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人说客观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话我确信无疑。原本读好书上大学,毕业之后做个大夫或是工程师,但这些美好的愿望都化为泡影不复存在了,而是走上了我本就不喜欢的说书这条路,难道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天意的安排?
有人说客观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话我确信无疑。原本读好书上大学,毕业之后做个大夫或是工程师,但这些美好的愿望都化为泡影不复存在了,而是走上了我本就不喜欢的说书这条路,难道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天意的安排?
我们到了营口之后,师傅在小茶社说书,说是小茶社其实并不小,能容纳一百五六十人,他在营口有一定的威望,每天爆满,业务非常之好,全桂在群英轩茶社说书,业务情况也还可以,师傅到营口不久,便当上了曲艺界临时的会长,也便于当地文化局联系。他办的第一件大事是在三义园饭店大摆酒席,当众收我为徒。因为按辈分我师傅是庆字辈的,我应该是田字辈的,从此单传忠改名叫单田芳,我师傅还当众宣布,今天是双喜临门,一是收弟子,二是祝贺全桂和田芳的婚礼,同日我跟全桂也领了结婚登记证,成为正式夫妻。做长者的想得周到,有道是名不正言不顺,做什么事情,都要正大光明。我在营口成了家,全桂的收入足以保障我和我们家里的生活费用,我倒出身子每天跟在老师身边认真听他说《小五义》,他在台上说,我在台下记录,每天到了晚上,都是艺人们最愉快的时候,在演艺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大部分人都是阴阳颠倒,白天发困,晚上精神,到了晚上师傅开始给我上课,教给我说评书的要领,以及表演人物的技艺等等。
由于我师傅没有文化,他需要参考很多书,就由我来读,他来听,我们爷儿俩相辅相成,应该说在那段时间里,对我未来评书的发展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后来师傅回了沈阳,我和全桂也随师傅回到沈阳。在家里安顿了一下之后,我们决定去开原演出,在开原演出之后,又转而去了大石桥演出,当时我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为什么不在沈阳待着而四处奔走呢?第一怕见到我过去那些同学和老师,我弃学不念而改为说评书,从我心灵深处来讲我认为是一种耻辱,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走避之;第二我在沈阳多年都管全桂叫大姐,现在突然变成了夫妻,她又大我八岁,我总觉着这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所以离开沈阳避免很多口舌,虽然这是掩耳盗铃,但耳不听心不烦。
1955年我们来到了鞍山市,正式落户到鞍山市曲艺团。我对鞍山怀有深厚的感情,一是鞍山是祖国的钢都,解放后百业兴旺,是块风水宝地;第二,鞍山的演员比较多,其中也不乏有名的演员,在这里有学习的条件,是除了沈阳之外的理想之地。提到鞍山我不得不提起两个人来,第一个就是曲艺界的老前辈,名震关内关外的评书大师赵玉峰和我的师兄杨田荣,赵玉峰和我家多少沾点亲戚,我父亲管他叫舅舅,怎么个舅舅我搞不明白,所以我管赵玉峰既叫舅爷爷又叫师爷。我们到鞍山不久,首先提了礼物去拜会了赵师爷,老人家看到两张陌生的脸,感到很突然,问我:"你是谁?"当我提到父母的名字之后,师爷转惊为喜:"啊!你是香桂的儿子啊。"老人家很热情,留我们吃了晚饭,又跟我说:"鞍山这个地方不错,你既然干了这行,就应该好好学习,别看我快六十的人了,我每天都在说书,希望你有时间多去听一听。"我自然满口答应,喜不自胜,打那儿之后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学习。我在想我现在是个冒牌的评书演员,何谓冒牌呢?从来没有登上过评书舞台,一年多来全靠老婆养活,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实在有失尊严,因此我暗下决心,既然走上了这一步,爱上了这一行,我就一定要把它干好,我一定要博采众长,把基础打牢,赵师爷不仅是我崇拜的偶像,也是关内外所有演员崇拜的偶像,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岂能错失良机?
