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我助理小李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慌乱。
“宋姐!出大事了!”
电话那头,我助理小李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慌乱。
我正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攥着一张刚刚缴完费的单子。
单子上的数字,像一串没有温度的密码,我盯着它,脑子里却在盘算下个月的房贷和儿子夏令营的费用。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是我这两年最熟悉的气味。
“慢点说,小李,天塌不下来。”我把缴费单对折,再对折,塞进口袋,声音平静得像在安排一个普通的工作会议。
我叫宋岚,今年四十一岁,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客户总监。同事们客气,叫我一声“宋姐”。
这个“姐”字,一半是资历,一半是……我总能把事情摆平。
“不是啊宋姐!”小李的声音更急了,甚至带上了哭腔,“您丈夫……老周他……”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怎么了?”我站起身,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这两年,周明,我丈夫,他的身体就像一架缓慢失控的飞机,我们都知道终点在哪里,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
“他临走前……在公司三百多人的大群里,发了你和许先生的照片!”
“什么?”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有那么几秒钟,我听不见小李在电话里继续喊着什么,也看不见走廊尽头那个闪烁的“安全出口”指示牌。
世界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嗡嗡作响的马赛克。
许先生。
照片。
公司大群。
临走前。
这几个词,像几颗坚硬的石子,被一股脑塞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挂了电话,手指有些不听使唤,解锁了好几次才打开手机屏幕。
点开那个闪烁着“300+”红色标记的公司群。
不需要往上翻很久。
两张照片,就那么赤裸裸地钉在那里。
一张,是我和许辰在咖啡馆,我侧着头,手里拿着笔,对着一份文件在讲什么,阳光从侧面打过来,我的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很专注。许辰坐在对面,身体前倾,目光落在文件上,眼神里有种探讨的认真。
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刁钻,截取了我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忽略了我们中间那张宽大的桌子和桌上的文件、电脑。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在亲密地耳语。
另一张,是在一个项目晚宴的门口。那天我穿了高跟鞋,出门时崴了一下,许辰正好在旁边,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照片定格的瞬间,是我身体不稳、下意识靠向他的那一刻。从背后看,像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照片下面,是周明发的最后一段话。
没有一个字提到我,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许辰。
“各位,我先走一步。谢谢大家这些年的关照。我老婆宋岚,是个能干的女人,以后,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她的工作。”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星星点点的“周哥走好”、“节哀”。
然后,这些礼貌的慰问,开始被一种诡异的沉默所取代。
我能想象得到,此刻,无数个小群里正在发生怎样的爆炸。那些平日里和我客客气气的同事,那些对我毕恭毕敬的下属,那些和我称兄道弟的合作方,他们会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来讨论这两张照片,和周明那段意有所指的“遗言”。
我的手指往上划,看到了周明那个灰色的头像。
几分钟前,他还在这个群里。
现在,他已经退出了。
用一种最决绝,也最惨烈的方式,退出了这个世界,也把我推到了一个无法辩驳的审判台上。
我慢慢地转过身,看向身后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门里面,是我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八年的记忆。
门外面,是一个已经把我钉在耻辱柱上的世界。
手机又开始震动,是许辰的电话。
我看着那个名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了挂断。
我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得先去办周明的手续。
这是我作为他的妻子,需要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必须,把这件事,也“摆平”。
我一步一步走向护士站,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响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护士看见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同情。
“宋女士,您丈夫……”
“我知道。”我递上我的身份证和周明的病历卡,“麻烦您,帮我办一下手续。”
我的声音很稳,稳到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护士接过证件,低声说:“您节哀。”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不能在这里流露出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在别人眼里,我此刻的任何一点崩溃,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
拿着一沓需要签字盖章的单据,我穿梭在医院不同的楼层。
缴费窗口、住院部办公室、太平间……
每一个地方,都需要我签字。
“宋岚”。
这两个字,我写了无数遍。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周明走了,并且在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
手机在口袋里持续不断地嗡嗡震动,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愤怒的蜜蜂。
有小李的,有许辰的,有公司其他部门总监的,甚至还有几个八百年不联系的大学同学。
我一概不理。
我现在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些冰冷的单据,和周明留给我的这个烂摊子。
办完所有手续,天已经黑了。
我站在医院门口,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终于有时间,点开那个公司大群。
在我沉默的这几个小时里,群里的风向已经变了。
最初的“节哀”和蜡烛表情,已经完全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令人不适的寂静。
偶尔有几条不相干的工作通知插进来,显得格外突兀,然后迅速被新的沉默淹没。
我知道,这只是表面。
真正的风暴,在那些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点开和小李的私聊窗口。
“宋姐,你还好吗?”
