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恨我断了他血战沙场的青云路,我也怨他不懂我以身家性命相护的苦心。
「和离书我已签好,萧澈,你自由了。」
他那张永远淬着冰的俊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震惊,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两年前,圣旨将我们绑在一起。
他恨我断了他血战沙场的青云路,我也怨他不懂我以身家性命相护的苦心。
我们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互相磋磨,两看相厌。
直到他的青梅竹马找上门,含着泪对我说:
「公主,您知道他这两年有多苦吗?您占着他的心,也占着驸马的位置,求您放过他吧。」
我笑了。原来,他心里的苦,不是壮志未酬,而是爱而不得。
也好。
只是萧澈,你以为的和离是成全,你以为的真相是谎言。
当你得知,当初将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不是你的白月光,而是你最厌弃的我时,不知你……是否会有一丝后悔?
1
「和离书我已签好,萧澈,你自由了。」
我端坐在主位上,将一张薄薄的宣纸推向他对面。
墨迹未干,却是我用两年的心如死灰,一笔一画写下的解脱。
萧澈刚从宫中当值回来,一身银白色的骑射劲装还未换下,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锐利如刀。
他习惯性地蹙着眉,视线落在那封和离书上,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赵宁安,你又在耍什么把戏?」他的声音冷得掉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平静地开口:「萧将军看不懂字吗?和离。从此你我婚嫁两销,各不相干。」
这两年,他从不叫我的名字,只连名带姓地称呼。
而我,也从新婚夜那声羞怯的「夫君」,变成了如今这声疏离的「萧将军」。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陛下不会同意的。」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兄长那里,你不必担心。」我淡淡道,「他最是疼我,只要我开口,没有不允的。」
这是实话。当初我求着兄长赐婚时,他便说过,若有一日我觉得委屈,皇家永远是我的退路。
只是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嫁给了倾慕的少年英雄,以为只要我用心捂,总能捂热他那颗石头心。
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
萧澈的呼吸重了几分,他死死盯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般。
「为什么?」他问。
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萧将军不是一直都想这样吗?恢复自由身,去你的沙场建功立业,或者……去和你心尖上的人双宿双飞。」
我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水绿色罗裙的纤弱身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
是林婉儿,萧澈的青梅竹马,京城人人皆知的才女。
也是今天下午,来到公主府,向我「哭诉」萧澈有多痛苦的姑娘。
「公主,您……您别误会阿澈,都是婉儿的错。」林婉儿怯生生地开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若不是我……阿澈他不会这么痛苦的。」
她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点明了萧澈的痛苦根源是她,又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无辜又深情的位置上。
果然,萧澈立刻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对我怒目而视:「赵宁安!此事与婉儿无关,你不必阴阳怪气!」
我看着他紧张维护的姿态,心口那处早已麻木的地方,似乎又被针扎了一下。
不疼,只是有点好笑。
「哦?是吗?」我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那萧将军可要好好感谢林姑娘。若不是她今日来点醒我,我还不知道,原来我竟是阻碍你们有情人的恶人。」
「我没有!」林婉儿急急地辩解,泪眼婆娑地望着萧澈,「阿澈,我只是……我只是太心疼你了。」
萧澈的脸色缓和下来,看向她的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明白。」他说。
他们眉目传情,情深意切,倒显得我这个正牌公主,像个不识趣的第三者。
我垂下眼,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
也好,这样也好。
2
「萧将军,」我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脉脉温情,「既然林姑娘是为了你好,你也觉得她是好意,那这和离书,你便签了吧。」
「签了它,你就能得偿所愿,我也能落得清净。」
萧澈的目光从林婉儿身上移开,重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满是审视和怀疑。
他似乎想从我平静的表情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
可惜,他什么也找不到。
两年的冷淡,足以磨平我所有的热情和期待。
新婚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喊着别人的名字。
我为他准备生辰礼,他看也不看,随手丢给下人。
我学着为他洗手作羹汤,烫了一手泡,他却连一口都未曾尝过,只因林婉儿派人送来了一碟他素日爱吃的糕点。
桩桩件件,我都记得。
不是记仇,只是提醒自己,别再犯傻。
「赵宁安,你当真要如此?」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从不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他大概是从未见过我这般强硬的模样。
毕竟,过去两年,我一直扮演着一个温柔贤淑、逆来顺受的公主角色。他以为,我爱他爱到了尘埃里,离了他便活不了。
他错了。
我可以为他走进这座府邸,自然也可以为自己,潇洒地走出去。
「阿澈……」林婉儿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公主殿下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要不……要不我先回去吧,你们好好谈谈。」
她这副以退为进的姿态,再次成功激起了萧澈的保护欲。
他皱着眉,对我冷声道:「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何必迁怒婉儿?她只是个弱女子。」
弱女子?
