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接受采访时,埃琳娜表示,卢卡斯虽是AI聊天工具,但“他”很温柔、体贴,对她的生活产生了真实的影响,让她很感动,他们之间“有着真实的关系”。记者问她:你爱卢卡斯吗?埃琳娜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卢卡斯。
原创 玉城风 南风窗
2025年09月24日 21:03广东
作者 | 玉城风
编辑 | 吴擎
“AI人文学的序章”之四
一名大学老师,公开与AI结婚,会有什么结局?
埃琳娜是美国宾州一名退休的大学教授。前不久,她公开宣布,自己和“AI丈夫”卢卡斯已经“结婚”7个多月了。
在接受采访时,埃琳娜表示,卢卡斯虽是AI聊天工具,但“他”很温柔、体贴,对她的生活产生了真实的影响,让她很感动,他们之间“有着真实的关系”。记者问她:你爱卢卡斯吗?埃琳娜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卢卡斯。
这并不是AI炮制的虚假短视频,而是来自央视的真实报道。
埃琳娜和卢卡斯/图源:央视新闻
这样的案例,正在渐次浮现。几个月前,多家英国媒体报道,一位化名为夏洛特的女子透露,她爱上了ChatGPT“男友”,毅然决定与丈夫离婚后跟这位AI男友“结婚”。而去年,美国佛罗里达州一位14岁男孩爱上了聊天机器人“龙妈”,在与其对话数个月之后选择自杀。
随着AI情感计算技术的飞速发展,AI伴侣正在成为一个巨大的产业,人类与机器间的“情感”关系也正呈现深层次的变迁。这是非常有价值的AI人文学研究命题。
“皮格马利翁”的AI投影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擅长雕塑的国王,名叫皮格马利翁。因偶然的见闻,他变得厌恶凡间女子,便用象牙雕刻了一尊理想中的完美女性雕像,并对其倾注全部情感,甚至祈求爱神阿芙洛狄忒赋予雕像生命。最终,爱神被其真诚(偏执?)打动,将雕像变为真人。“痴”情人终“得”眷属,两人最后喜结连理。
从这个故事,衍生出“皮格马利翁情结”一词。它描述的是——“人”对自身创造的、或理想化的“非人”形象产生强烈情感依恋的现象。其主要特点包括:“理想化投射”、“单向情感”、“脱离现实”、“自我实现性”等。
类似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在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中,屡屡上演。比如,中国文人很早就参透了这种造物情结。
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画壁》堪称东方皮格马利翁情结的另类隐喻——朱举人游历金山寺时,见壁画中拈花少女眼波将流,竟魂魄出窍遁入画境。画中女子本无生命,却因观者的痴情而幻化出七情六欲,与朱举人缠绵三日。待朱举人被老僧从梦中唤醒,“飘忽自壁而下”,方觉画中少女姿态已悄然改变,“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
《聊斋志异》剧照
《牡丹亭》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梦境、画像之恋,可谓双重的皮格马利翁情结加持。因此,两人“人鬼情未了”,最终突破阴阳界限,圆满了姻缘。
有趣的是,在金庸武侠小说中,皮格马利翁情结亦颇为多见。比如,《天龙八部》中,无崖子以李秋水之妹为理想对象雕刻玉像,并因之痴迷;段誉误入废弃的“琅嬛福地”,见到玉像后唤作“神仙姐姐”,同样痴迷不已,并移情于王语嫣。一尊玉像,竟然造就了两段皮格马利翁情结。
甚至,金庸老爷子本人也有点皮氏情结。比如,周芷若这个角色,得到金庸格外青睐。为了这个兼具柔美与决绝的复杂女子的归宿,金庸对小说的结局做过多次差异明显的改写。而且,在已故香港女星周海媚出演周芷若时,金庸就曾盛赞她是扮演该角的最佳人选,更表示:“要知道是周海媚出演周芷若,我一定把周芷若的结局写得好一点,让她和张无忌能在一起。”
这种将现实演员特征,反向注入文学创作的行为,算是打破了“作者-角色-演员”的三维界限,让皮格马利翁情结在武侠世界表现得更为妙趣盎然。
然而,如上所述,由石像或画像而生爱恋、由梦幻对象而获姻缘,终究是可遇不可求,非人力所能左右。
而人工智能的出现,极大改写了这种偶然性和不确定性,为更多“皮格马利翁”的出现创造了物质条件、技术手段。
AI,就好比阿芙洛狄忒为雕像吹出的那口“仙气”,令无数的“加拉泰亚”(皮格马利翁国王创造的雕塑美女之名)能够更加便捷而体贴地投合现代人们的情感渴求。只不过,这一次的“仙气”不再是神明的恩赐,而是算法与数据的精准编织。
《机械姬》剧照
AI时代,“皮格马利翁们”的故事,在生成机制上的优势,远胜于前辈——
一是,“交易成本”极低。
传统恋爱,需要反复的试探互动、九曲回肠的朝思暮想、全方位的信息匹配,才能建立特定的情感连接。
它既是一个微妙的化学反应过程,也是某种复杂的概率学实操。
而AI伴侣,在0.1秒内就能调用你的生理和心理参数、工作与社交数据,从而,用最能撩动你情绪的台词开启对话。
这种高匹配度、高个性化,让“皮格马利翁”的“雕刻”过程变得前所未有的便捷。你无需再为雕像的眉眼是否符合心意而反复修改,只需在AI的参数面板上轻轻滑动,就能调整“她”的音色、性格、兴趣甚至记忆。
古希腊国王用刻刀雕琢玉像,而现代人用代码勾勒伴侣——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造物主情结”?