“HR的刘总监找我了,问你家里的情况。”
“市场部的王总监也在打听……”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打字。
“小李,帮我做几件事。”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着,像在下达作战指令。
“第一,跟HR的刘总监说,周明因病离世,家中事务繁多,我需要请几天假处理后事。一切等我回公司再说。”
“第二,关于群里的事,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解释。有人问你,你就说不清楚。”
“第三,帮我草拟一份讣告,简单说明周明的情况,发到公司内网上。口吻要家属化,不要官方。”
发完这几条,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我这是在干什么?
在丈夫去世的几个小时后,我像一个危机公关经理一样,冷静地处理着自己的“舆论危机”。
我抬头看着城市闪烁的霓虹,忽然觉得很荒谬。
手机再次震动,还是许辰。
这一次,我接了。
“宋岚,你看到群里的消息了?”许辰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恼火。
“看到了。”我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周他……”
“他走了,今天下午。”我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许辰才开口,声音低沉了很多:“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好吗?”
“不好。”我第一次说了实话,“但死不了。”
“照片的事,需要我做什么?我可以去跟大家解释。”许辰说。
“解释?”我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自己都觉得难听的笑,“许辰,你觉得现在解释有用吗?一个临终的人,用自己最后一口气发出来的东西,在所有人眼里,那就是真相。”
“那也不能就这么……”
“你什么都不要做。”我打断他,“你越解释,事情越糟。只会让人觉得我们急于掩饰。这件事,只能我自己来处理。”
“可你一个人……”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我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开始回想周明。
回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是个爱笑的阳光大男孩,会弹着吉他给我唱老狼的歌。
回想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说,要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回想我们有了孩子,他笨手笨脚地学着换尿布,被儿子尿了一身,还乐呵呵的。
那些画面,曾经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
可现在,它们都被蒙上了一层灰。
他生病的这两年,我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
我每天在公司和医院之间奔波,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
他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
我以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我挣钱,我照顾他,我安慰儿子,我顶住了所有的压力。
我以为我是那个最辛苦的人。
可我忘了,那个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的人,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看到我每天光鲜亮丽地出门,精神饱满地处理各种工作,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他,也过得很好?
他看到我和许辰这样优秀的男性朋友、合作伙伴谈笑风生,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新的依靠?
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问过。
我只是觉得,我都这么累了,他为什么不能体谅我一点?
现在,他用这种方式,给了我答案。
一个我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答案。
我打车回家。
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
儿子寄宿在学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沙发上坐下。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我能闻到空气中还残留着周明常用的那款药皂的味道。
我能听到冰箱在安静的客厅里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
我甚至能感觉到,周明好像还坐在他常坐的那个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着台。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伤。
为了他,也为了我。
为了我们这段,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收尾的婚姻。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整理周明的东西。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最接近他的方式。
他的衣柜里,一半是生病前穿的西装和衬衫,熨烫得平平整整,还带着我常用的那款洗衣液的清香。
另一半,是生病后穿的宽松的棉质睡衣,已经洗得有些发白。
我把那些西装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进箱子里。
摸着那些挺括的面料,我想起他以前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打好领带,然后回过头冲我笑一下。
“老婆,看你老公帅不帅?”
