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约我被带回工人剧场的一周之后,哪一天我记不清了,那天我们照常起来先到门口去亮相然后列队进了剧场,在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前请罪,然后回屋吃早饭。我刚吃罢早饭,就听见下面有人喊:"集合,马上集合!"我隔着门缝往外一看,就见这些造反派们,楼上楼下乱窜,乱作一团,不知发
大约我被带回工人剧场的一周之后,哪一天我记不清了,那天我们照常起来先到门口去亮相然后列队进了剧场,在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前请罪,然后回屋吃早饭。我刚吃罢早饭,就听见下面有人喊:"集合,马上集合!"我隔着门缝往外一看,就见这些造反派们,楼上楼下乱窜,乱作一团,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五分钟之后,两位造反派气势汹汹来到我被押的地方,高声对我吼道:"单田芳,把牌子挂上,跟我们走!"我心中纳闷,这一圈还没轮到头呢,怎么又轮到我头上了。
我被他们押上了二楼一间很大的房间内,这个房间原是评剧团的会议室,屋里挤满了革命群众,在前边地上画了个白圈,让我站在白圈里面,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心情有些紧张,好在我每时每刻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反正我也豁出去了,你们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我的那位师弟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比画着,唾沫星子喷出老远,脑筋绷起挺高,好像如临大敌,高声吼道:"请各位同志们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还是老调重弹,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读完毛主席语录之后,我的那位师弟又说:"今天我们要开个控诉大会,控诉单田芳是如何毒害拉拢青年的,他把一个纯洁的青年人拉进了火坑,在党的政策感召下,那位被害的青年人已经幡然悔悟,今天就由他控诉反革命单田芳。"我哈着腰低着头认真地听着,心中好生纳闷,我拉拢谁了?谁控诉我啊?正在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站在我面前,高声大叫:"单田芳,今天我要控诉你。"我抬头一看非是旁人,正是我平日一贯疼爱的小师弟王保生,我们在"四一三"同时被抓,也同时被关在收容所,后来又同时在射击场学习,也被同时押回工人剧场,没想到时隔不久,王保生却跳出来控诉我。我心里清清楚楚,这是造反派的离间手段,他们善于利用这一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想不到这么快,王保生就转变了立场,把我们都出卖了。
曾经有人说过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座大舞台,每个人都要在舞台上表演。王保生就是其中之一啊,我不知道他控诉我什么,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了,王保生对我说:"我平日到你家去串门,你经常对我说人活着就要有本事,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在这个圈儿里你要没有真本事就要被人歧视,你要想方设法地钻研艺术,争取做人上人,你还说世上什么最有用,金钱最有用,金钱就像人的血脉,没有血人就活不成,你把我推上资本主义道路,让我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打那之后我很少学习政治,离党越来越远了,你说你不是腐蚀青年是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我怎能搬到二宿舍去住?我为什么要参加红色文艺造反团?我为什么要反军?究其原因都是你一人捣的鬼。"
紧跟着会场上响起了炸雷般的口号声:"打倒反革命分子单田芳,单田芳腐蚀青年,罪该万死!"
我听罢这些机械的言辞,心里好生难过。原本王保生是锦州人,由于鞍山曲艺团招生,他才到了鞍山的,一开始说相声,后来学评书,每月工资仅三十元,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非常苦闷。我第一次认识王保生还是马凌云介绍的,因为马凌云始终找不着搭档,想培养王保生捧活,所以他们二人形影不离,有时他把他带到我家里,一来二去我对这个年轻人很同情,的确跟他讲过他所说的这些话,我觉得我没有恶意,王保生也把我家当成了他的家,赶上饭就吃有活儿就做,我把他当成了亲胞弟。没想到,今天他却控诉起我来,说到激动的地方,王保生竟然放声大哭,声泪俱下,为了在造反派面前表示决心,与我划清界限,他哭着哭着竟然飞起一脚把我踢倒在地,紧跟着从墙角抄起竹竿大扫帚劈头盖顶对我打个不停,旁边有人喝彩助威,口号声助威声扫帚打在我身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那个热闹劲儿就甭提了。
也许是我挨打挨惯了,身上产生了抗体,也许是由于神经过于紧张,我并不感到痛,心里只有一个字:气!王保生边控诉边打,持续了能有十分钟左右,我的那位师弟还没完没了,高声命令召开全体大会,移师到舞台上,于是我被从地上拖起,从二楼拖到了舞台,时间不大,造反派到齐了,在舞台上围坐了一圈,我站在中间。杨田荣等人照例是陪绑,站在我身后,王保生接着控诉,他又揭发我说:"你在二宿舍对我说过什么?"这句话把我问住了,因为我们无话不谈,说的话太多了,不知他是指的哪句话,我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了,王保生说:"你忘了?你告诉我在批斗会上不要顺口胡说,但能不发言就不发言,但能不打人就别打人,他们是在利用咱们,咱可千万别猪八戒啃肘子﹣﹣自残骨肉啊!"
