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此时此刻,坐在工位的打工人,多少已经嗅到了空气中「螺丝松动」的气息。长假和初秋一同爽快应约而来。没有人比今天的打工人更需要、也更渴望休息 —— 但我们是否真的会放松?长期以来,绩效、KPI在我们的大脑中植入发条,一旦停止忙碌,似乎内心就陷入空洞。我们认定自己「
此时此刻,坐在工位的打工人,多少已经嗅到了空气中「螺丝松动」的气息。长假和初秋一同爽快应约而来。没有人比今天的打工人更需要、也更渴望休息 —— 但我们是否真的会放松?长期以来,绩效、KPI在我们的大脑中植入发条,一旦停止忙碌,似乎内心就陷入空洞。我们认定自己「不得不」「必须」「应当」「努力再努力」,用肩周炎、脊椎病和持续的焦虑、内耗,换来「充实」的错觉。
动荡的经济周期中,当可预期的奖赏和回报日益减少,身心的磨损日益显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尝试走出头脑的囚笼,试图和自己的身体信号重新连接 —— 本次「重返身体」专题,我们便将分享这样的几位年轻人的故事,她们有的从神经学博士毕业,却在毕业后选择教人打滚,用身体去重新探测物理世界;有的在脱离白领工作后习练按摩,触动于人和人之间更直接的、身体性的施予和承接。
这并不是一条明朗的道路,无论是身体、大脑和心灵,人类自身都对此知之甚少;歧义和歧途,四处可见。但毋庸置疑的是,相比于外部环境和欲望目标的变化,人类这种生物体的构造的变化数万年来微乎其微。「重返身体」作为一场对自我的探索,也构成了一个新的起点,一种回归谦卑的态度:关乎对身体存在本身的尊重,也关乎对人之为人的潜能的重新审视。以下是本专题第一篇。
我仰面躺在软垫上,双腿放在滚轴上,身旁这位年轻的费登奎斯教练向我抛出一些简单的问题:「你的腿怎么摆会更舒服?」「左脚到左肩和右脚到右肩那条线更长?」「哪边更靠近地面?」「左右呼吸有区别吗?」
她叫李枝蔚,靠教授「费登奎斯」身心训练法(Feldenkrais Method)维生。这是一种「通过有觉知的动作来了解身体的惯性,学习身体新的可能」的身心整合教育方法,由犹太裔博士、工程师和物理学家摩谢 · 费登奎斯(Moshé Feldenkrais)*在上世纪创立。
在成为费登奎斯教练之前,李枝蔚有着备受瞩目的名校头衔:纽约大学神经学博士、北京大学物理学学士。令我好奇的是,一个经历过多年科研专业训练的年轻人,怎样转而投身当下不乏玄学印象的身心行业。我们会面在位于北京丰台郊区、她自小成长的父母家里,她刚刚从巴厘岛回国,受邀在国内做一系列工作坊,尽管只在北京短暂地停留几日,但仍然在摆满中式家具的老房子里,摆放了一张专门用于「费登奎斯」练习的折叠床。我现在正躺在这张床上。
「接下来的60分钟不存在『标准』这个词。」她说,「你的注意力一直要放在怎么样能更『舒服』。」
我感到陌生。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在崇尚知识权威的教育体系下成长,大脑中的世界总是优先于身体感受。我时常感受不到冷或感受不到热,或者感受到了、却不愿意做出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来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 比如添件衣服,或者关掉空调。当然,也有一段时间,我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体态。那是一种「矫枉」的心态,我需要矫正不正常、不规范、不健康的一切。
她用很小的力量移动我的肩,我的手臂,我的腿与骨盆,同时要我感受骨盆、肋骨、脊柱所在的位置,它们是怎么连接的,肩膀又是怎样松松地挂在胸腔的两侧。她提醒我关注哪里紧张,然后有意识地将那种紧张放掉。我意识到这种松弛反而是需要有意为之的 —— 当我不去关注时,很多肌肉会「自然地」处在紧张的状态。