我还记得第一天晚上,我找到鞍山市前进市场的前进茶社,赵师爷就在这儿说书,前进茶社是比较大的茶社,能容纳二百五十多人。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眼看要开场了,偌大的茶社却空无一人,眼看到了晚上七点才稀稀拉拉来了十几个客人,赵师爷坐在台上不住地吸烟喝水,显得十分尴尬,我心里纳闷,难道人老了不值钱?这么大个赵玉峰怎么会没有客人呢?赵师爷终于开书了,他说的书是《明英烈》。这部书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是我们家祖传的评书,我妈也说过,我三舅也说过,我听过不止十遍。可是我听了赵师爷的《明英烈》后,感觉到内容松懈,十分口生(说得不溜)。打那儿之后我天天去听赵师爷说书,老爷子有个习惯,每天必须烫热水澡,我也有洗热水澡的习惯,就这样天天陪他去浴池,在闲谈中我提出来:"师爷,你说的《明英烈》内容跟我们家的不一样,比如您说的八宝陀龙枪大破九凤朝阳刀一段就与我家所说的截然不同。"赵师爷听罢眼睛一亮,好像扎了一针兴奋剂,他眼睛一亮对我说:"是啊,《明英烈》是你们家的底活,我在鞍山日久天长,所会的书都说过了,对《明英烈》很陌生,因此说起来心里没有底,难怪客人也就少了。"他又问我:"你记得《明英烈》的内容吗?"我说:"当然记得。"赵师爷说:"那太好了,那咱爷儿俩约定好了,天天到浴池来,你给我念念《明英烈》。"我说:"行。"
为什么我敢大包大揽呢?虽然我不会说评书,对这门艺术也不感兴趣,我从来就没想过我要做个评书艺人,可是因为家里的熏陶,您想啊我们家祖宗三代都是说书的,所交的朋友大部分也是搞曲艺的,说评书的唱大鼓的说相声的,他们每相聚在一起,都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妈也在不断地学习,她怕学到东西怕忘了,就叫我做记录,尽管我那时不会说书,我做的记录太多了,像《隋唐演义》《大明英烈》《五虎平西》《呼杨和兵》《三侠五义》等书,我都做过详细记录,那会儿年轻,脑子好使,听一遍就忘不了,虽然我那时还没有说书,但满肚子都是书。
我和赵师爷达成协议后,我们几乎天天泡在浴池里,我把《明英烈》从头到尾,对他讲述了一遍,老人家高兴极了,后来买卖也渐渐有了起色。有一天老人家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登台啊?你给我念的买卖有板有眼,横股清楚,人物生动,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两下子。"我说:"师爷,我是台下的英雄,别看在台下我给您念买卖行,可是我不敢登台。"赵师爷听罢之后乐了老半天,他说:"孩子,说书艺人有三关,一登台难,你现在就是登台难,只要鼓足勇气,敢上台敢张嘴说就算过了第一关,第二关把客人说住难,你敢说就怕别人不敢听,这就看你的本事高低了,第三是成名难赚大钱难,纵观关内外,有几个成大名赚大钱的?大多数都是庸庸碌碌之辈,但有一点我看清了,小子只要你登台,敢张嘴,我保你是未来的一员大将。"我听罢之后,是备受鼓舞。
老实说我师傅李庆海是名正言顺的老师,教给我许多说书的技巧,但不如赵师爷教给我的多,从手眼身法步,到故事情节设计、诗词歌赋,教给我的东西实在是很多,真使我一生难忘,受益匪浅。再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师兄杨田荣,杨田荣本来是天津市曲艺团的演员,后来到鞍山市来说书,此人热情、幽默,不小瞧人,其实他对我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我那时刚满二十岁,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也可以说身无一技之长,但是田荣师哥一点儿也没小瞧我,所以我深受感动。因为我们俩都是田字辈的,他对我师傅又非常了解,所以一见面他就对我说:"我和庆海叔是老朋友了,在天津共事多年,你是他的徒弟就等于是我的亲兄弟,有哪些困难就尽管提,有哪些需要帮助的,我尽力而为。"他的话虽然不多,好像一股暖流传遍我的全身,因此从心往外我拿他当成了亲胞兄,不管大事小事都跟他商量请教。田荣兄的评书艺术也是精益求精,对我的帮助非常大。
