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再度睁眼,我已然静坐在祁府正厅的描金绣墩上。青铜兽首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檀香,青烟袅袅,如丝如缕地缠上梁间的雕花缠枝纹,连空气里都浸着几分雅致的暖意。
再度睁眼,我已然静坐在祁府正厅的描金绣墩上。青铜兽首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檀香,青烟袅袅,如丝如缕地缠上梁间的雕花缠枝纹,连空气里都浸着几分雅致的暖意。
哥哥祁京淮正满面春风地牵着一人跨过门槛,步履轻快得仿佛踏在云端一般,连衣摆摆动的弧度都透着藏不住的欢喜。他清亮的声音在厅中响起,带着几分雀跃:“爹、娘,今日我把菀儿带回家了!”
阮向菀垂首立在他身侧,发间缀着的珠翠轻轻颤动,折射出粼粼水光,倒像是海潮刚退时,晨光洒在滩涂上的模样。她肌肤莹润如凝脂,透着淡淡的红晕,细看之下,竟似有海水般的光泽在肌理间流动;那双眸子深邃幽暗,恰似月夜下波澜不惊的深海,带着一种让人不敢久视的神秘感。
可只有我知道,这副绝美容颜之下,藏着鲛人独有的、坚硬如铁的鳞甲,还有那狰狞可怖的鱼吻。
“快!把阖府上下都叫到前院来!” 祁京淮眉飞色舞地朗声道,语气里满是骄傲,“我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着 —— 阮向菀,是我祁京淮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父亲捻着胡须,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母亲也难得卸下平日的严肃,露出柔和的神色,不住地点头。他们从前总忧心哥哥偏爱男风,如今见他终于为一个女子动了真心,悬在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我指尖轻轻摩挲着裙边的暗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弧度。我倒真想瞧瞧,待这位 “天仙” 为祁家诞下一条鲛人幼崽时,爹娘那张堆满欣慰的脸,会扭曲成何等难看的模样?
哥哥牵着阮向菀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近乎命令:“祁翩月,菀儿是我特意请进门的人,你可得守好规矩,莫要怠慢了她。”
阮向菀的目光悄悄扫过来,瞳孔微微收缩,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戒备与打量。我垂下眼眸,浅浅一笑,睫羽轻轻颤动,模样温顺得像一只敛了翅的蝶。
祁京淮自小就被爹娘捧在掌心里长大,逃学旷课是常有的事,爹娘竟还会亲自登门,替他向夫子告假。骄纵任性的性子,早就刻进了他的骨血里。可我呢?爹娘待我不算苛刻,却也从未真正把我放在心上。幸好教我的女夫子怜惜我聪慧,不仅教我诗书,还亲自指点礼仪,这份教诲之恩,远比亲母的关怀更让我感念。
上一世,因他们并未行过正式的媒聘之礼,我对阮向菀始终冷淡疏离。我虽没对她做过什么加害之事,却也从未主动亲近。可她偏偏记恨上了我,认定我是阻碍她与哥哥姻缘的恶人。直到后来,我劝她暂且先回住处,等哥哥请了媒妁正式提亲后,再风风光光入主祁府 —— 她却瞬间怒极失态,当场现出了鲛人原形,尖利的牙齿撕裂了我的咽喉,将我生生吞进了腹中。
这一世,我要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若真有人要拆散她与祁京淮,那绝不可能是我祁翩月。我会成为这祁府里,最疼她、最护她的人。
我缓缓站起身,脸上漾着盈盈笑意,主动伸出手:“嫂子好。您可是翩月长这么大,见过最美的女子。”
她的手指冰凉滑腻,触感就像浸过寒泉的丝绸,轻轻一碰,竟让人有种心神微动的感觉。难怪祁京淮甘愿抛却过往的情缘,只求能把她迎进门。就连我,也忍不住有片刻的心动,索性微微贴近她的臂弯,依偎着站在一处。
“这天儿这般燥热,没想到抱着嫂子,竟比握着冰块还要舒服呢。” 我故意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轻轻蹭了蹭她的肩头。
阮向菀明显愣了一下,眼中的戒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羞怯与欣喜。她偷偷瞪了祁京淮一眼,压低声音问道:“你之前不是说,你妹妹不喜欢我吗?”
祁京淮挠了挠头,笑着打圆场:“许是之前有什么误会吧,如今她既认了你这个嫂子,那便是真心接纳你了。”
我在心里冷笑 —— 他哪里知道,从前他在阮向菀耳边,是如何诋毁我的?总说我装腔作势,故意假扮贤淑。可笑的是,他自己才是那个整日斗鸡走狗、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嫂子,从今往后,这祁府就是您的家了。” 我仰起头看着她,眼神澄澈得像一汪清泉,“翩月虽是小姑,却愿意做您最贴心的妹妹。若是您在府中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我定拼尽全力为您奔走。”
阮向菀的嘴角微微上扬,终于是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意。她抬手解下腕间戴着的一串明珠,那珠子颗颗浑圆饱满,泛着莹润的月华般的光泽,一看就不是凡物。
“这串珠子…… 是我从前在海底最深处采来的南珠,今日便送你,当是咱们的见面礼。”
我伸手去接时,指尖忍不住微微发颤 —— 这珠链沉甸甸的,光华流转间,连从厅外照进来的日光,都似被它比了下去。父亲的眼神轻轻一闪,像是有话想说,却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母亲则脸色微微一沉,手中的茶杯重重磕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他们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了 —— 儿媳刚进门,没给长辈备礼,反倒先给小姑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更何况,这样成色的珍珠,怕是宫里的贵人都未必能得见。
“多谢嫂子!” 我毫不避讳地将珠链戴在腕上,任它在皓白的手腕间熠熠生辉,“嫂子这份心意,翩月会永远记在心里。”
紧接着,我又笑着送上祝福:“祝哥哥嫂嫂琴瑟和鸣,白首不相离,早日得偿所愿添丁进口,为咱们祁府添福添喜!”
甜言蜜语像泉水般涌出来,每一句都恰好敲在人心坎上。阮向菀听得眉眼弯弯,连祁京淮都忍不住点头,显然对我今日这般识趣的模样颇为满意。
可就在这时,母亲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厉声喝道:“祁翩月!你平日里读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哥哥与她连婚礼都还没办,你就敢一口一个‘嫂子’地叫?这成何体统!”
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檐角挂着的铜铃,都仿佛停住了摆动。我垂下头,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可…… 可在翩月心里,她早就该是嫂子了啊……”
这句话轻得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可阮向菀的耳力异于常人,分明捕捉到了。她眉头微微蹙起,眼底闪过一丝愠意,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 毕竟,那是祁京淮的亲娘,她就算再不满,也不得不忍。
祁京淮却完全没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反而豪气干云地揽住阮向菀的肩膀:“娘,翩月叫得没错啊!早晚都是要叫的,何必在这种虚礼上较真?”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我祁京淮这辈子,非菀儿不娶!谁要是敢阻拦,那就是与我为敌!”
说完,他拉着阮向菀转身就走,衣袂翻飞间,洒下一地晃动的光影。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腕上的南珠,心里满是疑惑:真是奇怪,这鲛人到底看上祁京淮哪一点了?莫非是在深海里待得太孤寂,连这样的人形,都当成珍宝了?
