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月廿九,泰安州东岳庙前的神擂已是人声鼎沸。春日艳阳当空,光芒刺眼,却无法驱散石阶旁蜷缩乞丐身上那件破烂单衣透出的寒意。擂台高耸,朱漆立柱在日光下红得如同浸透了血,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味与劣质脂粉混合的复杂气息。
三月廿九,泰安州东岳庙前的神擂已是人声鼎沸。春日艳阳当空,光芒刺眼,却无法驱散石阶旁蜷缩乞丐身上那件破烂单衣透出的寒意。擂台高耸,朱漆立柱在日光下红得如同浸透了血,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味与劣质脂粉混合的复杂气息。
“砰!砰!”擂台上,两个粗壮汉子拳拳到肉,引得台下阵阵喧嚣。金银锞子、铜钱雨点般砸向擂主脚边的竹筐,清脆的叮当声淹没在更狂热的叫好声浪里。这便是李应——昔日扑天雕,如今官家钦命擂主——所设立的规矩:胜者获金银,观者亦可押注。一个赤裸上身、胸口布满黑毛的壮汉被对手重重一拳擂在软肋,闷哼着倒下时,竹筐里又多了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李应端坐擂台后方高台,抚须颔首,唇边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他身上崭新的官袍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绸光,腰间玉带扣紧,嵌着震山之虎的佩刀横放膝头,威严如磐石。他身后,两排盔甲鲜明的州府兵丁持戈肃立,日光在枪尖跳跃,寒意森森。
擂台下,人群边缘,武松如一尊沉铁塑像。他那条空荡荡的右袖掖在腰带里,左臂筋骨虬结,仅存的左手中紧握着他那柄黝黑的玄铁戒刀,刀身冰凉,沉甸甸地压着腿侧。周遭的狂热撞击着他,却无法渗入眼底那片冻结的深潭。断臂处传来细微而顽固的幻痛,擂台上每一次拳头撞击皮肉的闷响,都让这幻痛尖锐一分,仿佛早年那嗜血的疯魔在筋骨深处不安地躁动,又被意志的巨锁死死禁锢。他身后半步,站着两个粗布衣衫的汉子,眼神警惕如鹰,扫视着涌动的人潮——他们是此行护持武松的梁山旧部,亦是此刻唯二知晓此行凶险的人。
“看!那人来了!”
“是他……燕青?!”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惊呼声浪瞬间压下擂台的搏杀。
一条人影分开人潮,未曾蛮力冲撞,却如游鱼般滑过密集的缝隙,无声无息踏上了那朱漆浸血的擂台。阳光直射在他身上,一件半旧青布短衫洗得泛白,风尘仆仆。腰间随意插着几柄不起眼的短兵,脸上神情却出奇镇定,嘴角甚至挂着一缕懒散的笑,唯独眼底深处,沉静如古井无波,映照出高台上李应那张骤变的脸庞。
“李都监,”燕青开口,声音不高,却有内力托送,清晰地穿透所有喧嚣,直抵高台,“登州城外,野狼谷口,那十五车盖着官印的粗麻布……内里装的,果真是朝廷征用的军需粮秣么?”
人声鼎沸的擂台周遭刹那间静了半拍。几个押注正酣的富商,手悬在半空,金银锞子从指缝滑落也浑然不觉。李应抚须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倏地一沉,笼上阴云。他身后的甲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长枪,枪尖微颤,发出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燕青!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搅扰神擂!”李应厉声喝道,官威迫人,“念你是卢员外旧部,速速退下!今日之事,本官不予追究!”他身体微微前倾,手已按上腰间佩刀刀柄,姿态从威严转为隐隐的威胁。
燕青恍若未闻,那抹懒散的笑意反而在唇角加深了几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直刺李应眼底那不易察觉的慌乱:“不予追究?李都监好大方!可那十五车‘粮秣’,一个多月前,分明已由都监大人的管家,悄悄送进了京东路转运使蔡大人别院的后门!而那麻布之下——”他刻意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是私盐!整整十五车,沾着盐工血汗、坏了朝廷盐法的私盐!”
“哗——!”