那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幼稚,但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我的炫耀。
在他的书房里,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抽屉。
我记得这个抽屉,他说里面放着一些“男人的秘密”,从来不让我看。
我找来备用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什么秘密文件,或者年轻时收到的情书。
只有一个旧本子。
是他的日记。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字迹有些潦草,越往后,越是颤抖无力。
日期,是从他确诊那天开始的。
“2021年3月15日。医生说,是那个最坏的结果。我看着窗外的树,叶子刚发芽,绿得晃眼。我不知道,我还能看到几次叶子变黄。”
“2021年5月20日。宋岚给我买了一块新手表,说是纪念日礼物。她好像比以前更努力地工作了。我看着她疲惫的脸,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说了声‘谢谢’。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2022年1月8日。今天化疗,吐得天昏地暗。宋岚在旁边给我拍背,她的手很稳。我忽然觉得,她真能干啊,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如果没有我这个累赘,她应该会过得更轻松吧。”
“2022年9月10日。许辰来医院看我了。他跟宋岚聊项目,聊未来,聊那些我再也参与不了的话题。他们站在一起,看起来真般配。就像大学时一样。我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2023年2月17日。我偷偷看了宋岚的手机。她和许辰的聊天记录,都是工作。但是,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话说?她跟我,现在每天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吃药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我晚上要加班’。”
“2023年4月5日。我让朋友帮我拍了两张照片。我知道这样很卑劣。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我想知道,如果我不在了,她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2023年5月12日。身体里的力气,像沙子一样流走了。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宋岚,对不起。我爱你,但我好像,也恨你。我恨你的坚强,恨你的无懈可击。我用这种方式离开,是不是就能在你完美的人生里,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这样,你就会永远记住我了吧。”
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眼泪无声地淌满了整张脸。
原来,在他平静的外表下,藏着这样汹涌的痛苦、猜忌和绝望。
我以为我给了他最好的照顾,给了他最坚实的依靠。
我错了。
我给了他所有物质上的东西,却唯独吝啬了我的脆弱,我的依赖,我的需要。
我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病人,却忘了他首先是我的爱人。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万能的“宋姐”,而是一个会对他撒娇,会抱着他哭,会告诉他“我不能没有你”的妻子。
而我,从来没有给过他。
我的坚强,像一层厚厚的壳,把他隔绝在了我的世界之外。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不是为了报复我,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
为了在我心里,刻下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个认知,比公司群里那几百人的围观,比所有人的指指点点,更让我感到疼痛。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疼。
周明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只请了双方的至亲。
公司的同事,我一个都没有通知。
HR的刘总监代表公司送来了花圈,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只是平静地对她说:“谢谢公司关心,也替我谢谢同事们。后事处理完,我会尽快回去上班。”
刘总监点点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葬礼上,我没有哭。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像一个主持人,安排着所有的流程,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亲友。
婆婆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岚岚,是周明对不起你。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你还年轻。”
我摇摇头,说:“妈,是我没照顾好他。”
这句话,是真心的。
送走了所有的宾客,我一个人站在周明的墓碑前。
墓碑上,是他年轻时的照片。
笑得一脸灿烂,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张冰冷的照片。
“周明,你赢了。”我轻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但是,你用错了方式。你不知道,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风吹过,墓园里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终于可以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眼泪就是那么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一滴一滴,砸在干燥的泥土上,瞬间就消失不见。
就像我们之间,那些说不出口的爱,和数不清的误会。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回到了公司。
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空气中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身上。
有同情,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幸灾乐祸。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我的办公室。
小李跟在我身后,小声说:“宋姐,王总监他们开了个会,关于您手上那个最大的项目……”
“我知道了。”我打断她。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看到了坐在我对面的王总监。
他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们俩为了客户总监这个位置,明里暗里斗了好几年。
“宋岚,你回来了。”他站起身,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关切,“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多谢王总监关心。”我把包放在桌上,坐了下来,“让您亲自坐镇我的办公室,辛苦了。”
王总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哪里的话。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帮你分担一下也是应该的。那个城西文旅的项目,客户那边催得紧,老板的意思是,你现在这个状态,可能不太适合跟这么大的项目了。所以,暂时由我来接手。”
他说得冠冕堂皇。
我知道,这是公司高层权衡利弊后的决定。
一个深陷“道德丑闻”的总监,会给公司的形象带来风险。
尤其是在这个项目最关键的时刻。
换做以前,我一定会据理力争。
这个项目,我跟了整整一年,从最初的构想到现在马上要进入执行阶段,倾注了我无数的心血。
但是现在,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好。”我说。
王总监显然没料到我这么轻易就松了口,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都堵在了嗓子眼。
“你……同意了?”