次日清晨
天光大亮尚早,晨雾在青石板路上凝成细细的露珠,我提着亲手备下的食盒,轻步穿过覆着晨雾的回廊,朝着阮向菀居住的院落走去。檐角的铜铃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迎接我的到来。
“嫂子,翩月给您送早饭来啦!” 我推开雕花木门,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露水滴落在竹叶上。
刚一走进屋里,一股难以掩饰的腥气悄然钻进鼻尖 —— 那是海水的咸涩与些许腐坏气息交织的味道,想来是昨日剩下的食物早已变质。我眉梢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墙角的水盆,里面还漂着几片鱼鳞与几缕鲛人须,心里暗自冷笑:海中来的生灵,终究还是难改习性,这些东西竟也毫不在意地随意放置。
可阮向菀见我进来,眸光骤然亮了起来,恰似深海里的珊瑚突然被月光映亮。她咧开嘴一笑,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翩月来啦?真是太好了。”
在她的世界里,情感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 喜欢便会主动靠近,厌恶便要将对方撕碎,从来没有中间地带。也正因如此,她嫁进祁府这么久,从未主动去给母亲请安。
而我方才从爹娘的院落过来时,分明看见他们脸色铁青,嘴角不住地抽搐,显然是怒火已经烧到了喉头,只是强忍着没发作。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抿了抿唇,露出一抹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妹妹,快过来坐。” 阮向菀朝我招了招手,动作亲昵得近乎黏人。
我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热腾腾的海鲜粥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阮向菀迫不及待地接过瓷碗,勺子搅动粥底时,发出了满足的轻叹:“嗯…… 这粥鲜得很,比我在海底喝的夜蚌汤还要香。”
我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连同类的肉做成的食物,她竟也吃得这般津津有味。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她舔了舔嘴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翩月,我还没吃饱。”
她的声音软糯,尾音拖得长长的,却隐隐透着不容拒绝的索取意味。我立刻扬声唤来候在门外的侍女:“去把厨房备好的早膳全都端过来,不必留了。”
没过多久,八仙桌上就摆满了各式吃食 —— 糯米鸡、蟹黄包、桂花糕、燕窝粥、酱牛肉、翡翠豆腐…… 整座祁府主子们的早餐,全都堆在了这里,倒像是一场无声的供奉。
我垂下眼眸,轻声叮嘱:“嫂子胃口大些也没关系,只是别一次性吃太多,免得伤了身子。”
话音刚落,她却突然抬眼看向我,瞳孔深处飞快掠过一丝寒光:“你是在嫌我吃得多?”
“翩月不敢。” 我连忙往后退了半步,指尖微微发颤,语气带着几分怯意,“我只是担心您的身子,怕您吃撑了不舒服。”
她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而扑向满桌的珍馐,咀嚼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裙裾扫过地面的声响里,裹着压抑了许久的怒意。母亲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长裙,面色阴沉得如同雷雨将至的天空,径直走到门槛前站定。
她的目光如刀般扫过满桌狼藉,最后死死钉在我身上,厉声呵斥:“好啊!我们祁家竟养出了你这么个败家女!竟敢自作主张,把阖府的早膳都搬到这里来喂人?”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自己面前空荡荡的桌面 —— 那里连一只碗都没有。我轻轻吸了口气,眼眶渐渐泛红,声音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母亲…… 女儿到现在,还没动过筷子呢。”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盛:“你还敢跟我顶嘴?”
我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阮向菀却突然站起身,裙摆翻飞得像涌起的浪花。
“娘,” 她的语气平静,字字却像裹了冰,“这些饭菜,都是我吃的,跟翩月没关系。”
母亲刚想瞪眼反驳,就被她打断了:“我如今已是祁家的少夫人,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值得您亲自跑一趟,来责骂一个小姑子吗?”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况且,我夫君也知道我食量大。从前在海边的时候,我一顿便能吞下三条大鲨鱼呢。”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瞬间陷入死寂。母亲的脸色涨成了紫红色,手指颤抖着指向她,声音都在发颤:“你…… 你这妖物!”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祁京淮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阮向菀瞬间换了一副神情,双目放光,像潮水奔涌向礁石般,飞快扑进了他的怀里。
“相公~你可算来了!” 她的嗓音婉转得像唱歌,尾音拖得长长的,仿佛带着一种能渗入骨髓的魔力。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祁京淮的眼神先是一瞬迷离,随即迅速清明,紧紧搂住了她的肩膀:“菀儿,怎么了?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阮向菀仰起头,眼波流转,语气软下来:“方才婆婆过来,说翩月不懂规矩,可这事真的不怪她。”
祁京淮皱起眉头,看向母亲的语气罕见地带着几分冷硬:“娘,您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来扰菀儿的清静?”
母亲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哆嗦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说出一句重话 —— 毕竟,这是她从小捧在掌心长大的儿子。她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僵直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枝。
我默默收拾好桌上的食盒,朝着兄长轻轻福了福身:“哥,你们慢慢说话,翩月先退下了。”
临出门前,我用余光瞥见阮向菀靠在祁京淮怀里,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那笑容幽深得像深海,藏着无数被海水淹没的船骸,让人不寒而栗。我也跟着笑了笑,轻轻带上门扉。风再次吹过,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第三日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连吹过的风都像是从灶膛里刚舀出来的,带着灼人的温度。我第三次踏进阮向菀的厅堂时,她额角的汗珠正顺着鬓边往下淌,在素白的颈侧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
她坐在紫檀木椅上,指尖微微发颤,眼神焦躁地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显然是耐不住这酷暑了。身为她的亲小姑子,我又怎能看不出她心底的煎熬?
“姐姐今日的气色,看着可不太好呢。” 我轻轻摇着手中的湘妃竹折扇,声音柔得像春日里化开的春水,“瞧您这一身香汗淋漓的模样,妹妹看了,心里都跟着揪着疼。”
阮向菀猛地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碗,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下,才喘着气开口:“再这么热下去…… 我真要受不了了。”
一旁的小丫鬟正战战兢兢地挥着团扇,手臂早已酸得发僵,可那点微弱的风,不过是在闷热的空气里徒劳地搅动几缕尘埃,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停!” 阮向菀突然抬手喝止,嗓音陡然拔高,“你这是在给我扇火吗?用点力!”
小丫鬟吓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扇子差点掉在地上,连忙稳住身形,更加用力地挥动起来。可阮向菀的脸色却愈发阴沉,唇角微微抽搐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显然是忍到了极限。
我缓缓上前一步,语气像月下流淌的溪流般温婉:“嫂嫂莫急,其实我倒有个解暑的法子 —— 若是能在后院挖个深水池塘,您泡在里面避暑,定能舒坦不少。”
她猛地抬起头,眸光瞬间亮了,那模样竟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浮木:“池子?多大的池子?”
“少说也得三丈见方,池底铺上古青石,再引活水入渠,四周种上些莲荷,既清幽又凉快。” 我故意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为难的神色,“只是挖那么大的池子要不少银钱,我那点私房钱怕是不够用,这事怕是办不成了。”
阮向菀怔了片刻,随即转身快步走向内室:“你等等,我去取些东西。”
她回房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捧着一只雕花漆盒走了出来。掀开盒盖的刹那,珠光宝气瞬间洒满了屋子 —— 金银簪环堆得像小山似的,最中间还静静躺着一枚硕大的珍珠,莹润剔透,比寻常的夜明珠还要大上一圈。
我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要屏住呼吸 —— 便是皇后凤冠上的东珠,怕也不及它这般莹润夺目!