「接下来再移我就得使劲了。」她在非常微小地移动我的肩时说。这使我非常明确地感受到了肩膀的阻力与紧张模式。我的肩膀被卡在了一个位置,微小的阻力与她所花的力量相等。
当她双手捧着我的头,进行非常缓慢而微小的转动时,一种近乎禅定的感受涌现:极微小的移动带来酥麻感,仿佛电流经过。我很怀疑一个人的头在一生中是否从来没有如此缓慢而微小地运动过,似乎确实有某些神经系统被激活了。
我的这种「与身体失去连接」的状态,对于李枝蔚来说并不新奇 —— 事实上,当前她的大部分学员都是像我这一类脑力依赖者;而她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
我们这一代人,长期被教导「天道酬勤」「努力换取回报」,在高等教育和专业化的知识体系的训练下,被灌输了太多的「我当该」「我必须」,头脑中的意图和欲望丛生,甚至相互排斥,更别谈身体的感受信号,长期被「独裁」的头脑所压抑;我们习惯于凭借着无所不能的「意志力」去做事,越是逼迫自己「竭尽全力」,越多的耗损随之而来,陷入「内耗」和「拖延」的泥沼,让我们身心俱疲。
而「费登奎斯」指引了一条背道而驰的路径 —— 它主张「更不费力」,通过觉察「从习惯性的骨骼肌肉反应模式中解放出来」,从而更轻松、省力地进行行为动作。它的创立者摩谢 · 费登奎斯博士,作为犹太人十几岁便离家,辗转在法国研究核物理,二战中逃亡至英国,在海军部队服役,因膝伤加剧而开始研究身心学。他结合自己的机械和物理学知识、柔道和忍术技能,以及心理学、儿童发展、神经科学、运动学等研究成果,自行摸索出了一套康复方法,让骨骼、肌肉和神经系统更高效协作,成功使无法站立的双腿恢复行走。在「神经可塑性」这一现代神经科学的概念流行之前,费登奎斯便已通过具身实践探得其奥秘。
也是远在上个世纪,费登奎斯便已经发现,被现代社会逐步采用的教育体系,更强调不惜代价达到某种目标,而不考虑达成目标的过程中力的使用有多么紊乱和分散;抽象化和专业化的知识和语言成为「暴君」,有意识建构的后天学习系统,取代了自然的学习、直觉的方法 —— 对于长期处于过度用力和紧绷状态的东亚年轻人来说,这一切都过于熟悉。
十几年前,还远不知道何为「费登奎斯」、在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念本科的李枝蔚,便已经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在身边大多数同龄人都忙于刷课、绩点时,她开始质疑整套大学教育的方式,放出话去:「过去教授和学习物理的方法都是不对的」。大三那年,她将自己总结的「真正的学习方法」发到人人网上:「所有的上课、教材、作业、考试都是形式,到底进行了什么样的思维活动才是本质。根据我们『搞物理』的目标方针,你的思维活动一定是围绕你自己展开的。」
毕业的时候,李枝蔚写出了一篇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毕业论文。一篇「正常」的本科毕业论文通常是项目制的:选择一个物理学领域的小问题,做实验证实或证伪,或建立模型。枝蔚的毕业论文更像一个物理学史的研究。在答辩PPT的第一页,她用黄色高亮专门写着:「打破课程藩篱,以问题为导向梳理知识」「从底层开始,符合逻辑地构建知识」「借鉴物理学史,还原前人的思维方法」。接着,她用 50 页的PPT重新还原了一遍:物质的导电性是如何被科学家发现、研究、做实验、最终建立起模型和公式的;这个过程中,前人们提出了哪些问题,又是如何针对这些问题建立思考。
2016 年,李枝蔚申请到了纽约大学的神经科学和计算认知科学方向的博士研究生。从中学到大学,她一直在思考「怎么更好地学习」。她想要研究关于「人更本质的潜力」的母题:好奇心是怎么产生的?它背后有什么生理基础?
