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顿|写给不关心生态的你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9-25 01:48 3

摘要:这种态度完全可以理解:生态类书籍往往堆砌着晦涩难懂的信息,等你读到时,内容可能早已过时。它们要么劈头盖脸地指责你,让你心生愧疚;要么揪着你的衣领,嘶吼着各种令人不安的事实;要么痛苦地绞着手追问“我们该怎么办?”——活像“拳击手套里藏马蹄铁”式的宣传,充满强迫与

不关心生态?你可能觉得自己确实不关心,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从不读生态类书籍?那这本书正是为你而写。

这种态度完全可以理解:生态类书籍往往堆砌着晦涩难懂的信息,等你读到时,内容可能早已过时。它们要么劈头盖脸地指责你,让你心生愧疚;要么揪着你的衣领,嘶吼着各种令人不安的事实;要么痛苦地绞着手追问“我们该怎么办?”——活像“拳击手套里藏马蹄铁”式的宣传,充满强迫与说教。而这本书绝不会这样。本书不会对着生态支持者们自说自话。它就是想和你唠叨:或许你偶尔会加入这群人,或许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或许你对生态议题漠不关心。请放心,这本书绝不会对你进行家长式说教。本书也没有罗列任何生态数据,没有揭露关于世界的惊人真相,没有提供道德或政治层面的建议,更没有带你全面梳理生态思想。事实上,这算是一本相当“没用”的生态著作。可在如此紧迫的时代,为何要写这样一本“没用”的书呢?难道我没听说过全球变暖吗?你又为何会读这本书?其实真相是:你或许早就已经很生态了,只是你自己从没意识到。你可能会问,怎么会呢?不如我们从头开始,一探究竟。

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在这篇导言中,我将概述本书的整体思路。第一章会以通俗直观的方式,引导读者感受我们所处的时代——一个由全球变暖引发大规模物种灭绝的时代。第二章将聚焦生态意识与生态思考的核心对象:生物圈及其内部的相互关联。第三章会探讨哪些行为可被视作生态的行为。第四章则将探索当下几种主流的生态存在方式。

在整个过程中,我会让读者逐渐熟悉我做哲学研究的风格。若将这种风格比作一部由我执导的电影,那么格雷厄姆·哈曼(Graham Harman)的“以对象为导向的本体论”(OOO)(后续会详细介绍)便是影片的制片人,而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与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则是执行制片人。

眼下,在这篇导言里,我要先说明为何本书并非一本普通的生态类书籍——因为它在极力规避一种极具吸引力的修辞模式:引发愧疚感的家长式说教。具体是如何做到的?首先要明确一点:本书基本不涉及任何事实数据。我觉得最好由我自己提前说明这一点,免得批评者又说三道四。

无论你是否以科学家的身份探讨生态议题,只要写一本关于生态的书,似乎就必须堆砌大量事实数据。这仿佛成了这类书籍的“ 体裁”要求——“体裁”就像是一种“视域”,一种“期待视野”。我们期待悲剧能唤起特定的情感(亚里士多德认为是恐惧与怜悯),期待喜剧能让人发笑;护照上的文字有其特定体裁,生态主题的言说方式也绝非单一——实际上,多种相关的体裁都存在。

大他者正盯着你呢!

“体裁”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世界”或“可能性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你可以做出特定的行为;只要停留在这个空间中,你就是在以该体裁特有的模式行动。比如,你在派对上的表现方式,很可能与在公司会议上不同;你或许有特定的读新闻习惯,也必然有自己追随时尚(或无视时尚)的方式。

“体裁”就像难以捉摸的生物,它与某些哲学理论中所说的“他者”(Other)密切相关——当你试图直接指向“他者”时,它(或她、他、他们)便会消失。所谓“他者”,就是“我对你眼中‘她眼中“他们眼中“他眼中“我眼中“他们眼中……的想法’的想法’的想法’的想法’的想法”。如果你曾组建过乐队,就会明白这个概念有多棘手:如果你在创作音乐时,总想着唱片店顾客可能想要什么,最终很可能会因犹豫不决而陷入停滞。这是因为“他者”的领域,本质上是一张由预设、偏见与僵化的概念织成的网络。