“这些够不够?” 她从里面抽出几张银票递过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 “今日的饭食合不合口”。
“五百两?” 我接过银票,指尖微微发颤,强压着心底的波澜,故作镇定地说,“倒是不少了…… 可要建那样的池子,这些银钱恐怕还不够。”
她的目光落在那颗大珍珠上,手指轻轻摩挲着盒面:“这个值钱吗?是我从前一位故人送的,我一直把它当玩物收着,也没当回事。”
“嫂嫂真是天真可爱。” 我掩着唇轻笑,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期待,“这般稀世的宝贝,若是拿到孟杭的珠宝行去,怕是要惊动半个江南的富商呢。”
“真的吗?” 她眨了眨眼,依旧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显然没意识到这珍珠的价值。
“自然是真的。” 我凑近她几分,压低声音提议,“不如这样 —— 妹妹先帮您筹措建池子的款项,等池子彻底落成了,您再慢慢还我也不迟。”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啊,那就辛苦你了。”
就在我伸手准备去拿那颗珍珠时,她却突然缩回了手:“等等…… 这珠子我戴了好些年,突然要送人,倒有点舍不得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知道她是改了主意。眼看事情要黄,我立刻往后退了半步,故意皱起眉头,露出忧愁的神色:“若是嫂嫂舍不得,那就算了吧。横竖再熬两个月,天气也就转凉了,到时候忍忍也就过去了。”
话音刚落,我又忽然顿住,掏出手帕轻轻掩住口鼻,作势轻嗅:“咦?这屋里…… 怎么隐约有股淡淡的腥气?”
阮向菀的脸色瞬间变了,立刻四处张望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慌乱:“哪里来的味道?”
“倒像是鱼腥气……” 我皱着眉轻轻摇头,故作疑惑,“莫非是厨房刚做了鱼羹,气味飘过来了?”
“不可能!” 她霍然站起身,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惊惶,“我每日都要沐浴三次,身上绝不容许有半点异味!”
鲛人天生对自身的气息极为敏感,尤其忌讳被人闻出自己的本相。此刻她早已彻底慌乱,哪里还有心思计较那颗珍珠?
“罢了!” 她猛地将漆盒推到我面前,声音带着几分急促,“这些你都拿去吧,池子一定要尽快建好,越快越好。”
“嫂嫂放心。” 我一把抓过漆盒,紧紧抱在怀里,脸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婉的笑意,“三天之内,我定让后院的池塘清波荡漾,让您能舒舒服服避暑。”
提着漆盒匆匆穿过回廊时,我几乎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 三天?只要银钱到位,明日清晨就能动工!
回到自己的厢房,我锁好门窗,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只漆盒。烛光下,那颗大珍珠泛着柔和的月华色,圆润无瑕,像一块凝住的月光。我将它与自己收藏多年的珍珠手链对比,手链上的珠子与它相比,简直像是米粒与鹅蛋,根本不值一提。
我颤抖着手,从手链上拆下一粒小珍珠,悄悄放进袖袋里 —— 即便只是这么一颗小的,拿去珠宝行换银票,也足足能换一千两。剩下的这些宝贝,足够我在城外买下一座带花园的庄园了。
想到这里,胸口涌起一阵久违的热流。从前我总以为亲情可贵,凡事忍让才是美德,即便爹娘待我冷淡,我也甘愿尽孝回报。直到上一世,我被阮向菀吞入腹中后,魂魄却滞留在闺房中,清清楚楚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
“真是可惜了。” 母亲坐在镜前,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头发,语气里没有半分惋惜,“原本是想让她替京淮试探那妖女的底线,如今倒好,白白送了性命。”
父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无妨。她不过是个我们抱养来的丫头,能试出那鲛人的真身,也不算白死,总比我们亲自去冒险送死强。”
“可京淮日后怎么办?”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担忧,“没了这丫头当棋子牵制,万一那妖女翻脸不认人,伤了京淮可怎么办?”
他们聊得那般从容,仿佛我不是他们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只是案上一只不小心打碎的瓷碗。没有眼泪,没有追悔,甚至连一句 “该怎么收拾她的尸首” 都不曾提起。
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有用的棋子,既无生恩,也无需谈什么养育之情。上辈子我以性命相抵,已经仁至义尽。这一世,我再也不要做任人摆布的傀儡。财富、自由、权力 —— 这些才是能护我周全的真正护身符。
我把玩着手中的小珍珠,低声自语:“一颗小的就值千金…… 那枚大的,又该值多少呢?”
窗外的蝉鸣聒噪不休,暑气依旧蒸腾。可在我的心底,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然成型,只待时机成熟,便能席卷一切。
我当机立断,即刻吩咐下人动手开挖。又紧紧牵着阮向菀的手,带她一同去林地监工 —— 这出戏,总得让她亲自站在台中央才好看。
果然没等多久,爹娘就满脸怒容地急匆匆赶到林子里。远远望去,正瞧见阮向菀眼里闪着光,难掩兴奋地催着下人:“再往下挖三尺!务必挖得深些!” 我则站在一旁,眼神里满是热切的羡慕,那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池子是为谁而建。
偏我那两位长辈,偏生睁着眼装糊涂。母亲几步冲到我面前,声音像撕裂的绸缎般陡然炸开:“祁翩月!你莫不是疯了?这么大一片祖上传下来的林地,你说挖就挖?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垂着眉眼,泪珠早就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带着几分颤抖:“娘…… 近来天儿实在太热,嫂子身子娇贵,几乎天天中暑。若在这儿建个池子纳凉,岂不是贴心之举?”
“贴心?” 母亲尖声冷笑,手指几乎要戳到我鼻尖,“你可知建这池子要花多少银子?停工!立刻给我停下!”
我缩了缩肩膀,抽噎着辩解:“银子…… 全是嫂子自己出的,半分没动府里的钱。”
话音刚落,母亲的笑声更冷了:“她的钱?她哪来的银子?还不是京淮给的?咱们祁府的东西,轮得到她这么挥霍?”
我心头猛地一震,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 这话何其荒唐!仿佛天下女子生来就是男子的附属品,连自己的私产都做不得主。
一旁的阮向菀,原本满是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我瞧见她耳尖轻轻动了动 —— 这是她快要按捺不住脾气的征兆。她缓缓转过身,语气里带着刻意压制的寒意:“爹、娘,这笔银子不是京淮给的,是我从东海老家带来的私产。我实在受不住这酷暑,这池子,我是非建不可的。”
母亲眉头拧成一团,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张干枯的老树皮:“你的东西?呵!嫁进咱们祁家的门,就是祁家的人,你这人是你自己的?还是我儿子的?”
我险些笑出声来 —— 这等蛮不讲理的逻辑,就算是市井里的泼辣妇人,也未必敢这么说。
阮向菀的瞳孔渐渐拉成了竖线,周身也散出一股冷森森的气息。她死死盯着母亲,一字一顿道:“您二位是我的公婆,我敬重您年纪大。可您要是再说出这种没分寸的话,就别怪我不顾及婆媳情分。”
父亲终于开口,试图打圆场:“向菀啊,你婆母也是为你好。这么兴师动众地动工,又费人力又费钱财,何苦呢?”