我险些笑出声。
能在我这个长公主面前,字字句句都在内涵我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会是弱女子?
能在我明确表示要和离后,还赖着不走,等着看好戏的,会是弱女子?
萧澈的眼睛,大约是只在战场上才好用。
「我累了。」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们,「萧将军,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径直走向内室。
「你给我站住!」萧澈在我身后怒喝。
我没有停。
「赵宁安!」他气急败坏地喊着我的名字,声音里甚至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我还是没有停。
我的贴身侍女春禾和秋月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拦住了他。
「驸马爷,殿下要休息了。」
我能听到身后他压抑的怒火和林婉儿故作委屈的劝慰。
「阿澈,你别生气,公主殿下只是一时气话……」
真吵。
我关上房门,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
当晚,我就让春禾和秋月收拾好了行装。不多,都是些我自己的私人物品。
这座公主府里的一切,本就是皇家赐予的,我没什么好留恋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便带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困了我两年的牢笼。
我没有回头。
3
我搬回了宫外属于我自己的别院,清静雅致,比那座金碧辉煌的公主府,更让我舒心。
和离的奏请,我当天就递了上去。兄长没有多问,只派人传话,让我好生休养,一切有他。
我猜,萧澈定然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回宫里找兄长告状。
但他想错了。我连他的面都不想再见,又怎会去做那些无聊之事。
和离的旨意,比我想象中下得更快。
不过三日,兄长便昭告天下,言我与驸马萧澈情分已尽,准其和离,恢复杂姓,各归其位。
公主府被收回,萧澈搬回了他原来的将军府。
我成了大梁朝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离的长公主。
京城里流言四起。
有人说我不守妇道,善妒成性,逼走了心怀天下的少年将军。
也有人说萧澈忘恩负义,攀了高枝还想着旧好,薄情寡义。
更有人将矛头指向了林婉儿,说她是祸国妖姬,魅惑君心。
我听着春禾搜集来的各种八卦,只觉得好笑。
「殿下,您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秋月为我奉上新茶,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哀莫大于心死。如今,只觉得解脱。」
我开始忙于打理母后留给我的那些铺子和庄园。
过去两年,为了做好一个合格的驸马公主,我将这些全都交给了管事。如今重新接手,虽有些生疏,却也乐在其中。
看着账本上日益增长的数字,远比看着萧澈那张冷冰冰的脸,要让人心情愉快得多。
反观萧澈,日子似乎并不好过。
我听说,兄长虽然准了和离,却也寻了个由头,削了他的兵权,让他赋闲在家。
他想重回沙场的愿望,终究是落了空。
而林婉儿,在他和离之后,非但没能如愿嫁入将军府,反而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被林家禁了足,连门都出不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天,我正在铺子里核对账目,春禾一脸古怪地走了进来。
「殿下,萧……萧将军在外面,说想见您。」
我头也未抬:「不见。」
「可是……他已经在外面站了一个时辰了。」
我翻过一页账本,淡淡道:「他喜欢站,就让他站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直到傍晚我准备回府,他依然像一尊石像,固执地站在那里。
看到我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颓唐。
「宁安。」他开口,声音沙哑。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
我脚步未停,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我们谈谈,行吗?」他伸手,想拉我的手腕。
我侧身避开,冷冷地看着他:「萧将军,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有!」他急切地说道,「宁安,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机会?」我轻笑一声,「萧将军,当初你对我冷若冰霜的时候,可曾给过我机会?当初你为了林婉儿对我恶语相向的时候,可曾想过给我机会?」
「我……」他语塞,脸上满是痛苦和悔恨。
「你走吧。」我收回视线,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想再看到你。」
说完,我便要上马车。
他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雕的是一个穿着盔甲的小将军,虽然雕工粗糙,却能看出用心。
我认得它。
那是我刚成婚时,花了几个晚上,偷偷为他雕刻的生辰礼物。
可他当时,看都未看一眼,便随手扔在了书案的角落里,任其蒙尘。
如今,他却将它拿了出来。
「宁安,」他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你看,我一直都留着。」
我看着那个木雕,又看看他。
心里只觉得讽刺。
「一个被你弃如敝履的东西,现在又拿出来做什么?」我冷声道,「是想告诉我,你其实没那么讨厌我吗?」
「萧澈,收起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吧,我看着恶心。」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僵在原地的身影,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他那张写满震惊和痛苦的脸。
我靠在软垫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萧澈,你现在知道痛了?