马上口号声又响起来,我的那位师弟说:"大家听听,单田芳有多么反动,在关键时刻还挑拨青年人跟革命群众对着干,真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说着他抄起一条三角带在我的背上狠劲抽打起来。老实说一般人受不了,当时正是炎夏,我穿着一件半截袖的透窟的背心,三角带每抽一下我身上就起一道血道子,啪啪啪,雨点一样的三角带在我的身上飞着,接下来我另一位师弟也拿着一条皮带走过来,指着我大叫:"单田芳,你不是不服不忿嘛,今天就打你个不服不忿。"接着他代替了另外那个师弟又是一顿猛抽,他下手更狠更重了,他居然用皮带的铁头儿猛抽我的后背,我实在是有点儿招架不住了,最后打得我满台翻滚,就在刹那间我看见坐在群众当中有一部分人对我抱有同情的眼光,还有几个人不忍再看,把头低下了。要说我这两位师弟,一龙一虎,可真是够狠的,打完之后又把我架起来用三角带抽我的脸。我生怕把我的眼睛抽瞎了,三角带一下来,我一躲,正好抽到我的右耳朵上,顿时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打那之后,我就落下了耳聋病,一直持续了十年,在落实政策后,经过多方治疗右耳才逐渐康复。那一天可以说是我最难过的一关,打了我三起三落,从二楼打到舞台,从舞台打到地上,打得我满身是伤,后来我的那位师弟说:"停,大家可以回去吃午饭了。"又对我说,"单田芳你听好,今天这不是打你,是给你点儿点心,真正打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回去把如何拉拢王保生的罪行交代清楚,用书面交给我们,假如你编瞎话,跟我们说书,你可别忘了这顿点心。"
我回到独身牢房内,足足趴了一个晚上没起来。第二天,联营公司的高音喇叭又响起来了,我起来上厕所,才发现我的右耳像塞了棉花一样什么也听不见,我揉了好半天,毫无作用,厕所里有一面大镜子,我转过身照了照,发现我的后背全都是血糊糊儿,透窟背心已经粘在身上。接下来是门前列队请罪,然后回到屋里准备写材料,其实我的心早飞了,哪还有心写什么交代材料,就是:又气又恨!我恨王保生忘恩负义,我深知王保生并非个别现象,从古至今,像他这种没有骨气的人大有人在,全当我瞎了眼养了一头恶狼。接下来我又想到打我的那两位师弟,我弄不明白"文革"之前,他们和我称兄论弟,感情如何之好,彼此之间并无恩怨,为什么对我下此毒手,非要把我整死不可,我一没偷二没抢,又没有触犯过他们的利益,这股仇恨从何而来,他们真是在保卫毛主席吗?我看得非常清楚,他们都在演戏,都在假装进步,利用整别人来抬高自己,用别人的血和泪换取他们的进步,这等人何其毒辣!恨了半天别人,我又恨起了我自己,古语云:君子无德怨自修。这全是我自己找的,怨不得旁人,谁让我平时愣装能耐梗,觉得自己有点文化,不看时事瞎分析乱批评,才招来今日之祸,但我又想我也没说错什么哪?我无非说了几句实话,讲了几句真理,难道就犯下了不赦之罪,于是在气恨之余,又增加了几分不忿。
后来我才知道在家属送饭的时候,有位好心的造反派冒着风险对我家属说:"给田芳找两件衣服吧,他都被打坏了。"后来家属给我送来两件新背心,但是老背心粘在背上脱不下来了,我想了个土办法,到厕所用凉水浇身,把血糊糊儿润开了,一点一点脱下来,家里还送来不少止疼药,我把镇痛药碾成粉末撒到后背上,也许造反派这顿揍得我太狠了,在接下来几天中我除了陪斗之外,没有直接挨斗。
在我们十来个被批斗的人当中,挨打最多的最重的还不是我,而是会计李明白,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给我写黑材料的人。自从我挨了那顿胖揍之后,目标转移到他身上,他们经常半夜提审他,审讯地点在二楼,也就是我挨打的那间房子,而不是在舞台。由于剧场空旷,回声挺大,再加上夜深人静,在李明白受刑的时候,我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鞭子抽到他身上,发出来闷声闷气的声音,就好像捶破鼓差不多少,随之而来的就是李明白的号叫声,经常叫到天亮,让听到的人毛骨悚然。第二天我发现,李明白是鼻青脸肿,走路困难,连上厕所都得扶着墙,可见打得实在是不轻,我心说,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让你昧着良心给我写黑材料来着,这也是报应。