“同意。”我点点头,“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项目的交接,必须由我亲自来做。所有的资料、数据、和客户的沟通细节,我会用三天时间,全部整理好给你。我不希望因为交接不清,影响项目的进展。”
“第二,交接期间,我需要你公开向项目组的全体成员说明,这次人员变动,是公司考虑到我的家庭情况,做出的保护性安排,而不是因为我个人的能力或品行问题。”
王总监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可能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像个祥林嫂一样到处去解释自己的“冤屈”。
但他没想到,我还是那个“宋姐”。
冷静,理智,永远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没问题。”他最终点了点头。
他走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
心里说不失落,是假的。
那感觉,就像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被人强行抱走了。
但我也明白,这就是职场。
它不相信眼泪,只相信价值。
当你的个人形象出现负面时,你的价值就会被打上问号。
我没有时间去自怨自艾。
周明留给我的,不只是一个烂摊子,还有一个需要我独自抚养的儿子,和一笔不小的房贷。
我不能倒下。
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项目资料。
那些密密麻麻的文档、表格和PPT,是我过去一年里,每一个加班的夜晚,每一次和客户的据理力争,每一次和团队的头脑风暴。
它们是我能力的证明,也是我尊严的铠甲。
整理到一半,我看到了一个文件夹,名字是“许辰”。
里面是我们之间所有的邮件往来,和一些会议纪要。
还有几张照片。
是我们团队和许辰的公司一起团建时拍的。
照片上,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周明发的,只是其中的两张。
截取了最容易引起误会的角度。
我看着这些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许辰是个优秀的男人,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我们是大学同学,是彼此欣赏的朋友,也是工作上配合默契的伙伴。
但我对他,从来没有过超越友谊的想法。
我忙着生活,忙着工作,忙着照顾生病的丈夫,我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空间去容纳另一段感情。
可是,这些话,我说给谁听呢?
谁又会信呢?
我把那些团建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没有把它们删掉,也没有把它们发到任何地方去自证清白。
我只是把它们,连同其他的项目资料一起,原封不动地打包,准备交给王总监。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这句话,在很多时候,只是一句自我安慰。
但现在的我,只能选择相信它。
三天后,交接工作全部完成。
我把最后一个文件发送给王总监,然后关上了电脑。
小李敲门进来,眼圈红红的。
“宋姐,以后,我是不是就不能跟着你了?”
我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傻丫头,你还是公司的员工,好好跟着王总监干,他虽然人有时候讨厌了点,但能力还是有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说,“职场就是这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比什么都重要。”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个不大的纸箱。
一些专业书籍,一个用了很久的杯子,还有一张我和儿子的合影。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外面办公区的人,都假装在忙自己的事。
没有人抬头,没有人跟我说再见。
我走过王总监的办公室,他正意气风发地给项目组开会,声音洪亮。
那个位置,曾经是我的。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看着镜面里自己平静的脸,我对自己说:宋岚,这只是一个中场休息。
儿子周六回家。
一进门,就扔下书包,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我敲了敲门:“阳阳,出来吃饭了。”
里面没有声音。
我又敲了敲:“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门“砰”的一声被拉开。
十四岁的少年,个子已经快要赶上我了。
他站在门口,眼睛通红,死死地瞪着我。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给我做饭?”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爸才走了几天?你就这么着急回公司?”
我愣住了。
“阳阳,妈妈……”
“你别叫我!”他吼道,“我没你这样的妈!”