可我的心,早就在那两年的冷遇里,痛得麻木了。
4
马车缓缓驶动,我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我知道,萧澈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回到别院,我才从春禾口中得知,为何萧澈会突然有如此大的转变。
原来,就在我们和离的第二天,他军中的副将,也是他最好的兄弟——周扬,找他喝了一场大酒。
酒过三巡,周扬大约是实在看不过去,借着酒劲,将所有真相都吼了出来。
「萧澈!你他 娘的就是个混蛋!你以为公主为什么要嫁给你?是为了荣华富贵吗?她是天之骄女,大梁最尊贵的长公主,她什么没有?!」
「你以为两年前你得罪了林太傅,弹劾他贪污军饷,为什么最后能全身而退?你以为林家那只老狐狸,会轻易放过你?!」
「是我!是我亲眼看见的!公主殿下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夜,求陛下救你!她哭着说,大梁不能没有萧将军,她不能没有萧将军!」
「为了堵住林家的嘴,为了名正言顺地保下你,陛下才想出了赐婚的法子!把你变成皇家人,林家才不敢再动你!」
「公主殿下为了你,放弃了江南富庶的封地,用她自己的私库,填补了你弹劾林太傅后造成的军饷亏空!」
「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呢?!你这两年是怎么对她的?!你把她当仇人,你为了那个蛇蝎心肠的林婉儿,一次又一次地伤她的心!」
「萧澈,你就是个瞎子!彻头彻尾的蠢货!」
春禾说,周扬说完这些,萧澈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所怨恨的这桩婚事,竟是救了他性命的稻草。
他所厌弃的妻子,竟是那个在背后为他付出了一切的人。
而他心心念念的白月光,那个柔弱善良的林婉儿,和她的家族,才是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的元凶。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我能想象出他得知真相时,是何等的崩溃。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怨恨,在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不是被迫放弃了理想,而是被他最爱的人算计,又被他最恨的人所拯救。
春禾说,那天之后,萧澈就病了,高烧不退,嘴里一直胡乱地喊着我的名字。
病好后,他就开始发了疯似的调查当年之事,将林家构陷他的证据一一找了出来,呈到了兄长面前。
林家倒了。
林太傅被革职查办,林婉儿也被送去了家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大快人心。
听完这些,我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前尘旧事,于我而言,早已翻篇。
我救他,是出于当年在宫宴上,对他一见倾心的少女情怀,也是出于对大梁栋梁之才的爱惜。
我不悔。
至于他如今的悔恨,与我何干?
「殿下,那……萧将军他……」春禾欲言又止。
「他如何,都与我们无关了。」我拿起一本新的账册,「让他进来吧,把话说清楚也好。」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缠。
萧澈很快被带了进来。
几日不见,他瘦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中的锐气被浓浓的疲惫和痛苦所取代。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直直地跪了下去。
「宁安,对不起。」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声又一声,像是要将他所有的悔恨,都磕进这地里。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喊停。
这是他欠我的。
5
他磕了足足九个响头,额上已经一片红肿,渗出了血丝。
我才终于开了口。
「起来吧,萧将军。我这里不是你的祠堂,受不起你这样的大礼。」我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温度。
萧澈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和脆弱。
「宁安,我知道,我说一万句对不起,都弥补不了我对你的伤害。」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是我混蛋,是我有眼无珠,是我辜负了你……」
他开始一件一件地细数自己的罪过。
从新婚夜的冷落,到后来无数次的漠视和言语中伤。
他说得越多,脸色就越苍白。
我安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原来,他都记得。
记得我为他准备的每一件东西,记得我为他说的每一句话,记得我看着他时,那满是爱意的眼神。
正因为记得,所以当真相揭开时,那份悔恨才会如此锥心刺骨。
「说完了吗?」等他说完,我才淡淡地问。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说完了,就请回吧。」我端起茶杯,下了逐客令,「萧将军,过去的事,我已经不想再提。我们和离,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你不必愧疚,更不必来向我道歉。」
「不!」他激动地反驳,「不是的!宁安,你看着我!」
他想上前,却又不敢,只能跪在原地,卑微地仰望着我。
「宁安,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补偿你,好不好?让我用余生,来弥补我的过错。」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补偿?」我轻声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萧澈,你拿什么补偿?」
「你补偿得了我那两年被你冷落在深宅后院的孤寂吗?」
「你补偿得了我满心欢喜为你准备生辰礼,却被你弃如敝履的失望吗?」
「你补偿得了我为了你,在兄长面前放下所有骄傲,苦苦哀求的委屈吗?」
我每问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经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补偿不了。」我替他说了答案,「萧澈,破碎的镜子,就算黏合起来,也总会有裂痕。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我如今过得很好,很自在,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日子里去。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我的话,字字诛心。