我还记得在工人剧场的后面是民居,住着许多普通老百姓,由于天热,窗户都敞着。住在附近的老百姓,经常听见我们受刑时的喊叫声,他们有时候扒着窗户往里面看,其中有位叫刘佳的邮递员对我们非常同情,每到夜深人静,他就扒着窗户问我们:"你们又挨打了吧?"说着随手投进几包镇痛药和消炎药,而后就消失不见了。好心人啊,世界上还是好人居多,同情我们的大有人在,只是迫于形势,有心无力罢了。
在我们平反昭雪之后,我和马凌云、冯世福,曾经找过这位叫刘佳的恩人,那时他已经成为铁西区邮政局的副局长,谈到往事,感慨万千,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他经常到我家做客,以后我离开了鞍山,听说他又调转了工作,就再也没见到面,论年纪他跟我差不多,在这里我衷心祝愿他健康长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这十来个人轮流被批轮流被斗,就是那点事,翻来覆去没完没了。最使人不可谅解的就是我的那个小师弟王保生,他就是一条疯狗,自从反戈一击之后,他成了响当当的造反派,打人他最狠,斗人他最积极,这就像小说和电影里面那叛徒一样,他的所作所为比我那两个师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爱喝酒,有时候晚上喝多了,就拿我们这些人撒气,当时造反派为了利用他,委任他一个分队长,有一天,他醉醺醺地把我们赶上舞台,让我们一字排开,弯腰低头,他用聚光灯的电线折成了几折作为武器不容分说挨个地抽打我们,他又年轻又有力气,再加上喝完酒有点发狂,这顿揍把我们打得着实不轻。
当时驻在曲艺团的是解放军的连长,因为当时是市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各单位都实行了军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姓王人称王连长,他是曲艺团的太上皇,许多工作批谁斗谁都是由他来拍板定案。那天晚上正好王连长也在,他看见王保生发了疯似的抽打我们,有点太过分了,于是上台制止,他把王保生拉走了,我们才避免了更严厉的酷刑。
1970年2月我们被遣送到农村之后,我依然不认罪,在劳动之余写了许多申诉材料,让我老伴儿到市里上访,有一次我老伴儿在鞍山上访途中偶遇王保生,可能我这位小师弟有一点良心发现,他顺手掏出斤粮票给了全桂,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在我们落实政策之后,同在曲艺团工作,王保生声泪俱下地向我赔礼道歉,尽管还是称兄论弟,但关系远不如从前啦!在前几年,四十多岁的他因患病离世而去,很多人都说他造孽太多了,这是报应。现在家家日子都过好了,唯独他没有享受着,这不是报应是啥?对这种言论我不以为然,我看还是古话说得好,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子孙全!这个世界上,好人未必有好报,坏人未必有坏报。
接下来还发生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有一次造反派带着杨田荣去买粮,粮店的人都认识杨田荣,有人问他:"老杨,今年你多大岁数了?"他顺口答道:"我六十四了。"其实杨田荣那年才四十六,毛主席正是六十四岁,杨田荣抖了个包袱没想惹了大祸,被造反派揪回工人剧场,在舞台上放了个凳子,给他脖子上挂个牌子,让他站在凳子上,我那位师弟问他:"杨田荣今天你为什么散布反动言论,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你明明四十六岁为什么说六十四岁,毛主席他老人家才六十四岁呢。"杨田荣解释说:"我想抖个包袱,苦中作乐一下,绝不敢污蔑伟大领袖。"造反派岂能容他,把他从凳子上踢下来,扭住他的胳膊对准他的两肋一阵拳击。
前面我说过了,杨田荣细皮嫩肉,身体素质本不太好,哪架得住这顿拳头,造反派戏称这种拳术叫掏肝,杨田荣真被掏肝打坏了,此后他得了心肌梗塞,一病不起,与掏肝不无关系。
