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这才回过神,眼睛从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杨树上收回来,看着我,又好像没在看我。
“陈江,汤要凉了。”
我把筷子在他碗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这才回过神,眼睛从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杨树上收回来,看着我,又好像没在看我。
“哦。”
他应了一声,拿起勺子,在搪瓷盆里搅了搅。盆里是白菜豆腐汤,飘着几片可怜的肉,肥肉被他用勺子撇到了一边。
这是1998年的冬天,北方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疼。
屋里没生炉子,省煤。我俩都穿着厂里发的蓝色棉工作服,袖口磨得发亮。
“今天车间主任找我了。”他喝了口汤,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我的心往下一沉,筷子尖停在半空。
“说什么了?”
“没说啥,就问问家里的情况。”
我没再问下去。厂里要裁员的风声,已经刮了小半年了,像屋檐下结的冰溜子,看着透明,其实又冷又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砸到自己头上。
我们俩是双职工,在一个厂里。我做会计,他是一线的技术工。当年,这是多少人羡慕的铁饭碗。
儿子小伟在里屋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给他掖了掖被角,他身上的奶味儿还没散干净。
这个家,小小的两间平房,是我和陈江世界的全部。我们以为,只要勤勤恳恳,就能把这个世界守得稳稳当当。
那张薄薄的纸,是同时递到我们手里的。
上面的字,我一个会计,天天跟数字打交道的人,却觉得每个字都那么陌生。
“根据国企改制精神,经厂部研究决定……”
后面的话我没看进去,只看到了“下岗”两个字。
两个红色的印章,像两道血口子,盖在我和陈江的名字上。
那天晚上,家里没开灯。
我俩就那么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屋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灰白色。
陈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是那种两块钱一包的“大前门”,呛人的烟味弥漫在冷空气里。
我看着他被烟头火光映亮的侧脸,那张我看了快十年的脸,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以后怎么办?”我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
他把烟头摁在窗台上,说:“我明天出去找活儿干。”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心里发慌。
过了几天,他推回来一辆半旧的三轮车。车斗是木头的,刷着红漆,有些地方已经斑驳了。
“借钱买的。”他拍了拍车座子,对我笑了一下,“以后,我就是陈师傅了。”
我笑不出来。
我的丈夫,厂里数一数二的技术工,年年拿先进的陈江,要去蹬三轮车了。
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带回一身的寒气和几十块零零碎碎的票子。
他把钱摊在桌上,一张张捋平,有毛票,也有一块两块的。
“今天拉了个去火车站的,给了十块。”他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兴奋。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裂口和黑油污的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们以前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体面。现在呢?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带着同情,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出门买菜,都能听到身后有人小声议论。
“那不是陈江家的吗?两口子都下了岗,男人去蹬三轮了,真可怜。”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上。
小伟的学费,家里的开销,人情往来,像一座座山压过来。
陈江每天挣的钱,只够我们勉强糊口。
那天,我路过小伟的幼儿园,看到别的家长都给孩子买了新出的“娃哈哈AD钙奶”。小伟眼巴巴地看着,舔了舔嘴唇,却懂事地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们回家吧,我不渴。”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不能让我的儿子过这样的日子。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
陈江睡得很沉,他太累了。有时候睡着了,腿还会蹬一下,像是在梦里蹬车。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撑着这个家。
但他的方式,太慢了,太辛苦了,也太没有尊严了。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林岚,你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了。
那个声音,来自老吴。
老吴是我以前的同事,在厂里管销售的,脑子活络,前两年就辞职下海了。
他在街上碰到过蹬三る的陈江,后来特意来家里看我们。
他穿着笔挺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提着进口水果。
他坐在我们家那张掉漆的椅子上,显得格格不入。
陈江给他倒了杯热茶,他客气地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他跟我聊深圳,聊股票,聊那些我听不懂的名词。他说,现在遍地是机会,就看你敢不敢伸手去抓。
他走的时候,悄悄塞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传呼机号码。
“有事呼我。”他低声说,“别苦了自己。”
我把那张名片夹在了一本旧书里。
可那上面的号码,像烙铁一样,烙在了我心里。
我开始频繁地想起老吴说的话。
“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孩子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
家里的存折上,有八千块钱。那是我们俩的全部家当,是厂里发的下岗安置费。
陈江说,这钱得留着,给小伟以后上大学用,动不得。
我看着存折上那个数字,心里有个念头疯长。
八千块,在这里,只够我们紧巴巴地过几年。可要是去了深圳,也许就是一笔启动资金。
我能做什么呢?我好歹是会计,懂财务。老吴说他那边正缺个信得过的人管账。
我开始做噩梦。梦里,小伟穿着破旧的衣服,在泥地里玩,别的小朋友都有新玩具,只有他没有。
我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陈江在我身边打着轻微的鼾声。
我下了决心。
我不能再等了。
我选了一个陈江出门特别早的清晨。
天还没亮,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怕吵醒我和孩子。我假装睡着,听着他穿衣服,洗漱,然后是开门和关门的轻响。
那声关门声,像是关上了我前半生的所有念想。
我睁开眼,在黑暗里躺了很久。
然后我起来,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开始收拾东西。
我没拿多少衣服,只装了一个小小的旅行包。
我走到小伟的床边,他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我俯下身,想亲亲他,又怕把他弄醒。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
桌上,我留了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走了,别找我。”
我把存折和身份证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打开门,外面的冷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天边已经有了一丝鱼肚白。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快十年的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银行取钱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
柜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存折,眼神里有些疑惑。
“全部取出来吗?”