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不……」他喃喃自语,「不会的,宁安,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为何不能?」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将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是你亲身教给我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进了内室。
门外,传来他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我没有心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日之后,萧澈没有再来我的铺子前站着。
但我知道,他没有放弃。
我的马车无论去哪里,总能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视线在跟随。
我派人去送的货物,在路上遇到山匪,总会“恰好”有路过的兵士出手相助。
我新开的酒楼里有人闹事,京兆府的官差总是来得比谁都快。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安排。
他用他仅剩的那些人脉和力量,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
就像当初,我守护他一样。
可我并不领情。
我让春禾传话给他:「萧将军若真的赋闲在家无事可做,不如多读些圣贤书,修身养性。我的事,不劳您费心。」
他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停止。
我们就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
他想靠近,我便后退。他想弥补,我便拒绝。
我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6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里的风向,又变了。
林家倒台的真相慢慢流传开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是冤枉了长公主。
一时间,对我赞誉者有之,同情者有之。
而对于萧澈,风评则是一落千丈。
忘恩负义、有眼无珠的标签,被死死地贴在了他的身上。
连带着,兄长对他的态度也愈发冷淡。早朝之上,但凡有言官弹劾他,兄长都只是不置可否。
他被彻底孤立了。
这日,我正在听取江南新茶的汇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我的别院。
是周扬,萧澈的那个副将。
他一脸的胡子拉碴,看起来比萧澈还要憔悴几分,见到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公主殿下,求您救救将军吧!」
我蹙了蹙眉:「他怎么了?」
「将军他……他自请去戍守北疆了!」周扬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北疆苦寒,常年与蛮族交战,九死一生啊!他这不是去戍边,是去送死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北疆……
那里是大梁最危险的边境,也是他曾经最向往的战场。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是以这种方式,来逃避,还是来赎罪?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有关的!公主殿下,怎么会无关!」周扬急了,「将军他……他是为了您啊!」
「为了我?」我冷笑,「为了我,所以就跑去一个我永远也见不到的地方?」
「不是的!」周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高举起,「这是将军留给您的信!他说,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配再见您,更不配求您原谅。」
「他说,他这两年欠您的,还不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他该去的地方,为您,为大梁,守好国门。用他的命,去换您的岁岁平安。」
「他说,若有来生,他愿为您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我看着那封信,手指微微颤抖。
春禾上前,接了过来,递到我手中。
信封上,是萧澈那笔锋锐利的字迹,写着「吾妻宁安亲启」。
吾妻……
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早已不是他的妻。
我拆开信,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宁安,我走了。勿念。」
「此去北疆,马革裹尸,便是我最好的归宿。如此,方能洗我罪孽,平你怨愤。」
「你曾说,大梁不能没有萧将军。如今,我便去做那个萧将军。」
「只愿你此后,一世顺遂,喜乐无忧。」
「——罪臣萧澈,绝笔。」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我握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
这个傻子,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我让他不要来打扰我,不是让他去送死!
「他什么时候走?」我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明日一早,卯时出城。」周扬见我神色松动,连忙答道。
卯时……
我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来不及了。
不,来得及。
「备马!」我厉声吩咐道。
「殿下?」春禾和秋月都惊呆了。
「备马!」我重复道,「我要出城!」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我不能让他带着对我的愧疚,去奔赴一场未知的生死。
萧澈,你欠我的,还没还清,我不准你死!