有些僵化的概念对我们而言显而易见,至少很容易变得清晰。比如想知道“佛罗伦萨式意式饺子是怎么做的”,你完全可以去查证——“佛罗伦萨意式饺子模式”是能被探究清楚的,如今甚至只需谷歌搜索就能找到答案。谷歌搜索至少有一层含义与“体裁”的这一特性相关:我们搜索某样东西时,往往是想知道“他者”对它的看法。谷歌就像“他者”,是一张缠绕的期望之网——它潜藏在我们的视野边缘,或是在那些我们没时间点击的链接背后。我们永远没有足够的时间点击所有链接(随着谷歌规模扩大,这一点愈发明显)。换种说法:“他者”这种诡异的存在,在结构上具有某种特性——无论你如何小心翼翼地靠近,都永远无法直接抓住它。它的“作用”似乎就是:当你直视它时,它便消失;可当你不再关注它时,又会感觉它无处不在——这种感觉有时会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是谁?

在这本书里,我会频繁使用“我们”(we)这个词。在我从事的领域(人文研究)中,用“我们”并不时髦。如今更流行的做法是去明确强调人与人的差异,而使用“我们”则被认为是在忽略甚至抹杀这些重要差异。此外,在生态时代,代词本身就很复杂:“我们”究竟涵盖了多少种存在?这些存在全都是人类吗?我使用“我们”,是基于对“差异政治”以及“扭曲差异的身份政治”的充分认知。选择这个词,部分原因是为了强调:“对全球变暖负有责任的存在,不是海马,而是人类——是和我一样的存在”。如今,我们亟需找到一种谈论“那种人类物种”的方式,同时又不假装过去几十年的思想与政治进程从未发生过。我们显然不能退回到在差异之下,存在某种“人类”(Man)的纯粹本质的旧有想象中。但如果我们自己不弄清楚该如何使用“我们”,就会有人替我们定义。正如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所说:“我必须创造自己的体系,否则便会被他人的体系奴役。”

面对事实

我们都清楚,生态写作——尤其是那种传递科学信息的类型(或许是你常在报纸上看到的文章,也肯定包括书名与本书类似的著作)——需要大量事实,大量数据。若你稍加思索便会发现,这类数据的呈现往往遵循特定模式,只是鲜少有人会深入琢磨这一点。生态信息传递模式有其独特的风格与调性,它存在于特定的可能性空间之中。作为人文学者,我的工作之一便是尝试探寻这些可能性空间,尤其是当我们对其缺乏察觉之时。那些不为我们所熟知的可能性空间,可能会以各种方式对我们施加控制;而我们或许并不希望被这样控制——至少,弄清楚这些空间的“坐标”,总归是件有益的事。试想一下漫长历史中的性别歧视与种族歧视:它们以各种我们未曾察觉的方式影响着行为,而要让潜藏在偏见之下、甚至让人觉得偏见合理的思维模式、预设与行为方式浮出水面,需要无数人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

在可能性空间里,“引力法则”是什么?何为“上”,何为“下”?何为“错”,何为“对”?在跨越边界进入另一个空间之前,你能在当前空间内探索多远?比如,要将生态信息模式扭曲到何种程度,它才会变成另一种事物?或许,这正是理解“可能性空间”的有效方式——就像想要了解一种金属,我们会通过加热、冷冻、施加能量脉冲、置于磁场等方式对其测试(这让人想起咬金币验真假的古老做法)。艺术领域亦是如此:若想理解“戏剧是什么”,你可以想象“将一部戏剧扭曲到何种程度,它会彻底变成另一种事物”。比如,若在木星场景中上演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演员都穿着仓鼠造型的服装,我们还能认出这是《哈姆雷特》吗?