但这个问题不在认知科学既有的研究范式之中,很难获得实验室的支持,更难以申请「Funding」(科研基金)。李枝蔚发现,在大部分前人的研究中,神经科学研究的只是个体,而非「人在社会中的存在」;这门学科所研究的「学习行为」,基本上指的都是「被动学习」。比如小老鼠走迷宫,是因为有食物在诱惑,抑或是有电击在威胁,这些都是被动的。而她好奇的是「人类主动学习的机制」。她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对这个专业建立了错误的预期。她无法无中生有地完成关于好奇心的研究,更无法将之变成一篇体系内的论文。临近博士毕业的时候,她感到挫败而迷茫。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枝蔚一直在和「零食上瘾症」做斗争。最严重的时候,到了凌晨,她不想睡觉,家里已经没有合适的零食了,她将冰箱里的花生酱、冷冻的豆子都找出来吃掉。有时候她去参加学术会议,桌上有人说话,她的注意力有一大半在桌上的食物上。和朋友聚餐,不把桌上的食物全部吃完,她没有办法离开那个餐厅,「食物像是一个黑洞,能把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为了改变,她尝试过各种方式,例如用BMI目标刺激自己,瑜伽健身,研究健康饮食、新陈代谢 —— 这些看起来科学理性的方法,都不起作用。
有一天,她去楼下一家韩国小超市买零食,小超市的门关了,她站在门口,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悲伤。随之而来的是惊讶。她没有想到,这种对零食的渴望,竟与一种悲伤是连在一起的。
费登奎斯带来了缓冲和改变。时间回溯到读博之前的「间隔年」,她在北京玩了一段时间的跑酷。跑酷这种看似大开大阖的运动,其实需要注意很多身体上细微的细节。起跳前,后脚跟要先向下压 —— 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需要非常精确地协调,才能够共同完成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当时,很多共同爱好者聚在一起研究一个动作怎样才能做得更漂亮、有力,有人就提到过「费登奎斯」这个词。
再次看到它,是在纽约大学体育馆外贴着的课程宣传海报上,她决定报名加入。这是一门非常「无聊」的课程,大部分时候,她只是躺在垫子上,跟随着老师做一些非常微小的动作。这叫做「动中觉察」(Awareness Through Movement,ATM),是费登奎斯的两种主要形式之一。
它会引导你觉察自己的呼吸,觉察自己如何站立,觉察你的肌肉和骨骼分别如何运作。比如,感受一下当你张嘴时,通常是靠下颌发力,还是靠上颌发力?大多数人其实是靠下巴张嘴的。枝蔚说,你可以试试用上半部分将嘴打开,你将会感觉到你动用了后脑勺的力量,鼻子也许有种「通了」的感觉;而当你的眼睛向下看时,你的这个动作将会受阻;只有当你的眼睛向上看时,这个动作才不会卡顿。
有时候她上着上着课就睡着了 —— 但是没有关系,通过动作和对身体的实时感知,放掉未曾被意识到的压力和紧绷,找到让自己真正放松和舒服的方式,正是练习首先所试图引导的。
费登奎斯的另一种形式叫做「功能整合」(Functional Integration,FI)。在枝蔚家中,我体验的就是一次「功能整合」,它由费登奎斯老师一对一操作,通过触觉引导来重新教育神经系统。与心理学中的「正念」练习一样,费登奎斯也强调「觉察」,只不过更强调通过身体的意识和关注,激发大脑创造新的神经路径,建立全新的动作习惯,增加身体的行为模式和功能模式的可能。通过练习,你会感受到你的身体的各个部分、各块肌肉贯通起来的,它们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你动作的选择比你想象中多得多。当你有其他选择时,也许你就愿意去试试别的可能。
练习了一段时间以后,枝蔚开始显著感受到身体上的变化:躺下时,腰能「放在地面上了」,腰疼的问题有所缓解;走路的时候,脚能「很实地踩在地面上」。枝蔚惊叹于这种魔力:身体的意象在她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强迫性」的暴饮暴食慢慢以一种令她感到震撼的方式消失了。一次上完 60 分钟关于手部放松的课程后,她习惯性地吃零食,拿起饼干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饼干是有重量的,这是此前从未意识到的 —— 要拿住饼干,手需要用一点儿劲;手怎么拿、捏哪里,饼干有一些不同的质感;把饼干送到嘴里,手部的运动过程,好像跳舞一样 —— 以致于吃到饼干的冲动没有那么强了,她完全可以选择不吃它了。因为不再强迫自己,不再需要靠吃来逃避压力了,她很自然地瘦了十多斤。