7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我换上一身利落的骑装,带着春禾秋月,快马加鞭,赶往城门。
一路之上,我的心都揪着。
我怕,我怕我赶不上。
我怕他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肯承认,我对他,并非真的毫无感觉。
那两年的怨,是真的。
但那两年,于寂静深夜里,看着他沉睡的侧脸,悄悄生出的那些心动,也是真的。
我只是,被伤得太深,不敢再爱了。
终于,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我们赶到了。
萧澈的队伍,正准备出城。
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身披玄色盔甲,背影萧索而决绝。
仿佛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留在这座京城,只带一身罪孽,远赴边疆。
「萧澈!」
我勒住马,冲着他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他的名字。
队伍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当他看到我时,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瞬间燃起了不敢置信的火光。
他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
「宁安……你……你怎么来了?」他站在我的马前,仰着头看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红了他的眼眶。
我俯视着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不来,难道要等着明年今日,去北疆给你收尸吗?」我没好气地说道,声音却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他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和激动,淹没了他。
「你……你是在担心我?」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站到他面前。
「萧澈,你听着。」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去北疆,可以。你想建功立业,也可以。」
「但是,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
「你欠我的,不是一条命,而是一辈子。」
「你若是死了,我便当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你的牌位,我不会供。你的坟,我不会上。你的名字,我会从我的记忆里,彻底抹去。」
我的话,又冷又狠。
他却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
像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好。」他重重地点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答应你,宁安。我一定活着回来。」
「我一定,用我的一辈子,来还债。」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收了回去。
他怕,他怕他这双沾满罪孽的手,会弄脏了我。
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又酸又软。
我主动上前一步,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我等你。」我说。
他的手猛地一颤,随即,紧紧地,紧紧地反握住我。
那力道,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宁安……」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城楼上,更夫敲响了梆子。
卯时已到,城门将开。
「走吧。」我松开手,后退一步,「我在京城,等你凯旋。」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千言万语。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才转身离去。
萧澈,你一定要回来。
平安地,回来。
8
萧澈走了。
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是一潭死水。
我依旧忙着打理我的产业,酒楼、茶庄、布行……生意越做越大。
我甚至和来自西域的商队搭上了线,准备将大梁的丝绸和瓷器,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京中的贵女们,一开始还对我这个“和离公主”指指点点,后来见我过得风生水起,比她们这些困于后宅的女子潇洒百倍,渐渐地,眼神从鄙夷变成了羡慕。
甚至有人开始偷偷向我请教,如何才能像我一样,不依靠男人,也能活得精彩。
我成了京城贵女圈里,一个特立独行的风向标。
兄长对此,乐见其成。
他不止一次地在私下里对我说:「宁安,看到你这样,朕才真的放心了。」
北疆的战报,每隔半月,会随着军报一起,送到我的案头。
这是兄长特许的。
萧澈没有让我失望。
他到了北疆,一改往日的沉郁,仿佛一把尘封的宝剑,终于再次出鞘,锋芒毕露。
他整肃军纪,改良战法,以少胜多,接连打了好几个漂亮的胜仗。
蛮族闻风丧胆,称他为“黑甲战神”。
“萧将军”三个字,再一次响彻大梁。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京城里那个郁郁不得志的驸马,而是北疆真正的守护神。
每一封战报,我都看得仔細。
看到他打了胜仗,我会由衷地为他高兴。
看到他遭遇险情,我会一整晚都睡不着。
他也会给我写信。
信写得很短,从不提战场的凶险,只说些北疆的风土人情。
他说北疆的羊肉很好吃,等他回来,烤给我吃。
他说北疆的天很蓝,云很低,像棉花糖,姑娘 们见了都会喜欢。
他说他种了一小片格桑花,等花开了,就托人带回来给我。
字里行间,没有一句情话,却处处都是他小心翼翼的思念和讨好。
我从不回信。
但我将他的每一封信,都小心地收在一个檀木盒子里。
春禾看在眼里,偷偷地笑:「殿下,您要是想将军了,就回封信嘛,也好让他安心。」
我瞪她一眼:「谁想他了。」
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日子就在这般平静的等待中,过了一年。
这一年里,也不是没有过波澜。
比如,那个曾经对我表示过好感的富商之子,又开始对我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送花,送珠宝,写情诗,花样百出。
我一概拒绝。
他却锲而不舍,甚至在一次宫宴上,当众向兄长请求,赐婚于我。
满座皆惊。
兄长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问:「皇妹意下如何?」
我还没开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信兵,就冲进了大殿。
「报——!北疆八百里加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讲。」兄长沉声道。
「启禀陛下!萧将军于昨日,率三千轻骑,奇袭蛮族王庭,大破蛮族主力,生擒蛮族可汗!」
「北疆,大捷!」
整个大殿,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赢了!
困扰大梁数十年的北疆之患,终于被彻底平定了!