“对,全部。”
八千块钱,厚厚的一沓,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塞进包里。
坐上去南方的火车时,我的心跳得很快。
火车开动,窗外的景象慢慢后退。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我靠在窗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但我没有哭出声。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林岚,从今天起,你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你要为自己,为儿子,活出个样来。
到了深圳,一切都像老吴说的那样,新鲜,繁华。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金钱的味道。
老吴来火车站接我,他开着一辆桑塔纳,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
他帮我开了车门,说:“欢迎来到新世界。”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灯,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来到了新世界。
老吴给我租了个小单间,他说他的生意刚起步,暂时委屈我一下。
我成了他的会计,兼秘书,兼……生活助理。
他每天都很忙,带着我见各种各样的人,谈各种各样的生意。
我学得很快,学着穿时髦的衣服,学着化精致的妆,学着在酒桌上应酬。
我把那八千块钱,连同我的全部希望,都投进了老吴的“事业”里。
他说,等公司上了正轨,就给我股份,让我当老板娘。
我信了。
那段时间,我很少想起陈江和小伟。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我怕一想,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硬外壳就会碎掉。
我只能拼命地往前看,告诉自己,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我偶尔会做梦,梦见陈江蹬着三轮车,在风里雨里。梦见小伟在幼儿园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
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枕头湿了一片。
我只能用更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开始给家里寄钱。
我不敢写信,也不敢打电话。我从报纸上找了个汇款中介,每次把钱给他们,让他们想办法汇到陈江的单位,因为我不知道我们家那个平房的地址会不会变。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收到,也不知道他收到钱会怎么想。
这像是我的一种赎罪。
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完全抛弃他们。你看,我在用我的方式,补偿他们。
老吴的生意,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带我去高级餐厅,给我买金首饰。
不好的时候,他会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冲我发脾气,说一些难听的话。
他说我是从穷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他说要不是他,我还在那个破厂里守着那个蹬三轮的男人。
我默默地听着,不反驳。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我开始觉得,这个“新世界”,和我当初想象的不太一样。
它外面是金的,里面却是空的。
我开始偷偷地攒私房钱。
我不再相信男人的承诺,我只相信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三年。
有一天,老吴跟我说,他接了个大单,要去一趟香港。
他说,等他回来,我们就结婚,买大房子。
他走的那天,还亲了亲我的额头,让我等他。
我等了。
等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三个月。
他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传呼机停了,公司也人去楼空。
房东找上门来,让我交房租。
我这才明白,他又一次画了一个大饼,而我,又一次信了。
我被骗了。
不仅是我的人,还有我最后的那点积蓄。
我站在深圳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第一次感到彻骨的茫然。
我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钱。
我甚至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
我开始打零工。
在餐厅洗盘子,手泡在油腻的水里,一泡就是一天。
在工地给人做饭,烟熏火燎。
在服装厂剪线头,眼睛看得生疼。
我从一个体面的会计,一个被人羡慕的“老板娘”,变成了一个最底层的打工妹。
我租住在城中村最便宜的握手楼里,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
窗外就是别人家的厨房,油烟味、吵闹声,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le断。
我常常在夜里哭。
我哭我的愚蠢,哭我的命运。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
我没脸回去。
我怎么回去?回去告诉陈江,我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结果被人骗得一无所有?