再有一个就是那不爱说话的王文斌,造反派在工人剧场召开群众批斗大会,把王文斌架上台,说他是人贩子,过去曾开过妓院,拐卖过妇女,逼良为娼,王文斌矢口否认。这时台下有名年轻女子跳上台,又哭又喊地控诉说:"王文斌,我就是被你拐卖的人,你还敢否认吗?"其实这名女子是王文斌夫妻的养女,后来嫁给一位鞍钢工人,那位鞍钢工人给了王文斌一笔钱,并非买卖婚姻。现在可好,从本质上变了,通过那位妇女的哭喊声,引起很多妇女的同情心,她们纷纷登台,把王文斌团围住,嘴里喊道:"好你个人贩子,我们要给妇女出气。"接下来是又打又挠,又踢又咬,王文斌是个小老头,体质本来就很虚弱,他跟王 x 相似,不该说的话他向来不说,这回成了众矢之的。
批斗会结束之后,我的那位师弟宣布,明天大会照样进行,多咱把王文斌批臭批倒半天谁也听不清。没过半小时,王文斌头一歪就昏倒在台上,批斗会不得已提前结束。
1978年落实政策之后,王文斌也被平了反,但是他坚决不回曲艺团,在离曲艺团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小商店,专营布匹鞋袜,我们每次上下班都从他的门前经过,对他过去的遭遇非常同情,但是此人性格变得很古怪,对任何人也不亲不近,不管你问他什么,他仅仅是一龇牙,连句话都没有。有人说他犯了神经病,我看不是,他是被批斗吓破了胆,既不跟任何人来往,也不跟任何人谈话,这也是明哲保身的一种办法。
在没完没了的批斗中,我发现一个窍门,就是造反派说你是什么,你就承认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挨揍,少受皮肉之苦。因此除了手榴弹我没扔之外,他们问我什么我就承认什么。扔手榴弹这关系着人命,说什么我也不能随声附和。
一晃我们回到工人剧场三个多月了,已经到了秋天,我看了看没有半点放我们回家的意思,我天天都在琢磨,下一步该是个什么结果呢?放我回家?还是定个什么罪名?也完全可能把我送进监狱,反正不会有好果子吃,这么长的时间跟家人都没见过面,也不知道我的家变成啥样了,我既想念妻子也想念我的一双儿女,扯心连肺那可不是个好滋味。
造反派命令我们打扫剧场旁边的院子,把院子里的仓库也要收拾干净,我们十来个人忙活了两三个小时,总算有了点儿眉目。我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抽烟,看着工人剧场旁边的大门,门外就是一条小土路,门是木头制造的,上面有几条缝隙,出了这个门就是自由世界,门里的我们就是囚徒,我一边抽烟一边想着我的一双儿女,要是此时此刻能见上一面能有多好!说来也巧,正在这时,我发现大门的缝隙里闪过一个小黑影,好像一个小孩儿扒着门缝往院里看,我心说这要是我儿子该有多好,于是我走到大门边,扒着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我儿子老铁,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阵,回头看了看无人监视,我这才仗着胆子说:"是老铁吗?"外边那个小孩儿说:"爸,是我。"我问他:"你来干什么?"他说:"爸,我想你,我来看看,正巧看见你了。"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更想把他拉在我身边抱一抱亲一亲,但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呢?我又怕被造反派发现,对孩子不利,所以说:"老铁,快回家吧,我这儿挺好的,你不要挂念。"老铁问:"爸啊,他们又打你没?"我说:"没有没有,都挺好都挺好。"他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叫你回家?"我说:"快了快了。"这时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可能是造反派来了,我赶忙对老铁说:"孩子,快走吧,告诉你妈和你姐我挺好。"说罢我转回身接着又干活去了。可是那条小黑影没动,老铁还在外边盯着我,好半天才不见了,那时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心想要不是有儿有女,还有老人,我就跟他们拼了,死又算得了什么?可惜办不到啊!