我抢在阮向菀发作前插话:“嫂子,方才哥哥让人捎了信来,说下午就回府了,你要不要去门口接他?”
一提祁京淮的名字,阮向菀周身的戾气瞬间散了。她冷冷扫了爹娘一眼,转身便走。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气得拍着大腿哀嚎:“造孽啊!这哪是娶媳妇,分明是请了个活阎王进门!”
父亲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这女人留不得!她要是在祁府长住,咱们家早晚得被她搅得家破人亡!”
母亲忽然冷笑,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不就是有几分姿色?世间好看的女子多的是。等我给京淮纳几房模样出众的妾室,看她还能嚣张几日!”
当晚,祁京淮刚踏进府门,就被爹娘叫去了凝晖堂。父亲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媳妇今天竟敢跟长辈顶嘴?”
祁京淮神色淡然,语气却格外坚定:“菀儿性子直,不懂得绕弯子,可她心眼是好的。她是我的妻子,这辈子,我就认她一个人。”
母亲猛地站起身:“你就这么护着她?她把咱们祁家当成什么地方了?”
祁京淮目光平静,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命根子。要是你们容不下她,那儿子我也没脸再留在家里了。” 说罢,他拂袖而去,脚步没有半分犹豫。
我在廊下听着下人的汇报,嘴角悄悄勾了勾。他们越是想把阮向菀赶走,就越会亲手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可我不急着让他们死 —— 活着受煎熬,可比死了要难受多了,这才是我想要的。
次日清晨,我故意装出慌张的样子,跑进阮向菀的院子,一头扑进她怀里:“嫂子!不好了!我偷听到爹娘在偷偷谋划,说要趁着哥哥不在家,把你赶出府去!”
阮向菀身子猛地一僵,耳尖又轻轻动了动,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寒光:“哦?他们竟敢?”
我紧紧抱着她冰凉的手臂,声音发着抖:“我不想你走…… 府里这么多人,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
阮向菀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放心,没人能把我赶走。他们算个什么?也配决定我能不能留在这儿?” 她伸出舌尖,慢慢舔了舔嘴唇,那抹红色像血一样扎眼:“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先撑不住疯掉。”
数日后,林子里的水池终于竣工了。阳光洒在清亮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层碎金子。阮向菀挥手让仆役都退下,连衣衫都没脱,就纵身跳进了水里。
整片林子好像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她在水里舒展着身子游着,银白色的鱼尾划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肌肤在日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笑声清脆得像铃铛在摇,穿透了层层树梢。
祁京淮远远望见这一幕,呼吸都顿了一下。“菀儿…… 真是越来越美得不像凡人了。” 他低声念叨着,眼里满是痴迷的神色。
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住在阮向菀房里,早上醒了也舍不得离开。白天里,也只有我陪着她在池边歇着。她每隔三天就让人把池子里的水换掉,平日里吃的用的也越来越讲究,珍贵的吃食和水果从没断过,银子像流水似的花出去。
每每爹娘找祁京淮诉苦,他总是淡淡地回一句:“菀儿喜欢,就让她这么办吧。” 母亲气得把茶杯摔在地上:“他根本不知道银子来得有多不容易!” 父亲则唉声叹气:“这么花钱,用不了三年,咱们祁家就得败落!”
终于,他们还是铤而走险了。
某日清晨,母亲唤我:“翩月,去城南那家老字号铺子,买些桂花糕回来。” 我乖巧应了声 “是,娘”,转身出门,没走几步又悄悄折了回来,躲在林子后面。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模样獐头鼠目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往水池那边挪。爹娘躲在暗处,眼睛亮得吓人,像是已经看到一场能让阮向菀丢脸的场面要发生了。
池子里,阮向菀仰面浮在水上,尾巴轻轻摆着,雪白的皮肤映着太阳,像天上下来的仙女似的。那男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父亲在暗处低声催促:“快!趁她没防备,上去…… 把她办了!”
男人脱了鞋踩进水里,蹑手蹑脚地往她身边凑。就在他伸手要碰到阮向菀的时候,阮向菀猛地翻了个身,一双竖瞳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妖怪!” 男人尖叫着,拼了命地往岸上爬。
阮向菀轻笑一声,身子一晃,一下子就挡在了他面前。她脸颊两边裂开了鱼鳃,牙齿猛地变长,密密麻麻地交错着,嘴角一直咧到了耳根:“你说对了,我是妖。”
下一瞬,男人的惨叫戛然而止 —— 她竟然把那男人整个儿吞进了肚子里。
我躲在树后看着,见她拍了拍平平的肚子,皱着眉嘟囔:“真脏,下次要找也找个干净点的人来。” 阳光依旧明媚,池水也还是清亮亮的,仿佛刚才那场杀戮从未发生过。
我闭上眼,前世的画面突然涌了上来 —— 那时她撕开我的皮肉,一口一口地嚼着,听着我哭喊,偏不叫我痛快死去。原来恨到了头,根本不想让对方死得那么痛快。
阮向菀又一次跳进池子里,阳光在她腾空的那一刻洒下来,那条满是鳞片、弯得像刀子似的鱼尾,竟也泛着几分冷艳的光,像从深潭里开出来的一朵毒花。
我缓缓把目光移向爹娘站立的方向 —— 他们早就瘫在地上了,脸色灰得像张废纸,身子抖得跟风吹着的枯叶似的,连喘气都带着哆嗦。直到阮向菀的身影彻底沉进水里,他们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往院子外面逃,鞋子掉在一边都顾不上捡。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就有仆人急匆匆地来叫我过去。我抬眼望了望已经暗下来的天,嘴角轻轻扬了扬,心里冷笑一声 —— 这么着急,是怕我多活一会儿吗?
我脚步走得稳稳妥妥的,就像在走一场早就编排好的戏,慢慢走进爹娘的院落:“爹,娘,这么晚叫我来,是家里出什么急事了吗?”
他俩脸色难看得很,眼神也散着,跟丢了魂似的。听见我的声音,爹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个僵硬的笑:“翩月来了…… 快,坐下说。”
我故作关切地走近两步,轻声问:“爹、娘你们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用不用请个大夫来看看?”
话音刚落,娘的脸色变得更白了,手指死死攥着袖口,指节都泛青了。爹强装镇定地摆了摆手:“没事,就是…… 心里有点事罢了。” 他顿了顿,眼神试探着落在我脸上,等着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 上一世我就是这时候傻乎乎地应了,从那以后就一步步掉进了他们设的坑里。
可这一世,我只轻轻笑了笑,语气温和却没顺着他的话走:“爹您别太忧心,世上的事总有转机,犯不着为了这事伤神。”
爹愣了一下,喉咙动了动,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回应。娘立刻抢过话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刺:“翩月啊,你哥哥最近整天跟那个阮向菀黏在一块儿,饭也吃不下,人都瘦得没样子了。你说,这女人来历不明,举止又怪,说不定是哪家青楼里逃出来的女人?”