“学校里的人都在说!他们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他们说我爸是被你气死的!他们给我看手机上的照片!”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混合着愤怒和委屈。
“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你和那个姓许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当众扒光了衣服。
同事的指点,上司的猜忌,对手的落井下石……
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抵不过我儿子这一句含泪的质问。
这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对我最严厉的审判。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和我相依为命的儿子。
他的脸上,有周明的影子。
那股子倔强,和周明日记里的偏执,如出一辙。
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周明的悲剧,可能会在我儿子身上,以另一种方式重演。
我不能再用我的“坚强”和“冷静”,把他推开。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
“阳阳,对不起。”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妈妈不好,妈妈应该早点跟你谈谈。”
我没有急着去解释那两张照片。
我从抽屉里,拿出了周明的日记。
“你先看看这个。”我把日记本递给他。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
客厅里很安静,只剩下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愤怒,到疑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和我一样的悲伤。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尖锐的指责,只剩下一种孩子般的无措。
“爸……他……”
“你爸生病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只是身体,他的心理,也生了很重的病。他很痛苦,很没有安全感。他觉得,他拖累了我们。他看到妈妈每天很忙,很能干,他觉得妈妈不再需要他了。”
“那两张照片,是爸爸自己找人拍的。因为他太想证明,妈妈还在乎他。他用了一种很极端,很错误的方式。”
“至于那位许叔叔,他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也是工作伙伴。我们之间,是清白的。就像你和你们班的女同学,一起讨论问题一样。”
我没有说得太复杂,因为我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理解的有限。
我只是想告诉他最核心的事实。
“那……那你为什么不跟大家解释?”他小声问。
“因为没有人会信。”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当所有人都认定你是一只黑天鹅的时候,你再去解释自己其实是白色的,只会让他们觉得你虚伪。”
“最重要的是,妈妈不想在你爸爸刚刚离开的时候,把我们的家事,变成一场全民围观的闹剧。这是对你爸爸,也是对我们自己,最后的尊重。”
“阳阳,妈妈知道你很难过,也很委屈。但是,你要相信妈妈。这个世界上,妈妈最爱的人,一个是你爸爸,一个就是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我说完,伸出手,把他揽进了怀里。
他开始还僵硬地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趴在我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这一次,我没有忍着。
我知道,我的儿子需要看到的,不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女强人,而是一个会哭,会痛,会脆弱的,真实的妈妈。
那一晚,我和儿子聊了很久。
我给他讲了我和他爸爸从相识到相恋的故事。
讲了他爸爸年轻时,是怎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也讲了我这几年,是怎样一边扛着工作压力,一边扛着家庭重担。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的疲惫和无助。
“妈妈有时候,也觉得快要撑不下去了。但是一想到你和你爸,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他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用已经有些变声的嗓子,对我说:“妈,以后,我保护你。”
我看着他,笑了。
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是温暖的。
我知道,周明留给我的那个结,终于解开了。
不是靠向全世界证明我的清白。
而是靠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达成真正的和解。
生活,还要继续。
失去了最重要的项目,我在公司的处境变得有些尴尬。
王总监春风得意,彻底接管了我原来的团队和资源。
一些原本跟着我的老人,也开始渐渐向他靠拢。
人走茶凉,世态炎常。
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消沉。
公司给我安排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闲散工作,我每天按时上下班,看书,充电,研究行业最新的动态。
很多人都以为,宋姐这次,是真的要倒了。
有一天,我在茶水间,听到两个年轻同事在聊天。
“哎,你听说了吗?城西那个文旅项目,好像出问题了。”
“怎么了?不是王总监接手了吗?听说客户对他挺满意的。”
“满意是满意,但是执行方案出了纰漏。他们完全推翻了宋姐原来的方案,搞了个什么全新的创意,结果落地的时候发现,预算超了三倍,工期也根本来不及。客户现在发火了,说要重新评估合作。”
“啊?那怎么办?那可是今年最大的单子啊!”
“谁知道呢。王总监现在焦头烂额,天天被老板叫去办公室骂。”
我端着杯子,平静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回到座位上,我打开电脑,调出了我之前做的那个方案。
里面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数据,都是我和团队熬了无数个通宵,反复测算和推演出来的。
那个方案,看起来不够惊艳,甚至有些保守。
但它,是最稳妥,最可行,最能平衡客户需求和成本控制的方案。
我犹豫了一下。
如果我把这个方案重新拿出来,也许能挽回这个项目,也能证明我的价值。
但是,这无异于是在王总监的伤口上撒盐。
他会怎么想?公司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幸灾乐祸,是在等着看笑话,然后趁机夺权?