没过多久曲艺团造反派接到上级命令,全市文化系统要大集中,文化系统的牛鬼蛇神也要大集中。于是我们离开了工人剧场这座人间地狱,搬到了远离市区的财贸干校。这真是出了龙潭又入虎穴,财贸干校院子很大,分主楼和侧楼,侧楼就变成了牛棚,牛棚是牛鬼蛇神住所的简称,一楼分成几十个单间,每屋住着七八个人,廊道上是造反派巡逻放哨,京评歌曲话、市图书馆、市文化馆,所有文艺界的牛鬼蛇神全被关押在侧楼里,造反派们则集中在主楼里,他们按着部队的建制成立了连排班。我的那两位师弟成了连长和指导员,其他的积极分子成了一二三,三个排的排长。
这回人多了,事也更复杂了,每当开大会的时候,不光是批斗我们曲艺团的人了,哪个团都有不少"牛儿",都拉出来重点批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文革"那段时间有十三个人被迫害致死,有的跳楼自杀,有的用削铅笔的小刀抹了脖子,还有的人用打行李的绳子上了吊。
其中最使人难忘的是评剧团的老罗锅子,其实这个人没有什么历史背景,就是嘴不好,爱讲黄故事。在"文革"之前,很多年轻的演员都爱找他去聊天,他就大讲特讲那些不堪入耳的黄段子,运动来了,他属于毒害青年罪,宣扬淫荡罪,被关进牛棚。斗他的情况我不清楚,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单位的,我就听说在斗他的时候,除了严刑拷打之外,就是给他直罗锅,怎么个直法呢?就是他的腿和头部坐上人,罗锅朝下,使劲往下坐,要把他的罗锅抻直了,可见这种刑罚的厉害,老罗锅忍无可忍,实在受不了这些酷刑,在半夜的时候,居然用削铅笔的小刀挑开自己的气嗓,死在厕所里。后经发现,造反派叫我们这些"牛儿"帮着处理后事,我也被叫去了,我发现男厕所地上全是一摊摊鲜血,老罗锅斜坐在便坑旁,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黑口子,手里还拿着把小刀。我们按照造反派的指令,把老罗锅从厕所抬出来,放在临时做的软床上,想要送到铁西医院去抢救。其实人早就死了,说抢救无非是掩人耳目而已。那件事之后,我几天晚上睡不好觉,我自己劝自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天塌大家死,过河有锉子,不管遇上什么险恶的处境,我也不能自杀。活着我能说话,我能申诉,死了就什么都办不成了,因此我暗下决心,鼓励自己,即使被他们打残废了,我也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看看这个世界是如何发展的,我要亲眼看见这些恶人是个什么下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发生了几件不同寻常的事。
当时大兴学习毛主席著作之风,红宝书要读一万遍一千遍。有些学习好的人就来个集体讲座,其中有位说书艺人张某某,在"文革"之前我们的关系相当不错,我尊称他一声叫师叔,他的艺术水平也很高。在文化大革命之中,他原属中间派,后来就投身到造反派当中了,但他从没打过我们,从没骂过我们,只是举举手喊喊口号,走走形式而已。据说他学习红宝书,学得好,成了造反派里的先进分子,张某某分别到京评歌曲话讲学,还把我们这些牛鬼蛇神集中起来给我们授课,介绍他学习毛著的经验和体会,看当时那样子他得意得不得了。可是没过几天他就被挖出来了,成了反革命红袖头,于是造反派召开了全体大会,不但革命群众参加了,也破例允许我们这些"牛儿"参加了,当时我的那两位师弟一位连长一位指导员主持会议,把张某某拉到台上,叫他向大家坦白交代。原来张某某在民国的时候曾经在黑龙江省当过江防军,因为江防军穿的制服都是红袖头,所以简称红袖头,过去他隐瞒了这段历史,现在被造反派查出来了,说他假装积极,藏得极深,是个深埋在革命群众中的一颗定时炸弹。我听了之后心中十分好笑,头几天还红得发紫,大讲毛著,又是先进分子,几日之后又成了埋在革命群众中的定时炸弹,这简直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
