这个楼盘的大老板,王守义王董啊!他说,阳宅阴宅,一线之隔。一边是人生的终点,一边是人生的起点。能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看透了生死的,有大智慧的人。这叫,向死而生。”
年轻保安听得一愣一愣的。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这可是王董亲口说的!不然你以为咱们这房子能卖这么贵?”
我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
不过,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我抬头,看了看远处那个熟悉的大烟囱。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每天迎来送往,看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而我,王守义,也在这里。
看着高楼,看着人来人往。
活人的世界,依然比死人的世界,要闹腾得多。
但这一次,我不怕了。
来源:金典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