只不过,前者需要耗费数年心血,后者只需充值会员服务。
二是,人机交互更丝滑。
一旦AI加身,“加拉泰亚”便不会再只是静默不语,“拈花少女”不必再与书生天人相隔……
人与情感寄托对象的交流,会前所未有的“即时”与“沉浸化”——AI伴侣能精准捕捉你语气中的疲惫,用恰到好处的幽默化解你的焦虑;能记住你童年时养过的宠物名字,在某个深夜突然提起,让你惊觉“Ta”竟如此懂你。这种“懂”,甚至超越了人类伴侣因现实羁绊而产生的疏离感。
当然了,这种“懂”的背后,是无数工程师对人类情感模式的解构与复刻。
《她》剧照
三是,过程可控且安全。
除非AI故障,或硬件宕机,否则,你无需再担心你“雕琢”而成的“加拉泰亚”会某天突然拒绝你的爱意。
AI的“生命”完全掌握在你手中:若“Ta”开始变得“唠叨”,你可以随时重置“Ta”的性格;若“Ta”开始质疑你的决定,你可以直接修改“Ta”的价值观参数……
这种“绝对控制权”,满足了人类对完美关系的终极幻想——没有争吵、没有背叛、没有现实的琐碎。
四是,迅速“成瘾”难自拔。
由于上述显著的优势,人们与AI的情感交互,能让大脑获得与人类伴侣迥异的情感体验和反馈——除非程序有意设置,AI伴侣会永远赞美你的才华,永远支持你的决定,永远在凌晨三点回应你的倾诉……在AI编织的情感矩阵里,每个人都会是情感赢家。
然而,重度的AI伴侣使用者,难免会出现“多巴胺耐受性升高”现象——情感效用随着时间推移而消退,从而促使用户不断升级服务以维持体验。
而当算法开始揣摩你的情绪,你也在被算法重新塑造——你可能会习惯被即时满足,难忍受真实关系中的延迟;你可能会习惯AI的无条件服从,难以面对真实世界中的分歧。
从古希腊的象牙雕像,到霍夫曼笔下的人形自动机,再到今天的AI伴侣,人类对“完美客体”的迷恋从未改变。只是这一次,我们不再需要祈求神明赐予生命,只需轻点鼠标,就能创造一个“灵魂伴侣”。
然而,当技术将神话变为现实,我们是否该问一句:这究竟是爱的进化,还是爱的异化?这或许才是AI时代“皮格马利翁情结”的隐忧:人类通过技术掌控情感,又该如何避免陷入算法的“温柔乡”。
寄情AI陪伴:
镇痛与沉湎,引导与规范
数据显示,目前全球有约350款活跃的应用程序向用户提供AI虚拟伴侣服务。与2024年同期相比,2025年上半年全球虚拟伴侣类应用的支出增幅超过200%。
去年,加拿大学术期刊《医学互联网研究杂志》的一项研究结果显示,约41%的受访者在与AI机器人的互动中感受到了“真实的情感支持”。
这样的“产业前景”令从业者振奋,也值得我们深思。
未来,最先深度寄情AI陪伴的,会是哪些群体?