还有一位学习毛著的老积极分子姜某某,在"文革"之前,他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评书演员。此人一贯标榜自己积极,谁对现实有些不满或是发几句牢骚他就怒斥别人忘恩负义,因此别人背后都管他叫假积极,在财贸干校的时候他成了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也是到处讲学。从文艺界讲到街道和社区,军代表和工宣队对他非常器重,在入冬后不久的一天,突然我们在牛棚里得到消息,这位老积极分子横刀自尽了。我听后疑惑不解,心说他有什么问题啊?头两天还对我们夸夸其谈,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自杀了呢?后来听说他从财贸干校回家后,在街道上大讲毛著,可能由于太激动了,说错了一句话,说错了什么话我弄不清楚,反正是有关政治上的话,他回到家里坐到炕上,左想不是滋味,右想不是滋味,怕被造反派揪出来,挨批斗,所以这位老积极分子用一把快刀抹了脖子,军代表和造反派们也疑惑不解,曾花费不少力气还花了很多经费对他进行内查外调,结果没找出任何蛛丝马迹和自杀的理由,到今天,几十年过去了,包括他的家人在内,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自杀。
还有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京剧团有位演花脸的演员叫木得魁(化名),他是京剧团的造反派,平时开大会都是他领头喊口号,也许唱花脸的人嗓子都好,声音也高也洪亮。此人极爱表现,越是在军代表和工宣队的面前他跳得越欢,有一次开大会,他又带头喊口号,居然把共产党万岁,喊成了国民党万岁,顿时全场愕然。就这一句口号,使他从造反派变成了"牛儿",当晚也被送进了牛棚,我们对此人不屑一顾,心里都说活该,你不是跳跶嘛,这回看你怎么跳,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一种口误,在牛棚里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军代表打算把他释放出去,找他谈了一次话,结果这个倒霉蛋在谈话当中又把话说错了,他本想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结果他又说成了感谢国民党感谢毛主席,军代表一听气得鼻子都歪了,结果又把他送回牛棚,后来大伙提到这件事,无不捧腹大笑,若干年后,落实了政策,我还曾经问过他:"老木,你是咋搞的?怎么总把话说反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回答说:"谁知道怎么回事?倒霉呗!"
除了上述的事情之外,我后来才知道,受罪的不光是牛棚这些被关的人,那些造反派也没闲着,天天集中起来学习,由军宣队掌舵,工宣队主持,天天深挖阶级敌人,今天揪出这个,明天揪出那个,没过多久我们牛棚的队伍逐渐扩大,连床位都没有了。比较而言,在财贸干校的日子比工人剧场轻松多了,我们除了每日交代余罪之外,就去农场劳动。是收获白菜的季节了,我们就去农村砍白菜,该收土豆的时候我们就到农村起土豆,时间久了,好像造反派对我们的管束也比较放松了一些,"牛儿"与"牛儿"之间也敢偷着交谈了。
有一天,我们从农场回来,吃完晚饭,回到牛棚休息,毛科星跟我关在同一间屋里,我们俩睡觉还挨着,他怕造反派发现,把被子盖在头上捅捅我说:"老单,今儿个我听见一个消息。"我忙问:"什么消息?"他很低沉地对我说:"他们要把你送进监狱。"我一听这话,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问他:"你是听谁说的?"他说:"听看守我们的造反派说的。"由于不敢多说,话到此停住,顿时我睡意全消,我知道毛科星不是个说谎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他告诉我的事肯定是事出有因,我更知道,军宣队也好,造反派也好,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听了毛科星的话之后,我就不住地盘算,要让家里知道我的情况,让他们有一个充分的思想准备,以免我真被送进监狱,他们承受不了。