她顿了顿,又添了把火:“他们俩既没有媒婆说亲,也没走六礼的规矩,要是传出去,咱们祁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更何况你还没出嫁,要是沾了这种坏名声,你将来怎么嫁个好人家?”
“不如你去劝劝她,让她先离开府里,等我们查清楚她的底细,再按三书六礼的规矩正式娶她进来,这样也算是全了咱们家的体面。”
这些话,我上一世字字都听过。那时我信以为真,满心想着为家里分忧,最后却被他们推进井里,连尸骨都没留下。如今我垂着眼浅笑,眼波里藏着几分讥诮:“娘这话可就错了。哥哥能对女子动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以前他眼里只有男人,咱们祁家的香火都快断了。”
我抬眼直视着他们,语气格外庄重:“现在嫂子能让哥哥回心转意,那就是咱们祁家的大恩人。就算耽误了我的婚事,那又算得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我那几两银子的嫁妆,就要把这份福气赶走吗?”
爹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桌上的茶盏都震得跳了三跳:“放肆!”
娘更是气得嘴唇发紫,伸手就想抓桌上的茶杯砸我,可又硬生生忍住了 —— 毕竟,他们现在还得用我。爹气得胡子都抖了,脸色涨得通红:“翩月!你是他妹妹,本来就该劝劝你哥,让他走回正路!那个阮向菀明明就是个吸人精气的妖东西,你要是不把她赶出府去,就是不孝!”
我几乎要笑出声。哥哥沉迷女色,跟我这个妹妹有什么关系?反倒成了我的错了?我收起笑,语气还是很平静:“爹您说得对。可要是哥哥因为这事怪我,我该怎么办?不如您二老亲自去说?哥哥难道还敢对爹娘动手不成?”
爹的脸色更难看了,他逼近一步,声音阴沉沉的:“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你知道那女人每天要花多少银子吗?光是换一次池水就需要上百担水,还有药材、绸缎、胭脂水粉…… 哪一样不是像烧金子似的花钱?你要是还这么执迷不悟,就别怪爹不客气 —— 你的嫁妆,你自己看着办!”
我还想开口反驳,他却猛地挥了挥手:“够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必须把她请走。不然,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女儿!” 说罢,两人转身走进内室,“砰” 地一声关上了门,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厅堂里。夜里的风从走廊吹过来,把我的裙摆吹得飘起来。
真是一对狠心的爹娘。我缓缓勾了勾唇,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 那你们就睁大眼睛看着,到底谁才是真正惹不起的人。
次日清晨,我眼睛哭红了,脸上满是泪痕,一路跑到阮向菀住的小院:“哥哥!哥哥你在吗?”
哭腔还没停,祁京淮就皱着眉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阮向菀。她见我这模样,眉头轻轻皱了皱,眼里闪过一丝同情。我扑上前去,哽咽着说:“哥哥…… 爹娘逼着我赶嫂子走…… 说她花钱太多,以后连我的嫁妆都要没了……”
没等祁京淮反应过来,我又猛地转过身,扑进阮向菀怀里,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腰:“嫂子,我不要你走!我不要嫁妆!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你离开!”
我抽泣着仰起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们还说…… 说你是妖怪,会吸光哥哥的阳气…… 可我才不信呢!嫂子这么好看,怎么会是妖怪呢?”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说到 “妖怪” 两个字的时候,阮向菀的身子猛地一僵,手指悄悄攥紧了。祁京淮气得火冒三丈,一把把我推开:“荒唐!爹娘这是老糊涂了吗?竟敢怀疑菀儿?” 他转身就要往爹娘的院子走,怒声道:“我去教训他们!”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我知道一场风波就要来了。可我不怕 —— 因为他们活不到明天早上了。我又扑上去抱住阮向菀,脸贴着她冰凉的皮肤,贪婪地感受着那份透心的凉:“嫂子…… 他们那样说你,你不难受吗?”
我仰望着她,声音轻得像棉花:“其实…… 我昨天晚上看见爹娘悄悄带了个陌生男人进府,在偏厅里偷偷说了好久的话…… 会不会是那个人跟他们说了什么?”
阮向菀的瞳孔一下子缩小了,低下头盯着我:“男人?你确定是男人?进了祁府?”
我使劲点头,眼里含着泪:“嗯…… 那个人还穿着道士的衣服,手里拿着一面铜镜,看着就鬼鬼祟祟的…… 可我不信他们是真心为你好…… 明明就是嫉妒你让哥哥变了样子……”
“妖怪…… 妖怪…… 他们真的这么叫你吗?” 我反复低声念着,像有毒的藤蔓缠在心上似的。
阮向菀推开我,脸色铁青,下巴绷得紧紧的,线条看着很锋利:“他们…… 说我是什么来着?”
我眨了眨眼,泪珠又掉了下来:“说你是从深海里来的怪物,靠吸男人的精气活着…… 还说你早晚要害死哥哥……”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手指轻轻发抖,好像有什么很久以前的记忆被勾起来了。
不多时,祁京淮回来了。他脚步走得很重,眼神复杂地落在阮向菀身上,想说什么又没说。我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好几次张开嘴,最后还是没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 看来,爹娘已经把 “她是妖怪” 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而此刻,阮向菀看着祁京淮的眼神里,已经悄悄多了一丝缝隙。
我悄悄退出去的时候,故意踉跄了几步,捂住胸口倒在了地上。下人们赶紧把我抬回房里,我闭上眼睛装晕,心里却冷笑个不停 —— 我可不能给他们机会把我叫去对质。阮向菀那丫头,一旦发现我爹娘知道了她的秘密,肯定会下死手杀人灭口。
夜里的风穿过走廊,吹得房檐角的铜铃轻轻响着,月亮被云遮得一块一块的。一道纤细的影子从青石小路上掠过去,脚尖点在地上没声音,径直朝着主院的厢房去了。
“啊 ——!” 两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安静,然后一下子就没声了。
我这才慢慢站起来,披上衣服,慢慢走了出去。鞋底踩着落叶,发出轻轻的脆响。厢房的窗户纸上映出一个扭曲的影子:露着尖尖的牙,嘴角挂着血丝和碎肉;肩膀上张着宽大的鱼鳍,十个手指像钩子似的,深深扎进了对面人的喉咙里。鲜血喷了出来,溅在帐子上,像春天里开得太旺的红梅花。
那个人正是我爹。而那个鲛人正张着大嘴,尖尖的牙快碰到他脖子上的血管了 ——
我突然大声尖叫起来,声音划破了夜空:“来人啊!有刺客!”
屋里突然传来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然后一切就都静下来了。我推开门走进去,脚步轻轻的,好像只是被惊醒的无辜人:“天啊…… 这是怎么了?” 我颤声说着,手指轻轻碰了碰垂下来的床帐。
爹的喉咙上裂开一道深到能看见骨头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锋利的牙硬生生撕出来的;娘仰面倒在血里,头盖骨都塌了,脑浆混着血流了一地,连烛台都泡在血里。要不是我 “及时” 赶过来,恐怕连他们的尸体都保不全了。
这样子,说是强盗干的,谁会信?可阮向菀到底还是太嫩了 —— 杀人倒是干脆,却不知道收拾残局。
我赶紧把蜡烛挪到床帐边上,火苗刚碰到织锦,就冒起了火星。“快!救火啊!老爷和夫人的屋里着火了!”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嗓子哭哑了,喊着 “快来人啊!”