若换种说法,我的意图或许会更清晰:本书完全不涉及“伪事实”(factoid)。“伪事实”指的是那种我们看似了解,却带着特定倾向与包装的“事实”——它看起来、听起来都像真正的事实,甚至从某个或多个角度看确实为真,但总带着一种怪异的特质。它仿佛在对着我们大喊:“看,我是事实,你不能忽视我,我是从天而降砸到你头上的。”有意思的是,这种“伪事实”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凭空出现的。人们构建“伪事实”,是为了让它符合我们对事实该有的样子的想象——我们总觉得,真正的事实不该是被设计出来的。当人们使用“伪事实”时,我们会感觉自己被从更宏大、更真实的体系中拆分出的小块真相所操控,仿佛这些“伪事实”只是一块块小蛋糕。比如,存在某种“对应某一特质的基因”就是典型的伪事实。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意味着DNA中的某一段会让你具备这种特质;但当你深入研究进化论与遗传学后便会发现,不存在“对应某一事物的基因”才是真相——特质的形成,源于DNA的自我表达与DNA所处环境之间的复杂相互作用。即便你的DNA中存在与某种癌症相关的片段,也不代表你一定会患上这种癌症。但我们仍在不断重复存在“对应某种癌症”的基因这类伪事实。

我们如何与自己谈论生态?

媒体中的“生态信息传递模式”,似乎最常表现为一种“信息爆炸”——至少会有一条“伪事实”,甚至一整堆“伪事实”,仿佛从天而降砸向我们。而这种砸落带着一种威权性:传递模式本身仿佛在说“别质疑这个,要是你质疑了就该羞愧”。尤其是全球变暖信息模式,更像是在把大量“事实”一股脑堆给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换个问法便是:在全球变暖信息模式的可能性空间里,我们能做出哪些行为?再通俗些说:全球变暖信息模式的“体裁”究竟是什么?在这个模式里,何为正确的方向?我们该有怎样的感受?什么样的信息传递方式会打破这种模式?诸如此类的问题,值得我们思考。

除非是全球变暖否认者,否则大多数人都无法立刻回答这些问题——而这一点就该让我们停下脚步。否认者的态度很明确:“这种模式在强迫我相信不愿相信的事,我的想法被硬塞了进来”。为什么我们没都有这种感受?若我们自认在生态议题上立场正确,便会回避那些觉得自己被“信息堆砌”操控情绪的人——毕竟,粗糙的愧疚感催生的往往是粗糙的认知。我们会觉得“这不是认知之争,这就是事实”,然后质问否认者:“该死的,你怎么就看出来?”

但无论“伪事实”如何让我们相信,没有任何事实会凭空出现。任何事实的呈现,都需要一套完整的环境作为支撑,否则我们根本无法感知它。比如,若你在西方国家长大,你大概率不会说“我写这本书会让我的祖宗蒙羞”——这句话要在什么世界里才有意义?你需要具备哪些认知、抱有哪些预期?在那个世界里,对错又该如何界定?要理解这句话,我们需要对何为现实、何为存在、何为对错有一套预设。在哲学中,对这类预设的研究有不同方向:“本体论”研究“事物如何存在”,“认识论”研究“我们如何认识事物”。

除了事实需在特定解读语境中才有意义,若你研究过艺术、音乐或文学,还能轻松回答另一类问题:某种传递模式希望你如何理解信息?怎样才算是“正确”接收了信息?就像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的透视画,你不能从侧面看,必须站在近乎“消失点”的正前方,保持特定距离,才能感知到三维错觉的妙处。画作会以特定方式定位你的视角,诗歌需要以特定方式品读——就像可乐瓶“希望”你以特定姿势握住它,锤子握在手里时“恰好”贴合手掌……有些被称为“意识形态理论”的研究,核心就是探讨我们如何被胁迫着以特定方式理解诗歌、画作、政治言论与概念。

生态信息爆炸模式中,其实暗含着一整套本体论、认识论(乃至意识形态),但我们很少停下来梳理它们——我们要么忙着让信息爆炸,要么忙着被信息轰炸。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甚至不愿停下思考?是害怕发现什么吗?我们在害怕什么?为什么我们总绞着手质问“否认者怎么就不懂”、“邻居怎么就没我这么关心呢”?其实,生态信息爆炸模式只是一个表象,它背后隐藏着比对报纸信息的感受更宏大的问题。

