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巡在睢阳的事迹,史书记载可谓汗牛充栋,其中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官方战报里张巡的战绩,如《资治通鉴》曰:“巡初守睢阳时,卒仅万人,城中居人亦且数万,巡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前后大小战凡四百馀,杀贼卒十二万人。”这不仅让人感慨,睢阳战场和郭子仪等人的正面战场
张巡在睢阳的事迹,史书记载可谓汗牛充栋,其中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官方战报里张巡的战绩,如《资治通鉴》曰:“巡初守睢阳时,卒仅万人,城中居人亦且数万,巡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前后大小战凡四百馀,杀贼卒十二万人。”这不仅让人感慨,睢阳战场和郭子仪等人的正面战场完全是两个平行世界。郭子仪带领包括回纥人在内主力歼灭关中燕军主力的香积寺决战,在唐军的战报中也不过斩首6万。按照一比一的伤亡比,燕军在张巡这里至少付出了20万人伤亡的代价,15万南下的燕军全部被消灭一轮都不够。就算燕军后来能拉起大批壮丁,张巡仍然以不到1万人的民兵,消灭了燕国大部分的兵力。当然,有了令狐潮的例子,我们也知道官方的战报只能当故事看。燕军围攻睢阳到底有多少部队?这个数字根据史书中几组相应的数其实并不难推断。
尹子奇本部从山东第一次南下时有5000人,时隔两个月后再次南下,其部队数量也不会相差太大,因为河北燕军主力当时都在太原附近,这两个月尹子奇手中很难有额外的部队补充进来。同时,手握重兵的史思明在河北专制一方,安禄山死后已经开始谋划割据,洛阳的“大燕国”朝廷已经无力约束他。因此,在尹子奇南下后,河北方面没有再为他提供过支援。南下睢阳作战的尹子奇部燕军,除了从河北南下的尹子奇本部5000名正规军,还有攻克雍丘的数千民兵,总人数在1万人左右。
正常而言,洛阳方向的安庆绪应该会向尹子奇部提供支援,其人数同样可以估算出来。围攻南阳的燕军,最初安禄山给了2万人。其统帅利用私人关系从燕国朝廷或者兄弟部队借兵,又在占领区募兵扩员,把规模扩充到了4万人。蔡希德部从史思明处获得的初始兵力大约1万,之后和南阳方面类似,通过向非前线兄弟部队借兵、在占领区募兵等方式,扩充到了2万。也就是说,燕军的区域主帅如果能有效利用各种手段,能扩充一倍左右的战斗兵力。这么算下来,睢阳之战爆发时尹子奇有1万余人,经过半年的努力,等他最后一次围城时,大约可以把本部兵力扩充到2万上下,其中至少有5000名河北正规军,可能还有一部分洛阳安庆绪派来的精锐。
所以,睢阳之战大部分时候的状况和雍丘之战类似。至德二载正月二十五,尹子奇率包括5000正规军在内的1万余燕军开始攻击睢阳,当时张巡还在宁陵,两地距离很近,步兵不过半日内便可到达,于是张巡带领所部3000人前往救援,唐军守军达到6800人。尹子奇部兵力优势不明显,在攻城战中也无法发挥单兵优势,双方连续拼杀十六昼夜,尹子奇攻城不下,趁夜退军,丢下一部分车马牛羊被唐军缴获。三月尹子奇再度派兵包围睢阳,仍然被张巡击退,双方继续在这附近僵持。
睢阳城内本有6万石存粮,足够守城唐军吃上一年。但因为虢王李巨分给了濮阳、济阴二郡半数存粮,此时城内的粮食只剩3万石。唐代的粮食一石为75至80市斤,如果唐军将士不把粮食分给城内百姓,以一天一斤的消耗量计算,只要不缺水,6800名唐军依靠这些存粮仍然可以勉强支撑一年。但由于一月和三月的两次围城都在不久后被击退,唐军并没有太大危机感,在初期应该分给百姓不少粮食。七月初尹子奇部扩军到2万人左右之后,燕军卷土重来再次围城时,很快就完成了对睢阳的彻底合围。到八月,睢阳守军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缺粮现象。