回去告诉小伟,他的妈妈在外面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的最低谷。
我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活在城市的角落里。
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忍耐。
我不再对生活抱有任何幻想。
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就这么过了很多年。
我靠着打零工攒下的一点点钱,在城中村的巷子口,支起了一个小摊。
卖早餐。
豆浆,油条,包子,茶叶蛋。
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磨豆浆。
五点出摊,一直忙到上午十点。
下午去市场进货,晚上准备第二天的食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的手变得粗糙,腰也开始疼。
镜子里的我,眼角有了皱纹,头发里夹杂着银丝。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爱俏的林岚了。
岁月把我的棱角,都磨平了。
我的小摊生意不错。
因为我用的料足,人也实在,回头客很多。
我攒了点钱,在附近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早餐店。
不用再风吹日晒了。
店里雇了一个小姑娘帮忙。
日子,好像慢慢地,又好起来了。
但我心里那个洞,始终没有补上。
我常常会想,陈江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在蹬三る吗?
他……有没有再婚?
小伟呢?他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他会是什么样子?他会恨我吗?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
我不敢去打听。
我怕听到任何消息。
无论是好是坏,我都没有资格去评判。
我成了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
我只有现在。
只有这家小小的早餐店。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客人,听口音,是我的老乡。
我们聊了很久。
他说起我们那个北方小城的变迁。
他说,那些老工厂,早就倒闭了。
原来的厂区,都盖起了高楼。
他说,现在的人,都忙着赚钱,人心不古了。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他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店里,发了很久的呆。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我离开家的时候,小伟才六岁。
现在,他应该二十六岁了。
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我是不是已经当奶奶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再也压不住。
我想回家看看。
就看一眼。
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我把店交给小姑娘打理,跟她说我回老家办点事。
我买了回北方的火车票。
二十年前,我坐着火车离开。
二十年后,我又坐着火车回来。
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
当年是憧憬,是决绝。
现在是忐忑,是近乡情怯。
火车到站,我走出车站,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带着煤烟味儿的干冷。
城市的变化太大了。
高楼林立,马路宽阔。
我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
走了很久,才找到那片熟悉的平房区。
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一切还是老样子。
低矮的房子,斑驳的墙壁,狭窄的胡同。
我找到了我们家那扇熟悉的门。
门上的绿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
我站在门口,却不敢敲门。
我怕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怕……
我正犹豫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他很高,很瘦,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
他的眉眼,和陈江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
是小伟。
我的儿子。
他长大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
“阿姨,您找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成年男人的声音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掉。
他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阿姨,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从包里拿出纸巾,胡乱地擦着脸。
“我……我找陈江。”我终于说出话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您找我爸?他出车去了,您有什么事吗?”
爸。
他叫他爸。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我……我是他以前的同事,路过这里,来看看他。”我胡乱地编了个理由。
“哦,这样啊。”小伟点点头,给我拉开了门,“那您进来坐会儿吧,外面冷。我爸应该快回来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和二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那张掉漆的桌子,那两把椅子。
墙上,还贴着小伟小时候得的奖状,已经泛黄了。
只是,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很整洁。
小伟给我倒了杯热水。
“阿姨,您喝水。”
我接过杯子,手还在抖。
“你……你叫小伟,对吗?”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对,您认识我?”
“我……听你爸提起过。”
我们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想问他,恨不恨妈妈。
但我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我有什么资格问呢?
“你……结婚了吗?”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他笑了笑,有些腼腆,“还没呢,刚工作没几年。”
“做什么工作啊?”
“在一家物流公司开车。”
开车。
我的心又是一紧。
“你爸爸……他……还好吗?”
“挺好的。”小伟说,“就是辛苦了点。前些年蹬三轮,后来攒了点钱,买了辆小货车,自己跑运输。这几年行情不好,他又去物流公司给人家开车了。”
我的眼睛又湿了。
我能想象,这二十年,陈江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一个孩子长大。
其中的艰辛,我不敢去想。
“你妈妈呢?”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想问,也最怕问的问题。
小伟的脸色,黯淡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我爸说,我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赚钱,给我攒学费。”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陈江,他竟然……
他竟然没有告诉孩子真相。
他维护了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小伟看到我哭,有些手足无措。
“阿姨,您别这样……我爸说,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该怎么告诉他,那个他等了二十年的妈妈,就是眼前这个,又老又丑,一无是成的女人。
就在这时,门开了。
陈江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上面沾着油污。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他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一个馒头,掉在了地上。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错愕,但没有恨。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回来了。”
不是“你还知道回来”,也不是“你回来干什么”。
而是,“你回来了。”
像是一个等了很久的人,终于等到了归期。
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爸,这位阿姨是您以前的同事,路过……”小伟在一旁解释。
陈江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
“小伟,你出去买点菜,中午……我们加个菜。”
小伟虽然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陈江。
我们相对无言。
还是他先开了口。
“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吗?”