若想跳出这个框架重新思考,我们可以问:我们是如何“体验”生态数据的?我们喜欢这种体验吗?若不喜欢,该怎么做?”本书探讨的正是如何体验生态认知。显然,只知道信息是不够的——事实上,正如我一直试图论证的,只知道信息从来都不只是“知道”而已,它本身就是一种存在方式。而意识到这是一种存在方式,就意味着还存在其他存在方式。就像有悲剧就有喜剧的可能,住在纽约就有不住在纽约的可能。

体验生态认知的方式其实有很多。比如嬉皮士——我对这个群体略知一二,他们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套完整的生态认知体验。但做嬉皮士是体验生态信息的唯一方式吗?再看看互联网:在大多数人能接触到它之前,体验互联网的方式只有两三种,比如轻松、有趣、实验性的“懒汉模式”——那时的互联网,本应让我们觉得身份是灵活可变的。但后来发生了变化:随着接触互联网的人越来越多,它逐渐变成了一个极具胁迫性的威权空间——你只能表达两三种可接受的观点,否则就可能被一群爱评判的推特用户围攻,就像希区柯克电影《群鸟》里,鸟群突袭加油站的场景。我不想深究这一切为何发生,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本书正是从拆解我们与自己谈论生态的方式开始的。我认为,当前主流的信息爆炸模式,其实在阻碍我们以更真诚的方式体验生态认知。相比现在,一定有更好的“体验方式”——只是我们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以“当下的方式”体验着生态认知。我们就像陷入了习惯的循环,重复着同样的行为,却毫无察觉——仿佛不知不觉站到水槽边,机械地反复洗手,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事实向来时效性极强,生态领域的事实尤其如此,而其中全球变暖相关事实更是典型——它们维度复杂,且需结合不同时间尺度与场景解读。每天或每周都往自己身上投放这类信息的炸弹,只会让人困惑又疲惫。不妨换个角度想:若我们正处于一场梦境中,梦里的人物与情节或许会有大幅变化,但整体带来的冲击、梦醒后的感受基调,却始终如一——这恰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患者的梦境有相似之处。

生态PTSD

PTSD患者的梦中,人会反复重温创伤场景。精神分析学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疑惑:为何我们会反复梦到伤害自己的事,且梦境本身也常带来痛苦——它让人惊醒、落泪、盗汗,白天也难以释怀?他认为,这一过程中必然存在某种“快感”,否则人们不会主动陷入其中。在梦中反复投放创伤信息的炸弹,一定有其可取之处。若这个类比成立,便意味着信息爆炸模式即便常令人困惑压抑,也仍在某种程度上让人乐在其中。

弗洛伊德指出,PTSD患者通过梦境,实则是在试图让自己回到创伤发生前的某个时间点。为何要这样做?因为提前预知能带来安全感——预知性的恐惧,远不及突然陷入创伤时的恐惧(弗洛伊德将后者称为“恐惧”)强烈。从定义上来说,创伤本就是猝不及防的遭遇:你无法从侧面或背后悄悄接近它,这正是它具有创伤性的原因。比如突然遭遇车祸,若能提前预知,或许就能及时转向避开。

PTSD梦境试图构建一层预知性恐惧的保护壳(弗洛伊德称之为“焦虑”,考虑到本书语境,此处不再沿用这一说法),以此包裹“恐怖”带来的原始创伤。同理,“信息爆炸模式”其实是我们在试图虚构一个“全球变暖发生前”的时间点,想对早已身处其中的危机进行提前预知。

行动的悖论

数据传递的表层内容看似紧迫,仿佛在嘶吼:“看啊!你没看见吗?醒醒!做点什么!”但信息传递模式隐含的“深层内容”,却与这种紧迫感形成尖锐矛盾:“危机正在路上,但尚未抵达。等等——先观察,先预判。”不难发现这一信息的“两面性”:一面是冲击与紧迫,另一面却是抗冲击的保护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论如何优化数据或信息爆炸模式,最终都无济于事。就像PTSD梦境永远无法与它试图转化的“恐惧”对齐,“生态信息爆炸模式”(其影响不止于全球变暖议题)——我必须强调这一点——与理解自身处境、找到行动方向、真正“体验”生态数据所需的方式,恰好相反。