创作时的「拖延症」也发生了松动。有时候她写东西,写着写着就跳了出来。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觉察之后,她意识到,跳出去的那一刻,她的呼吸是很浅的,不顺畅的、憋闷的。这种不易察觉的不舒适,会使得她从心流状态里脱落出来,转而开始去玩手机。「其实这是一个在我人生中发生了 5000 万遍的事情。」枝蔚说。「如果去注意的话,我可以把那个瞬间慢下来,然后我可以留在这里摇摆一会儿,而不是立刻跳出去。」
有一段时间,她有意识地觉察自己是否想上厕所。几乎每一个小朋友都有过在威权教育环境下「憋尿」的经历。她为自己立下了新的准则:在想上厕所的第一时间就去,不因为其他任何事而延宕。
她将这种从「强迫行为」到自发的「身心合一」之间的关键转折,总结为「容纳性」——「在容纳的状态中,拿得起、放得下,你有选择的自由。」觉察,然后慢下来,反而为原本分离、对抗的身体和大脑,提供了一个缓和的空间。
博士毕业后,李枝蔚最终决定放弃拥有一个「主流行业工作」的想法,成为了一个「教人打滚」的费登奎斯老师。刚开始,枝蔚还尝试找一份科技行业的工作。她在美国做一份与区块链相关的工作,但很快发现它「并不能直接地生产意义」:从业者们不知道彼此是谁,用虚拟的网名与虚拟货币打交道。她是一个给人出方案的人,但客户并不一定真的需要,更多时候只是走流程。反而是在费登奎斯的课堂上,当她经过长达四年的培训,从一名练习者到自己开始教学,她头一回被前所未有的助人的愉悦所击中。
多年来,她好像一直拥有很多选择。读大学的那几年,是校园文化最开放自由的时代。她参与过瑜伽、跑酷、攀岩,举办过高校线下交友活动,体验过科技创业……任何一件新鲜的、可以丰富自己的人生体验的事情,她全都感兴趣,同时,对于是否真正投入其中,难以用理性权衡利弊。但彼时彼刻,当身体给出的反馈信号逐渐清晰,她几乎是顺势而为,听从了它的指引。
两年前,李枝蔚在巴厘岛安下家,为寻求身心疗愈的人们开设线下工作坊,或是通过线上方式授课。在她的描述里,那显然是一个更自由、更慢速的世界,有阳光、海滩、椰子树、花园,废弃的古寺,学水下舞蹈认识的男友。据她说,一天的生活就是「上午在家躺着,下午去河边坐着,傍晚时带小狗去海滩上玩。」
这很容易变成一种「浪漫化」的叙事,但事实上,不确定的前景和生存的压力在初期如影随形。而巴厘岛自在生活的「B面」是:村居的偏僻,远不及国内大都市的生活便利水平,没有随时响应欲望的电商、物流、外卖,没有应有尽有的消费品。
如果说,在两年前,一位神经学博士,选择去巴厘岛成为一名身心教练,还带有很强的离经叛道的印象 —— 毕竟费登奎斯并不是一套完全经过现代科学验证的技术,国内的受众群体也较为垂直小众;那么,在今天,这个市场(尤其是超一线城市)所涌现出来的需求,超出了李枝蔚的想象。回国几天里,她几乎马不停蹄跑了几个城市,开展工作坊,和同行和用户交流,还进行了一场和户外知名品牌合作的运动觉察课程。随着都市打工族越来越普遍地陷入身心困顿,一个明显的迹象是,作为现代身心学三大流派之一的费登奎斯,也越来越多地进入国内视野。
漫画IP「海豹与小章鱼」的作者是李枝蔚最早的学员之一,两年前,她通过攀岩群朋友的推荐,开始接触费登奎斯练习。海豹在小时候经历过身体与容貌上的焦虑,这一部分在她画漫画的过程中被抚平。如今她来到了与身体相处的第二个阶段,那就是她切实地感受到了物理性的伤痛:攀岩带来了左膝盖磨损,右肩袖拉伤,海豹感到自己对疼痛的感知很迟钝,她想要改变自己与疼痛的关系。
海豹做事说话节奏慢,一天工作两个小时就累了。第一次上课时,她将手机支架摆在卧室里,听到屏幕彼端的枝蔚反复强调:你们可以随时休息,感受到一点累你就可以休息。这与她漫画里的休息哲学几乎完全一致的。她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呼应」。
自由撰稿人弯尼来上课是为了改善自己的颈椎病,她受到「颈椎曲度变直」的困扰,想过很多方式解决它。她尝试过健身,运动康复,以及瑜伽。费登奎斯与这些运动的不同在于,它是「不费力」的,「不是强行通过肌肉紧张让它(颈椎)回到一个位置,而是让你时刻觉察你是否在放松的状态,而让我的头回到一个位置」。
「身心灵」这个概念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提出,它起源于当时美国的「新时代运动」,整合了东西方的文化传统,尤其从东方哲学和宗教中汲取灵感。但身心学尚未成为现代教育体系里普遍开设的独立学科。最主要的原因是,它的存在合理性大量依赖主观和实践体验,与教育研究中主流的「量化实证范式」有所冲突。不过,在很多人的实践中,它是切实有效的。民间探索、具身体验都有其珍贵性。
而在国内当下的语境里,由于参与门槛和成本的低廉,行业发展初期市场供应的鱼龙混杂,正念冥想、禅修、身心灵已经存在被「污名化」的现象。它们通常与一种中产新贵的潮流生活方式、民间科学乃至骗钱手段绑定在一起。