不多时,祁京淮与阮向菀双双赶来,发髻微乱,神色各异。
阮向菀站在人群后,瞳孔剧烈收缩,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随即低头掩面,肩膀轻颤。
我垂眸不语,心中冷笑:[不必谢我,替你毁尸灭迹的事,我做得心甘情愿。]
大火吞噬了所有痕迹,待到灰烬冷却,屋内只剩两具焦黑残躯。
祁京淮只匆匆扫了一眼,眉头微蹙便转身离去。
“查清楚是谁纵火。”他冷声道,语气淡漠得如同谈论天气。
我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泪珠滚落尘埃,心里却讥诮翻涌:这就是我那“孝顺”的兄长,爹娘为他牺牲亲子,换来的却是这般冷漠。
丧仪草草办了三日,府中素缟未除,奢靡之风却已卷土重来。
不,甚至更甚从前。
如今祁京淮执掌家业,凡事皆以阮向菀为先。
连后山那方养鱼池,每日都要洒满新鲜花瓣,香气浓得令人作呕。
我翻开账册,指尖一寸寸滑过墨字:
“鲜瓣采买:二两”
“珍馐膳食:五十两”
“引泉运水:三十两”
“珠钗金饰:二十两”
合上账本时,我几乎笑出声。
好一个挥金如土的排场!一日耗费竟达百两白银,够寻常百姓活上五年。
“照这么烧下去,不出半年,祖宅就得变卖还债。”我喃喃自语,眼中寒光乍现。
这两个吞金噬银的怪物,必须尽早除掉。
这偌大家业,将来都是我的,岂容他们如此糟蹋?
我起身走向后园,夜露沾湿裙裾。
池水幽暗,泛着淡淡药香——那是我悄悄加进去的迷魂散。
“再浓一点吧。”我俯身拨动水面,低声呢喃,“让你们睡得更深些,梦也别太甜。”
自打这方水池落成,我每日都会悄悄撒入些许化功散。
这药粉看似寻常,实则极为阴柔狠辣,专克妖族内息,能叫妖力如春雪消融,无声无息间尽数瓦解。
但池中另添了一味化形草——此物奇诡,纵使妖气尽失,也能维持人形不溃,不至于现出原形。
若非阮向菀赠我那颗鲛珠,此事断难成行。
那是一颗深海孕育的纯阮珠子,通体莹润,夜中微光流转,乃千年难遇之宝。
起初玄真子并不愿出手相助,可当我将那颗鲛珠置于他掌心时,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颤,瞳孔骤缩。
“五百年以上……”他喃喃,“你从何处得来?”
我没回答,只静静看着他。
良久,他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成全你。”
他取刀在珠上轻磨,刮下几缕银灰色粉末,混入化功散中。
“同族气息最是隐秘,她不会察觉。”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三个月足矣。”
原计划是等满三月再动手,可祁京淮与阮向菀挥金如土,府中开销日增,账房已连递三封急报。
我捏着账册冷笑:你们糟践我可以,动我的银子?休想!
本打算让阮向菀先替我除掉祁京淮,谁知变故陡生——她竟有了身孕。
那一刻我站在廊下,听见通报声如雷贯耳。
化功散当即停用。腹中胎儿无辜,若因我而夭折,便是造下血孽。
阮向菀得知喜讯后,整个人仿佛被月光照透,眉眼温软得能滴出水来。
祁京淮也欢喜异常,整日搂着她嘘寒问暖,亲昵得近乎黏腻。
只是房事自此中断。
渐渐地,他白日外出频繁;再后来,连夜晚也常不见踪影。
我遣暗卫尾随其后,不出所料,他又去了南风馆。
真是个被下半身牵着走的蠢货。我不禁嗤笑,何须我动手?他自己便会沉沦至死。
阮向菀因怀胎,对水愈发依恋,几乎日日泡在林中池内。
秋意渐浓,凉风穿林,水面浮起薄雾,她却仍赤足踏入,长发垂落水中,像一株盛开的阮莲。
我看在眼里,心知不能再等。
于是亲赴南风馆,在众伶人中小心挑选。
最终锁定一人:面容清秀,眼神怯弱,名叫孟洵,身世凄苦,幼年父母双亡,卖身入馆。
我递去一张银票,低语:“去接近祁京淮,让他带你进府。”
他抬眼望我,唇微微发抖:“小姐……若被发现,我会死的。”
“只要你听话,我保你活命,还给你自由。”
不过数日,孟洵果然以贴身小厮身份入府。
祁京淮日间携他陪侍阮向菀,夜里则借口“恐伤胎儿”,搬去偏院,与孟洵同榻共枕。
一次我路过窗前,听见里面传来低喘与轻笑。
“爷……别……夫人还在……”
“怕什么?”祁京淮声音慵懒,“她如今肚大如鼓,哪还有心思管我?”
我靠在墙边,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泛起笑意。
这日子,美人在侧,俊童暖床,当真令人艳羡。
阮向菀浑然不觉,整日抚着隆起的腹部,脸上漾着母性的光辉。
她对孩子充满期待,常常对着池水喃喃低语:“宝宝,娘亲给你唱支歌好不好?”
某日我去她房中探望,见她斜倚软榻,阳光透过纱帘洒在她身上,宛如神女临凡。
可望着那高耸的腹部,我心头一紧。
才两个月,怎会如此膨大?分明似已有六月之孕!
“嫂子,”我斟一杯热茶递过去,语气轻柔,“你的肚子……是不是长得太快了些?”
阮向菀接过茶盏,嘴角微扬,却不答话,只缓缓抚摸着肚皮,眼神温柔似水。
直到后来我请教玄真子,才恍然大悟:鲛人孕期仅三个月。
也就是说,再过一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难怪她毫不在意祁京淮的背叛——或许正巴不得他远离。
果不其然,一日午后,她唤我入房,坐在镜前梳理长发。
铜镜映出她含笑的脸:“妹妹,我想换个地方静养。”
我佯作关切:“可是身子不适?”
“不是。”她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飘零的落叶上,“这城里太闹,我想去城外慈恩寺住些时日,也为孩子祈些福泽。”
这是通知,而非商议。
我压下心中焦躁,试探道:“那哥哥陪你一起去吗?”
她轻轻一笑:“不必了。寺庙清苦,我舍不得让他吃这份罪。”
我立刻起身,装作担忧:“不如让我陪您?您现在有孕在身,我怎能放心?”
她转过头,伸手摸了摸我的发丝,语气温柔却不容反驳:“妹妹乖,回去吧。我已经跟相公说好了,明日启程。”
我默默退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绝不能让她离开!一旦远遁,所有布局都将前功尽弃。
必须今夜让她亲眼看看她的“好夫君”在做什么。
鲛人筋骨强健,应不至于动胎气……吧?
当晚,我亲自端菜到她房中,笑道:“嫂子,明日您就要走了,不如咱们一家三口共进最后一顿晚膳?”
她略一迟疑,终是点头:“也好。”
我早已命人将祁京淮院中仆从尽数调离。
此刻,烛火摇曳,庭院寂静,唯有虫鸣窸窣。
我们缓步前行,脚步轻得如同踏在云上。
临近厢房,我贴近她耳边,低声笑道:“嫂子,咱们悄悄进去,给哥哥一个惊喜如何?”