如今我们总在等待恰好合适的数据,仿佛只要数据到位,就能立刻依数据而活。但这样的数据永远不会出现,因为信息传递模式的设计初衷,本就是为了阻止“合理的反应”——我们已然身处“全球变暖”、“大规模物种灭绝”这类混乱可怖的创伤性事件中,却完全不知该如何“活在其中”。

这不正是我们难以采取任何行动的真正原因吗?几乎每次我参加环境研究会议,结尾的圆桌讨论都会有人问:“可我们到底该做什么?”仿佛为某事焦虑好几天不算一种“行动”。这种“我们该做什么”的疑问,本质上是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恐惧场景”的症状。所有创伤都有一个共性:身处其中一段时间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有多可怕。而我们不愿承认的,正是生态危机早已发生这一事实。圆桌会议上的提问,其实是想提前看到未来、提前预判、提前知道该做什么——但这恰恰是我们做不到的。因为长久以来,我们都在朝错误的方向前进,用错误的视角观察,这正是危机爆发的根源。如今的生态事实,大多是人类行为意外后果的记录——说到底,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清楚自己曾做过什么,就像黑色电影里的主角,最终才发现自己一直为敌对的秘密组织工作。

因此,我非常理解人们提出我们该做什么这类问题,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拒绝给出直接答案。这类问题的核心诉求,以及提问的方式,都隐含着想要掌控生态危机所有方面的渴望——但我们做不到。要实现这种掌控,意味着要让时间倒流,至少回到公元前10000年,回到人类开启“农业物流社会”之前——正是农业物流社会,最终催生了工业革命、碳排放,进而引发全球变暖与大规模物种灭绝。

不过,从某种角度看,这一切也有合理的解释:从来都不是先思考,后行动。你无法一次性看清所有事,只能在摸索中前行,事后回顾时,才能对发生了什么形成一个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神经科学与现象学都在告诉我们:“预知”与“规划”的价值被严重高估了,这与我们对自由意志的高估有关有关。源于农业的宗教认为,人的身体里存在一个“超越身体的灵魂”,灵魂指引着身体,就像驭手驾驭马匹(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斐德若篇》中便如此比喻)。但这种观念的根源,恰恰是我们如今认定的“问题本身”——过去12000年来,我们始终认为自己凌驾于万物之上、置身于万物之外,能够居高临下地决定该做什么。

或许,面对生态事实,我们不必立刻明确地知道“该做什么”。

但悖论在于:“该做什么”其实清晰无比——大幅减少甚至消除碳排放。我们明明知道答案,却为何不行动?人们总能找到借口:比如认为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压迫性极强、无孔不入,要拆除“大企业向生物圈排放碳污染”的体系,就必须发动全球大革命,主张先进行大规模社会革命,建立理想的人际模式,再着手减排。这与2009年哥本哈根气候谈判中印度的主张,何其相似?当时印度称他们无法限制碳排放,因为需要先经历与西方相同的“发展”阶段,待建成理想社会后,再考虑改变有害行为。

可即便这种策略真能奏效,等我们实现理想目标时,地球恐怕早已融化了。

事物与事物-数据

“我们该做什么?”这个问题颇具悖论性:关于“该做什么”,其实已有清晰答案,但即便我们付诸行动,也永远无法确定自己做得完全正确。更深层的矛盾在于:我们既知道该做什么,却又无法跳出世界之外,看清正确行动的全貌。更诡异的是,这两个事实始终相伴相生——我们手握精准的数据与解决方案,却始终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眼前的“树木”似乎永远太多,让人无从下手。