我关掉文档,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周明日记里的那些话。
“我恨你的坚强,恨你的无懈可击。”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过去的我,太在乎输赢,太在乎证明自己。
我习惯了用进攻,来掩饰我的不安。
我习惯了用完美,来武装我的脆弱。
但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了。
我拿起电话,打给了王总监的内线。
“王总,是我,宋岚。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城西项目的事。”
王总监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掐灭了手里的烟。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和疲惫。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我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我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
我把我的笔记本电脑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最初的方案。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觉得它太保守。但是,这里面关于预算和工期的测算,是目前最合理的。我们可以用这个方案作为基础,把你那些有亮点的创意,做成可执行的模块,嫁接进去。”
“这样,既能保留你的功劳,又能安抚客户,还能把项目拉回正轨。”
王总监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们是一个公司的。”我平静地看着他,“这个项目如果黄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对你,对公司,对我,都一样。”
“而且,”我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想再证明什么了。我只想做好我该做的事。”
王总监沉默了很久。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我的方案,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了一句我从没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的话。
“宋岚,对不起。”
我笑了笑:“过去了。”
那一天,我和王总监,两个斗了多年的对手,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讨论工作。
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最后,他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宋岚,欢迎你,回到项目组。”
新的方案,很快得到了客户的认可。
项目重新启动,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公司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渐渐平息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奇怪。
他们看到的,还是那个雷厉风行,能力出众的宋姐。
但他们似乎也感觉到,宋姐有了一些不一样。
她会记得提醒加班的同事早点回家。
她会在下属犯错时,不再只是严厉地批评,而是会拍拍对方的肩膀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甚至,会在开会的时候,偶尔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她还是那座山,但不再是冰冷的石头山,而是一座长满了青草和树木,有了温度的山。
有一天,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偶遇了许辰。
我们隔着一张桌子坐下,像很久以前那样。
“最近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你呢?”
“也还行。就是……上次的事,一直想跟你说声抱歉。虽然我什么都没做,但毕竟,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
我摇摇头:“不关你的事。那是我和我先生之间的问题。你只是一个无辜的导火索。”
我们都沉默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宋岚,”许辰忽然开口,“其实,大学的时候,我……”
我抬起手,打断了他。
“许辰,”我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把我当朋友。以后,也请继续把我当朋友。”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好。”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有些关系,保持在最恰当的距离,才是最好的状态。
生活,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继续缓缓向前流淌。
儿子上了高中,变得越来越懂事。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提醒我按时吃饭,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给我留一盏灯。
工作上,我和王总监成了不错的搭档。我们一起拿下了好几个大项目,他也顺利升了职。
而我,依然是那个客户总监,宋姐。
我没有再往上走,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我不想。
我开始学着,把更多的时间,留给生活,留给儿子,也留给自己。
周末,我会去学插花,或者去听一场音乐会。
我会在阳台上,种满周明生前最喜欢的那些花花草草。
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儿子,去看他。
我会告诉他,阳阳又长高了,学习很努力。
我会告诉他,公司一切都好,我又签了一个大单。
我会告诉他,我又胖了两斤,因为最近吃得太好了。
我会像跟一个老朋友聊天一样,跟他分享我生活里的所有琐事。
我知道,他听得到。
有一个黄昏,我整理旧物时,又翻出了周明的日记。
我坐在夕阳里,再次读着那些熟悉的字句。
我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感到悲伤。
我的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坦然。
我拿起笔,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下了一段话。
“周明,我来看你了。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就像我们刚认识那年一样。我很好,阳阳也很好。我们都没有忘记你。我们只是,学会了带着对你的思念,好好生活。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别再胡思乱想了,也别再弹吉他吵到邻居了。”
写完,我合上日记本,放回了那个抽屉里。
我知道,这个故事,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不是一个完美的句号,但却是一个完整的句号。
我的人生,曾经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我没有用谎言去缝合它,也没有用怨恨去填充它。
我只是让它留在那里,让阳光照进来,让风吹进来。
慢慢地,那道伤口,长成了一片独特的风景。
它提醒着我,爱是什么,生活是什么。
它也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完整,更真实的,宋岚。
来源:婷婷开心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