我摇摇头,眼泪又下来了。
“不好。”
我说的是实话。
锦衣玉食过,颠沛流离过。
但没有一天,我的心是安宁的。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还是那种“大前门”。
他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回来就好。”他说。
我看着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对不起?
太轻了。
这三个字,怎么能弥补我这二十年的缺席,怎么能抚平他这二十年的辛劳。
“我……在南方开了个小店,攒了点钱。”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小伟的生日。你拿着,给小伟……买个房,娶媳妇用。”
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补偿了。
陈江看着那张卡,没有动。
他只是抽着烟,烟雾缭绕着他的脸,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钱,我不要。”他说,“你能回来看看,我就……很高兴了。”
“小伟是个好孩子,他很懂事,学习也好,考上了大学。现在工作了,能养活自己。”
“他……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不回来。他怕我难过。”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陈江,我对不起你们。”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犯错呢?”
“你走后,我一个人带着小伟,确实难。蹬三轮的时候,冬天手脚都冻烂了。夏天,晒得脱层皮。”
“也有人劝我,再找一个。可我怕,怕后妈对小伟不好。”
“我就想着,我一个人,也能把他拉扯大。等他长大了,我就没什么牵挂了。”
他说的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这二十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恨我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
“刚开始的时候,有过。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后来,蹬三轮拉的客人多了,见的人也多了。有比我们家更难的,男人得了重病,女人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也有家里有点钱,两口子天天打架的。”
“我就想明白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走,肯定有你的苦衷。”
“我只希望你,在外面能过得好。”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我哭我当年的自私和愚蠢。
我哭我错过的,这二十年。
我错过了一个男人最深沉的爱,错过了一个孩子最宝贵的成长。
陈江没有安慰我。
他只是默默地又点了一根烟。
等我哭够了,他才说:“中午,留下来吃顿饭吧。”
我点点头。
小伟买菜回来了。
陈江进了厨房。
我听到里面传来切菜和油烟机的声音。
很熟悉,很温暖。
小伟坐在我对面,有些局促。
他大概,已经猜到了什么。
“阿姨……”他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小伟,我……是妈妈。”
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疑惑,有委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我需要给他时间。
午饭很丰盛。
有鱼,有肉。
都是我以前爱吃的菜。
陈江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饭桌上,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一顿饭,吃得无比漫长。
吃完饭,我站起来,准备告辞。
“我……该走了。”
陈江点点头,“我送你。”
小伟也站了起来。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走到门口,换上鞋。
陈江递给我一个袋子。
“里面是些北方的特产,你带回去尝尝。”
我接过来,很沉。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我……走了。”
我转过身,拉开门。
就在我准备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小伟的声音。
“路上……注意安全。”
我的脚步,顿住了。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只是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我没有去火车站。
我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去?
回到那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南方城市,守着我的小早餐店,孤独终老?
还是留下来?
我有什么资格留下来?
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在旅馆里,待了两天。
两天里,我把这二十年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终于明白,我当年追求的,所谓的“更好的生活”,不过是镜花水月。
真正的生活,不是你拥有多少钱,住在多大的房子里。
而是,当你累了,病了,有一个人,愿意为你端上一碗热汤。
是当你犯了错,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地原谅你,等你回家。
我失去了这一切。
是我亲手,把它丢掉的。
第三天,我准备买票回南方了。
我想,就这样吧。
能回来见他们一面,知道他们都好,就够了。
我欠他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我拉着行李箱,走到旅馆门口。
却看到,陈江和小伟,站在那里。
陈江的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猜到你没走。”陈江说,“给你熬了点粥。”
小伟站在他身后,看着我,眼神复杂。
“上车吧。”陈江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货车,“我们……谈谈。”
我跟着他们,上了车。
车子开得很慢。
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条河边。
这是我们以前经常来的地方。
我们下了车,站在河岸上。
冬天的河,结了冰。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陈江问。
“回南方去。”我说,“我的店,还开着。”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小伟突然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了二十年。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当年,太自私,也太懦弱了。我怕过苦日子,怕被人看不起。我以为,钱能给我想要的一切。可我错了。”
“小伟,对不起。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
小伟的眼圈,红了。
他转过头去,不让我看他的脸。
“我爸……这些年,很辛苦。”他说。
“我知道。”
“他一直没有再找。他说,怕我受委委屈。他说,万一你哪天回来了,这个家,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的心,彻底碎了。
我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陈江走到我身边,把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林岚,”他说,“家,还在。”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还能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看着小伟。
小伟转过身,看着我。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向我伸出了手。
“外面冷,回家吧。”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冰封的河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我知道,我生命里的冬天,过去了。
来源:温暖寄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