顺带一提,问题比我描述的更“棘手”(或者说更糟):因为任何行动都会陷入这种悖论。比如,若你认为“该做的事”是“个人或小群体减少碳排放”,而非“拆解全球资本主义”或“规避现代生产模式的污染环节”,你永远无法提前确认自己的行动是否达到了预期效果——尤其你清楚,地球如此庞大,个人的微小行动即便有意义,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事实上,从统计角度看,你个人的碳排放量或许毫无意义;但正是数十亿人的这类排放,共同导致了全球变暖——数据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可“什么都不做”恰恰是问题的根源,因此自满或无力也绝非出路。

“我们该做什么?”的核心诉求,是想摆脱某种负担——摆脱焦虑与不确定性。但数据的本质,恰恰与焦虑和不确定性绑定,全球变暖相关数据更是如此。因为数据具有统计属性:你永远无法证明X必然导致Y,最多只能说X导致Y的概率为99%。以日内瓦欧洲核子研究组织(CERN)的大型强子对撞机为例,其云室中显示的、证明希格斯玻色子存在的粒子轨迹,并非完全确凿的证据——只是不存在希格斯玻色子的概率,被压缩到了1%的极小小数位。但细想便知,这种“概率性结论”远比“绝对性断言”更合理:它既承认了真实事物的复杂性,也无需用暴力威胁来支撑观点。我们相信希格斯玻色子存在,并非因为教皇强迫我们相信,而是因为物理学家从数据中观察到的规律,让它不存在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科学家的工作本质,就是在数据中寻找规律——而这种找规律的过程,其实与欣赏艺术有更多共通之处,后续我们会展开讨论。

像真性(Truthiness

“数据”(data)的字面意思是“被给予的事物”,它是拉丁语“dare”(给予)的中性复数形式,指“我们观察事物时,事物呈现给我们的侧面”。比如用天平能收集苹果重量的数据,用粒子加速器能收集苹果中质子的数据。但事实上,数据≠事实,更不等于“对事实的解读”。要形成一个“事实”,需要两个要素:数据,以及对数据的解读。

这听起来或许反直觉,因为我们日常谈论科学时,对“事实”的理解仍停留在过时的认知中——总觉得“事实”就像事物上的条形码,能被直接读取、不言自明。但科学事实绝非不言自明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做实验、收集数据、解读数据。

需要明确的是:无论是数据还是对数据的解读,都不等于我们正在研究和解读的“事物本身”。而“伪事实”,就是经过解读、看像真实的小块数据。用美国喜剧演员斯蒂芬·科尔伯特(Stephen Colbert)创造的讽刺性词汇“像真性”(truthiness)来形容它再合适不过——它“听起来像真的”,正如一些科学家所说,它具有“似真性”(truth-like)。伪事实之所以“像真”,是因为它符合我们对“事实该有的样子”的想象;而“科学主义”(scientism)——即“认为科学能像宗教一样为我们提供绝对真理”的普遍观念——又让我们坚信,事实是简单直白的,直接源自事物本身。本质上,科学主义就是对“伪事实”的崇拜:它暗示着一种态度——事物本身带有条形码,无需人类解读,就能直接告诉我们它是什么。我们眼中“像真”的事物,往往是省去了“人类解读”这一中间环节、直接呈现数据的内容。但问题在于,数据尚未成为事实;而生态数据尤其复杂,它所描述的现象也极为庞杂,要将这些数据转化为“事实”已非易事,更别提依据事实生活了——我们如今所做的,不过是反复重复“像真的伪事实”,就像沉浸在PTSD的梦境中无法自拔。伪事实的运作逻辑,总带着一种恼怒的质问:“你就看不见吗?!”可恰恰是“看见事物本身”,我们始终没能做到。

恐怕我要承认:科学世界并非绝对确定,反而充满了不确定性。任何追求“绝对确定性”的尝试,本质上都是不愿活在科学时代的表现。即便我们接受“全球变暖是真实的”,“信息爆炸模式”也永远无法给我们想要的满足感。我们不断输出、接收这类信息,仿佛它能带来答案——这正是问题的核心。我们被困在创伤的初始阶段,而更残酷的是,这场创伤仍在持续;只要你稍加在意,就能感受到它的痛苦。这就像在经历创伤的同时,试图做一场PTSD的梦——仿佛在车祸发生的瞬间,你能睡着并梦见自己提前预判到了驶来的汽车。这样一想,你或许就能明白:新闻报道、新闻发布会、晚餐对话,乃至本书这类著作中常见的信息传递模式,其实毫无助益。