2023年11月,新周刊发布了一篇叫《加入灵修后,他们从裸辞到负债百万》的文章,揭露了一个叫「学霸猫」的身心灵导师建立的知识星球骗局。学霸猫鼓励学员大笔花钱,声称「金钱流动才能打开自己的能量」,「消除匮乏感」。在她的理论下,一些学员裸辞工作,靠借贷维持高消费成活。
学霸猫事件爆雷后,李枝蔚专门录制了一期播客,叫《我如何学着独立思考学身心灵》。在她看来,最重要的是「可证伪性」。这个概念是科学哲学家卡尔 · 波普尔(Karl Raimund Popper)*提出的,作为判断理论(命题)是否科学的重要标准。市面上的很多灵性教导,是闭环的、不可证伪的。比如,在学霸猫的案例里,她教学员默念「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告诉他们咒语可以清理的思绪;但假如你还是遇到问题,那就说明清理得还不够,还需要继续:这就是一个闭环的逻辑。
枝蔚提出了另外两条重要的判断原则,一条叫作「应该增加更多选择、而不是窄化选择」。另一条原则是「适应个体情况、而不是提供万灵药」。正因为没有万灵药,绝望的人才更容易进入有毒的邪教。但「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解释一切的」,枝蔚说。恰恰是不保证「百分百有效」的东西,才保有了那一点对世界的谦卑。
她也感受到过不确定。费登奎斯的实践经验并没有完全被现代科学验证和解释。仅仅一年前,她还非常抵触给妈妈做个案。抵触背后是一种恐惧。她担心妈妈做完觉得没有效果,从而像过去那样,再次质疑她正在做的事。
但这次回国,她开始尝试给妈妈做功能整合。头几次妈妈确实没感觉,并因为自己「感觉不到」而感到羞赧。慢慢地,她开始觉得享受了。好几次,她主动向枝蔚寻求帮助。当触碰妈妈的身体时,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妈妈的存在:原来妈妈的脚这么小,原来她的肩胛骨这么小,原来她的骨盆在这里。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与父母的冲突是枝蔚最大的烦恼之一。为什么爱我的人不能成为我的支持,反而要成为我的阻碍呢?这成为枝蔚对父母的怨怼。父母无意识给出的焦虑,带来了创伤和应激反应。
她试图改善和妈妈的关系。上午,妈妈在拖地,她很自然地去观察妈妈的动作。妈妈弯着腰,腰一下一下地抬。在她的视角里,她很快就觉得是妈妈的腿没用上劲,因此腰部肌肉在不必要地用力。她提醒妈妈改变发力习惯。但妈妈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归到了外界。枝蔚无法改变父母。但她试图在一些时刻暂停一下,慢下来,看看是否有答案浮现,然后再做出反应。有时候,妈妈赞同了她的反驳,她才发现,不满意可以直接说。那一刻枝蔚如释重负,他们的矛盾不再是不可承受的。
她也更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恐惧。很多年来,枝蔚自认是「社恐」的,「从来不预设别人会喜欢自己」。在巴厘岛,她参加一个舞会。她觉得每个人都是黑色的,「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外壳底下是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样的喜乐,生活中他在意的是什么」。一开始,她感到这个地方很冰冷。
但果真是冰冷的吗?像平时和来访客户工作一样,枝蔚缓慢地去感受每一个与她接触的人的温度。有的人的手心比手背要热。有的人的手背很冰,但手心是热的。也有些人,她感受不到。「我像一个外星人一样,探索人类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她发现,恐惧慢慢消失了。
和李枝蔚对话时,我发现,她身上有很多长期自我觉察留下的痕迹。她对当时当刻的情绪极其敏感,几乎不会假装,也很少勉强自己。这与她在给我做个案时所说的话是一样的,她当然可以用更大的力气将自己嵌套进人际相处的基本框架里,但她「不想用更大的力」。
由于她的觉察和敏锐,我们谈话间彼此的受力变得非常明显。她不想使用过度用脑的方式,因此抗拒一些结构化的采访。当我们试图使用一种层层分析的范式前进时,枝蔚停了下来。这已经不是她最舒适的方式。
那天下午,在数个小时的谈话中,她随时调整自己的坐姿,或坐或躺,肢体很随意地摆放着。她和我描述了一个「活在当时当刻」的时刻。上午,她拿着家里的水桶,去到小区的直饮水机处接水。等待水灌满水桶的过程里,她在那里等着,什么都不做,只是在这里。一开始,水流激越地撞击着桶壁,等到水满起来,她听见水流的声音,咕咚地沉了下去。
来源:NYTtravel新视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