在这里我还要介绍一件有趣的事,题目叫勇闯第一关,我是如何从幕后走到台前的,前面我说过了,我生活虽然不愁,但全靠老婆挣钱养活,我深感愧疚,早就发誓一定早日登台早点挣钱把这个家支撑起来,靠老婆养活太没出息了。到了鞍山之后,评书演员和大鼓演员很多,加在一起有四五十位,既给了我广大的学习空间,也为我早日登台创造了好条件,我岂能错失良机?所以在我到鞍山不久,我就向曲艺团的领导提出我要登台说书的要求,赵玉峰老先生也极力推荐我。那时候要求登台的也不止我一个人,男女一共有几个人,为此曲艺团专门举行了一次测评考试,还请文化局艺术科的领导参加,如果考中了才能有资格登台,否则就得继续学习。
为了顺利过关,我攒足了气力在家里备课。那时全桂已经怀上了我女儿慧莉,我每天在家摆上一张桌子,前面竖一面大镜子,对着镜子说书,全桂就成了我的辅导老师,一边听一边给我挑毛病,还有几个学员像赵书其、杨秀石、石连壁等也到我家来凑热闹,我说他们就当听众,他们说我们就当听众,彼此提意见找毛病,有时长辈从门前路过,被我们发现了,就把他请到我们家中做指导老师。我记得有很多同行老前辈都参与过这一活动,看来收学生就要收勤快的学生、好学的学生,懒惰是不可取的。我准备了一段评书,叫师徒斗智,这个段子是引用了《明英烈》其中的一段,为了这个段子我铆足了劲儿,可以说是倒背如流。
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考试那天,我一举拿下了第一名,最使我高兴的是文化局的领导点评说:"单田芳完全可以做准演员哪。"有了这句话就等于奉了圣旨,我的身份一下子变了,由什么也不是变成了准演员,当时那股高兴的劲儿就甭提了。过关之后我要求上台说书,当时鞍山有七个茶社,每个茶社分早中晚三场,可是没有位置腾出来叫我去说,怎么办呢?曲艺团就开创了板凳头儿的先例,什么叫板凳头儿呢?就是正式演员说早中晚三场评书,人家属于正场,时间又好,钟点又正,板凳头儿是什么呢?是晚场没开始之前和中场结束之后,那段空暇时间就叫板凳头儿,后来领导批准我在前进茶社说板凳头儿。
当时正是冬天,眼看快过春节了,我开始加劲备课,曲艺团为了进行宣传,在大街小巷贴出大红海报,上面写的是前进茶社特请著名评书演员单田芳,于正月初一演讲《大明英烈》,欢迎听众届时光临,风雨不误。您听听这真是忽悠,我连台都没登过,算哪国著名评书演员?其实这就是商业运作。我走在街上看着这些海报,心发跳,脸发烧,非常不自在,压力油然而生,赵师爷知道后,鼓励我说:"小子,我对你说过,说评书有三难,这就是第一难,登台难,你一定要有信心,把这关闯过去。"老人家的话对我鼓励相当大,田荣师兄也鼓励我说:"上台不要心慌,凭你那两下子肯定没问题。"虽然他们如此鼓励我,我依然是忐忑不安,老实说春节都没过好,年夜饺子是什么味儿我都没吃出来,走路说书,在屋里坐着说书,甚至连做梦也在说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转眼到了正月初一,那天是怎么度过的,简直难以形容,从天亮之后我的心就加快了跳动,好像一座大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我换好了登台的衣服,拿着扇子醒木,披上棉大衣,赶奔前进茶社,一路上我还在说书,等进茶社之后,屋里头热气腾腾、乌烟瘴气,因为是春节放假,听众比平时多得多,那时正场还没结束,演员是我同门的师姑叫张香玉,我进了休息间候场,把衣服整理好了,扇子醒木拿在手中,那会儿我的心几乎从我的嗓子眼里跳出来,又怕时间到又盼着时间到,心里矛盾极了,正在这时候我听见师姑张香玉说:"各位都别走,下面还有评书演员单田芳给你们说一段《大明英烈》。"