南霁云于八月和闰八月两次外出求援的记录,给我们提供了许多线索。闰八月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援时,曾说睢阳“不粒食已弥月”,可见八月开始,城内在叛军长期围困下已经逐步断粮。闰八月十五,南霁云第二次求援归来时,在真源令李贲处得马百匹,又在宁陵借得3000士兵。这支援军只有1000人冲入重围。援军遭到惨重损失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归来时和叛军硬碰硬恶战,抢夺了大批珍贵的牛,为城内提供了宝贵的肉食。按照记载,这支军队“驱贼牛数百入”。虽然援军损失惨重,但他们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缴获的数百头牛,加上带回来的战马,都是宝贵的肉食。这时的守军本部和援军加起来不过2000人。睢阳城破在十月初九,距离此时的闰八月十五不足两月。以数百头牛为肉食,每天能分得十头左右,一头牛能出肉数百斤。也就是说在极度保守的估计下,唐军战士一天至少能分到一斤牛肉,加上剩余的战马,足够每天饱餐了。考虑从此时到破城守军在持续减员,需要消耗的牛更少。所以,这最后的两个月,牛肉都吃不完的唐军战士,真的有必要大规模有组织地吃人吗?按照《新唐书》的口径,2000唐军在最后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吃掉了3万幸存的百姓!以60天计算,每天吃掉500人,也就是说,平均下来四个唐军每天就要吃掉一个活人!且唐军还在不停减员,理论上人均吃人的数字还得更大。这个恐怖故事,从常理推断,怎么都不可能是真的。对于这阶段睢阳城内的真实情况,《旧唐书》中所录南霁云在外求助时所说的话,提供了大量有用的信息。
本州强寇凌逼,重围半年,食尽兵穷,计无从出。初围城之日,城中数万口,今妇人老幼,相食殆尽,张中丞杀爱妾以啖军人,今见存之数,不过数千,城中之人,分当饵贼。但睢阳既拔,即及临淮,皮毛相依,理须援助。
唐军口粮危机最严重的反而是南霁云两次外出求援期间,这段时间内,唐军存粮面临枯竭。按照记载,当时唐军“士日赋米一勺,龁木皮、煮纸而食”,“罗雀掘鼠,煮铠弩以食”,可谓悲惨至极。但是这阶段唐军还没完全断粮,每天有少量米的配额,勉强果腹维持生存。这一阶段,大规模吃人的现象在睢阳城内普遍存在,但主要是城内民众之间的“人相食”,南霁云明确说了闰八月时“城中数万口,今妇人老幼,相食殆尽”,此时只剩数千人幸存。这当然是修罗场一般的地狱景象,但是唐军士卒中或许存在个别吃人现象,却绝非普遍情况。
按照后来朝廷争议张巡事迹时的口径,论者提及守城唐军存在个别吃人现象时,明确说了“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也就是说,在闰八月唐军粮食最少的时刻,存在着一定的吃人现象,但并不普遍,有数百人成为受害者,无从考证他们是无法作战的军人同袍还是普通民众。等南霁云的援军到达,并不惜损耗三分之二兵力抢到燕军几百头牛后,唐军的粮食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在最后的两个月内,守城唐军每天至少能分到一斤以上的牛肉,还有一定马肉,完全不需要再吃人肉。睢阳城最初5万百姓,有近半数在前几次围城间隙中逃亡了,但是留在城内的3万百姓毫无疑问落入了围城战时惯常的悲惨境地,被迫人相食,到最后幸存者寥寥。这是战争常常带来的可怕灾难,但并不是张巡的暴行。
那么,饿得半死的睢阳守军既然咬牙挺住了最艰难的岁月,为何粮荒得解之后,睢阳守军反而在最后时刻没能守住,睢阳城很遗憾以三天的时间差沦陷了呢?传说中“张巡杀妾飨将士”,这个以现代人伦理来看极端可怕的故事,又能为我们提供什么线索?