死寂被彻底打破,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巨浪,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锅。盐!还是十五车私盐!牵扯到京东路转运使蔡京!这每一个词都足以点燃泰安州。
“你……你这厮血口喷人!”李应猛地站起,须发戟张,脸色由阴沉的铁青转为暴怒的赤红,官袍下胸膛剧烈起伏,“你有何证据?!”
“证据?”燕青朗声大笑,笑声中满是洞穿虚妄的悲凉与酣畅,“李大官人!梁山泊聚义厅上,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骂尽天下贪官污吏!如今呢?”他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如电扫视台下同样陷入震惊的百姓,“如今你披上这身官袍,守着这吸食民脂民膏的擂台,做蔡京的鹰犬,替他销赃贩私、中饱私囊!这身官袍,不过是披在豺狼身上的羊皮!你——早已不是梁山泊的扑天雕!你是扑向百姓的恶鹫!”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在李应脸上,也剜在所有听闻过扑天雕昔日威名的旧日百姓心头。台下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交织着惊疑、愤怒和难以言喻的失望。
“住口!”李应双目尽赤,狂怒如火山喷发,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伪装。他猛地拔刀出鞘,寒光暴射:“给我拿下这妖言惑众的狂徒!死活勿论!”
“噌噌噌!”高台后的甲士反应极快,长枪如林,瞬间挺刺而出,直扑擂台中央的燕青!数条矫健身影更是从李应身后跃出,显然是蓄养的高手供奉,刀剑齐出,闪着致命的寒芒,从数个刁钻角度封死燕青退路!
擂台下的武松,全身肌肉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空袖无风自动,握着玄铁戒刀的左手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指节捏得发白。戒刀冰冷的刀柄仿佛要嵌入掌心骨缝。杀意,那股久违的、近乎本能的狂暴杀意,如同地底沸腾的熔岩,咆哮着冲击他被断臂之痛磨砺得异常坚韧的意志堤坝。他目光死死锁住擂台上那道青衫身影,像一头被锁链禁锢、濒临挣脱的困兽。身后两个梁山弟兄见状,急得额角青筋暴起,一人几乎要抢步上前,却被另一人死死按住肩膀,眼神焦灼地摇头示意——时机未到!
擂台之上,燕青面对合围之势,身影骤然而动!他未硬撼枪林刀锋,身形倏矮,宛如一缕无形无质的青色旋风,贴着数杆刺空的长枪枪杆诡异地旋入。一名供奉的雁翎刀堪堪擦着他发梢劈过,凌厉刀风割断几缕鬓发。燕青就在这毫厘之间切入对方中门,左手快如鬼魅般探出,屈指成钩,闪电般啄在那供奉持刀手腕内侧的“神门穴”上!
“呃哼!”那供奉只觉一股尖锐酸麻直透臂膀,整条手臂瞬间麻痹无力,雁翎刀“当啷”一声脱手坠落。燕青脚尖顺势一挑坠落的刀柄,那刀旋转着飞起,他右手一抄,刀已入手,反手便是一记迅疾无伦的反撩!
“嗤啦——!”裂帛之音刺耳响起!这一刀并未劈向人身,而是精准无比地贴着另一名冲至身前供奉的顶盔边缘掠过!刀锋过处,那供奉头盔上象征身份的华丽雕翎被齐根削断!几片金色羽毛在刀风中凄惶飘零。
“护臂!他的护臂!”混乱中有人失声尖叫。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李应左臂!只见他那身光鲜官袍的左臂衣袖,竟被燕青先前旋身切入时不知用何种手法撕裂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裂口下,赫然露出一段紧裹小臂的皮质护臂!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深褐色皮护臂上,竟清晰地烙着一个独特印记——一只线条古拙、展翅欲扑的苍鹰!
“扑天雕印记!”台下有眼尖的旧日江湖人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变调。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梁山泊昔日头领,私下达成秘密交易时,常以此独特印记为信诺凭证!这印记,便是李应从梁山身份向朝廷鹰犬蜕变过程中,未曾洗净的旧日印记!是他背弃誓言的铁证!