我还听见几个人鼓起掌来,不知道是起哄啊还是讽刺,这时张香玉师姑下了台走进休息室,她知道我没登过台怕我紧张,就安慰我说:"别怕,赶紧上台吧!"我说:"好。"于是我把牙关一咬心一横,装作若无其事毫不介意的样子登上了三尺讲台。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况,我的心依然在激烈跳动,两眼发花,往台下一看,似乎每个人都长着两颗脑袋,现在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了,怕已然没用,我只好把醒木啪的一拍,朗诵了一首上场诗,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说书了,因为我对《大明英烈》这套书相当熟悉,完全可以倒背如流,以忘词停顿的事是不存在的。但是没有舞台经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语速相当之快,头一句话还没说完,第二句就冒出来了,说过十几分钟之后,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我发现很多人都注意在听,我抖个包袱也有人龇牙发笑,我的心这才平静了许多。板凳头儿是四段书,每段三十分钟,按规定,每说完三十分钟,演员就要休息一会儿,观众也好活动活动,上上厕所,可我太激动了,把这些都忘了,一口气说了两个多小时,忘记了休息,忘记了停顿,虽然是数九隆冬,我浑身上下全都是汗,正在这时茶社的赵经理来在书台前,敲着书桌提醒我说:"单先生你跑到这儿过书瘾来了,你看看都几点钟了?"一句话把我点醒,惹得听众是哄堂大笑,我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今儿个就说到这儿吧,如果您愿意听我明天接着讲。"
这第一关终于叫我闯过了,我如释重负。散场之后,我问赵经理:"我说得咋样?"赵经理开茶社多年,是个老油条,什么样的高人都会过,他说:"还行,就是说的口太急了点儿,叫人听得心里忙叨,再说的时候你节奏要慢一些。"我听后不住地点头。我还记得第一天登台,我挣了四块二毛钱,因为当时还没有合作,基本上都是单干,除了上交部分公基金、公益金之外,剩下都是自己的,这四块二毛钱,意味着什么?当时大米一斤才一毛八,猪肉四毛五,鸡蛋一个平均也就三分钱,如果老保持这个纪录,就说明每个月可以挣一百多元,比当技术员工程师强多了。头一关闯下来之后,我腰也挺直了,愁云也散尽了,走路也轻快了,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回到家之后我把四块二毛钱往全桂身边一放,非常自负地说:"怎么样,我也能挣钱了,从今之后,你就在家看孩子吧,我可以养家了。"全桂冷笑说:"你美什么,说评书这种事,得拉长线看活,不能看一天两天。"我说:"你放心吧,我绝对有信心。"
任何事情都是开头难,只要闯过第一关,十拿九稳会畅通无阻,第一天演出结束后,我激动得几乎彻夜难眠,恨不得马上到第二天接着说书,第二天的效果也不错,第三天也不错,就这样日复一日我越说越有劲儿,钱也越挣越多,终于成了板凳头儿大王,也就是说我上板凳头儿的收入超过很多正式演员的正常收入,人得喜事精神爽,由于事业初见成效,对我的推动力相当大,无论是备课听书还是说书我不敢有一丝懈怠。
如果我没记错,我是1955年到的鞍山,1956年大年初一登台表演,到了1957年,我已经成了小红人了。我们家擅长说长袍书,也就是像《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薛刚反唐》这类的书,但对武侠书很欠缺,为了弥补这个空白,我就请教田荣兄,求他认真指导,田荣说:"干脆这么办吧,我给你念一套《三侠五义》和《小五义》你就全明白了。"我一听正中下怀,这简直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于是我们哥儿俩约定好时间,地点在我家。