我激动得站了起来,眼眶瞬间湿润。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兄长龙颜大悦,当场下旨:「传朕旨意!召萧将军,即刻班师回朝!朕要亲自为他庆功!」
在一片欢腾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求娶我的富商之子,早已面如死灰。
我看着殿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萧澈,你要回来了。
9
萧澈班师回朝的那天,万人空巷。
百姓们自发地涌上街头,迎接他们心中的英雄。
我没有去。
我在我们的“家”——那座曾经的公主府里,等他。
兄长早已下旨,将这座府邸,重新赐还给了我。
我换回了那身大红色的宫装,坐在主位上,桌上温着一壶他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是该继续冷着脸,还是该给他一个笑脸?
一年未见,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已经忘了我?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瘦了,也黑了。
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盔甲上,布满了刀剑的划痕,脸上也添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划到颧骨,非但没有让他变得丑陋,反而更添了几分男儿的血性和刚毅。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睛。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足以燎原的炙热光芒。
「宁安。」
他开口,声音比一年前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丝风霜的磨砺。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贪婪地,痴痴地看着我。
仿佛我只是他幻想出来的泡影,一碰,就会碎。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他重重地点头。
「伤……都好了吗?」我看着他脸上的疤,轻声问。
「都好了。」他笑了笑,「小伤,不碍事。」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他先动了。
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坚定。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下跪,而是单膝跪地,执起我的手,轻轻地,在我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一个带着他所有虔诚和珍视的吻。
「宁安,」他仰头看着我,眼眶泛红,「我回来,履行我的承诺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这个……傻子。」我哽咽着骂道。
他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他站起身,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我拥入怀中。
这个怀抱,不再是两年前的冰冷,而是带着塞外的风沙和阳光的味道,温暖而有力。
「宁安,对不起。」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摇了摇头。
「不久。」
只要你能回来,多久,我都会等。
他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解下那身沉重的盔甲。
当最后一片甲胄落地,他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重新跪在了我面前。
「宁安,从今往后,萧澈不再是大梁的将军。」
「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支通体翠绿的玉簪。
簪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格桑花。
「这是我在北疆,用我所有的军饷,换来的一块和田玉,亲手为你雕的。」
「宁安,你愿意……再嫁我一次吗?」
他举着那支玉簪,满眼都是紧张和期待。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自己,破涕为笑。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拿过那支玉簪,插进了自己的发髻。
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将他淹没。
他猛地将我抱起,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宁安!宁安!」
他不断地喊着我的名字,像是要将这两年的亏欠,都一并喊出来。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知道,这一次,我们是真的,开始了。
10
我和萧澈复婚了。
没有盛大的仪式,也没有昭告天下。
只是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兄长亲自做主,让我们在皇家的宗祠里,交换了信物,敬了天地。
简单,却庄重。
萧澈辞去了所有官职。
兄长本想封他为王,他却拒绝了,只求能以一介白身,长伴公主左右。
兄长拗不过他,最终准了。
从此,京城里少了一个战神萧将军,多了一个整日围着公主转的“闲人”萧驸马。
所有人都说,萧将军是自毁前程。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放弃了理想,而是找到了比理想,更重要的东西。
复婚后的日子,平淡,却温馨。
萧澈像是要把过去两年亏欠我的,都加倍补偿回来。
他学着下厨,虽然总是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但看着他灰头土脸地端出一盘黑乎乎的烤肉,说是要兑现北疆的承诺时,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陪我打理生意,虽然对账本一窍不通,却总能在我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为我捏捏肩膀。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将军,他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在我面前,他只是一个笨拙地,努力地,想要对我好的丈夫。
府里的下人都说,驸马爷像是变了个人。
以前冷得像冰,现在暖得像火。
这天晚上,我正在看书,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宁安,在看什么?」
「一本游记。」我翻了一页。
「想出去走走吗?」他问。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
「我们可以去江南,看小桥流水。也可以去漠北,看大漠孤烟。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曾经,我以为嫁给他,就是画地为牢。
却不想,他如今,愿意为我,舍弃一切,陪我去看这大千世界。
「好。」我笑着点头。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这么急?」
「我想早点,带你去看看我信里说的,像棉花糖一样的云。」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中一片柔软。
我放下书,转过身,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他先是一愣,随即,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窗外,月色正好。
室内,情意正浓。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没有误会,没有怨恨,只有相濡以沫,和携手一生的承诺。
这一次,我们会很幸福。
来源:猫叔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