李应低头看着臂上暴露的烙印瑕疵,仿佛被那无形的烙印烫伤了灵魂,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狂怒、羞耻、被彻底撕碎的恐惧,在他眼中疯狂交织、燃烧!最后一丝理智也在这滔天羞辱与罪证暴露的深渊崩塌殆尽。
“燕!小!乙!”一声凄厉如受伤恶兽的咆哮撕裂空气。李应五官扭曲狰狞,彻底陷入狂暴。他手中那柄镶嵌震山之虎的佩刀,挟着他毕生的功力与滔天恨意,化作一道惨白刺骨的匹练寒虹,刀风凄厉如鬼哭,以劈山断岳之势,朝着燕青当头狂斩而下!这一刀,已无半分擂台较技的克制,是赤裸裸的、欲置人于死地的绝杀!刀锋未至,那狂暴的杀意已激得燕青鬓发飞扬,青色布衫紧贴后背!
千钧一发!
“李应!尔敢——!!!”
一声雷霆怒吼,挟着无匹的愤怒与狂暴煞气,硬生生炸碎了擂台周遭的所有嘈杂!
一道黑色闪电,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自台下激射而至!
玄铁戒刀!
武松出手了!那只紧握刀柄、因极度压抑而骨节突起的左手,终于不再压制那冲破堤坝的熔岩杀意!玄铁戒刀化作一道撕裂视界的黑色死亡弧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斩向李应持刀劈落的右腕!
李应那必杀的一刀斩至中途,猛觉一股令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恐怖杀机与沛然巨力从侧后方袭来!速度之快,远超他反应极限!要命还是要攻?电光石火间,李应怪叫一声,硬生生收住劈向燕青的刀势,不顾气血逆冲的内伤,手腕拼命回旋,佩刀仓皇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穿金裂石的恐怖巨响!
玄铁戒刀那沉重无匹、饱含武松积聚已久怒火的刀锋,狠狠劈在李应急救的佩刀刀身之上!火星如炸裂的烟花般四溅飞射!
李应感觉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磅礴巨力,如同被发狂的洪荒巨象正面撞中!他只觉得右臂剧震,一股霸道狠绝的螺旋劲力顺着刀身直透脏腑,喉头立时一甜!整个人再也无法稳住身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败絮,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高台后方一根粗大的朱漆立柱上!
“轰隆!”立柱剧烈震颤,簌簌落下灰尘。李应口中鲜血狂喷,染红胸前刺眼的官袍,佩刀脱手飞出老远,当啷落地。他挣扎着想爬起,却牵动内伤,又是一口鲜血呕出,只能背靠立柱,怨毒无比地死死瞪着台上两人,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
武松魁梧的身影已如魔神般屹立在燕青身侧。他仅存的左手紧握玄铁戒刀,刀尖斜指地面,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嗡鸣。那空荡荡的右袖,此刻在混乱的气流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旗!他周身散发着实质般的狂暴煞气,那是百战余生的血腥沉淀,更是断臂之后被岁月与痛苦反复锤炼、更加凝练纯粹的炼狱气息!方才那一刀所蕴含的恐怖力量与凛冽杀机,震慑得那些围攻燕青的甲士和供奉们无不心惊胆裂,连连倒退,竟无一人敢再上前半步!
整个东岳庙前,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风中传来的几声孩童压抑的抽泣。
燕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他无视周遭惊惧的目光,无视高台上李应那噬人的眼神,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册子不大,用粗线装订,纸张粗糙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历经辗转。他手臂一扬,那册子旋转着飞向擂台边缘的人群。
“诸位乡亲父老!”燕青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朗,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疲惫与沉重的力量,清晰地压下了所有不安的骚动,“这本册子,详录了登州私盐入泰安的时间、路线、交接人物、银钱分润!一笔一笔,白纸黑字!李应勾结蔡京,盘剥盐民、渔利自肥的铁证,尽在于此!”他猛地一指高台上狼狈不堪、面如死灰的李应,“撕破这扑天雕的伪装,非为私仇!为的是让这朗朗乾坤之下,少些吸血的蠹虫!让那些真正在烈日下煎熬、在寒风中挣命的盐工、小民,能多喘一口气!”
那本小小的册子落入前排一个老盐工颤抖的手中。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浸透着血泪与罪恶的纸页。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卜。
来源:快乐哥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