阮向菀耳朵微动,眸光一闪,轻轻颔首。
我在窗纸戳破一个小孔,凑近窥视。
屋内烛光明亮,祁京淮端坐案前,孟洵跪坐身旁,执箸为他布菜。
菜肴未冷,气氛却已升温。
祁京淮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孟洵手腕,力道之大令其轻呼一声。
下一瞬,孟洵已被拽入怀中,跌坐在他腿上。
少年羞怯低头,露出修长脖颈,肌肤胜雪。
祁京淮俯身狠狠吻下,留下一道红痕,随即抬起他下巴,嗓音沙哑:“宝贝儿,伺候爷吃饭,怎能用筷子?”
孟洵怔住:“那……该怎么喂?”
祁京淮勾唇一笑,指尖轻点自己唇瓣。
孟洵脸色涨红:“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祁京淮冷笑,“在这屋里,我说什么就是规矩。来,张嘴。”
我浑身一凛,胃里翻江倒海。
若此刻阮向菀冲进去,怕是要血溅三尺。
果然,她呼吸陡重,眼底怒火升腾,身形微晃欲闯。
我急忙攥住她手臂,低喝:“嫂子!冷静!想想孩子!”
她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终究停下脚步。
屋内,孟洵终于俯身,唇对唇将一口饭菜渡入祁京淮口中。
两人纠缠之间,衣襟半敞,喘息交错。
我强忍恶心,拉着阮向菀悄然退离。
回房路上,她一句话未说,脚步沉重如负千钧。
那一夜,我守在她门外,彻夜未眠。
风穿过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似在哀悼一段即将破碎的姻缘。
天将明时,她推开房门,立于阶前,面容苍白却平静。
“妹妹,”她声音低哑,“我不走了。”
我望着她眼底深处那一片死寂的海,缓缓点头。
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晨光初透窗棂,薄雾尚未散尽,庭院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祁京淮踏着碎石小径而来,衣袍微扬,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润笑意。
阮向菀抬眼望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他身后空荡的小路。
“相公,孟洵怎么没跟着你?”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绣纹。
祁京淮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动作熟稔得仿佛早已演练千遍。
“那小子昨夜吃坏了肚子,今早起不来,我让他歇着了。”
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声音低柔似蜜,“别提他了,菀儿……可想我了?”
阮向菀眸光一颤,心头那点疑虑被这亲昵瞬间融化。
她抿唇一笑,身子软软倚进他怀里,像春日里随风摇曳的柳枝。
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他胸前,语气娇嗔:“相公,那个孟洵,我不喜欢,赶他走吧。”
祁京淮顿了片刻,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展颜笑道:“好,只要你不喜欢的人,我都替你打发干净。”
阮向菀满意地笑了,眼角漾起细碎的光。
两人依偎低语,情话缠绵如丝线绕心。
直到产期前一日,阮向菀决意离开此地,再不走便瞒不住身孕之事。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寻去祁京淮房中,推门刹那,天旋地转——
正午阳光洒在床榻上,映出两具交叠的身影。
祁京淮与孟洵赤裸相拥,喘息交织,浑然不知门外有人。
阮向菀只觉腹中剧痛,几乎当场发动生产。
她踉跄上前,一手死死护住隆起的腹部,另一手指向床榻,指尖颤抖。
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泛紫,嘴唇哆嗦着吐不出半个字。
怒极、悲极、惊极,三重情绪如潮水冲垮理智堤岸。
体内残存的化功散骤然发作,经脉翻涌,气血逆行。
“轰”地一声,她的身形扭曲变形,人形寸寸崩解。
一条修长莹阮的鱼尾自裙裾下猛然探出,鳞片森寒如刃,在日光下泛着冷冽幽光。
脸颊两侧裂开鳃纹,一张一合间渗出淡淡水汽。
唇角撕裂,露出尖锐利齿,腥气随之弥漫开来。
“啊——!”
祁京淮猛然回头,瞳孔骤缩,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孟洵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目翻白,直挺挺从床上栽落,昏死过去。
祁京淮跌爬后退,背抵墙壁,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妖!妖怪!!”他嘶哑尖叫,眼中满是极致恐惧。
阮向菀怔立原地,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她望着眼前这个曾许诺生死相守的男人,声音沙哑破碎:
“相公……你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了吗?你说无论我是何模样,都会爱我一生一世。”
“我是你的菀儿啊……是你孩子的娘亲……”
她说着想向前一步,却被对方疯狂挥舞的枕头砸中面门。
祁京淮抓起被褥乱甩,口中狂喊:“滚开!滚开!离我远点!”
若非孟洵沉重难搬,怕是连他也成了挡灾的肉盾。
阮向菀终于停步,眼中泪光闪动,试图凝聚灵力变回人形。
可一次又一次失败,鱼尾牢牢盘踞地面,无法褪去。
她哽咽着劝道:“相公,冷静些……孩子就要出生了……那是你的骨血……”
祁京淮浑身一僵,继而剧烈干呕起来。
“我竟和一条鱼同床共枕这么久?还让她怀了我的孩子?!”
他一边呕吐一边咒骂:“恶心!肮脏!这不是我的孩子!是怪物!”
一股浓烈鱼腥随阮向菀靠近扑面而来,刺激得祁京淮弯腰狂吐不止,胆汁都尽数呕出。
待喘息稍定,他忽然抬头,眼神阴鸷如毒蛇。
“我绝不允许一个妖孽继承祁家血脉!”
话音未落,他暴起扑来,双手如铁钳般扼住阮向菀咽喉。
阮向菀睁大双眼,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变得狰狞陌生。
痛苦在心底炸开,泪水滑落腮边,滴在冰冷鳞片上。
再睁眼时,眸中已无眷恋,只剩决绝寒霜。
十指陡然暴涨,指甲化作漆黑利爪,猛地刺入祁京淮心窝。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她雪白衣襟。
祁京淮瞪圆双眼,喉咙咯咯作响,最终重重倒地,死状可怖。
我在暗处静静看着一切,嘴角悄然上扬,难以抑制。
阮向菀低头凝视尸体良久,终是颓然坐倒,鱼尾无力垂落池边。
她神情灰败,仿佛灵魂已被抽空。
腹中胎儿剧烈躁动,似要破体而出。
我不能再等,快步走出阴影,脸上写满震惊与哀恸。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嫂子?真的是你吗?!”
阮向菀抬眼看我,目光迟缓,却在我眼中寻不到一丝嫌恶。
我立刻蹲下,小心翼翼将她抱起。
“嫂子撑住!我带你去池子里!”