从那天开始,我借写交代材料为名给家里写了封长信,这封信足有七八篇,内容大致是我得到一个消息,可能被送进监狱判处徒刑,你们知道这个信儿后,千万不要惊慌,因为我们住的牛棚,跟监狱也不了多少,进监狱还有个盼头儿,几年就出来了,在牛棚待着,不知要关到何年何月,我又告诉全桂,注意爱护自己的身体,培养两个孩子,要坚强地活下去,等我回去……信写好后,我揣在衬裤的兜里,生怕被造反派发现,每天上厕所我都格外小心,恐怕掉到地上,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等着哪天开大会他们宣布我的罪状把我逮捕,可是左等右等,杳无音信,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点迹象也没有。
我问毛科星:"也没有动静啊?你是不是听错了?"毛科星晃晃脑袋说:"也许我听错了,明明他们提到过你的名字,或许又改变主意了。"其实这件事毛科星并没有骗我,他对我说的也是实话。果然有这么件事,工宣队和造反派一致同意把我送进监狱,已经把我的材料报到市中级法院,要求判处我十五年徒刑,那时候虽然混乱,没有立法,没处讲理,但还是有主持正义的人,法院看完我的材料之后,又原样给驳了回来,说查无实据,此人构不成反革命,不能判处十五年徒刑。造反派不甘心,非要把我送进监狱不可,他们重新又整理材料,第二次又交到法院,要求判处我七年徒刑,结果又被中级法院驳了回来,理由是查无实据,构不成犯罪,不能判处徒刑。
有人会问你在牛棚里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呢?当时我一点都不知道,这是后来落实政策的时候他们造反派内部发生分裂,有一女孩跳出来揭发他们的内幕,道出了这些真相。这位仗义执言的女孩原是造反派里边专管文案的组长,她的父亲也是说书的,由于她的揭发才使我们的平反提前落实,她现在依然在鞍山工作,在这里我要衷心地感谢她,祝愿她工作顺利。
不久我耳朵发炎了,什么也听不见,急需治疗。因此我向专案组请假,开始时他们不准假,后来一看我耳朵往外淌脓,果然挺严重,这才同意我去医院看病。我清楚地记得那次看病一共是三个人,另两个"牛儿"也有病,我们被两名造反派看押着,来到了铁西区人民医院,这家医院离我家本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可以回家,可现在是近在咫尺却如隔万重山哪!我恨不得一下能飞回到家里,哪怕看家里人一眼也心满意足了,可是没有条件啊,那天医院看病的人特别多,我们挂号是耳鼻喉科,因为人多只好在外面候着。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孩,大高个梳着一条辫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书曲队的年轻女演员叫爱贺春,爱贺春管我叫师哥,学习很努力,也是年轻人当中艺术比较不错的演员,此人极其善良,别看她也是造反队的,从来没动手打过人。在这儿巧遇,我突然有个想法,希望她能跟我家里通个信儿,就说我一切都挺好,叫家里人放心,我利用看守人员没注意的时候,来到爱贺春面前,爱贺春也看见了我,我们双方稍微愣了一下,我小声说:"贺春啊,我拜托你一件事。"她说:"师兄,有事你说吧。"我对她说:"我的情况你都了解,你能不能到我家去一趟,看看你嫂子和两个孩子,告诉他们我一切全好,叫他们放心。"爱贺春点了点头对我说:"师兄你放心吧,我一定办到。"
话刚说了一半儿,突然在我身后一阵骚乱,我回头一瞅,就见一伙工人架着一个人往急诊室跑,急诊室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大家忙围过去看热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凑过去看一看,闹了半天,这伙人都是鞍钢工人,被抬来那个人也是挨整的"牛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事他触怒了造反派,造反派可劲儿地收拾他,居然有人想出了一种特别的刑罚,就是在他的耳朵眼儿里塞个炮仗,然后点燃,炮仗在耳朵里炸开了,这人当场昏倒,从耳朵里冒出黑紫色的血,他们这才抬着他到医院来就诊,当我知道这个事之后,心里翻了好几个个儿,世上真有狠心人哪!