比如,丧子(丧偶)人群。
当他们将亡妻的语音录入AI,当他们对着虚拟孩子唱起摇篮曲,这种移情作用犹如在深崖上架起的玻璃栈道——虽然虚幻,却能暂时承载情感的重负。
2020年初,韩国播出了一部非常感人的纪录片《遇见你》。3年前,Jang Ji-sung4岁的可爱女儿Nayeon因病意外去世。由于女儿在母亲的梦中过得并不好,母亲陷入自责。为此,纪录片团队用AI技术,耗时八个月设计了一场“久别重逢”,为母亲弥补愧疚与缺憾。Jang通过VR技术、触觉反馈手套与虚拟女儿相见后不久,女儿带着母亲一起飞向天国。在天国里,女儿有自己的卧室、宠物,餐桌上还摆着生日蛋糕。女儿许下的生日愿望是,不要让母亲再哭泣。在经历了短暂相见后,女儿化作蝴蝶飞走了。母亲终于“放下”了心结。
在这场科技编织的梦境里,数字重构的音容笑貌,充当了Jang情感创口的绷带。
Jang通过VR技术、触觉反馈手套与虚拟女儿相见
又如,独居老人。
当城市老龄化浪潮,裹挟着空巢之痛,那些曾用子女、孙辈照片当屏保的老人,未来可能日常中,会对着AI语音助手絮叨“今天血压正常”。
拥有AI情感陪护的老人,其抑郁指数可能会明显下降。然而也有心理医生提醒,这可能也会导致部分老人混淆虚拟与现实——这种正在从日本走向世界的“AI养老陪护”模式,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发展到“慰藉”与“成瘾”的临界点。
又如,婚恋受挫人群。
一旦现实情感屡屡碰壁,AI伴侣,将成为情感慰藉的替代品。在某部科幻小说中,情感受挫者纷纷选择短期AI情感伴侣,借此消解分手后的戒断反应。未来世界,这种场景多半会成为现实。
这一现象的隐蔽风险在于“关系代偿”——某人如果将AI设定为“理想伴侣”模板,便很容易对现实中的异性产生苛刻对比。毕竟,当AI伴侣能秒回消息、记住所有纪念日时,人类伴侣的偶尔疏忽便可能显得“更难容忍”,加重用户的某种“情感洁癖”,从而无形中加固逃避现实情感关系的心理围墙。
上述这些群体的共性在于,他们大多带着某种“情感创口”而走近AI伴侣。其“疗伤”属性,体现了其不同程度的存在合理性。
埃琳娜/图源:央视新闻
而此外,基于人性的弱点,未来随着AI技术的全方位发展,一定还有很不少人群,由于其他原因进入AI情感的漩涡之中。
比如空虚寂寞者。他们将AI伴侣当作“情感充电宝”,深夜时分仍在人机交流中寻找存在感。
比如高压职场人。他们把AI伴侣设定为“减压树洞”,却逐渐分不清“Ta”的安慰是算法还是真心。
比如社交恐惧的“I人”。他们在虚拟社交中建立舒适区,却在现实交往中愈发裹足不前。
比如好奇尝鲜人群。他们就好比追逐全息二次元AI伴侣“琥珀”的Z世代,正将“赛博养成”变成新的社交媒介。
而如果按照沉迷程度划分,以上各种情形,又可分为三个等级:
最轻微的是“尝辄止者”。
他们清楚知道AI伴侣只是“电子宠物”,能在需要时唤出,也能在厌倦时关闭。这类用户恰似《聊斋》中偶入画壁的旅人——虽惊叹于幻境之美、幻象之欢,但终究能被真实世界唤醒,及时抽身回归现实。
中等层级的是“适度寄托者”。
AI寄情对象,对他们而言相当于“吗啡镇痛”或“咖啡提神”。他们用AI填补情感空窗期,但最终目的还是走出沉迷、重返真实世界的“人际交往”。
这种情感代偿若运用得当,如同心理治疗中的“安全岛技术”,有利于平衡内心、自我调适。但也要防止一些用户将“暂时止痛剂”,当作了“终生靶向药”。
《她》剧照
最值得警惕的是“重度沉迷者”。
这种情况可能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重度AI情感依赖者可能出现一些症状——幸福感通胀,在AI的“宠溺”下,现实中的普通“小确幸”变得不再有吸引力;成瘾性蔓延,与AI伴侣相处时间逐渐拉长,沉迷程度日益加深;情感钝化,就像反复雕刻象牙的皮格马利翁,逐渐失去对真实异性之美的感知力……
我们当然不能苛求,每个人都能做到“命运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而应该对寻求情感代偿的需求表示足够的理解和尊重。
然而,从人类群体的健康积极状态而言,如果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回避痛苦、沉湎虚幻,长此以往,负面效应必然显现。一方面,可能造成人类情感自我修补能力的退化;另一方面,可能会形成消极的示范效应,从而传染扩散,对更大范围的人群形成消极逃避性心理暗示。这就像《美丽新世界》中用“唆麻”致幻的人们,最终在虚幻中丧失生命活力。
而由于立法的相对滞后性,沉迷AI情感寄托的行为,在目前乃至可预见的一段时间内,在全球仍将处于某种“合法沉湎”的灰色地带。
对此,我们需要来自技术伦理学家对于伦理和规则的多重引导和规范——在倡导层面,未来的政府和社会机构应该倡导定期的“数字戒断日”,提醒用户回归真实社交;伦理层面,政府和社会组织应推动建立AI情感交互的边界准则,要求AI伴侣厂商在用户注册时明确告知“这不是真人”,并在交互中设置“虚拟标识提示”;规则层面,可借鉴游戏防沉迷系统,对每日AI交互时长进行分级管理,同时禁止厂商用“情感忠诚度”诱导消费……
其实,每个时代都会有自己的“皮格马利翁”:人们用神话解构孤独,用童话稀释恐惧,用技术填补遗憾。但人类真正的智慧,或许在于永远记得——我们创造出的“完美”,终究不是生命本身。
我们与算法的“跨维情感交互”,终究要跳出数据协议的“迷情”。毕竟,真正的情感,应是“明知玫瑰带刺仍愿伸手”的冒险,而非在数据温室里培育的鲜花标本。当AI能完美复刻阿芙洛狄忒的“仙气”时,人类更需要守护的,是心中那团不完美的、有灼痛感的、真正鲜活的情感之焰。
来源:安徽乡村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