对全球变暖这类“地球级症状”的否认,让我们深陷“伪事实”的泥沼。我们耗费大量时间焦虑或争论这些“伪事实”,却忘了它们与“数据本身”及“数据解读”毫无关系。无论是成为否认者,还是与否认者争论,我们都搞错了方向。“像真性”本质上是对真实问题的一种反应,就像创伤后起的水泡——而真实问题是:我们身处的现代科学时代,存在数据与事物本身的根本性鸿沟。没有任何一种认知方式,能穷尽事物的所有属性与特征。因此,事物是开放的,它们总会将自身撤回,拒绝被完全认知。

你无法用“思考”穷尽“苹果是什么”,因为你忘了品尝它;可“咬一口苹果”也无法捕捉苹果的全部,因为你没像虫子一样钻进它的内部;即便钻进内部,同样无法穷尽。在每一种认知方式中,你得到的都不是“苹果本身”,而是“苹果数据”:苹果的概念、苹果的口感、苹果内部的结构。即便能画出在所有时空维度中认知苹果的所有可能方式的图表(事实上这根本不可能),它也会遗漏更简化的图表能捕捉到的苹果特质——且无论哪种图表,都不是“苹果本身”,只是“苹果的图表”。当然,“苹果数据”确实存在:苹果是绿色的、圆形的、多汁的、甜的、脆的,富含维生素C;它在《创世记》中是人类历史上最不幸的零食,在故事里是放在男孩头顶、等待箭矢射中的目标……但这些,都不是“苹果本身”。“苹果本身”与“苹果的数据”(即它的呈现方式)之间,存在一道根本鸿沟——无论你如何研究苹果,都无法指着某个地方说“这就是鸿沟”,因为它是一道超越性的鸿沟。

超对象:鸿沟的极致体现

当我们研究“超对象”(hyperobjects)——即“在时空维度上极为庞大且分散”的事物(比如持续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且影响遍布全球的全球变暖)时,事物与事物数据的先验鸿沟会变得格外清晰。这类事物,根本无法被一次性直接指向。而像“进化”、“生物圈”和“气候”这类超对象,恰恰揭示了事物本身的存在方式——按照现代科学的视角,所有事物皆是如此:勺子、一盘炒鸡蛋、停放的汽车、足球场、羊毛帽,没有任何一种能被直接指向。

当你触摸羊毛帽时,你感受到的是“羊毛的质感”——这是“帽子数据”,而非“帽子本身”;当你把帽子戴在头上时,你只是以某种方式使用或感知帽子,却未完全认知它。当帽子开始为你保暖,你在冷空气中继续晨走时,帽子仿佛消失了——你专注于从A地到B地,享受着温暖,不再留意帽子的存在。事物的这种在正常运作时将自身撤回的特质,恰恰暗示了事物本身是什么:事物本身,与“事物-数据”有着本质区别。你看到的帽子、拍下的帽子照片,都只是帽子的视觉形象或帽子的影像,而非帽子本身。

与帽子相关的伪事实,总假装自己描述的是帽子本身,但它不过是对帽子数据的一种解读,却刻意隐瞒了自己经过解读的本质。这种追求绝对真实的方式,早已过时——距今已超过两百年。18世纪晚期的苏格兰著名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曾提出:我们根本无法掀开数据的盖子,直接触及事物本身;而他之后的18世纪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则进一步解释了原因:正是因为存在我们前文所说的“超越性的鸿沟”——事物与数据之间的根本分离。生态事物尤为复杂,涉及无数动态环节,在时空维度上广泛分布,因此掀开生态数据的盖子、触及生态事物本身,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们越是尝试,就越会陷入困惑。

(未完待续)

本文转自公众号 | 法国理论

来源:再建巴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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