从打那儿开始,田荣兄每天都抽时间来到我家,也不管是刮风下雨、酷暑严寒他都准时不误,我们哥儿俩对面坐着,把房门关闭,以防干扰,他就像说书似的,开始给我讲述《三侠五义》,时不时还停下来告诉我哪个段落是重点,哪个段落可以一笔带过,这真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田荣兄也实现了他的诺言,我学到了一部精彩武侠评书。正是在赵玉峰老先生和田荣兄的帮助下,我的艺术突飞猛进,再加上年轻,身体好,精力充沛,所以演出的收入蒸蒸日上,使很多老前辈和同行们无不刮目相看。赵师爷笑着对我说:"小子,我说得不差吧,虽然你现在已经初见成效,可千万不要骄傲自大,还要虚心学习。"田荣兄也说:"只要你绷紧这股劲儿,认真学,要求上进,将来前途无量。"
对我家来说,经济方面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是靠老婆养活,现在反过来了,由我承担了家庭的主力,我们在鞍山买了新房,我和赵师爷是邻居,住在楼上楼下,这样学习起来就更方便了,那时我头脑当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我父亲刑满释放了,他已经回到沈阳的家。我一蹦老高,跟全桂大声说:"咱爸出狱了,我得赶快回家去看看。"我老伴儿也高兴得不得了,我带了不少钱,坐上火车回到沈阳家里。
我还记得我刚进门的时候,父亲一个人正坐在屋里喝茶,我们爷儿俩几年不见了,这次相见显得多少有点陌生,我进门大叫了一声:"爸,你回来了。"我爸显得不那么亲热,只是用鼻子哼一声,好半天他才说:"听说你跟王全桂结婚了?你也说书了,真叫我大失所望啊,当初我发誓要改换门庭,我恨透了说书这个行当,可是老天爷不睁眼,为什么也叫你说了书?再一个王全桂比你大八岁,怎么能做你的媳妇?这个人我无法接受,你回来看看我可以,但你回去转告王全桂不准进我这个家门。"我听了之后,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奶奶坐到旁边一句话也没说,接下来我父亲用手捶着桌子仰天长叹:"我是做了哪门子孽?遇上了这么多逆事,今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我在监狱苦盼了六年,好不容易回了家,没有一件事叫我顺心,我呀我呀!命太苦了。"老人家说着说着放声大哭,我奶奶也哭,我也哭,我边哭边心里翻个儿,不知道如何向我父亲解释,也不知道用什么法来安慰他。
后来我想到一个主意,那时我妈虽然走了,可我三舅还在沈阳说书,他是去年刑满释放的,依然在沈阳曲艺团工作,他真不愧是个小圣人,跟我妈一样,鼓槌一响黄金万两,生活不成问题,我爸和我妈对我三舅一向尊重和亲热,也许三舅能把他劝好,于是我离开家门以买东西为名,找到了我三舅家。当时我三舅住在沈阳皇寺大街一所不起眼的出租房里,我们爷儿俩见面之后,我一边哭着一边向他讲述了经过,我三舅是个内向人,平时很少说话,但是说出话来极有分量,他听着我的哭诉,一句话也没说,而后站起身来,穿好衣服,拉着我就走,直接回到我家里。在我没回来之前,他跟我爸已经不止一次见面了,但是每次见面我爸对他都十分亲热,三舅进屋之后,把衣服脱掉,好半天没说话。我站在旁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爸沉着脸眼里噙着泪水,也没说话。
在十几分钟之后,还是我三舅先说话了,他说:"永魁啊,事情到了这步,只好逆来顺受了,说句迷信话这就叫命,你再难过能改变得了现实吗?香桂走了,那是她的自由,随她去吧,传忠现在说了评书,我听说进步很大,有人告诉我,他在鞍山还是个小红人,看来啊,孩子就是说书的命,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改换门庭不改换门庭有啥区别?你难道还想叫他当市长、省长?咱家有那份儿德吗?你有那种本事吗?既然没有,也由他去吧,他将来在曲艺圈里要成了角儿不也是一件好事吗?你何必这么难过呢?"