尹子奇七月初六再次围城后,睢阳城陷入危局。按照《新唐书·张巡传》的记载,被围困的睢阳城内“士多饿死,存者皆痍伤气乏”。这里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除了许多人被饿死之外,活着的人都“痍伤气乏”,也就是因为传染病而变得缺乏战力。考虑到当时攻守双方死伤枕藉,又时值盛夏,有大规模瘟疫传播非常正常。合围之后,唐军在饥饿和瘟疫双重打击下很快只剩下1600士兵。等南霁云第二次突围时,唐军只剩下600能战之人,包括无力作战的伤兵在内也只剩下1000余人。后来南霁云带了1000生力军及大量缴获的牛入城,大大加强了守军力量。但这些援军不久之后很可能也感染了瘟疫。同本传记中如此记载了睢阳的最终沦陷:“十月癸丑,贼攻城,士病不能战。”按照《新唐书·张巡传》的原始记载,最终让守军士兵们完全丧失战斗力的,更多是“病”,而不是“饥不能战”。
也就是说,南霁云奋勇突围并带来了援军,援军牺牲大半换来了充足的口粮,为睢阳防务带来了转机。但是八月和闰八月围城最艰难的时间里,守城军民大规模死亡,城内已经开始流行瘟疫,并且让援军同样广泛感染,最终败给了强弩之末的燕军。
张巡杀妾、许远杀书童,并且分肉给士兵,这一切发生在“士多饿死,存者皆痍伤气乏”的时期,也就是尹子奇七月最后一次围城完成合围之后。当时,双方战事频繁,加上城内大量百姓饿死,即使要吃人,也有新战死、饿死的两军士兵和平民尸体,何须生杀侍妾、书童?他们杀人的目的,更可能是为了治愈士兵间广泛流行的疾病,也就是“痍伤气乏”,并非把人杀了充当军粮。这种行为以现代医学眼光来看可谓极度愚昧,但在当时,活人的肉可以治疗不治之症,是普遍存在的观念。
《旧唐书·隐逸传》中曾记载,武则天时代,一位隐士王友贞的母亲生病,他就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母亲吃。结果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母亲的病好了!王友贞因此得到了武则天表彰。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王母大概率是自愈了。但是这样的故事被堂而皇之记入史书,作为感天动地的正面典型来宣扬,足以说明在绝大部分缺乏现代医学常识的唐代人看来,人肉可以治病。《新唐书·孝友列传》中提到当时有一本叫《本草拾遗》的书,明确记载人肉能够治疗不治之症,于是当时许多孝子都在父母重病时割下自己的大腿肉,希望能治愈父母。
直至明代李时珍编纂《本草纲目》,其中也批判性地收录了一些以人体入药的记载。“至于骨肉胆血,咸称为药,甚哉不仁也。”“始作方者,不仁甚矣,其无后乎?亦有以酒饮人血者,此乃天戮之民,必有其报。”“父母虽病笃,岂肯欲子孙伤残其肢体,而自食其骨肉乎?此愚民之见也。”“方伎之流,心乎利欲,乃收人骨为药饵,仁术固如此乎?且犬不食犬骨,而人食人骨可乎?孰谓枯骨无知乎,仁者当悟矣。”李时珍对用人体入药批评严厉,但由于时代和医学技术的局限,他也只是认为这些药方过于反人伦,却未能从科学角度否定其效果。我们当然不能苛责古人,不过李时珍《本草纲目》中的这些摘编也证明即使到明朝时,“活人肉可以治病”这种愚昧又恐怖的说法仍流传甚广,甚至鲁迅先生笔下清末民初的“人血馒头”也可视为其流毒。
所以张巡、许远杀侍妾、书童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他们试图用人肉治疗在守军中流行的疑难传染病。用现代人的观念看,这当然很愚昧,杀侍妾、书童也是极不人道的行为,但在古代,奴婢基本就是主人的私人财产。张巡、许远漠视奴婢的生命权,固然会招致后世非议,如清初文学家王士祯的《池北偶谈》就编了一个张巡侍妾转世报仇的故事。但是一定要像王夫之那样,谴责张巡为了守城吃掉3万百姓,恐怕与历史并不相符。后世的人,总是从道学、伦理、哲学等方面为张巡辩护,但真实历史上的张巡和守军多半没有大规模有组织吃人。这个恐怖故事的真正成因,多半是唐朝后来决定表彰张巡时过犹不及,反而把英雄事迹编造成了鬼故事,拿今天的话来说,是标准的“低级红高级黑”。
拨开唐廷事后这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宣传,我们对睢阳之战的经过可以梳理清楚了。张巡以近7000人的民兵,最初挡住了尹子奇1万出头兵力的围攻。到后来,燕军扩充到2万人左右,围城日久,城中断粮加上疾病流行,严重削弱了守军战斗力。从“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看,唐军在最艰难的闰八月初有过小范围的人相食,受害者不知是军是民,但守军并没有系统性大规模杀害平民以充军粮的行为。相反,在南霁云的3000援军付出巨大牺牲抢到几百头牛之后,守军在最后两个月的肉食是相当充足的。但是由于疾病大大削弱了守军的战斗力,张巡和他的部将们最终无法抵挡住敌军的进攻,壮烈牺牲。这样的睢阳之战,才是符合客观战争规律,也是能为人类所理解的英勇战斗。张巡守城期间唯一以现代伦理来看存有争议的行为,是他杀掉了自己的侍妾,试图用来治疗手下士兵的传染病。留在城内的3万平民虽然没有被张巡充作军粮,在饥荒和疾病的双重打击下却被迫人相食,只有400幸存下来,其中的恐怖可想而知,但这本来就是战争巨大破坏的一部分。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既然尹子奇部燕军数量不过2万人左右,为何附近唐军见死不救?
本文经 上海人民出版社 世纪文景 授权,文摘自 张诗坪 胡可奇 著 《安史之乱:历史、宣传与神话》
来源: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