沿途仆役皆已被我遣散,整座府邸寂静得如同坟墓。
我将她轻轻放入池水,涟漪荡开,映着晚霞余晖。
水面翻腾不止,气泡不断涌起,直至夜幕低垂才渐渐平息。
一道纤细身影缓缓浮出,阮向菀怀抱一名婴孩游近岸边。
那是个小小鲛人,通体泛着珍珠光泽,柔软鱼尾轻轻摆动,吐着晶莹泡泡。
我在池畔架起火炉,铜锅里煨着海鲜粥,香气袅袅升起。
接过婴儿的同时,我把热粥递到阮向菀手中。
“嫂子,喝点东西吧,补补元气。”
她接过碗,一口气饮尽,额角沁出汗珠。
她望着怀中孩子,声音虚弱却坚定:“妹妹,今晚我就在这池中养息。宝宝太小,离不开水。”
我点头应下,把孩子还给她,转身离去。
回到哥哥院中,孟洵正蜷缩在床上,见我进来猛地滚落跪地。
“姑娘!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那是什么东西?!”
他脸色惨白如纸,牙齿咯咯打颤,显然还未从惊骇中恢复。
我冷冷盯着他,眉头微蹙:“你在胡说什么?难道是你杀了我哥哥?”
孟洵猛地抬头,满脸惊恐:“不!不是我!是那个妖怪!是她杀的爷!”
“姑娘,你不是让我在这里等你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冷笑一声,拂袖甩开他的手:“正是我要你在此等候。若你逃了,我又怎能抓住真凶?”
孟洵浑身一震,呆若木鸡。
“姑娘……不是我……真的是妖怪……她已经逃走了……”
我俯视着他,目光如刀:“这世上哪来的妖怪?官府会信你这话吗?”
孟洵嘴唇翕动,冷汗涔涔而下。
许久,他终于伏地叩首,声音颤抖:“姑娘明鉴……是……是一伙强盗闯入,为财害命……孟洵躲在床下才侥幸活命……”
我默然注视他良久,直到他瘫软在地,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
“去报官吧。”我淡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衙役很快赶到,验尸时却对伤口百思不得其解——
心脏被五道深可见骨的创伤贯穿,边缘整齐如刀削,却不似任何已知兵器所致。
尘埃落定,祁府如今只剩我一人执掌中馈。
我遣散了大半仆役,只留下几个经年追随、心性可靠的老人。
暮春的风穿过空荡的回廊,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仿佛在哀悼往昔的繁华。
城中流言四起,都说祁家小姐命途多舛——双亲接连离世,兄长又横遭不测,偌大家业眼见就要倾颓。
他们哪里懂得,独坐高堂的滋味竟是如此清畅?
再不必看人脸色,也无需藏锋敛锐,每日所行皆随本心,自在如云。
譬如此刻,我踏着青石小径走向林间幽池。
薄雾未散,水面浮着一层乳白氤氲,芦苇丛沙沙轻摇,偶有鱼跃溅起点点银光。
阮向菀察觉动静,缓缓自深水浮出,鳞尾微摆,搅动一池寒波。
她仰头望我,湿漉漉的发贴在颊边,竖瞳幽绿如深夜萤火。
“妹妹……”她的声音带着水底特有的空灵震颤,“你为何不怕我?”
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她头顶柔软的发丝,触感冰凉滑腻。
“怕你?”我低笑一声,指腹摩挲她额角细密的鳞片,“上一世你剖开我的胸膛时,我已见过你真容。”
阮向菀猛然一颤,瞳孔骤缩成线。
浪花哗然炸开,水珠飞溅在我裙裾上,洇出深色斑痕。
“上……上一世?”她喉间发出嘶哑的低鸣,“是你?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我笑意更深,眼角弯起一抹冷冽弧度:“若非你当年斩尽杀绝,我又怎会记得这般清楚?”
风掠过耳际,吹乱了几缕碎发,我抬手别至耳后,动作从容不迫。
她死死盯着我,唇齿咬合,露出尖利的牙,像要将我生吞活剥。
可她终究动弹不得,只能困于这方寸池水之间。
“那一碗粥里,化功散的量足够废去百年修为。”我垂眸凝视她,“现在你不过是一条离不了水的凡鱼。”
顿了顿,语气忽转轻柔:“想不想被炖成羹汤?温火慢煨,滋味应当不错。”
阮向菀猛地扑近池边,双手扒住青苔斑驳的石沿,指甲刮出刺耳声响。
“林婉儿!”她嘶吼,眼中怒焰几乎燃透寒水,“你这个阴毒的女人!”
我依旧神色平静,甚至向前倾身几分,与她对视。
“可这一世,你待我尚算温和。”我淡淡道,“未曾苛责,亦未加害。”
“所以我留你一命。”
她怔住,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恨意翻涌却夹杂一丝错愕。
“你以为我会感激?”她冷笑,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你不过是在玩弄猎物!”
“或许吧。”我直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水渍,“但你很快就不归我管了。”
远处传来木屐踏叶之声,渐行渐近。
“听到了吗?”我望向林荫深处,“玄真子来了。”
阮向菀浑身一僵,瞳孔剧烈收缩。
“他……怎么会?”
“他曾欠我父兄一条命。”我轻声道,“今日,该还了。”
风吹起我素白衣袂,猎猎作响,如同送葬的幡旗。
“他会带你走,封印你的灵识,让你永世不得化形。”
我俯首一笑,温柔似春风拂面:“这是你应得的结局。”
阮向菀瘫坐在水中,唇瓣颤抖,终是吐出一句:“你比魔更可怕……”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最后一眼。
然后转身离去,脚步轻缓,踏碎满地晨光。
我决定把那只小鲛人留下来养着。
“主人,你看我游得快不快?”她甩动银阮色的尾鳍,在水波间划出一道弧光,脸颊鼓鼓的,像含着一颗未化的糖。
她天真烂漫的模样总让我心头一软,尤其是炎夏时节,她那沁凉如深海寒玉的肌肤贴上来时,仿佛整颗心都被安抚了。
阳光斜照进庭院的池塘,水面泛着碎金般的粼粼波光。
我坐在青石阶上,指尖轻轻点水,她立刻察觉,一个猛子扎过来,湿漉漉的小脑袋探出水面,发丝黏在肩头,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子。
“抱抱我嘛!”她伸出藕节般的手臂,声音软糯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我忍不住笑出声,俯身将她捞起,她顺势蜷进我怀里,尾巴轻轻拍打我的小腿,带着海水咸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娘亲走后,这宅子里的冷清似乎并未在她心中留下痕迹。
她依旧每日嬉戏于碧波之间,哼着听不懂却悦耳的歌谣,仿佛世间悲欢都与她无关。
我望着她无忧无虑的侧脸,心想:或许这才是最自然的活法——不追问来处,也不执念归途。
关于亲生父母的事,我从未动过寻访的念头。
“你有想过你的爹娘吗?”某日我随口问她。
她歪着头,睫毛轻颤:“你是我的家人啊,其他的……我不想知道。”
我怔了片刻,随即轻笑:“说得也是,既然已有归处,又何必再溯流而上?”
今日天光澄澈,云絮如棉,风里裹着槐花初绽的清香。
我倚在廊下,看她跃出水面翻了个身,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化作细碎彩虹。
“明天我们去郊外可好?听说溪谷那边开了大片野樱。”
她拍手欢呼:“真的吗?我可以游泳吗?可以摘花给你!”
远处山色空蒙,鸟鸣啁啾,连空气都透着新生的希望。
我点点头,看着她雀跃的身影重新没入水中,心中悄然浮起一句话——
这人间纵有千般荒芜,但只要还有一尾小鲛人在阳光下游弋,便不算彻底黯淡。
完结
来源:闲云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