三舅的话句句说到点儿上,终于把我父亲说服了。半个多小时之后,我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认了,不认也不行啊,但是我不承认王全桂是我的儿媳妇,这点不能改变。你走吧,回去说你的书,我的事你就不必管了。"听话听音儿,看得出我爸的余怒依然未消,对王全桂成见极深,我能走吗?我爸好几年才回到家里,怎么的我也要陪他住几天哪?开始我爸不同意,一个劲儿往外撵我,后来我三舅说话了,说:"永魁啊,你这么做就太不近人情了,孩子大老远回来看你,有那么多的话需要唠一唠!"我爸不坚持了,我三舅在我家吃过了晚饭就走了,屋里就剩下我们爷儿俩,我奶奶回西屋去了。
那时我家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大妹妹在铁路文工团工作,已经结了婚,落户在成都,我二妹妹在抚顺财贸学习,还没有回来,我三妹和四妹被我妈接到哈尔滨去了,现在家里家外就剩下我们三口人。在睡觉之前,我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又不敢说,但话是开心锁,不说又不行,于是我仗着胆子打开了话匣子,把我爸没在家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向他详细地介绍了一遍,重点是说到我和全桂婚姻的事,我说:"爸,王全桂没有文化,说话口快心直,这是事实,但这个人心不坏,在咱家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挣钱养活了咱全家,没有她我也不可能在鞍山买了房子,再说她已经为咱家生下了一个女儿,也是老单家的骨肉,难道您真的就不能接受她吗?"
我说我的,我爸一句话也没说,我一看他听不进去,只好转变了话题,我说:"爸,您判了六年徒刑,我二舅三舅也判了徒刑,这件事到底怪谁,为什么这么严重,到现在我也解不开这个谜团。"父亲听到这儿长叹了一声,这才打开了话匣子,他说:"倒霉就倒霉在佟浩儒身上了,在我去天津找你妈的时候,佟浩儒对我说他有个表弟叫王子明,在国民党的时候混过事,现在解放了,没有了工作,你在沈阳路子宽,能不能帮着给安排一个工作,我问他会什么手艺,他说会熏肉,开饭馆,于是我就答应下来了,哪知道这王子明是假名,他原名叫佟荣功,是佟浩儒的亲堂弟,他又在国民党里做过少将督察处长,这些我全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结果吃了大亏,受了株连,落了个窝藏、包庇反革命罪,我恨透了这个佟浩儒,是他给咱们几家带来了灾难,我也恨我自己,处事不慎,才得了这么个结果。"
我又问我爸:"现在佟浩儒干什么呢?"我爸说:"他被判处了无期徒刑,我在北京西什库十三号被关押期间,曾经见过他一面,有一次提审,两个人戴一副手铐子,我身旁那个人就是佟浩儒,他趁看守不备,对我说了一句话,永魁啊,哥对不起你。"我爸说到这,连连叹息,接着说:"佟浩儒就是咱家的克星,事到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又问道我妈和他离婚的事,我说:"爸,你怎么就同意跟我妈离婚了呢?"我爸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大声说:"那时我正在服刑,没有自由,她三番五次找到北京,逼着我跟她离婚,说得冠冕堂皇,政府给她做主,不给我做主,我不离也不行啊。"我一看我爸又要大发雷霆,吓得我不敢再往下问了,我家虽然是个说书的,但父母对子女的要求非常严,我从小就是从棍头下长大的,别看我已经娶妻生子,可在父亲面前,我不敢犟嘴,不敢惹他生气。