我是个说书的,当官的升堂问案动刑的事不少,还从来没听说过往耳朵眼儿里插炮仗的,这真是独特的发明。
经过医生检查之后,就听那大夫说:"他的伤太重了,恐怕脑子都出了问题,我们这儿治不了,你们去中心医院吧。"因为这件事我们耽误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轮上我了,大夫让我坐到椅子上,拿镜子照了又照,他问我:"你有中耳炎吗?"我说:"没有。"他说:"为啥肿成这样?里边都化脓了。"我说:"被他们打的。"大夫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之后就是给我治疗,擦干净脓血,上了消炎药粉,又给我包了一包药,还打了两针消炎针。回去之后,耳朵果然见好,别人大声说话,我也能听清楚了,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送我进监狱的事还是没信,我判断他们肯定是改变主意了,那封给家里写的信始终带在我身上,终究是个祸害,我把它撕碎了,扔在厕所里了。
有一天我的女儿来给我送东西,足有半年没见着了,我发现女儿长大了,她把烟和换洗的衣服交给我,我忙问:"你妈怎么样?你小弟怎么样?"当着监督者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只能说:"都挺好,你放心吧,我妈让你保重身体,好好交代问题,争取早日回家。"我知道她说的全是假话,只是不便深问而已。
在那段岁月里,我在牛棚遭罪,家里也不好受,我老伴儿也遭过几次批斗,家里先后被抄了三次,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生活非常困难,我的工资早就停发了,每月仅给三十元生活补助费,四口人三十块钱怎么个活法?我最喜欢的凤头自行车以及家中比较值钱的东西全都当卖了。
女儿走后,我心里很不平静,思家之心油然而生,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登台说书,更不知道还能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后来把牙一咬心一横干脆就不想它了。
冬天到了,北风大雪下了一晚,造反派都放假回家了,就剩下我们这一百多个"牛儿",还有二十几个看守我们的人。那天的任务是扫雪,把我们累得可不轻,财贸干校有个很大的操场,光雪堆就堆了几十个,正在这时候有个叫王振文的看守,突然喊我的名字,我忙跑过去问他什么事,他说你儿子看你来了。说话间我儿子老铁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肥肥大大的破棉袄,脚上还绑着铁滑子,一只手拎着棉帽子,脑袋上腾腾地冒着热气,我忙摸着他的脸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冒汗?"我儿子说:"我是滑着脚滑子来的,才用十几分钟就从家滑到这儿了。"我忙说:"路上车多人多,你可千万要当心啊。"他扬起了脸对我说:"爸呀!今天是我生日,我妈就给了我两毛钱,你有没有钱给我几个。"我听罢心中好生难过,几句话道出了实情,说明家中的生活相当困难,我赶紧从兜里头摸了半天也摸出两毛钱来,我说:"孩子,我也没有钱,你拿着这点儿钱买点糖吃吧,就算爸爸给你过生日了。"其实我儿子也知道我很困难,非常理解地把钱接过去了,他望着雪堆问我:"你们扫雪呢?累不累?"我说:"不累,你妈怎么样?"他说:"我妈前两天病了,吃了点药打完了针现在又见好了,我这次来是背着我妈来的,你可千万别告诉她。"然后他又小声地问我:"爸,他们还打你不?"我说:"不了,告诉你妈和你姐放心好了。"
看守王振文就站在身边,这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跟别的造反派有点不同,他全当没有听见,也没有阻拦,我怕对他有影响,赶紧催促老铁快走吧,我们还得干活呢,老铁恋恋不舍地看了我几眼,这才打着脚滑子离开了财贸干校。
望着儿子的背影,我心如刀绞,有道是母子连心,父子天性,天下有几个当爹的不爱自己的子女,看看人家的子女一个个笑语欢声,而我的子女受到我的牵连落到如此下场,我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感,我强忍着悲痛,使劲地扫雪,希望我的思想快些麻木起来,不想这些。
转眼春节到了,造反派大发善心,还让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吃了一顿饺子,我们一边吃着造反派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们:"你们都是反革命,如果我说了算,就应该把你们都枪毙了,现在还给你们饺子吃,简直是浪费粮食。"我们的脸皮早就练厚了,类似这种挖苦人的损话,早已司空见惯,你说你的,我吃我的,你越数落我们吃得越多。
好不容易盼到了春暖花开,上级下令我们又开始了大迁徙,从鞍山市转移到营口市管辖的干圩沟去。这次迁徙不同寻常,也不知道哪位出的主意,要学习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做法,徒步行走,从鞍山走到营口去,不但"牛儿"们要走,那些造反派也得去,我们每个人都背上行李,拎上应用的东西,排成大队,跟在革命群众的队伍后面,总共有几百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财贸干校。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