简短截说,我在家陪了他三天,后来父亲对我说:"你还得说书,赶紧回去吧。"我临行时对父亲说:"爸,现在我能挣钱了,生活不成问题,我每个月都会给您送钱来。"我爸说:"过去靠的是你妈,现在经过学习了,我也明白什么叫自食其力了,今后我也要改行说评书,不弹三弦了,我还不到五十岁,我相信我还会挣到钱的,这个家用不着你担心。"
在我临走之前,又去看望了我三舅,三舅明白了我的来意,对我说:"你父亲受的打击太大了,一般人承受不了,他没躺下就算不错了,有我帮着他,他会逐渐恢复正常的,他说那些气话也是能改变的,你就放心回鞍山吧。"于是我含着眼泪离开了沈阳。
坐到车上,心里边苦辣酸甜涌上心头。回到家里之后,我像泄了气的皮球,把包放到了椅子上,王全桂赶紧问我:"见到咱爸没?他怎么说的?"我没好气地说:"我回沈阳干吗去了?能见不着吗?爸说了,不承认你这个儿媳妇,不允许你踏进他的家门。"王全桂吃惊地睁大眼睛问我:"这是真的?咱爸真这么说的?"我说:"我难道还造谣不成?"王全桂是个急性子,办事情喊哩喀喳,从不拖泥带水,她二话不说抱起几个月的女儿慧莉,一溜风地就回沈阳去了。我以为她要回沈阳跟我爸去干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可是拦又拦不住,用我三舅的话说由她去吧,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几天之后,王全桂高高兴兴从沈阳回到鞍山,二话没说,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你看这是我跟爸的合影。"我当时又激动又高兴,忙问她:"你跟爸把话解释清了?"王全桂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解释不清的,我对你们老单家是功臣,所差者就是比你大几岁,咱俩结婚,你愿意我也愿意,难道这还犯法不成,你爸有什么理由不允许我进这个家门?我们爷儿俩唠了两天两夜,咱爸也特喜欢咱这个女儿,你看抱着她还照了相。"我听后,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
打那儿之后,我们经常回沈阳去看我父亲,那时我父亲的情绪基本稳定住了,他每天都到茶社听我三舅说书,就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似的,他立志要改行做一个真正的评书演员。家里的事基本稳当住了,把我解脱出来,我又一个心眼儿的开始说书奋进了。
在我女儿慧莉出生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58年腊月,我又得了儿子,乳名老铁,学名单瑞林。这孩子又白又胖又结实,非常讨人喜欢。曲艺团终于走上正轨,由个体变成集体,开始评定工资,文化局派专人到曲艺团任团长书记。在评定工资的时候,我被评为第五级,每月工资84元,我老伴儿是每月98元,此后我由准演员变成了正式演员。别看我在曲艺团属于五级演员,每月仅拿84元工资,但我每月的收入却遥遥领先,为此我心里产生了不平,为什么我每个月收入这么多钱,才拿区区84元,而有些老演员他们却拿着高工资,而收入却不及我的五分之一。我是牢骚满腹,难免私下议论,跟知心的朋友发泄。运动一来了,我就成了众矢之的,首先是攀比思想严重,拜金主义至上,我在会上不得不服,可私下里却丝毫未减。
现在回忆起来,人家批评我是非常正确的,那真叫一个帮助。年轻人啊稍微有点小名气,就容易产生攀比思想,尤其在演艺界,更为严重。我当时充其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板凳头儿大王,与那些老艺术家无法攀比,但思想里却滋生了这种恶习,所以奉劝年轻的朋友们在你们小有成就的时候,切记戒骄戒躁,应当虚心学习,不要计较名利,有道是功到自然成,强求的结果都是苦涩的。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